第四章 七國舉兵鼙鼓擂

長安未央宮中,自正月初起,數日間,便有羽書雪片般飛來,稱吳王劉濞倡亂,七國齊反,叛兵已逼近睢陽。劉濞所寫檄書,隨即也由斥候送到。

景帝聞報,大出意料,心中不免慌亂,立召群臣會議,商議對策。

待眾臣集齊,景帝蹙眉問道:“如何七王俱反,事前竟無察覺?高後臨朝以來,似今日情勢,絕無僅有,這又該如何是好?”

眾臣一時亦無良策,都在心裏斟酌。景帝便心急,望住晁錯道:“晁公,今日之勢,你可曾料到嗎?削藩固是好計,然四麵皆反,竟是為何?”

晁錯於昨夜已聞七國舉兵,亦是暗自吃驚,一夜未睡,早已想好對策。此時便道:“吳王倡亂,乃遲早之事,陛下不必擔憂。臣之意,七王聯兵謀反,來勢洶洶,天下百姓必翹首觀望之,故朝廷不可示弱。陛下當親征,以示天威。”

景帝便一怔:“親征?朕出長安,關中由何人來守?”

晁錯跨前一步道:“臣可留守京都,征兵調糧,以免後顧之憂。陛下隻需率軍東出,扼住滎陽(今河南省鄭州市古滎鎮),天下便不至動搖。淮泗一帶,盡可棄之,令叛軍誌驕意得。陛下則在滎陽穩坐,待其師疲。吳楚叛兵至,則可於城下決戰,一鼓而破之。”

景帝便沉吟不語,未置可否。

晁錯又道:“吳楚軍雖眾,不過是些烏合之眾,為利所誘,不知大義。陛下親率精兵良將,以正討逆,恰如以鷹搏雀,能有何閃失?”

景帝便略顯急躁道:“晁大夫,你往日論兵,切中肯綮;然今日卻是用兵,萬不可輕心。朕若親征至滎陽,隻不過與吳楚兩軍相拒。諸叛王中,尚有趙王在北,齊諸王在東。若滎陽一戰未破敵,便有翻作楚漢相爭之勢,難有了日。待齊、趙兩軍左右來援,滎陽豈不成了朕之垓下?故而親征之議,實為不妥。”

晁錯還想再爭,看看景帝臉色不好,便隻得忍住。

景帝環視諸臣,又問道:“賊勢猖獗,不容遲緩,諸君可還有好計?”

丞相陶青及九卿等人,皆暗恨晁錯惹禍,又不敢當麵指斥,便都不語。

景帝越發焦急,忽一眼望見條侯周亞夫在列,心中一亮,想起父皇所囑,便喚周亞夫到禦座前來。

周亞夫此時已為車騎將軍,聞景帝招呼,便跨前一步,拱手道:“臣聽令。”

景帝溫言道:“先帝在時,稱你‘真將軍也’,囑我可托大事於你。今七國作亂,正是用人之際。朕之意,擬命你督軍討逆,不知條侯意下如何?”

周亞夫凜然道:“朝廷有難,大臣豈敢退縮?臣願為前驅,領兵討逆。”

“此去,可有幾成勝算?”

“將軍出征,不計利害,唯一死而報君王。”

景帝便拊掌道:“好!將軍有此誌,我心甚慰。今日便加你為太尉,統領天下兵馬,克期出兵,敉平賊亂。”

正議到此,忽有謁者慌忙奔入,遞上梁王劉武告急文書,稱吳楚兩軍傾巢而來,已將睢陽團團圍住。城內勁卒無多,恐危城難支,懇求朝廷發兵往援。

景帝看罷,額頭便有汗出,歎道:“賊軍已圍住睢陽了!”

周亞夫連忙勸道:“陛下勿慮。睢陽城堅,箭矢亦多,賊軍一時不可下。待臣下領兵去救,可保無事。”

景帝便頷首道:“唯願如此。朝中尚有猛將三十餘員,皆可重用。諸將此去,必不負朕意,且去議好應對之策,明日再呈上。”

殿上諸將領命,齊聲應諾,先退下自去商議了。

景帝留下陶青、晁錯等文臣,又議了一番征調糧草事,方才罷朝。

夕食畢,景帝獨坐燈下,翻看各處急報,忽又有齊王急報呈上,稱毗鄰四國聯兵,攻臨淄甚急,請朝廷從速救援。

景帝看了,愈發不安。又見眾涓人也愁眉不展,便知叛亂消息已傳開,人心動搖,不由就深深失悔:當初削藩,未免太過操切。

將前後事細思一遍,猛地就想起竇嬰來,覺竇嬰在集議時所言,句句中肯。當日若聽了他勸諫,何至有此難堪?再想到竇嬰所言,“天下事,非道理可以盡言”,便更覺錐心,不由連聲歎道:“書讀癡了,到底是迂腐。”

此時案上膏油燈,有燈花劈啪爆響,火苗漸暗。身邊宦者忙拔出頭簪來,剔亮了燈芯。

燈火一亮,景帝心頭便也豁然一亮,忽就拍案道:“便是如此了!”即喚涓人,傳召郎中令周文仁火速前來。

不過片時,周文仁神色不安,疾步搶入,景帝便問:“朕欲召竇嬰問話,時已入夜,可否尋覓得到?”

周文仁麵露詫異,當即回道:“竇嬰去職,未曾聞已離長安,臣今夜定能訪到。”

景帝便吩咐道:“去備一乘安車,迎他入宮來。”

周文仁會意,料定竇嬰或可複職,心下就一喜,正要轉身退下,景帝忽又叮囑道:“若訪到,無論何時,立召他來見我。”

周文仁走後,景帝呆坐一會兒,又覺煩躁。看了一眼刻漏,覺時辰尚不晚,便起身喚涓人,要往長樂宮去。白日裏商議出兵,未及向母後請安,此刻前去,也可順便討教。

稍後,景帝從複道至長樂宮,入長信殿中,拜過竇太後與長公主劉嫖,便坐下來閑聊。

竇太後早聞說諸王倡亂,甚為梁王擔心,一夜未眠。此時覺景帝神色如常,不由納罕,便急問道:“七國齊反,武兒那邊勢已急,啟兒與大臣有何商量?”

景帝也知母後必有此問,便答道:“削藩稍急,牽動了四方,然諸王遲早也是要反。”

“可憐武兒,今日竟困於孤城。當日廷議,就未曾有人料到嗎?”

“有。竇嬰曾力諫,削藩之舉不可過急。”

竇太後便歎息一聲:“竇嬰自家人也,終究還靠得住些。”

景帝便趁勢道:“今已加周亞夫為太尉,領軍討賊,母後不必掛慮。父皇所選將才,治軍有方,那吳王不是他對手。兒臣隻覺統軍之才,還是不足用。”

竇太後默思片刻,忽問道:“晁大夫有何好計?”

景帝擺擺手,不肯答話。

劉嫖忽插言道:“連涓人都在議論,說晁大夫惹了大禍。”

景帝便斂容道:“也不是此話。削藩到底還是要削,不然,終不得安寧。”

劉嫖忽就一笑,戲言道:“削藩既是晁錯之計,何不教他去帶兵?”

景帝苦笑了一下,扭頭不應。

竇太後便拍了劉嫖一掌,嗔道:“你又說怪話,他哪裏行?”

正說到此,忽有謁者來報:周文仁引竇嬰前來,求見天子。景帝神情便是一振,急命宣進。

竇太後甚覺詫異,景帝連忙道:“兒臣召竇嬰來,擬委以重任,教他領兵去討賊。”

劉嫖掩口笑道:“晁錯不行,怎麽竇嬰又可以?”

景帝便正色道:“阿姊莫笑!竇嬰善謀,早料到諸侯必反;用他領兵,自會有謀斷。”

竇太後瞥一眼景帝,麵露愧悔之色,輕歎道:“為母早前是心急了些,不該削他籍。”

景帝笑道:“那有何打緊?明日上朝,複他宗室籍便是。”

正說話間,謁者將周文仁、竇嬰引進。景帝滿麵含笑,對周文仁道:“郎中令辛苦了,可暫回西宮待命。”隨即喚竇嬰坐下。

待周文仁退下,竇嬰向景帝施禮畢,卻遲遲不欲入座。

景帝便招呼道:“來來,坐下說話,都是自家人。朕與太後,也不過隨意閑話。”

竇嬰這才坐於下首,向竇太後、劉嫖恭敬一拜。

竇太後擺擺手道:“你們盡管說話,哀家也是無事。”

竇嬰原本猜想,召見恐是為起複之事,不料景帝劈頭便道:“今急召你來,是為討逆事。朕之意,擬命你領軍一支,東出討賊。”

竇嬰便大驚:“陛下,這如何使得?臣素不習兵,如何領得了軍?”

“將軍之事,不在舞刀弄劍,而在謀略。如下六博[1]棋,每出一招,須猜得對手籌碼如何。此前公卿集議,你在廷上所言,以今日之勢看,無不說中,這即是胸有用兵之謀,便不要推辭了。”

“臣近來多病,實不堪大任,還請陛下另擇賢才。”

景帝知竇嬰負氣,對削籍之事仍耿耿於懷,便笑道:“王孫兄豈是無才,日前實不該掛冠而去;今諸王叛亂,更不該負氣不出。諸侯事,危及漢家根本,你位列國戚,豈能袖手不問?”

竇嬰不語,隻瞥了竇太後一眼。景帝心中便暗笑,伸手拉了拉竇太後衣襟。

竇太後一怔,忽然醒悟,忙對竇嬰道:“皇帝之言,並非玩笑,你便從了吧。山東之事已成亂局,宗室不出頭,還有哪個肯賣命?”

竇嬰聞言,知竇太後已棄了前嫌,這才釋顏,向太後一拜,應諾道:“侄兒遵命。權且隨軍,做個護軍[2]便好。”

“豈止是護軍?朕之意,拜你為將軍,獨當一麵。”

“陛下使不得!臣寸功未立,無由為將軍。老將酈寄、欒布兩人,皆可獨當一麵。”

“好,既是王孫兄舉薦,二人都可拜將,同歸王孫兄節製。”

竇嬰便又一驚,連忙揖讓道:“臣下有何德何能,可節製老將?”

景帝按住竇嬰手臂,斂容道:“天下危,王孫兄不可退縮。”

劉嫖在旁看不過,催促道:“表兄,怎的有恁多扭捏?謝恩便好了,莫不成要推讓到半夜?”

竇嬰猶疑片刻,隻得叩首道:“臣願從命,將奮力平亂。”

景帝大喜,忙將竇嬰扶起:“這便是了!事急,也顧不得登壇拜將了,明日即宣詔。周亞夫今已加太尉,統領天下兵馬,率精銳往援梁王。其餘諸路,皆由你節製,分路進剿齊趙。諸將當如何分派,明日再議。”

竇太後、劉嫖都麵露喜色,隻望住竇嬰。劉嫖脫口道:“塌天的禍,都是晁錯惹的,卻要咱家人來收拾。”

景帝忙擺手製止道:“休得玩笑,晁錯之意便是朕意。諸侯具反心已久,所謂‘清君側’,巧言而已。不然,有十個晁錯出來,也依舊太平。”

劉嫖瞥見竇太後麵露倦意,便起身道:“好,阿姊不多嘴了。時辰已晚,男人之事也留待朝堂去說。”

景帝、竇嬰相視一笑,便也起身,向竇太後揖過,告辭出來。

過未央宮時,景帝不乘步輦,與竇嬰信步走過複道,隨口問道:“王孫兄,依你之見,平七國之亂,妙計何在?”

竇嬰歎了一聲:“賊勢浩大,能有何妙計?無非太尉擊破吳楚軍,七國便俱散。”

景帝頷首道:“正是。幸虧先帝識人,朕便將北軍精銳盡付與他。偏師兩路往齊、趙,則由你全力督責。”

此時冬夜浩茫,周天寒徹。未央宮廣廈萬間,盡沒入夜霧中,僅可見燈火稀疏。兩人遠眺夜景,都覺心事重重。

景帝自責道:“旬日間,賊眾便成席卷之勢。朝廷孱弱至此,也是朕太無能!”

竇嬰卻不以為然:“諸侯之罪,在於以下犯上,而不在倚強淩弱。此次禍起,緣於禮製不周。削藩固然好,然也須循周禮,不與諸王鬥智,也就不至於生事。”

景帝便怔住:“循周禮?申屠嘉在時,也有此意。”

竇嬰頓了片刻,慨歎道:“故丞相老成謀國,隻是可惜了!”

景帝便不語。竇嬰又道:“申屠嘉生前所推重,僅袁盎一人可堪大用。”

“哦?”景帝不由駐足,微微頷首道,“此人確乎多才,朕倒是冷落他了,留待日後重用吧。”

次日上朝,景帝便當廷宣詔:複竇嬰宗室籍,拜為大將軍,並賜千金;拜酈寄、欒布為將軍,各負掃平齊、趙之責。

眾臣方才見竇嬰入朝,本就驚奇;此刻又聞詔令,更覺大奇,頓時滿堂嘩然。晁錯也頗感意外,隻道是主上急昏了,便暗自好笑,隻佯作欣喜,也隨眾人向竇嬰稱賀。

眾臣賀罷,當廷又商討半日,遂議定:由周亞夫率三十六將,領大軍迎擊吳楚;酈寄領別軍一支擊趙;欒布領別軍一支救齊;竇嬰領軍一支殿後,駐屯滎陽,為酈、欒兩軍後援。

景帝自是照準,遂高聲對眾臣道:“高帝手創基業,橫絕夷夏,不可失之於我。今發兵討逆,有賴諸君,萬事不可輕慢。所幸賊勢雖熾,卻未成一體,正合分頭擊破。諸王多不知兵法,唯吳王老練、楚王彪悍,故大計在於滅吳楚。分道諸將,要好生與太尉呼應。”

闔朝文武聽聞此言,知景帝於大勢已了然於心,便都感振奮。當下由陶青、周亞夫、晁錯分率諸臣,籌措兵馬、征丁、籌糧草,各自忙碌去了。

周亞夫領命調兵,在太尉府召集眾將,頒下軍令:太尉周亞夫統領全局,自率北軍一部及近畿兵東進;酈寄率河東、上黨郡兵北上;欒布率潁川、河南、南陽郡兵,借道濟北援齊;竇嬰自設大將軍行轅,率漢中、北地、隴西郡兵,為齊、趙兩路後援。各路隻待募齊兵馬,即擇日出兵。

如此分派畢,周亞夫拱手對諸將道:“孔子曾言:‘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在下蒙先帝遺愛,受命統軍,實則寢食難安。眼下諸王作亂,已越旬日,軍情刻不容緩。分道兩軍,雖屬偏師,亦當晝夜籌措,片刻也延挨不得。我漢家兵民,數十載未經鏖戰,驕惰日甚,糧草械甲皆不齊,請務必多加用心。”

竇嬰應聲道:“下臣素無才,貿然受命討逆,心中有愧。然未敢忘聖人之訓:‘力不足者,中道而廢。’太尉所言,臣當竭力為之。”

“好!”周亞夫便振衣而起,對諸人道,“在下早年曾在雲台山,從師研習兵法。吾師擅弄秦箏,其聲激越,如雲台千尺之瀑。我也稍有習得,今奉上一曲,為諸公壯行。”

言畢,便命左右抬上一架秦箏,斂息坐下,揮手彈奏,果然聲如飛瀑直下,激浪琤。

眾將為之鼓舞,皆血脈僨張。竇嬰更是拔劍而起,舞之蹈之,口中叱吒有聲。滿座人皆擊節喊好,頓起一派豪壯之氣。

次日,北軍大營內,便堅起赤紅大纛一麵,上書“漢大將軍”四字。竇嬰端坐於行轅大帳內,調兵遣將,分委軍務。特將天子所賜千金,陳列於帳外,各軍吏所需費用,皆令自取。上至將軍都尉,下至軍侯屯長,見此情景無不動容。

數日後,帳前千金散盡,無一文落入私囊。軍伍上下,眾口宣揚,皆為竇嬰大義所激,甘願效死。

半月內,長安城內,各路兵馬雜遝而來,輜重不絕於道。閭巷百姓聞風盡出,夾道觀望,各自都心懷驚疑。

王師一時不能發,睢陽那一邊,卻是日日望眼欲穿。當日公孫詭敗回,奔入城內見梁王,頭不敢抬,渾身戰栗道:“稟大王,賊勢甚眾,數倍於我,遍野無可計數,部眾死戰而不能支,屬下六將,有二人戰歿。臣戴罪而歸,甘願受斧鉞之刑。”

劉武見公孫詭戰袍撕裂,麵有箭傷,也不忍嚴責,歎了口氣道:“罷了,已聞斥候報稱,賊眾有三十餘萬,你孤軍如何能支?吳楚倡亂以來,所向披靡,你好歹也是擋了一陣。”

公孫詭又道:“吳王自幼習兵,詭詐過人。兼有東越兵相助,其狀如魔,我人馬受驚,不能成陣,而非我軍不能戰。”

劉武也看穿公孫詭本領,忍不住譏嘲道:“國人皆仰公孫將軍,隻道是孫武、白起再世,卻不意竟有今日!那鬼穀子之術,也不靈了嗎?”

公孫詭臉色一白,連連叩首道:“臣無能。臣實是隻懂術數,不諳戰法。”

劉武便哂笑:“早年,吳王曾追殺英布,你腹中那幾冊鬼穀子,豈是他對手?明日他揮兵至,睢陽便是孤城,你速為我占一卦,此城可保否?”

事涉本行,公孫詭便精神大振,取出龜甲燒之,細看紋路,得一卦。卦辭雲:

來兌之凶,位不當也。[3]

劉武不禁納罕:“此是何意?”

公孫詭道:“回大王,此卦意謂:有喜悅事自上而來,卻是凶象,隻緣方位不當之故。”

劉武側首想想,不得其解,隻得吩咐道:“公孫將軍,出戰既不能勝,城總要給我守住。吳楚軍不日即至城下,鬼穀子若再不靈,我輩死矣。請力督城內兵民,環城築壁壘,死守待援。”

公孫詭領教了鋒鏑之險,膽早已嚇破,慌忙推辭道:“臣實不堪領兵之任,大王請另委羊勝、鄒陽為好。”

劉武便揮袖叱責道:“那兩人,尚不如你詭詐,又焉能迎敵?著你兩日之內,築成壁壘,若不成,則與戰敗一並問罪!”

公孫詭諾諾而退,連忙召集校尉、嗇夫等,將築壘之事分派好。眾官見他疾言厲色,都不敢怠慢,連夜發動兵民,築疆起土。數萬人忙碌兩晝夜,未等完備,就見吳楚軍浩浩****,已鋪天蓋地般殺來。

劉武接京師傳信,知天子已下詔調兵討賊。故而聞吳楚軍來,亦不驚惶,拋去平日的驕奢氣,也全身披掛,登上壁壘去看。

但見吳楚軍旗甲鮮明,首尾相連,望之不知有幾多。劉武這才心生畏懼,知公孫詭如何一戰即潰了,忙召集各屬官,訓誡道:“叛眾挾得勝之威而來,凶頑必甚於昨日,我輩已無退路。各官無論文武,均不得退縮,要與兵民同守。天子今已下詔,太尉率援軍,不日即至。今若壁壘破,則睢陽難保,睢陽不保,則長安即是當年之鹹陽。社稷生死,就在這幾日,吾輩不能坐等殘滅。”

時韓安國、張羽已從東境撤回,這日也在列。韓安國便進諫道:“外圍壁壘,倉促而成,疏漏之處甚多,不可過於依恃。”

張羽也附和道:“壁壘望之儼然,實則無大用,稍作抵擋,便可棄之,免得卒伍折損過多。”

劉武便心頭火起,怒斥道:“你二人不必多言!”

韓安國仍爭道:“此前我據棘壁,溝深壘高,將士拚死仍不能守,況乎此等草草之壘。生死已臨頭,無益之事,大王緣何為之?”

劉武大怒,戟指韓安國道:“此前敗退,不究你便罷了。若再多說一句,投你到獄中去。臨戰之際,動搖人心者,必斬!”

韓安國悲憤幾欲淚下,隻得悻悻住口。

果不出韓安國所料,此次吳楚軍來攻,早已有備,於陣前推出衝車數十輛,有弓弩手登車,箭矢齊發。壁上梁軍哪裏能抵擋,皆藏於盾後,無人敢抬頭。待一陣箭雨落下,又有無數雲梯豎起,搭在壁上。素擅攀爬之東越兵,如蟻而上,毫無畏怯之色。

守壘梁軍,原就知壁壘難守,見吳楚軍來勢凶猛,更無心死守。勉強戰了半日,便有三五處被攻破。圍城吳楚大軍見了,歡聲雷動,紛紛躍上壁壘砍殺。

城上門吏知大事不好,連忙拉起吊橋。壁壘內守卒,欲反身奔入城中,卻為城壕所阻,無處可逃,隻得拚死格鬥,一時血肉橫飛,哀聲動地。城頭梁軍欲放箭,又恐傷了自家人。可憐壁壘中這千餘守卒,寡不敵眾,無多時即死傷殆盡。

主帥公孫詭在城頭望見,冷汗淋漓,兩腿站立不住。身邊親兵見了,連忙從左右扶住。

梁王劉武此時在南門樓觀戰,也是膽寒,連忙命人撤去傘蓋、黃鉞,又在箭堞後窺看良久,心內愧悔難當。

回首一望,恰見韓安國、張羽正在城上巡查,便也顧不得許多了,搶步至二人麵前,咚一聲跪地,淒聲哀懇道:“睢陽或將不守,二公請恕我!寡人有誤,自有天譴,事急矣,已無暇多說。今拜二公為大將軍,統領城防。漢家命祚,今日懸於一線,望二公受命,萬不可推辭!”

韓安國、張羽一時怔住,不禁麵麵相覷。

劉武見二人不應,心頭更急,頓時涕泗橫流。正要再叩首,韓安國連忙也跪下,扶住劉武道:“國難當頭,為臣豈能不救?韓某久居睢陽,腳下皆是我故土,誓不容賊軍再進一步。”

張羽聞言,連忙也跪地拜道:“臣豈能忘殺父之仇,寧願死於戰陣,亦不敢偷生。”

領命之後,兩人在各處看過,覺睢陽城不甚高,且有殘缺處,便督責民夫,晝夜搶修。又遍告城內三老、嗇夫,將年滿十六至六十歲男丁,盡數征發上城。

梁國武庫本就充足,韓安國命人將弓弩箭矢、滾木礌石等,盡數搬至城頭,所存鎧甲也分與丁壯。待諸事妥備,便與張羽巡行四門,曉以大義,並懸出重賞。兵民聞之無不感奮,皆流淚願以死報國。如此,城上梁軍情勢,轉眼便由弱變強。

劉武見韓安國處事有方,心中歡喜,知是用對了人,便登城詢問道:“韓公,以此之備,可守得半月嗎?”

韓安國心中有數,慨然答道:“賊軍來圍,人馬數倍於我,誌在奪城。若我兵民隻想守十天半月,又當得了何事?臣領兵之道,不獨以義喻之,且以利驅之,若不守半年以上,大王隻管問罪。”

劉武大喜道:“大將軍意氣,著實了得!待敵退,寡人當上奏請封。昨日已有細作數人,潛出城去,赴京師催問援軍,請韓公放心。”

韓安國便道:“我若僅守三日,而大軍三日之後至,則城已破,又將奈何?故我屹立半年,便無慮援軍來得遲早。”

“不知韓公將何以持久?”

“無他,如韓非子所言,‘信賞必罰,其足以戰’。若濫賞不罰,將士又怎肯用命?”

劉武聞之,臉紅了一紅,忙向韓安國揖道:“聞公之言,所悟甚多。公孫詭兵敗,雖不至問罪,然亦不足以統軍,這便免去他中尉職,由張羽接任。”

再說那城下,吳楚軍已將城垣四麵圍住,舉目隻見畫角連營,旌旗遍野。自入梁以來,吳楚兵卒所戰無不克,便格外氣壯,遙望城頭,皆指點笑罵,大有滅此朝食氣概。

劉濞偕同劉戊,乘車緩緩繞城一周,將城頭看了個清楚。劉濞拈須笑道:“如此牆垣,可阻我雄兵乎?梁王小兒,隻待授首就好!”便傳令全軍,明日天亮即朝食,食畢攻城,務求一鼓而下。

次日破曉,城上守軍尚在瞌睡,忽聞城下鼓角大作,驚起一片晨鴉聒噪。正惶惑間,隻見城下殘壘中,冒出無數吳楚兵卒,搭起雲梯,蜂擁攀爬。

又見吳楚大營柵門打開,數十輛衝車魚貫而出,車上有弓弩手居高臨下,放箭如雨。

韓安國守在東門樓,一夜未眠,正倚在箭堞後瞌睡,聞鼓聲驟響,心知是吳楚軍來攻,立時躍起,命城門吏擊鼓報警。另外三門軍吏,聽聞東門鼓響,也一齊擂起鼓來。

霎時城樓上人聲鼎沸,腳步雜遝,守城兵丁各就其位。城上擊鼓,連擊三百三十三槌,聲聲催人血湧。

那吳楚兵眾亦不畏懼,爭相登城。正攀到半截,忽聞一聲呼哨,城上便有滾木礌石砸來;繼之是滾油沸水,兜頭澆下。

雲梯上兵卒站立不住,慘呼跌下,後隊立即擁上,屢仆屢起。守軍隻顧推倒雲梯,殺退先登敵兵,卻躲不及箭矢,連連被射翻。饒是如此,後隊也是立即補上。

城上城下,兩邊所見廝殺之慘,都是生平所未遇。震天喊殺聲中,士卒墜落如瓦,血浸城頭。如是一輪剛過,又是一輪,喪命於城下者不知凡幾。

韓安國佇立城樓前,巋然不動。親兵上前要執盾護住,韓安國嗬斥道:“大將軍當死於戰,焉用擋箭!”後見叛兵放箭漸少,便下令弓弩手就位,萬箭齊發。

那邊吳楚軍有劉濞督戰,各個舍命,城上放箭雖急,卻也無人退縮。盾牌不足用,眾軍便頂了案板、鍋蓋冒矢登攀。

有幾處雲梯,先登者身手矯捷,躍上城頭,砍殺如狂,幾乎要得手。張羽見不是事,急忙提劍奔至,厲聲喝令守兵抵住。

韓安國正在注視,忽有親兵喊道:“大將軍,當心拋石。”

隻見吳楚營門又開,推出數輛拋石炮車,一字排開。須臾間,便有巨石朝城上接二連三飛來。

親兵眼快,猛推了韓安國一把,一顆飛石便呼嘯掠過,轟然一聲,將身後窗欞砸個粉碎。左右親兵見此,都咂舌道:“好險!”

韓安國撣去身上灰塵,輕蔑一笑:“吳王,韓某雖無名,敢與你大戰三十日。”

如是激戰整日,吳楚軍終不能得手。城頭所插梁軍旗幟,盡為箭矢洞穿,卻無一倒伏。

吳王劉濞在城下,看得焦急,然也無計可施。至天色將暮,隻得下令鳴金收兵。

待各自偃旗息鼓,劉濞便帶了劉戊,驅車前出,朝城上大呼道:“城上莫要放箭!守城之將為誰?請出來說話。”

韓安國便探出身來,高聲應道:“末將便是,來者何人?”

劉濞一拱手道:“我即是吳王,請問足下大名?”

“原來是吳王駕到,在下韓安國,梁大將軍是也。”

“唔,將軍好身手,寡人佩服得很。今諸侯舉大義,清君側,以百萬之眾西來。將軍雖忠勇,然大勢已去,何不聽寡人一言,及早識時務,獻城立功?”

韓安國仰頭大笑:“烏合之眾,犯上作亂,何以百萬之眾嚇我?莫說君側,即是這小小的睢陽,吳王也難越半步。”

劉濞臉色一暗,頓了頓,仍執意勸道:“將軍苦戰,眾兒郎命懸一線,所抵死護衛者,不過一酒囊飯袋。梁王當年靡費萬億,造起梁園,何曾想過你輩辛苦?我敬將軍至誠,然為人亦不可愚忠。今若能獻城,梁王宮內如山財寶,可歸將軍一半,何如?”

韓安國冷笑一聲,指城下壕溝問道:“吳王可見這死傷者嗎,哪個不是百姓兒郎?你在豫章鑄錢,流布天下,所獲何止萬億;既享盡奢華,又何忍見農家子枉死溝壑?你之心腸,究是何物所鑄?你生於今世,究有何德服人?酒池肉林,尚不知足,還要奪人之地、索人之命;自古大盜害民,可有過於此的嗎?”

劉濞登時暴怒:“豎子,你當我是桀紂?”

韓安國便也怒回道:“褫去衣冠,你不正是桀紂!”

劉濞氣得險些仰倒,戟指城上罵道:“豺狗!我吳地本來清平,萬民富庶,那晁錯看得眼紅,卻要來奪地掠財,可知人間還有一個‘恥’字嗎?賊臣當道,方有你這喪心之徒,隻知護主,不知大義。城破之日,我必將你千刀萬剮!”

韓安國大笑道:“大丈夫死有何惜?不似你吳王,死亦難舍不義之財。能見你屯兵於城下,束手就縛,以成我大名,便是韓某平生所願。”

劉戊執盾在側,見不能勸降,忙攔住劉濞道:“伯父,愚氓無識,多說何益?待明日拿下,將他祭旗便是!”言畢,便命禦者掉頭返回,馳入大營去了。

城上兵卒,聽了這番舌戰,都大呼痛快,七嘴八舌也朝城下亂罵。

韓安國回首喝止道:“你等皆住口!如此惡戰,還不知要熬多少時日,各去休整,鬆懈不得。睢陽被圍,乃是天選我輩,或死義,或偷生,都將名傳於萬世,須得好生思量!”

城上眾人聽了,頓時一片啞默。日暮寒風中,唯見殘旗飛揚,颯颯作響。

睢陽被困,急報連連;京城裏討逆諸將,心頭都倍感惶急。竇嬰所部卒伍,需遠自隴西等處調來,途中費時,就更覺焦灼不寧。

好容易檢點齊備,正待擇日上路。這日薄暮時,天降細雪,忽有守卒報稱:前吳相袁盎自城中來,在轅門外求見。

竇嬰與袁盎有舊交,故日前曾向景帝舉薦,此時聞袁盎至,自是歡喜,忙將袁盎延入大帳,對坐而談。

袁盎撣去身上雪屑,一麵湊近炭盆烤手,一麵故作玩笑道:“嗬嗬!雪夜造訪將軍,或不至貽誤軍機。”

竇嬰也笑道:“甚麽將軍,故人何須在意?弟命途不順,至不惑之年,仍為人牽馬引車。倒是晁大夫削藩,不意間,令我得了些轉機。”

袁盎便斂起笑容,沉吟道:“我也知兄有大誌,非為蓬間雀。然討逆一事,終究是難說。”

竇嬰略顯驚異,脫口道:“兄曾為吳相,莫非知吳王可成大事?”

“吳王為人,在下看到他骨頭裏。他弱冠為將,智勇名震天下,如何少年時不反,中年亦不反,將近耄耋之年,卻要來謀反?”

“哦?袁兄是說……”

“此正為晁錯所激!弟在吳國為相,曾以禮製之道勸吳王,吳王無不納。如何晁錯方理朝政,吳地立時洶洶?那吳王雖愛斂財,卻也能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並非殘苛之輩,如何便成了晁錯眼中釘?”

“袁兄說得好!弟在朝上,也曾與晁錯激辯,以為削藩不如禮教。藩王坐大,非止一日,此事須從容處置。晁錯不聽,果然激起四方皆反。”

“削藩倒也罷了,若殺一儆百即止,或可無事。唯晁錯太過不智,恃力逞強,自認是商鞅再世,一削再削,便削到吳王頭上。樹有皮,人亦有儀,你教吳王如何能忍得下?”

竇嬰撥弄炭火良久,方撫膝歎道:“世事崩壞若此,自呂太後以來所未有。今日討逆,兵分三路,還不知後事將如何。”

袁盎亦憂心道:“自夏侯嬰數年前薨歿,當日入關老將,凋零盡淨。今周亞夫雖擅治軍,也僅是將門之子,從未臨戰。須知那吳王好武,少年時便是英布對手,韜略不可小覷。近日方起兵,轉眼便席卷淮泗。此次討逆,勝負便是神仙也難料呢!”

竇嬰臉色微變,急忙問道:“兄可有好計?”

袁盎便伏地一拜,正色道:“弟不才,然於此事已有奇計。若聖上肯聽,平亂隻在彈指之間。”

竇嬰一喜,忙將袁盎扶起:“如此甚好。時已宵禁,兄便歇宿在行轅,不必回去,明日容弟代為入奏。”

兩人談得入港,又於燈下閑話多時,方才各自睡下。

次日竇嬰入朝,果然代袁盎奏報。景帝聞聽袁盎有好計,自是高興,焉有不見之理,當下就宣召入見。

袁盎緩步登上殿,心內百感交集。景帝登位之後,此為袁盎初次入朝,暌別多年,舊景雖可辨,人事已全不是當年了。

那景帝也識得袁盎,當年為太子時,袁盎曾任中郎將,常在禦前,甚是得寵。隻不過因敢言,方遭人讒詆,竟由外放而免官。今日見之,覺袁盎神形如昨,鋒芒仍未減,不覺便笑:“袁中郎,久未見你,卻是越發放逸了。”

袁盎連忙稽首道:“舊臣袁盎,在此見過陛下。往日諸事,臣也時常念之,今見陛下,隻覺是在夢中。”

待施禮畢,袁盎抬頭,方見晁錯亦在禦座之側,不由便僵住。

景帝見袁盎神情有異,微微一笑:“袁公但坐無妨。今討逆在即,適才正與晁公商議調兵之事。召你來,亦是為此。”

袁盎目光略一閃,才徐徐坐下。

景帝便傾身問道:“袁公曾為吳相,可知吳軍此來,那統軍之將田祿伯,為人如何?今吳楚倡亂,以公之見,何以當之?”

袁盎道:“陛下請寬懷,東南之亂,無足憂也;其敗亡之日,當不遠。”

景帝略微一笑,而後斂容道:“袁公豪氣依舊,然吳王就山鑄錢,煮海為鹽,盡獲東南之利,誘天下豪傑入彀,其勢已成。且以白發之年舉事,必有深謀;若無萬全之計,又怎敢發難?公何以言他不能成事?”

“陛下,吳有鹽銅之利,固然不錯,然天下豪傑,豈能為利所誘?若真能得豪傑之士,必輔吳王成大義,絕無反心。而今吳王所誘者,皆無賴子弟、亡命之徒、鑄錢奸商者流,此等渣滓,怎知義為何物?故而吳王一呼,便相率造反,實是不足為奇。”

袁盎侃侃而談,縱論大勢,景帝直聽得入神。

晁錯也頷首道:“袁盎所言,誠如是。”

景帝心中稍覺釋然,便又問道:“吳楚既不足慮,欲滅之,計將安出?”

袁盎忽就坐直,抬頭四望道:“陛下,臣有秘計,請屏退左右。”

景帝揮一揮手,身後所立謁者、涓人等,隨即退下,獨晁錯仍留在座前。

袁盎此來,乃是有所圖,若晁錯在場,則事不可為。見晁錯不起身,不由就暗自發急,頓了頓,將心一橫,雙目炯炯道:“臣所言,唯陛下可知,臣子不得與聞。”

晁錯這才察覺有異,知袁盎未忘前嫌,不免就滿心憤恨。正欲抗言,見景帝神色儼然,便知不宜再爭,隻得怏怏退下,趨步往東廂回避。

景帝見晁錯走遠,方對袁盎道:“你盡管說來。”

袁盎遂神色凜然道:“臣聞吳楚謀逆,互有書信曰:‘高帝子弟諸王,各有封地,乃天經地義。自賊臣晁錯出,擅罪諸侯,削奪吾地。’故而諸侯反,實是西來謀誅晁錯,複其故地罷了。此數王,也是高帝血脈,而非外姓;漢家既在,彼輩榮華也就在,又何須冒死來奪大位?故而致天下亂者,臣以為絕非吳王。各地諸王,數十年來無事,雖偶有犯禁,卻並無反跡;如何晁錯得勢,便致海內沸騰,聚徒百萬,大有破關而來之勢?先皇文帝仁厚,主上亦恩慈,絕無秦帝之暴虐。今之臣民,無論尊卑,本應感恩不盡,何以僅數年間,便有魚爛河潰之局?誰為禍首,何為肇始?臣懇請陛下三思。”

景帝便悚然一驚:“袁公,你是指晁錯為禍首?”

“然也。再無第二人!臣今有一計,是為險計。然當此時,非行險而不能求安。”

“且講!”

“陛下可獨斬晁錯,遣使赴四方,赦吳楚等七國之罪,複其被削故地。則兵不血刃,可令七國罷兵,天下重歸太平矣!”

景帝聞言大驚,霍然起身,負手呆望屋頂梁棟,默然良久。

此前晁錯力主削藩,卻未有良策在先,以防諸侯作亂,景帝於此,已心生怒意;後晁錯又力主親征,更令景帝疑慮叢生。袁盎這一番陳詞,恰說到了景帝痛處——隻因聽信一麵之詞,貿然削藩,竟致太平之世,無端起了遍地幹戈,不獨於當朝有失顏麵,也著實難向天下後世交代。

想到此,景帝心內,不禁就遷怒於晁錯。躊躇片刻,忽狠了狠心,長歎一聲道:“隻看此計如何了。吾不能獨愛一人,情願改過以謝天下!”

袁盎見勢,連忙叩首道:“臣愚鈍,所能獻良計,無出於此,望陛下熟慮。”

景帝似聽非聽,隻擺手道:“你平身,且靜候片刻。”便喚人去召丞相陶青入見。

稍後,陶青匆匆應召上殿,景帝便囑道:“丞相,聽朕詔令:今拜袁盎為奉常,另拜吳王之侄劉通為宗正。兩人為朝廷特使,擬往吳王處商洽。新職應授璽綬、交接等事宜,稍後再辦,不得泄露消息。”

卻說這奉常一職,乃九卿之首。袁盎方才上殿之時,尚是一介閑人,不過才半個時辰,便位登九卿。聞聽景帝這番口授詔令,袁盎恍惚失神,幾疑是在夢中,忙伏地謝恩。

景帝便又囑咐袁盎道:“你且回邸,整理行裝,所有出使所需符節、車駕、兵衛等,皆由丞相操持。你與劉通二人,隻在家中待命。”

陶青、袁盎頓覺凜然,連聲稱諾而退。

待二人走後,景帝複召晁錯上殿,接著商議軍務。晁錯偷瞄了一眼,見景帝神色如常,才略略放心,料想袁盎尚不至借機進讒。議罷軍務,晁錯本想打探袁盎所言,終覺不便,隻得悵然而退。

此後旬日,朝中並不見袁盎出入,也不聞有袁盎起複的風聲。晁錯思忖再三,猜想是袁盎所奏,並未被主上采納,於是將此事擱下,不再留意了。

至正月中,周亞夫大軍集結畢,計有北軍及近畿兵二十餘萬眾,糧草亦齊備,終可成行。

臨行前,亞夫入朝,向景帝奏道:“朝廷諸路軍,僅有北軍可堪一戰。今楚軍彪悍,進退輕捷,臣下實不敢小視。與其輕率對陣,還不如任由他攻梁,我避其鋒芒,尋機斷其糧道,乃可置彼於絕地。”

景帝見周亞夫如此說,也知用兵不能逞意氣,便允準道:“太尉知兵,料你已有滅敵之策。如此也好,可保萬無一失。隻是睢陽已成孤城,日久,或將有失。”

“陛下勿慮。睢陽城堅,且有韓安國掌兵,恰如韓信背水之陣,人人求生,敵雖強而不可破。如此,一座睢陽城,便當得雄兵五十萬,拖住吳楚叛眾。臣下則率大軍,疾行東西,擊其軟腹,一戰可扼其喉。”

景帝聞言,大喜道:“有太尉在,漢家便無人可撼。愛卿此去,盡可便宜行事。”

次日晨,全軍拔營而起。周亞夫全身披掛,威風凜凜,立於戎輅車上,率大軍浩浩****出城。長安百姓聞之,歡呼雀躍,都傾城而出相送。

方出霸城門不遠,忽見前麵有一人,擋道攔車。周亞夫心中大奇,命禦者停車察看。隻見那人上前,施禮道:“將軍往滎陽討賊,事成,則宗廟社稷得安;事若不成,則天下立危。仆有一言,不知將軍願聞否?”

周亞夫見那人麵白長髯,器宇軒昂,知是民間高人,連忙下車,拱手道:“願聞其詳。”

那人便道:“吳王鑄錢暴富,畜養死士無數。今聞將軍出征,他必遣死士來,謀刺將軍。”

周亞夫一驚,忙問道:“先生何以知?”

那長髯公便一笑:“以將軍之智,不問亦可知。將軍此行出崤關,何地最險?”

“莫過於澠池。”

“這便是了。吳王欲與將軍對陣,若無三十萬兵馬,不能分輸贏;而在澠池設伏,隻需數十甲士,便可伺機置將軍於死地,他又何樂而不為?”

周亞夫恍然大悟:“哦?此一節,本帥倒是未曾料到。”

那長髯公正色道:“將軍一身,社稷安危所係,豈可有未料到之事?若軍情緊急,將軍可乘驛車,繞道南下藍田,出武關,先抵洛陽,再轉赴滎陽。那作亂諸侯,勢必不能料到,將軍竟於數日之內,即現身洛陽,如從天降。我軍民聞知,士氣必大振;亂賊聞知,將為之膽懾。兵法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即是此謂也。”

“不敢。在下老朽,不過長安一布衣也,名趙涉。”

“今社稷有危,賊勢猖獗,公卿匹夫皆不能坐視。趙公乃非常之士,當不至袖手。可否屈尊,隨本帥出征,也好隨時求教?”

那趙涉未料有此一請,一時竟怔住:“老朽豈能參知軍事。”

周亞夫哈哈大笑,拉住趙涉衣袖道:“古來即有薑太公、百裏奚事,長者參軍,便不足為奇。”言畢,便命人扶趙涉上車,載之同行。

當日,周亞夫即按趙涉之計,令諸將率大軍走崤關,自己僅率數人,乘六駿驛車出武關。日夜兼程,取道洛陽,先期馳抵滎陽。

車入滎陽這日,百姓風聞,都傾城來迎。見太尉戎輅車上,大纛飛揚,明如火焰,上書鬥大的一個“周”字,滿城立時沸騰。

半月以來,近畿百姓久盼官軍不至,原本皆感焦灼。每日西望崤函,隻見古道寂寂,並無半個兵卒。卻不料,忽一日見太尉駕到,焉能不奔踴歡呼。“三河”(河東、河內、河南三郡)地方,一日內城鄉皆知,人心遂大定。

倒回去前兩日,周亞夫車過洛陽,城內有俠士劇孟,曾率徒眾千餘人夾道相迎。

那日,周亞夫下車,問明來人是劇孟,不禁大喜過望:“足下大名,遍聞三河,今日終可得見!我今來此,一不承想:七國來勢洶洶,洛陽城竟安如泰山;二不承想:你劇孟居然未動。原以為,諸侯作亂,兵臨睢陽城下,必是已收納足下,為其奔走。那吳楚二王,誌在舉大事,卻不求劇孟,我知其無能為矣!”言畢,即執劇孟之手,連連搖動,仰天大笑。

原來,這劇孟乃洛陽一帶巨俠,性豪俠,不愛財,樂於扶貧濟弱。平日襄助四方豪士,不求分文報酬。閑來無事,最喜博棋遊戲,真情頗類少年。那洛陽,本為商賈雲集之地,民皆好趨利。劇孟為人,直與俗世大相徑庭,然眾人皆禮敬劇孟。劇孟之母死,自遠方來送喪之客,車駕絡繹,竟有千乘之多。

劇孟聽得周亞夫如此盛讚,也連聲大笑:“河南之民盼太尉來,如大旱之望雲霓。某雖匹夫,亦知大義,豈能附敵以求榮?今吾邑兵民,同仇敵愾,市井中即是莽夫無賴,亦願為太尉前驅。某之徒眾,各鄉邑不計其數,皆唯我馬首是瞻。大軍既至,便如歸鄉一般,打尖食宿,必無難處,請太尉放心。”

周亞夫別過劇孟,登車回望,見不過片刻工夫,車後竟聚起萬人相送,不禁又大笑:“吾得一劇孟,如得一國。今我前往滎陽,領三軍拒敵,滎陽以東,可無憂矣!三月之內,賊眾定能平之。”

原來這滎陽,乃天下地勢之中,左有敖倉,積粟為天下之半;右有洛陽武庫,軍械亦為天下之半。無論何人,據滎陽,便是執了天下之鑰。昔日劉項相爭,兩家都欲奪滎陽,便是緣此。今周亞夫進駐滎陽,搶了先機,心知未戰而握勝券,自是開懷大笑。

其後數日間,諸將率大軍從崤關出,陸續開到。又過了數日,竇嬰所率殿後之軍亦至。兩路人馬,會兵滎陽,城外一時旗甲耀目,車馬轔轔,漢家聲勢為之大振。

饒是如此,周亞夫仍不欲與叛軍對陣。他知麾下這二十萬眾,為漢家鎮國之寶,若貿然與吳楚軍決戰,一旦有失,則朝廷再無精兵可用,崤關以東,賊勢將無可攔阻。長安危殆,天下傾覆,都是眼前事。

既作如是想,周亞夫便也不急,任憑睢陽求救信雪片般飛來,隻當作不見。

大軍駐紮在滎陽之際,周亞夫好整以暇,帶了一隊輕騎,飛馳至淮陽國,往睢陽之南去尋叛軍破綻。

此時的淮陽王,名喚劉餘,係景帝後宮程姬之子,為人素不喜文,隻喜造宮室苑囿,飼養犬馬。

周亞夫拜過劉餘,便問及軍事。那劉餘說不出所以然,寒暄數語,便想草草作罷。堂上諸文武中,恰好有一都尉[4],名喚鄧子訓,原是周勃門客,此時頻以眼色示意周亞夫。

周亞夫會意,便向堂上眾臣一揖,問道:“在下此來,跋涉逾千裏。至滎陽,方知三河一帶,多智勇雙全之士。敢問淮陽諸公,誰可教我退敵之計?”

眾文武為劉餘屬下,風氣所及,也都文恬武嬉,哪裏有甚主意。沉默片刻,周亞夫忽指鄧子訓道:“君既是武職,當有見地。”

鄧子訓便順水推舟道:“下官身為都尉,曾親往柘縣(今河南省柘城縣),近窺睢陽,探得吳楚軍虛實。欲破之,不難有良策。”

“哦?”周亞夫麵露喜色,連忙揖禮道,“策將安出?請講。”

“下官在梁地所見,吳兵甚銳,漢兵難與爭鋒。楚兵則輕躁,似不能持久。今我為將軍計,莫如且不理會睢陽,大軍急趨東北,拊吳楚軍之背,於昌邑(在今山東省巨野縣西南)築壘堅守。”

“昌邑?如此布局,又是何意呢?”

“吳王見將軍避走,任梁軍獨當西進兵鋒,必以精銳猛攻睢陽,以期早取滎陽。將軍佯作援齊,實則在昌邑屯駐,深溝高壘,養兵操練,隻派出輕兵一支,斷吳之糧道。如此隻需月餘,梁、吳兩軍皆疲,而吳軍糧草已盡。屆時將軍之兵,當為天下第一。以此強盛之兵,攻他饑疲之兵,破吳又有何難?”

周亞夫聽懂了奧妙,不由拍掌讚道:“善哉!漢家臣子,連都尉也有張良之謀。”

謝過鄧子訓,周亞夫便辭別淮陽王,率了隨從,馬不停蹄,奔回了滎陽大營。

三日後,周亞夫所部二十萬軍,於一夜間拔營,偃旗息鼓,間道疾行,避開了吳楚軍,繞過睢陽之北。眾軍隻道是前去救齊,不料才過睢陽不遠,便在昌邑之南止步。

卻見周亞夫大軍駐下,一連數日,未有動靜。隻在當地築起壁壘,堅守不出,不知其為何意。

吳楚二王攤開輿圖,與身邊諸臣商議了半日,也議不出頭緒。二人隻覺當前之勢甚是棘手。若撤圍睢陽,掉頭去攻周亞夫,則取滎陽之事,便要延擱。滎陽若不盡早奪下,取天下便是一句空話。且轉攻周亞夫,又無十足取勝把握,倒是定有一場惡仗。

議來議去,都以為莫如繼續攻睢陽。周亞夫不動,則吳楚軍也無須慌張。漢軍既然避戰,留待拿下睢陽後,再回頭收拾也不遲。

如此,周亞夫壁壘雖在睢陽不遠處,卻與吳楚軍相安無事。吳楚二王正在慶幸之際,未料漢軍壁壘中,有輕騎一支,趁夜打開了柵門,人人執旗,銜枚疾進。長驅七百裏,繞過彭城,直撲淮泗口(在今江蘇省淮安市淮陰區)。

淮泗這個渡口,恰在彭城與廣陵之間,每日來自吳地的運糧舟車,就從此經過。

一夜之間,當地百姓醒來,都目瞪口呆:隻見遍地插滿赤旗,竟換了天日。漢軍騎兵往來奔走,殺散渡口守卒,竟將吳楚軍的糧道活活截斷了!

這一支從天而降的漢軍輕騎,領軍的騎將,乃是弓高侯韓頹當。

這位韓頹當,大有來曆,其父便是漢初有名的諸侯韓王信。高帝時,韓王信率部守邊城馬邑,為匈奴軍所困,幾經猶疑,降了匈奴,後被漢將柴武領兵擊殺。韓王信當年投匈奴不久,新添了一幼子,便是韓頹當。

至文帝時,韓王信之妻仍在匈奴,因思鄉心切,趁匈奴不備,攜了幼子韓頹當、長孫韓嬰,潛逃歸漢。文帝念及韓王信舊功,既往不咎,封了韓頹當、韓嬰為侯。

韓氏這一門,此後在漢家躋身顯貴,世係相傳。唐朝鼎鼎大名的文豪韓愈,便是韓頹當的後代。

劉濞聞韓頹當率部斷了自家糧道,不由大驚,急喚劉戊來大帳商議。

劉戊趕來,聞訊頓足道:“周亞夫不與我戰,原是存了這個心思!”稍後略加思忖,便獻上一計,“今我軍糧道已斷,三十萬人張口待食,撐不過半月。不如撤圍,去攻周亞夫壁壘,待攻下壁壘,生擒周亞夫,漢軍便再無一將可戰。此後取天下,便是舉手之勞了。”

劉濞一笑:“侄兒想得容易了。今若撤圍,我軍西來便是無功,白白長了他人誌氣。若連睢陽都攻不下,又怎指望攻下周亞夫壁壘?我軍若轉向昌邑,與周亞夫久戰,梁軍必襲擾在後,陷我於腹背受敵。”

劉戊便撓頭皮道:“此前,倒是小覷周亞夫了。未料一夜間,我軍便進退兩難!”

“賢侄莫急。邀你來,是與你商議:我軍糧秣,若是足用半月,則可急攻睢陽。待睢陽破,還愁城內無糧嗎?”

“非也。周亞夫繞道昌邑,便是不敢攖我兵鋒。我也不去睬他,以破睢陽之威,再下滎陽,據敖倉之利,還怕穀粟不足嗎?到時兵精糧足,直驅關中,便可重演高帝入鹹陽事。”

劉戊喜極,拍案而起道:“伯父到底是老將,韜略過人!如此,漢家所謂周亞夫精兵,便成了無用擺設。我趁周亞夫膽怯,撇他在昌邑不理,教那昏君哭喪去吧。”

兩人商議畢,便向各營傳下號令:懸重賞,募死士攻城,旬日內務必拿下睢陽。

自此日起,睢陽城外,鼓角便一刻也未停息。吳楚兵卒爭先恐後,於四麵攀爬,各個欲搶登城之功。

城上城下,一時箭矢如蝗,煙火四起,喊殺聲如驚濤震耳,至半夜亦不消歇。

[1].六博,又作陸博,古代之兵種棋戲,據推論象棋或即由六博演變而來。

[2].護軍,高級武官名,掌武官選拔事,並監督諸將。

[3].見《易經·下》六十三,兌卦。

[4].都尉,即郡尉,秦及漢初武官名,掌一郡兵事,景帝時改稱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