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削藩策急不知危

自削藩之議擱置,朝中也就無大事。轉眼已至冬十月,正值元旦,又逢景帝大赦天下,諸侯來朝賀,削藩之事就更不能提起,上下都隻忙著過年。

諸王之中,以梁王劉武來朝時,陣仗最大。梁王乃景帝唯一同母弟,自幼得竇太後寵愛,所封四十餘城,全為膏腴之地,物產甚豐,賦稅亦多,加上曆年父兄賞賜,更不可計數。府庫中,所藏奇珍異寶,世所罕見,即是長安富豪綁作一處,亦不能敵。

梁王財富既多,便大興土木,拓寬睢陽城垣,造起一座“梁園”來,方圓八十裏。園囿幽深,宮觀相連。其間奇果佳樹,珍禽異獸,無不畢至,素有“七台八景”之稱。又新建宮殿,中有複道淩空,橫跨梁園,自宮中直通“七台”之首的平台(今河南省商丘市平台鎮),曲折長三十餘裏,可飽覽景色,望之如天街。

梁王素有大誌,並非耽於享樂,時常留心招攬豪傑。重賞之下,自崤關以東,各國遊士無不入其彀中。有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吳人枚乘、嚴忌,蜀人司馬相如等,各擅異才奇技,名聞於中外,皆歸於梁王門下。

那公孫詭,名如其人,胸中多詭邪之計,然文采也是了得,凡有辭賦,世人皆爭誦。初次見梁王,即大受賞識,獲賜千金,官至中尉,統領梁國兵馬,人皆尊稱“公孫將軍”。此人擅製兵器,任中尉後,命工匠打造弓箭、戈矛數十萬件,以備不時之需。

梁王平時出入,皆稱警蹕,樹天子所賜旌旗,隨從有千乘萬騎,擬同天子,天下諸侯無人可及。

景帝即位後,梁王曾兩次入朝,景帝都特予優待。入宮時,兄弟兩人同乘步輦,出宮則同車遊獵。梁王所率侍中、郎官、謁者等,姓名錄於宮門籍冊,發給“憑引”[1],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家官吏一般無二。

這日車入司馬門,梁王見景帝早在門內等候,忙跳下車來,施禮拜謁。景帝滿麵含笑,執了梁王之手,寒暄多時,方才同乘步輦,一道入宮。

景帝幼時,與梁王同在代地生長,手足之情尤深。此番見梁王來,不由慨歎:“帝王家,如何比得上民家?百姓家的兄弟,比鄰而居,朝夕得以見麵;你我卻不能,一年方可見兩麵。”

梁王亦有同感:“少年時入朝,尚可留京數月;而今為阿兄守土,想多來幾次,也是不敢。”

謁過景帝,梁王便要去拜謁竇太後。景帝欣然道:“我也與你同往。今日已有安排,在長樂宮設宴,為你接風。你拜謁太後畢,我二人便與太後一同入席。”

竇太後見了幼子梁王,自是滿心歡喜,噓寒問暖不停。眼看將至夕食時分,景帝便吩咐開宴,請竇太後入上座,自己與梁王分坐左右。

竇太後雖然看不大清,但眼前兩子英武豪壯,心中終究是喜,遂對梁王道:“武兒這幾年,有了些曆練,城府也深了,不比你阿兄差多少。”

梁王忙道:“哪裏,自幼阿兄就強於我,文韜武略,無不是由他指點。”

此時,詹事竇嬰持了酒卮[2]上來,為三人逐個斟酒,執禮甚恭。

竇太後便指指竇嬰,對景帝道:“你這表兄,已到中年,尚無顯赫事功,害得我牽掛。近來他在宮中如何?”

景帝望一眼竇嬰,笑道:“王孫兄敢直言,日前集議削藩事,連晁大夫也敢頂撞。”

竇太後便驚異:“晁大夫學富五車,人說可比得韓非子,竇嬰如何能敵得過?”

竇嬰連忙俯首道:“不敢。小臣隻是主張,削藩之事不宜急。”

竇太後便道:“那也是。啟兒這大位,尚未坐暖,凡事總要‘無為’在先。”

景帝笑道:“太後放心,有武弟為我屏障,暫不削藩,料也無事。”

飲到微醺時,竇太後見眼前闔家團圓,忽就想起了文帝,心中一酸,竟落下淚來:“你們阿翁最不易。當年自代國入都,不知長安虛實,恐老臣作亂,臨行前囑咐我:一旦生變,務要發兵守住北塞三關,保晉陽不失。有晉陽在,便有自家的根基。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當得了這囑托?隻顧抱住你兄弟二人啼哭。”

說起往事,梁王也不禁動容:“彼時幼小,不知父王遭了何事,隻記得阿母啼哭,我也啼哭,唯兄長神色不變,牽住父王衣襟死死不放。”

竇太後抹幹淚又笑:“這大喜時日,倒要說這些傷心事!我母子還是飲酒,不提往事。”

竇嬰聞此言,急忙又趨近斟酒。如此飲至酣暢時,三人都有醉意,梁王命竇嬰再斟滿,舉起酒杯道:“咱家得了這天下,是上天選中。這一杯,我獨自飲了,祝阿兄不負天意,近用能臣,遠服諸侯,定教這山河永固,代代相傳。”說罷便仰頭飲下。

一番話,說得景帝心暖,也舉起杯來,慨然道:“這一杯,我也獨飲。這山河,既屬了咱家,千秋萬歲後,將傳於梁王!”

梁王又驚又喜,連忙拱手道:“我哪裏敢!不敢不敢……多謝阿兄,弟知阿兄心意了。”雖也知景帝並非當真,心下卻不免暗喜。

竇太後聞聽景帝此言,竟然笑出聲來:“哦呀,這便好,這便好!為母生養你們兄弟,也不枉一番辛勞了。”便舉杯向景帝,斟酌著似有話要說。

豈料此時,竇嬰忽然持酒卮趨前,跪地向景帝進言道:“天下者,高帝之天下。循例父子相傳,方為大統,陛下如何能傳位於梁王?”

座中三人聞言,都是一驚,直直望住竇嬰,一時無語。

竇嬰也不理會,雙手奉酒卮遞與景帝,高聲道:“陛下酒後失言,請罰一杯。”

景帝這才猛省,便哈哈一笑,為自己斟滿一杯飲下,舒口氣道:“今日這罰酒,也是好酒!”

梁王卻忽地斂了笑意,惘然若失,隻顧埋下頭去,盯住手中空杯。

竇太後則怒視竇嬰一眼,麵有慍色,將酒杯重重置下,叱道:“豎子!我母子說話,要你竇嬰來插言嗎?”

景帝忙對竇嬰道:“王孫兄,我母子談家事,你且退下吧。”

竇嬰麵不改色,向三人逐一拜過,才從容退下。

望見竇嬰出去,竇太後恨恨道:“無眼力之人,真是可恨!無怪乎人到中年,尚一事無成。”

景帝便道:“太後無須理他,還是飲酒。”

竇太後望望梁王,微微歎一口氣,忽就道:“算了,飲夠了!再飲也是無味。”說著,便喚宮女進來,冷冷道,“你兄弟在此吧,為母累了,要早去歇息。”

兄弟倆連忙起身,揖禮相送。

竇太後由宮女攙扶,蹣跚走到門口,又回頭對景帝道:“近有彗星當空,涓人都說,世將有亂臣出,我還不信呢。看你日漸驕矜,所用之人,也都恁地張狂,隻恐禍將不遠了!”

景帝、梁王呆望著竇太後走遠,再坐下時,兩人都覺無話。

少頃,景帝才含笑道:“好酒不飲完,終究可惜。來,我為你斟上。”

梁王悶聲不響,以衣袖遮住酒杯,望住景帝微微搖頭。

景帝也覺無趣,便對梁王道:“阿母的目疾日甚一日,偶有急躁,武弟也不必在意。”

梁王還是不響,恍惚不知望向何處。

景帝心中有數,暗責自己方才失言,便放下酒卮,上前將梁王扶起:“今日就到此吧,你舟車勞頓,也早些回去歇息。”

次日朝食後,景帝正欲喚竇嬰來,囑他言語要小心,不料卻有宦者進來,遞上了竇嬰的辭呈。

景帝驚道:“這是哪裏話?去喚竇詹事來。”

那宦者卻回道,竇嬰已於今晨,將諸事交卸完畢,自出宮去了。

景帝便雙眉緊蹙:“這又是何苦?”默思良久,終還是提起筆來批了,準竇嬰免職。

消息傳至長樂宮,竇太後餘怒未消,恨恨道:“跑掉就算了?人無良心,可至此乎!”說著,便命身邊宦者,去傳諭宗正劉禮,除掉竇嬰外戚門籍,削為平民,不再認這個族侄了。

饒是如此,梁王仍覺無趣,朝賀完畢,也無心在長安多留,帶了一幹隨從,怏怏而歸。

竇嬰平白被免職,朝中眾臣不知底裏,隻風聞他言語有失,都甚感惋惜。獨有晁錯聞知,卻是心中暗喜。

前次削藩之策受阻,晁錯尤恨竇嬰,如今竇嬰自敗而去,想那削藩一事,便有望重提。晁錯也知,若再交付公卿集議,或又將爭執不下,不如先不聲張,瞄住一二諸侯錯處,便可下手。

可巧就有失心的諸侯,自己送上了門來。此次朝賀,各路諸侯中,有一位楚王劉戊,最為招搖。入住長安楚邸後,未等拜謁,先就遣人四處尋找女伶。逢入夜,楚邸中燈燭通明,歡歌狂舞,直鬧得一派妖冶氣。城中有百姓望見,豔羨不止,滿城裏傳得沸沸揚揚。

晁錯任禦史大夫,專事監察百官,手下眼線遍布四方。楚王劉戊行為不檢,才入都便鬧得不成體統。若在平常,也就罷了,諸王品行如何,由宗正府督察,禦史大夫按例不問。豈料此次,正撞到了晁錯網中。晁錯瞄住諸侯王罪錯,已不止一兩日。此前薄太後駕崩,喪報傳至四方,諸侯王雖不必進京,也須守製服喪,禁歌吹宴樂。劉戊荒唐慣了,隻道是長安遠隔千裏,有何人能知守不守喪?於是照舊在王宮中**逸,左擁右抱,**。

這劉戊,乃楚元王劉交之孫,亦即景帝的堂弟。前文曾有交代,劉交乃劉邦四弟,最具文人氣。其子劉郢客,亦是文質彬彬之人。這父子兩人,先後為楚王,傳到了其孫劉戊這裏,卻是文脈盡失。劉戊襲了楚王,謹慎了不多時,便開始放浪,耽迷酒色,蔑視禮教,正應了“三代敗家”的俗諺。

楚王劉戊不成器,曾有一逸事,流傳甚廣。當年楚元王劉交,喜讀詩書,召名士穆生、白生、申公三人為中大夫,待若上賓。其中穆生不善飲酒,楚元王每逢召他對飲,都特備一壺醴酒(黃酒),清淡如水,也好令他不至醉倒。後劉郢客襲位,仍照此規矩優待。待劉戊襲了楚王,初時召穆生飲宴,尚備有醴酒,稍後便忘到了腦後去。

穆生見此情形,待宴罷出門,便仰天歎道:“醴酒不設,王意已怠。若不離去,楚人遲早將以鐵鉗拘我,示眾於鬧市。”於是稱病不出,打算就此隱退。

白生、申公聞知,知是穆生鬧意氣,便上門去強勸:“公乃知理之人,如何不念先王舊德?今楚王忘置醴酒,略失小禮,公又何至於此!”

穆生對二人道:“昔讀《周易》,內稱‘君子見機而作’,我不能有眼而不辨高低。先王之所以禮遇你我,是為重道;今嗣王輕慢我,便是忘道。忘道之人,焉能與之久處?我豈是為區區之禮而慪氣?”不久便稱病,掛冠而去。

白生、申公兩人,終究是念舊,未肯離去。豈料兩人日後遭際,果然被穆生說中,此處且按下不提。

此事傳於後世,便成了一句成語“醴酒不設”。意在警曉世人,若寵顧已衰,便要趁早離去。

再說年前,薄太後訃聞傳至楚國,楚王不獨心裏無悲,連佯裝文章也不做,照舊偎紅倚翠,縱酒歡會。此事早為禦史府察知,今番入都又不檢點,真是忘乎所以了。

晁錯揀閱舊檔,抄錄下這一節,寫成一道劾奏,稱楚王在薄太後喪期內,縱酒暴**,實屬大不敬,按律當斬。

劾奏寫成,晁錯躊躇滿誌,擲筆大笑道:“楚王你來得,卻是走不得了!削藩乃我平生功業,何人可以阻擋?賈誼未竟事,自有晁某做得成,留得美名於後世,豈是李斯輩可比的!”

景帝接了這奏本,暗自吃驚。稍加思忖,方知晁錯是一心尋隙,要將諸侯逐一剪除,於不露聲色中,便施行削藩。景帝初起也有此意,不妨就此扣押楚王,交廷尉問罪。然提筆再三,仍是下不得手,末了隻削去東海郡(今山東省臨沂市南)、薛郡(今山東省滕州市)兩處,奪其大半封土,令楚王歸國了事。

此次楚王雖得脫罪,但削楚到底還是成了。晁錯心中大喜,一鼓作氣,又查出趙王劉遂兩年前有過失,遂奏請削去常山郡。繼而又上奏,指膠西王劉卬貪得無厭,私下賣爵,請削去六縣。景帝接了兩個奏本,心領神會,一並照準。

三王被削部分封地,自是將晁錯恨之入骨,亦恨景帝昏聵不明,便欲謀反。然權衡再三,終因天下尚安穩,未便擅動,隻得先忍下。

那晁錯連連得手,隻道是諸王不堪一擊,便又接連上書,請更改法令。僅二三月間,竟更動法令三十章,處處削損諸侯,意在逼迫。天下諸侯聞此,一片嘩然,都攘臂痛罵,隻恨晁錯不死,當著朝使之麵也不避諱。

如此惹了眾怒,晁錯卻毫不在意,見三王被削部分封地後,並無異動,隻道是削藩大得人心。於是日夜籌劃,隻待稍有時機,便要著手削吳。

這日暮間,晁錯忙畢公事,獨坐書房,隨手拿起陶塤來吹,聊作自娛。暮光斜照中,其聲中和,悠揚滿庭,又微微含有哀意。

正自陶醉間,忽有一老者排闥而入,進門便戟指晁錯,叱道:“豎子,你欲尋死嗎?”

晁錯大驚,抬眼看去,方知是自家老父,自潁川故裏入都。晁父一身塵土未拂,便尋來書房,不知何故勃然大怒。

晁錯慌忙起身,扶老父入座,恭謹問道:“阿翁何故趕來?”

老父甩脫晁錯手臂,氣仍未平,怒問道:“今上即位,拔擢你主政用事,你卻侵削諸侯,疏離人家骨肉。天下洶洶,眾口都怨恨你,這又是為何?”

晁錯知老父發怒原是為此,便含笑道:“不錯,我並非盲聾,亦知反對者眾。然不如此,則天子不尊,宗廟不安。”

晁父便連拍膝蓋,痛心疾首道:“宗廟安否,你倒比那皇帝更急了。你可知,劉氏安則安矣,晁氏卻將危矣!”

“阿翁糊塗了——劉氏既安,晁氏又如何能危?若劉氏不安,我才有不測。其中道理,如何能與你講清?”

“混賬話!我在局外,窺得清楚。昔年呂太後時,劉氏骨肉被誅,血流遍地,他宗廟可曾危乎?天命所在,外力如何能撼?你出身學子,即便為《尚書》作注,也可留名百世;如今卷入宗室紛爭,問你有幾顆頭顱,能禁得起人家砍?”

晁錯聞言,臉色微慍,起身道:“阿翁無須再說!天子至尊,為我立身之本;為天子除弊,雖萬死而不辭。朝中有削藩令,不日即下,勢必如雷霆,幾個諸侯怎可擋得住?”

晁父聞言,頓時有老淚湧出,連連嗟歎道:“吾兒呀,這官麵上的話,拿來與我搪塞,究有何用?自古疏不間親,乃常情也,怎的你便不知?你豎子得勢,不過才幾日,莫說禦史大夫,便是那丞相,也不過天子家犬馬。你素來目中無人,稍有得勢,便以為可得百年恩寵。若遭了囹圄之禍,刀斧加頸,那公卿百官中,又有何人肯替你辯白?”

“若陷不測,後世自可還我清白。”

“身後清白,當得飯食嗎?大臣蒙冤,累代不絕,你屈指算來:李斯如何,韓信如何,周勃又如何,幾人能有個圓滿了局?一日得勢,換得千年悔恨,你莫非,也想做那新垣平嗎?”

晁錯頓時色變,拂袖怒道:“世間庸碌者,何其多也。吾誌已堅,阿翁請勿多言!”

晁父痛極失語,良久方顫顫起身,向晁錯一揖道:“晁公!為父適才所言,不值一錢,你不願聽也罷。今彗星出西方,民間百口喧騰,皆言禍事將近。吾年已老邁,不忍見禍及家門,還是離你遠些的好。”說罷,水也不飲一口,轉身即走。

晁錯初時未應,稍後方猛省,忙追出門去,大呼道:“夜禁將至,何不等到天明?”

哪知晁父出了門,立即登車,吩咐家仆起程。聞聽晁錯呼喊,頭也不回,隻拋下了一句:“寧宿逆旅,也不沾你這大夫邸。悔不當初,未教你務農販菜!”

晁錯獨立門外,癡望老父乘車馳遠,心中頓起哀戚之意,不覺深深一躬,儼如訣別。

卻說朝中削藩令下來以後,百姓並無議論,諸侯王卻是心中震恐。各王都世襲罔替,做了兩三代,錦衣玉食,尊享一方,隻道是可享百世安穩,卻不料飆風乍起,眼看就要削地失民,無異於被剜肉般,痛徹肺腑。

那吳王劉濞,最不敢大意,命長安吳邸屬官四處打探,三五日便有密信送回廣陵(今江蘇省揚州市)。月前,探得晁錯得寵,逼走竇嬰,便知大事不好。果然,旬日之內,即盛傳有三王部分封地已被削。

待都中屬官將民間私傳的“京師書”送來,坐實此事,劉濞當即冷笑:“晁錯狂徒,再削,必為吳矣!”便拋下政務,帶領三五親信,馳上城內獨崗。

時值十二月,朔風凜冽,於崗上可望見江流入海,一片煙波。劉濞勒住馬,良久不語,左右近臣亦不敢多言。

稍後劉濞下馬,眾人也隨即跳下馬來。劉濞望住中大夫應高,緩緩道:“國中百官,唯應公見解不凡,請隨我去石上一坐。”言畢,便帶著應高,攀上山頂一巨石,抱膝而坐。

望了海麵良久,劉濞方道:“應公,可知這東海,已有萬年之久嗎?”

應高答道:“開天辟地時,即有東海,幾番滄海桑田,怕不止萬年了。”

“萬年前,此處曾是何地,此地曾有何人?”

“這……臣實不知。”

劉濞便感歎:“寡人弱冠時,即獲封王,自沛縣至此,竟四十年矣。然終究人生苦短,萬年之後,此地可還有人知我?”

應高斟酌片刻,方才答道:“吳國之民,富逾天下,皆念大王恩德。即是千萬年後,亦必有口碑流傳。”

劉濞笑笑:“人間事,怕是連百年也等不得了。應公,我願與你賭:不出旬日,定有削藩令下,奪我吳土,分我吳民。人生在世,四十年安穩都難保,何況萬年乎?”

“大王不必多慮,此次削藩,三王各有其咎。大王則無錯,即便欲削吳,亦不能無故加之。”

“嗬嗬!君不聞‘楚人無罪,懷璧其罪’乎?若此地為長沙,則吾土可安泰萬年。正因吳地富庶,便成了寡人之罪。”

“臣以為,那晁錯雖得勢,然削藩之事,群臣仍多有反對,故所削三王,皆為旁枝弱國。吳則為東南要地,國強民富,大王甚得民心,晁錯斷不敢逆勢而行。”

“不然!先易後難,晁錯也無非是此等路數,先削三王,實是意在削吳。今之大勢,寡人不能坐以待斃。”

“大王之意,是要……”

“起兵自保!你為我心腹,說了也無妨。”

“大王待我恩重,臣願隨大王執戈。然區區一晁錯,值得大王犯險嗎?”

“還記得我故太子枉死之事嗎?既有當初,必有今日。主上不容我,恐不單是晁錯蠱惑之故。”

應高頓時領悟,心中一凜:“臣明白了。”

劉濞便道:“寡人這裏,要托付你一事。”

應高忙俯首一拜:“大王請吩咐,臣萬死不辭。”

“諸侯恨晁錯已久,然三王被削,天下卻靜如止水,可見諸王膽量不足。如此孱弱,終將被趕盡殺絕。我看諸王中,唯膠西王劉卬一人勇武,好氣鬥狠,喜兵事,世人皆忌憚。請足下潛入膠西,約其起事,興兵以誅晁錯。吾人若不自救,則世間再無人救我了。”

“此為大計,僅膠西王一人,臣尚覺勢單。”

“應公放心。天下之勢,已如薪柴遍布,若膠西王肯起事,則其餘諸王必將影從。”

應高應聲起身,拱手道:“大王明見。臣明日便微服出城,前往高密,說動膠西王。”

劉濞便也起身,執應高之手道:“當今群僚,慕趙高者多,慕荊軻者少。公今此去,是為舉大義,吳地萬民得益,將不忘公之名。”

應高當即拔劍而誓,慷慨應道:“此處大江,以臣看來即是易水;臣此去若無功,誓不生還。”

兩人凝望江流,豪氣頓生。劉濞迎風長嘯一聲,仰首道:“既為王侯,豈能不如陳勝、吳廣乎!”

旬日之後,應高單人獨騎,馳入高密,赴膠西王宮求見。

此時的膠西國,被削去營陵、平壽等六縣,歸朝廷所有,另置北海郡。

那膠西王劉卬,為齊悼惠王劉肥之子,自文帝裂齊為六國,迄今封王已十一年。正在無憂之時,忽被削去封土大半,僅留一隅,自是鬱鬱寡歡,覺顏麵盡喪。

這日,忽聞謁者通報,有吳王密使來見,劉卬心中便一動,忙命人宣進。

應高上殿禮畢,環顧四周道:“吳王遣應某來,有肺腑之言相告,請大王屏退左右。”

劉卬稍露詫異,揮袖命近侍皆退下,語帶譏嘲道:“久聞吳王老到,看足下這般做派,果然不假,請拿吳王書信來。”

應高道:“事密,吳王不便著筆墨,臣下口傳於大王。”

劉卬原本愁容滿麵,此時望望應高,不禁一笑:“越發鬼祟了!那麽,足下請說。”

“我王無能,恐招致旦夕之憂。偶有所思,當說與大王聽,故遣小臣前來,如實轉告。”

“哦?吳王有何見教?”

“大王請看。”應高說著,便將一物從身後拿出,置於地上,上覆有帛巾。

劉卬眉毛一動,望了那物什片刻,便起身來看。應高伸手揭去帛巾,原是一個鐵籠,內有白雉一隻。

劉卬不解道:“野雞嘛,有何稀罕?”

應高抬手指道:“請大王看那爪子。”

劉卬俯身看去,隻見那白雉,兩爪皆被斬去,蜷縮籠內不能站立,便不禁“啊”了一聲。

應高趁勢便道:“此禽鳥羽毛華麗,振翼可飛,然爪子被人斬,欲自立於世而不能。小臣敢問,大王可願做此禽否?”

劉卬登時瞠目,連忙拉住應高道:“本王已知你意,請隨我往密室談。”

二人來至殿後密室,分主賓坐下。劉卬便向應高一拜:“吳王德高,天下人無不敬,公請盡言無妨。”

應高便正襟道:“臣在吳地,久聞大王英武,然禽鳥爪子若失,又何以高飛?今主上昏庸,為奸臣所蔽,好小善,聽讒言,擅變律令,侵奪諸侯之地,真是日甚一日,大王竟無所見乎?俚語有言‘舐糠及米’,大王又不曾聞乎?吳與膠西,皆為知名諸侯,若主上意在逼迫,恐不得安生矣!”

“唔……吳王年高,德聲在外,如何竟為主上所忌?”

“吳王身有內疾,不能入朝已二十餘年,常憂懼見疑,無以自白。數十年來,唯袖手謹言,仍懼天子不釋疑。”

“吳踞東南,財富傾天下,有何人能撼動,莫不是吳王多疑了?”

應高直視劉卬,雙目炯炯道:“臣聞大王因授爵事被責,削地大半。其餘兩王亦如是,罪不至此,何以被削地?此等蹊蹺事,恐不止削地便罷。”

此話說到了痛處,劉卬不由輕歎道:“正是如此,公有何好計?”

應高便朗聲道:“臣僅有一語:‘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認與大王有同憂,願趁此時機,從天理,舉大義,捐軀為天下除害,不知大王可允否?”

劉卬聞此言,不禁大駭:“寡人怎敢如此?今上催迫雖急,唯死而已,安得做亂臣賊子?”

應高正色道:“亂臣今就在朝中!禦史大夫晁錯蠱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臣亦多怨之,諸侯皆有背叛之心。人事之危,達於極致。今有彗星出,蝗蟲數起,此乃萬世難逢之時,愁勞之眾在前,聖賢隨於後,正可相率起事。”

劉卬聽應高提及晁錯,頓生切齒之恨,神情便一振:“晁錯固當斬,然吳王有何良策?”

“吳王欲以討伐晁錯之名,隨大王車後,起兵掃平天下。義師既出,所向者必降,所指者必下,天下無人敢不服。若大王許之,則吳王必率楚王,取函穀,扼滎陽,擁敖倉之糧,以拒漢兵東來。吾人將灑掃館舍,以待大王;若大王有幸來會,天下便可易手,任由兩主分割,不亦可乎?”

劉卬聽得血湧,霍然而起,以掌擊案道:“吾素習武,最喜爽直。使臣無須多言了,這便可回報吳王,寡人願起兵!”

應高大喜過望,遂俯首拜道:“大王勇武,小臣已見識了;吳王今雖老,英武仍不減當年。兩王兵鋒所指,將攻無不克。”言畢,即辭別而去,連夜歸吳複命。

再說那吳王劉濞,在廣陵城翹首以盼,終等到應高歸來。知劉卬已被說服,不禁拊掌大笑:“膠西王入我彀,天下事定矣。應公有大功於國!”

夜來,劉濞於燈下思之,又恐劉卬反悔。於是不待天明,便扮作使臣,率郎衛一隊,北上高密,要親見劉卬。

這日劉卬在宮中,聞吳使又至,不由得失笑:“吳王心急,竟等不得二三日乎?”

因劉卬從未見過劉濞,待劉濞上殿,自然不識,隻脫口道:“吳王老便老矣,如何使者亦這般老?”

劉濞微微一笑,上前幾步,攤開手掌,隻見掌心寫有“我乃吳王”四個字。

劉卬大驚,正要開口,劉濞連忙擺手道:“大王,請往密室去談。”

兩人進了密室,這才相視大笑。劉卬施禮道:“久聞伯父大名,今日才見雄姿,恕晚輩失禮了。”

劉濞道:“哪裏!吾聞世人皆畏賢侄,今日見之,果然英武!吾今來,欲與賢侄麵商結盟事。”

兩人遂相對而坐,將諸般事宜細細說來。一連數日,言無不盡,說到高興處,竟是廢寢忘餐。

如此,劉濞在高密勾留數日,如願而歸;聯絡齊地諸王之事,便交由劉卬去做。

此次劉濞來,事雖機密,然膠西王劉卬身邊,仍有人聽到風聲。

此時,劉卬生母仍健在,居高密城內,為王太後。經呂氏之亂,王太後一向謹慎怕事,風聞劉卬要反,不免又驚又怕。

劉卬身邊有一二老臣,素敬王太後,便頗感不安,向劉卬諫道:“我膠西小國,上承漢家一帝,為至樂之事。今大王卻棄安寧,涉險地,欲隨吳王起兵。若事成,則兩主又將分爭天下,兵連禍結,永無了日。況諸侯據地狹小,雖號為天下之半,究其實,尚不足漢郡十分之二。以此羸弱之勢而為叛逆,累及王太後亦覺憂懼,臣以為絕非長策也。”

劉卬卻不聽,拂袖叱道:“腐儒之見!王太後乃隔世人也,何須理會?豈不聞《周易》之言‘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況乎諸侯聯袂,又豈止十家?以十攻一,掃清天下又有何難?”

老臣心有不甘,仍苦勸道:“凡事有順逆之道,不可以逆擊順。若朝廷發兵,終是堂堂正正之師;諸侯之盟,到底為烏合之眾,有多少勝算可言?”

劉卬便不耐煩:“卿等為文臣,如何知兵事?今我發兵,便是討逆。諸王皆為高帝血脈,他又如何為正,我又如何為不正?今漢軍還有何名將,可阻我興師?諸公老矣,都無須多言了。”

揮退老臣,劉卬精神抖擻,遂遣使分赴齊、菑川、膠東、濟南、濟北五國,與五王通氣,相約起事。此五王,皆為齊悼惠王劉肥之子,乃劉卬同胞兄弟,即是齊王劉將閭、菑川王劉賢、膠東王劉雄渠、濟南王劉辟光、濟北王劉誌。

當年文帝甚猜忌這一枝,將齊國一分為六,封與劉肥諸子,以削其勢。那五兄弟,素與劉卬同氣相求,都為兄長劉章、劉興居之死抱不平,多年亦不忘。待膠西使者說明來意,五王皆有許諾,願舉兵相從。

劉卬接諸兄弟回函,不禁大喜道:“兄弟同心,事焉有不成之理?”

再說劉濞自膠西返回,立遣使赴趙、楚兩國,遊說兩王起事。兩王為晁錯所劾,最先被削地,正怨恨滿腹,豈有不許之理,便都一口應下。

楚王劉戊身邊,有申公、白生兩人,此前不聽穆生勸諫,仍為中大夫,聞此事都大驚,急入楚王宮勸阻。

劉戊在後園與近侍蹴鞠為戲,正在興頭上。見二人倉皇而入,忍不住笑道:“二公何事,竟如奔喪一般?”

申公便揖道:“大王好興致,不知禍事將起。事若發,我輩將奔喪不及!”

“哦!何事出此危言?”

“臣聞吳王遣使來,相約起事,以誅晁錯。不知大王許他否?”

“此乃吾家事,二公不必與聞。”

白生便頓足道:“兩代先王崇文知禮,令名滿天下,大王應顧惜家門,豈可有不臣之心?”

劉戊當即變色,怒道:“二公是說,寡人不配為王?”

申公不為所動,昂然道:“先王待我,恩重如山。事急,臣不得不諫:無論姓劉與否,君臣之道,也萬不可顛倒。”

白生亦慨然道:“高祖定天下,五十年間,內亂無一得逞者,大王可無懼乎?先王托付,言猶在耳,臣子之義不可拋,吾不忍就此目睹國滅。”

劉戊立時被激怒,厲聲喝道:“膽大儒生!寡人賞你兩缽飯吃,便可來此指畫嗎?我之封土,得自父祖,不是憑識字而得。先王所留,有堂堂彭城、薛、東海三郡。那晁錯,隻知閉門弄墨,竟削去東海與薛兩郡,令我獨守彭城,其辱可忍乎?儒生輔政,不過案頭玩偶,好看罷了。今寡人欲奪回失土,與你輩又有何幹?”

言畢,便令左右甲士,將二人冠服褫去,換上刑徒赭衣,以鐵鉗加頸,押赴彭城西市,罰以舂米。

二人就刑,萬分狼狽,於天寒地凍中瑟瑟舂米。有城內閑雜人等,來圍觀取樂,皆戟指笑罵“國賊”。

申公望望白生,不禁含淚道:“我為王憂,王卻視我如寇仇;我為民憂,民卻待我不如乞兒。悔不該未信穆生言,‘忠信’二字,豈可濫施於人!”

時有楚丞相張尚、太傅趙夷吾兩人,聞聽主上欲謀反,亦不能自安,上殿力諫不可。

兩人在楚地聲名顯赫,張尚統領百官,趙夷吾輔佐王政,一語可左右國事。劉戊見二人有異心,不由震怒:“你二人食君祿,卻不為君謀,是何居心?那兩個儒生倒也罷了,讀書蒙了心竅,你二人卻是罪無可逭!爾等既然不忠,便也休怪寡人不義。”竟喝令郎衛將二人拖下殿去,當場斬首。

待首級呈上殿來,劉戊冷笑道:“你二人之首,懸於國門便好,看我如何得勝,攜得晁錯首級而歸,三個綁作一處!”

言畢,即下令調兵遣將,以響應吳王。又嚴令各主官把住口風,有泄密者,必滿門抄斬。知情者經此一嚇,都不敢多言,隻得任由楚王擺布。

卻說趙王劉遂,此時遠在北地,也躍躍欲試。劉遂之父,即是被呂後幽禁而死的趙幽王。文帝即位,憐憫這一枝,便封了幽王之子劉遂為趙王。按說朝廷本不負劉遂,然此前晁錯勸景帝,將趙國原有邯鄲、巨鹿、常山三郡,削去常山一郡,劉遂便懷恨在心。得了吳王消息,立時許諾,願起兵相從。

時有趙丞相建德、內史王悍,亦不欲反,再三對劉遂苦諫。直說得劉遂心頭火起,竟下令將兩人活活燒死。

此時,連吳王在內,已有九國諸侯欲起兵。各王摩拳擦掌,暗中謀劃,都覺當年誅呂之事將重演,自是興奮異常。

諸侯王也知事不可泄,隻在帷幄中密議,暗地聯絡,將朝廷耳目死死瞞住。

朝廷那邊,則全不知此情,隻道削地之策已奏效,各諸侯勢單力弱,隻能聽命。至十二月梢,經晁錯力促,景帝又有詔下,令削去吳國會稽、豫章兩郡。

如此一削,吳富庶之地,盡為朝廷所取。吳地三郡,唯這兩郡最富,會稽可煮鹽,豫章富有銅山,吳民多年不交賦稅,國仍富庶,全賴這兩處物產。聞知朝廷將削吳,不獨廣陵郡沸騰,即是會稽、豫章兩郡百姓,知今後朝廷必征賦稅,也都心懷憤恨。

數日間,吳地五十三城官民,無不驚惶奔走,攘臂疾呼,如天塌了一般。

吳王劉濞謀劃多時,料定晁錯有此一舉。聞聽消息傳來,一則以怒,一則以喜。怒的是,晁錯竟狂妄至此,太歲頭上也敢動土;喜的是,此次削藩令下,吳民必怨恨朝廷,則舉事恰逢良機。

吳國各郡縣聞令,立即發動,一時間官長披甲,百姓執兵,處處旗幟耀目。三五日內,即征發兵丁二十餘萬。

劉濞又遣使向南,至閩越、東越兩國相約起事。那閩越、東越兩王,皆係勾踐後裔,其祖騶無諸,為東南閩越族首領。兩王在高帝時即受封,名為諸侯,實則為外藩,諸事自理。待吳使至,閩越王尚存猶豫,東越王卻受了蠱惑,當下發兵萬人來會。

吳王一反,天下騷然。齊、膠西、膠東、菑川、濟南、濟北六國,為兄弟一脈,皆於同日起兵。沿海一帶,處處可見人流湧動,旌旗搖曳。

趙、楚兩王蓄積日久,聞聽吳王反了,也各自發令,起兵反漢,劍指長安。趙王劉遂自覺力單,又遣使赴匈奴,相約連兵,以作後援。

如此,時入正月才數日,崤函以東,半壁天下便已如鼎沸。

正值齊地六國整甲待發,忽有兩國出了變故。先有齊王劉將閭,臨發兵之際,忽覺此事不妥,隨即變卦,按兵不動,隻通令各城自守。

後又有濟北王劉誌,本許諾起兵,事到臨頭,才發覺都城博陽(今山東省泰安市)牆垣破損,尚未修好;一旦起事,恐不能自守。正猶豫間,屬下郎中令不欲謀反,率諸臣將劉誌挾持,軟禁起來,故濟北國亦未發兵。

膠西王劉卬得報,氣憤已極,遂與其餘三兄弟商議好,自任渠帥,統帶四國兵馬,合攻齊都臨淄(今屬山東省淄博市),以免出兵以後腹背受敵。

那兄弟幾個隻顧圍臨淄,無暇西顧。吳王劉濞這一邊,卻等不及了,便揮師渡淮水北上,號稱起兵五十萬,至彭城與楚軍會合。

兩軍並作一處,聲勢更大。淮泗之間,處處可見吳楚連營,綿延足有百裏。彭城這一帶,原為故楚地,遺民傳了兩代,仍有人不忘項羽,聞說起兵反漢,都欣喜若狂。富戶紛紛輸糧相助,失意者則踴躍投軍,白日鼙鼓震天,夜來篝火遍地,無一處不在蠢動。

這日,劉濞、劉戊登彭城壁壘眺望,胸有豪氣,隻覺勝券在握。

劉濞見士氣可用,便召集兩軍諸將,放出大言,鼓動道:“今膠西、膠東、濟南、趙、淮南、廬江等諸王,及故長沙王吳右之子,皆來書信告知:‘漢有賊臣,無功於天下,卻侵奪諸侯地,一意侮辱,不以君主之禮待我劉氏骨肉。此賊當朝,棄絕先帝功臣,任用奸人,禍亂天下,危及社稷。陛下多病失智,不能察覺,我等欲舉兵誅之。’寡人接諸王來信,頗受教,不得不從大義,願隨諸王之後,西取長安,誅賊臣以正社稷。不知諸君之意,可願隨寡人討賊否?”

劉濞開顏笑道:“軍心若此,我何懼哉?敝國雖狹,地仍有三千裏;吾人雖少,精兵亦有五十萬。寡人與南越國交好三十年,南越王趙佗願分兵與寡人,又可得兵三十餘萬。東連齊諸王之兵,合計不下百萬之眾。以此百萬雄兵,破崤關,取長安,豈非易如反掌?”

諸將登時歡呼不止,紛紛問道:“我軍來日拔營,所向何處?”

劉濞則大言道:“我吳楚兩軍,將與南越、淮南聯兵,一路向西,直取洛陽。”

忽有人又問:“何人可取長安?”

劉濞便笑:“寡人不是楚懷王,諸君當聽命。天下之勢,需諸王齊進,各定一方;漢家既瓦解,取長安則指日可待。”

諸將意猶未盡,又有人問:“昔隨高帝舉義者,非王即侯;今吾等從命,有何賞賜?”

劉濞便答:“有功者得重賞,乃人之常情。如何賞賜,稍後即發檄書,從我者,人人可得封侯封爵。”

眾人聞之,皆歡踴不止,各個揮劍狂舞。壁壘上,隻聞一片喧騰之聲。

劉濞轉向劉戊,笑問道:“賢侄,你看今番起事,勝負將何如?”

劉戊拱手道:“伯父威名,聲震四方,小輩隻看伯父劍鋒,願為前驅。”

劉濞便道:“好,你我這便回大帳,將各路攻略,謀劃妥備。”

經一夜商議,天方明,劉濞便親筆草成一道檄書,遣使傳給各諸侯。

這一道檄書,實是取天下的攻略。書曰:“吳王劉濞敬問各王:寡人雖不肖,願從諸王清君側,誅賊臣晁錯。今冒昧恭請諸王,分路並進:南越之兵,緊鄰長沙,可發兵北上,與故長沙王之子所部,合力定長沙以北,而後西走蜀郡、漢中,拊長安之背;南越、楚及淮南三王,與寡人合兵,西向而行;齊地諸王與趙王合兵,定河間、河內,或入臨晉關(在今陝西省大荔縣),進抵長安,或與寡人會師洛陽,同攻函穀關;燕王、趙王已與匈奴王有約,燕王可北定代郡、雲中,接應胡兵入蕭關(在今寧夏固原市),席卷關中,直下長安,匡正天子,以安社稷。今諸王若能存亡繼絕,救弱伐暴,以安劉氏,則為社稷之大幸。事之成敗,在此一舉,願各王勉之。”

此番謀劃,不可謂不精當,各路包抄、直取、呼應,環環相扣。各路人馬若遵此策,則天下或立陷大亂,秦末之事將重演。

然劉濞誌向雖大,時局卻全不同於秦末。此番部署中,燕王、南越王以及淮南三王等,皆未許諾出兵,文中多有虛張聲勢之筆。

且所擬各路攻略之地,不獨有漢軍把守,山川之險也是殊難通過。檄文雖說得輕巧,一旦出師,情形實是難料。

為廣招徒眾,提振士氣,劉濞又開出賞格以激之:“能斬捕大將者,賜五千金,封萬戶侯;斬列將,賜三千金,封五千戶;斬裨將,賜二千金,封二千戶;斬二千石,封賜千金千戶,斬千石者則半,以上皆為列侯。凡領軍獻城而降者,兵卒萬人、邑民萬戶,封賜如斬大將,以此類推。即是小吏,亦按等封賜。原已有爵邑者,此外另賞。願諸王明令昭告,吾不敢欺天下人。寡人之錢,遍於天下,諸侯日夜用之不能盡。有當受賞賜者,請告寡人,寡人必攜金親送至門下。”

將檄書發出,劉濞笑對劉戊道:“晁錯欲奪吾利,我便以此利招引天下人。待諸王回函,你我便西出梁國,破城略地,擄得梁王小兒在手。天子縱有鐵膽,亦要被驚破了,昔年他奪吾兒性命,今日便是他償債之時。”

劉戊冷笑道:“諸侯為義,愚民為利,今日綁作一處,便勢不可摧,看晁錯還敢侵奪哪個?”

吳楚軍在淮上,彎弓待發。劉濞見諸事已備,便命麾下田祿伯為大將軍,統領全軍。

那田祿伯,是個有韜略的人,當即建言道:“我軍屯聚淮上,欲西向,則無奇道可出。西去有睢陽、滎陽、洛陽、崤關,一路阻隔,難以成功。臣願分兵五萬南行,沿江淮而上,攻其不備。取淮南、長沙,入武關,與大王會合,此亦為一奇兵也。”

劉濞聽了,頗覺心動。不料吳王太子劉駒聞之,極諫不可:“父王以反為名,此兵便不可借人;借予他人,他人若以此兵反父王,又將奈何?且大將軍領兵別走,成敗利害,未可知也。萬一失利,豈不是徒然損兵折將?”

聞劉駒此言,劉濞立時警覺,想到當年高帝搶先入關事,便斷然回絕了田祿伯之議。

稍後,又有少將軍桓青,入大帳建言:“今我軍西向,所過城邑降了便罷;若不肯降,願大王切勿強攻,宜棄之而去。隻管疾行向西,奪洛陽武庫,占敖倉得糧,據滎陽一帶山河之險,以令諸侯。如此,雖未入關,則天下已定矣。若大王徐行緩進,遇城便攻,則漢軍車騎東來,馳入梁楚之間,我事將敗矣。”

劉濞於此,也在猶豫間,便問計於諸老將。

老將本就不以桓青為然,此時皆嗤笑道:“此等少年,衝鋒陷陣可矣,安知大局?”

劉濞於是一笑,遂不用桓青之計,私下裏對桓青道:“我軍氣盛於當世,且得道多助,無人可敵。明日西向,逢山開路便罷,小將軍無須多慮。”

桓青大失所望,隻得歎氣退下,獨自鬱悶良久。

那淮南王劉安,前文已表過,為厲王長子,迄今尚記父仇,在淮南韜晦多年,招賓客數千,隻為有朝一日圖大事。此次接了吳王檄書,覺時機已到,便要發兵,不承想,卻中了淮南國相的圈套。

聞劉安欲反,淮南國相大感震驚,遂佯作請命道:“大王之意已決,臣唯有萬死不辭,願為統軍之將,冒死出戰,以成大業。”

劉安雖是足智多謀,到底還有文人氣,不諳用兵之道,見丞相慷慨請命,便也不疑,即令丞相持節,赴軍營統兵。

淮南國相持了劉安節杖,奔入軍營,這才露出真意來,召集諸軍,自稱不受劉安節製,嚴令各部守境,抗拒吳軍。劉安得報,竟是無計可施,隻在宮中頓足歎息。因此淮南這一路,反倒成了朝廷屏障。

再有衡山王劉勃,父仇本就淡漠,聽了近臣勸告,更不欲謀反,遂將吳使拒之門外。

廬江王劉賜,父死時尚在繈褓,幾無仇怨可言。加之貪戀榮華,不願涉險,回書便語意含混,未置可否。

劉濞在大帳中接報,怒氣上湧,拍案罵道:“其父廢材,子又何能?殺父之仇竟能忘,豈非禽獸乎?”

劉戊在旁勸道:“彼輩聲色犬馬慣了,焉能有骨氣?伯父無須理會,我吳楚兩軍,氣勢正盛,不如克期攻入梁國,先斬去昏君一條臂膀再說。”

劉濞想想,便攤開輿圖,與劉戊細數諸侯已出兵者。時天下諸侯,共有二十二國,接到傳檄,僅有膠西、膠東、菑川、濟南、楚、趙、吳等七國發兵;外藩中,也僅有東越國相從。其餘十五王,皆裹足不前。

起事之前,劉濞原想各王必能仗義相從。如今看來,應者還是不多;齊地諸王,又隻顧圍困臨淄。可發兵西向者,僅吳、楚、趙三家,終究是勢單。

想到此,劉濞以指敲案,歎了口氣:“唉,竟是騎虎難下了……”

劉戊卻道:“哪裏是騎虎?我吳楚兩軍,便是猛虎,有何城不可克!伯父莫要學淮南王文氣,請提兵入梁,拿下睢陽,大事即可成矣。”

劉濞沉吟有頃,忽就橫下心來,命左右去取來甲胄。

不過片刻,左右將一副玄甲[3]呈上,劉戊瞥了一眼,不禁詫異:“如何恁地敝舊?”

劉濞拿起玄甲,摩挲有頃,方笑道:“此甲,乃寡人弱冠時所披。”

“四十年過去,如何還能用?”

“你有所不知,伯父已不複當年之勇,然上陣殺敵,仍需披此甲。當年有幸,曾隨高帝討賊,今日著舊甲,乃為昭告世人:大丈夫既有當年,便誓不為小兒所欺。”說罷,便將甲胄遞給左右,“將甲葉擦亮,繩索結牢。寡人雖老,明日亦將披甲上陣!”

劉濞昂然道:“通告各營,明晨即發!”

次日晨,吳楚大軍果然拔營,浩浩****,殺入梁境。此時,叛軍裹挾甚多,堪堪已有三十餘萬眾,各懷異誌,士氣正旺。那梁國本就狹小,城邑亦不堅,經多年富庶升平,何曾見過這等陣勢。

吳楚軍入梁不久,梁地各邊邑非降即破,兵卒潰散,百姓紛紛逃難,如蟲蟻般擁塞於途。

梁王劉武在睢陽得報,暗暗吃驚,勉強沉住氣,冷笑道:“烏合之眾,焉能成大事?且看寡人如何應對。”便令中大夫韓安國,偕同來降的楚將張羽,集結東境軍民,於棘壁(今河南省永城市西北)固守,務要阻住叛軍。

吳楚軍接連得手,士氣愈盛。軍至棘壁,即有東越兵萬人為先鋒,各個斷發文身,黑齒花麵,手執短戟攀城,勇猛異常。

壁壘內梁軍見了,隻疑是南海羅刹來攻,都不免驚恐。韓安國老成持重,身不披鎧甲,手不執戟戈,隻徒手四處巡察,見有疏漏處,立責校尉,不容置辯。

卻說這位韓安國,乃是梁國成安(今屬河北省邯鄲市)人氏,後徙居睢陽,本是一溫雅書生。早年曾赴鄒縣(今山東省鄒城市)拜師,學了些《韓非子》及各類雜說,在睢陽略有名氣。劉武徙封梁王之後,聞其名,便召他為中大夫,聊備顧問,然並無重用之意。

不想韓安國老成持重,臨危受命,率軍民守棘壁,自此名聲大噪,竟一變而為勇悍武將。

那裨將張羽,來曆亦不凡,其父正是已故楚相張尚。楚王劉戊欲反,張尚不從,竟遭斬首。張羽聞老父遭不測,趁夜逃走,奔入梁國投效。梁王看他忠勇,又憐他喪父,便命他隨韓安國帶兵。

張羽頗敬韓安國,凡韓安國所指不妥處,無不加意督責。如此,棘壁軍民起先雖有畏怯,後卻愈戰愈勇,白日禦敵,夜來則放箭襲擾吳楚營。

吳王劉濞見棘壁數日不可下,大怒道:“吾誌在天下,豈可為棘壁所絆腳?”遂出重賞,發死士八百人,晝夜仰攻,死傷填滿溝壑,竟高與壁壘齊。

吳楚軍到底眾多,為氣勢所激,爭相攀爬。壁壘上下,血流如注,竟成一片赤土。

如此激戰兩晝夜,壁內箭矢漸少,人力亦不支。韓安國、張羽見終不能守,相對歎息半晌,命殘卒打開東柵門,任由百姓出降。

壁壘外吳楚軍見了,歡聲雷動,都擁上前來看。冷不防間,韓安國、張羽率殘卒兩千餘人,打開西門躍馬衝出,趁吳楚軍不備,殺出一條血路,逃逸去了。

棘壁陷落,劉武這才稍感震恐,立遣中尉公孫詭等六將,急征丁壯十餘萬,自睢陽東出迎敵。

臨行之際,劉武吩咐公孫詭道:“公孫將軍,丁壯多未經訓練,不足依恃。你肚中有多少詭計,盡都拿來討賊。”

梁軍出了睢陽城,疾行百餘裏,至建平(今河南省夏邑縣)地麵,正與吳楚軍迎頭撞上。

那建平地方為河邊平壤,可一望千裏,無所遮蔽。吳楚兩軍挾得勝之威,正要去奪睢陽,遠遠望見一股孤軍,旗幟淩亂,甲胄不整,卻敢來迎戰,不禁全軍大嘩。

劉戊在戎輅車上望見,也是失笑:“那梁王隻知優遊,竟是這等人馬前來,莫非要送死嗎?”

劉濞強忍住笑,輕蔑道:“來將為公孫詭,聞說詭詐百出,看伯父如何擺布他!”即命中軍布陣,又分出左右兩軍來,潛至兩邊埋伏下。

劉濞麾下中軍,為十萬精銳,多年操練不斷,雖未經大戰,亦可稱精良之卒。中軍布好戰車之後,弓弩手隱於車上,步卒執戟立於陣中。

那公孫詭雖蒙榮寵,做了中尉,卻是從未上過戰陣,望見對麵煙塵滾滾,不知吳楚軍來了多少,心中便覺忐忑。待吳楚軍布好陣,見攏共也不過十萬人馬,心中稍安。於是揮動令旗,布下鬼穀子兵法之“天覆陣”,將馬、步、弓弩兵前後排開。

待兩陣對圓,劉濞使個眼色,劉戊便上前叫陣道:“對麵聽著,統軍為何人?出來說話。”

那公孫詭全身披掛,驅車往陣前,戟指對麵道:“某為梁中尉公孫詭也,在此等候多時。單要問,是何人敢犯我境?”

劉戊仰頭笑道:“我當是何等人物,原是無名鼠輩。今吳楚聯兵討賊,借道梁國,知趣者從速讓路,阿爺必不責怪你!”

“大膽反賊,敢稱討逆!你等不守封國,擅發兵馬,真有包天之膽。吾等銜天子之命,前來平亂,依鬼穀子之謀,布下天覆陣;你輩若不想受死,便束手就擒。否則,定教你吳楚二王死無葬所。”

劉濞聽到此,按捺不住,驅車上前叱道:“呸!漢家無人了嗎?竟用了你這等詭詐小人。你那天子,真是個昏天子;你那梁王,更是酒囊飯袋。倒是你這公孫將軍,我吳地閭巷無賴,也都知你名號。多說也無益,我便教你知道:二王豈是那般好擒的!”當下吩咐劉戊道,“無須囉唕,擂鼓!”

劉戊稍有遲疑,提醒道:“伯父,鬼穀謀略小覷不得,須小心他那天覆陣。”

劉濞登時橫眉叱道:“甚麽天覆陣,豬狗之眾!無能小人,焉知鬼穀子?他這等布陣本領,連農夫也不如。弓弩手便無須放箭了,不論馬軍步軍,隻管掩殺過去。”

劉戊一凜,連忙擂動鼓桴。吳楚軍初聞鼓聲,先是一怔,繼而全軍大呼,不分陣列,隻顧漫山遍野地殺了過去。

那邊梁軍,雖也陣法整齊,卻從未經曆戰陣,到底是膽虛。見對麵有無數花臉越兵,狀似天魔,口出怪聲,不要命地殺來,前陣便起了動搖。

公孫詭也看得呆了,正要擂鼓發令,聽聞對麵鼓聲又起,遠遠草木叢中,驀地躍出無數吳楚伏兵,漫山遍野,從左右兩麵喊殺而來。

旁側便有副將急問道:“中尉,如何不擂鼓?”

公孫詭喃喃道:“吳楚軍勢大,我軍如何當得起?我意……先回軍為上。”

那副將惶急道:“我軍執大義,如何能退?”

公孫詭主意已定,反倒有了膽氣,怒叱了一聲:“大義能當得刀劍嗎?回軍!梁王麵前,我自有交代。”

眾梁軍知惡戰不可免,正欲拚上一死,卻不料聞聽鳴金退兵。又見中軍大纛搖搖晃晃退卻,知主帥已然回撤,驚慌之下,前軍嘩然,立時陣腳大亂。

劉濞在對麵見了,不由哈哈大笑:“如此鬼穀子徒兒,當得何用?”便命劉戊擂鼓催軍,尾隨追殺。

梁前軍為避來敵,爭相踐踏,不成隊列。吳楚軍轉眼便殺入陣中,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梁卒有奔逃不及的,非死即傷,一時慘呼震天,血流遍地。

梁軍諸將都心膽俱裂,死命護住公孫詭。有那上過戰陣的,不禁疾呼道:“公孫將軍,不可急退,若全軍潰散,你我皆無可逃!”

公孫詭這才回過神來,抄起鼓桴急擂,督眾軍死命抵住。梁軍聞聽鼓聲,這才收住腳步,返身挺戟,在平野上與敵廝殺成一團。

無奈吳楚叛軍人多勢眾,一隊隊如潮而來,矛戈狂舞,殺聲震天。梁軍陣中六將,知生死懸於一線,各個督軍死戰,身上中箭如蝟,血染袍服。

吳楚眾軍為爭功,大呼搶上,將六將團團圍住。不多時,即有兩將戰歿,一被斬首,一被肢解。

公孫詭在戎輅車上望見,麵色漸白,躊躇片時,終哀歎一聲:“大勢去矣!”便急命禦者回車,狂奔而去。

眾梁軍見主帥奔逃,哪個還敢戀戰,發一聲喊,也掉頭便跑,全軍立成潰散之勢。

其餘四將見阻敵無望,也隻得拚死殺出,護在公孫詭車後,一路狂逃,奔回了睢陽。

這一戰,吳楚軍大勝,斬殺梁軍三萬餘人。其餘梁軍僥幸逃脫,旗鼓、盔甲散落一地。田疇上,但見屍橫遍野,猶如穀垛處處。

劉濞、劉戊驅車疾進,登上高丘。時正值日落,夕陽殘照,如血浸平野,千裏皆是赤色。

劉戊遠眺煙塵,回首問劉濞道:“如何,這便去圍睢陽?”

劉濞誌得意滿,搖頭笑道:“殺了半日,我軍也是疲累,且安營歇息,來日再戰。那梁王小兒,已無處可逃!”便下令鳴金收兵。

[1].憑引,證明身份的憑據,相當於身份證。

[2].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廣口、筒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