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枝獨寵老樹摧

話說前元初年的禍事,緣起還在於用人。景帝由太子而即位,未能免俗,最喜提拔太子宮舊人。用了別人還罷,卻偏偏重用了舊屬晁錯,迭出險策,這就埋下了天大的禍根。

那晁錯,早在文帝朝時,就已嶄露頭角,先為太子舍人,因屢次上疏,言辭激切,縱論內外利弊,大受文帝賞識,接連擢為博士、太子家令、中大夫[1]。

這中大夫一職,雖屬要職,然終究是顧問,並不參與朝政大事。景帝即位,看滿朝皆為父皇舊臣,心中不快,便要培植羽翼,更換九卿之外,又將晁錯擢為內史。

內史之職,執掌長安及京畿數十縣民事,位次九卿,可參與朝議,已屬十分顯要了。如此超秩拔擢,可見晁錯得寵之深。

昔年晁錯在太子家令任上,任事幹練,太子僚屬無不敬服。景帝為太子時,亦十分看重晁錯,今日超擢為重臣,就更是言聽計從,特允他一日十二時,可隨時入見。

晁錯素來才思敏捷,敢於言事,如今更無所忌憚,動輒便單獨進見,每月都有上疏,建言變更舊法。

昔日在文帝朝,晁錯曾一口氣連上《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論貴粟疏》《賢良對策》等奏疏,景帝為太子時,便已逐字讀過,滿心欽敬。今日坐了龍庭,凡晁錯所言,自是欣然準奏。每見晁錯,總難掩讚賞之色:“晁公所言事,皆深思熟慮,能想到朕所未料。朕初登大寶,本欲無為,然有此良臣,何能忍心無為?朕願愛卿能日有良策,助我早些平天下。”

得此讚賞,晁錯隻矜持一笑:“臣雖愚魯,卻不敢怠惰,凡胸中所有,必傾囊呈與陛下。”

時日既久,公卿中無論新舊,都覺晁錯言僻行險,難以捉摸。朝政諸事,本已有規矩,大臣們行之多年,並無錯謬,如此一月月改下去,豈非要重演賈誼舊事?

群臣之中最惱恨晁錯的,當數丞相申屠嘉。申屠嘉是武人出身,陣上勝敗見得多了,行事一向穩健。見晁錯日日唐突,務求更張,堪堪要將守成之風敗壞完了,便起意要扳倒晁錯。

豈料晁錯那邊,聖眷正隆,哪裏將申屠嘉放在眼裏,隻想著放手施展。

在內史府就任才數日,晁錯忽覺府衙所在,實在局促。衙門正朝東,出門便是太上皇廟。往來官吏,欲至外麵大道,須繞廟牆而過,令人十分不耐煩。

手下吏員,窺破晁錯心思,便故意當晁錯之麵,議論不休。說得晁錯火起,便喚了主事掾吏來,吩咐道:“就近閭裏,發百十個民夫來,另開南門兩個,直通大道,免得我官吏多費腿腳。”

那掾吏詫異,脫口問道:“開南門?向南正是太上皇廟南牆垣,如何能穿過?”

“一道矮牆,又非王屋、太行,破牆而過就是。”

“這……如何使得?”掾吏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那太上皇廟,即是高帝之父劉太公廟,尊貴無比,即便外牆,又豈是隨便能破的。

晁錯憤然道:“京畿數十縣,諸事頭緒如麻。署內吏員,更須惜時如金,方可免民怨。像如此每日繞路,天長日久,不知空耗了多少光陰。太上皇廟一道牆,豈如百姓生計之貴?”

掾吏仍不敢冒昧,提醒道:“稟主上,拆這太上皇廟南垣,事涉奉常府,須上報丞相方可。”

晁錯便一拂袖,笑道:“改路,又不是動兵。京畿三百裏,何處不屬本衙管轄?又何須驚動丞相?你照辦就是。”

那掾吏不敢違命,立時召來附近裏正、嗇夫,限時將民夫征齊了。又擇了吉日,一眾民夫便拿了鋤頭、石錘,前來改路。

動工這日,百十人一擁而上,亂錘齊下,轟然一聲,便將太上皇廟南垣拆倒兩段。

太上皇廟內,廟仆射聞聽外麵人聲鼎沸,連忙奔出來看,見南垣已鑿出兩個大洞,不由大駭,急忙喝止:“呔!爾等何許人也,敢動聖廟,便不怕殺頭嗎?”

內史府諸吏應聲道:“奉內史之命,本府出入不便,拆太上皇廟南垣,另開南門。”

“大膽!丞相可有令?今上可有旨?你內史府管轄京畿,三百裏內任你拆。莫非拆瘋了嗎,竟敢拆到我這裏來?”

話音未落,但見晁錯自人群之後踱出,哈哈一笑,朗聲道:“仆射多慮了,本官又不是要拆廟,不過拆外牆而已。此南垣所在,乃長安之土,本官拆牆改道,有何不妥?”

那仆射氣得渾身顫抖,戟指晁錯道:“晁內史,太上皇廟,天子祖宗所在也。無詔令者,擅拆一磚一瓦,即可棄市。你有幾顆頭顱,可抵此罪?”

晁錯微微一笑:“區區小事,何須本官拿命來抵?內史府出入繞路,空耗光陰,才是對不起祖宗的大事。此中有何差池,由本官擔當,仆射可不必驚慌。”說罷便向眾人一揮手,呼道,“左右,休得遲疑。拆!”

眾民夫一聲歡呼,便又蜂擁上前,七手八腳拆起牆磚來。

那仆射臉色慘白,呆了呆,遂一頓足,轉身便奔出廟門,赴奉常府告狀去了。

再說那丞相申屠嘉,這日在公廨,見奉常朱信踉蹌奔入,報說晁錯竟鑿穿太上皇廟南垣,不由大怒:“放肆!一個新任內史,竟敢擅動聖廟?自漢家建禮儀以來,聞所未聞。今日若放任他,明日就敢拆未央宮了!”當即喚了長史來,命起草奏章,要彈劾晁錯大不敬之罪。

那長史提筆擬文,寫到結句處,停了筆,抬頭問道:“晁內史當擬為何刑?”

申屠嘉厲聲道:“蔑視太上皇,當處極刑。”

長史臉色微變,略一猶疑,才落筆寫畢。

申屠嘉接過擬文,瀏覽一遍,對朱信道:“好。明日上朝,我便遞入,要教他不日即赴黃泉,向太上皇謝罪。足下今夜請安睡,奉常府從未有之奇恥,明朝便可雪洗。”

朱信聞得此言,怒氣漸平,便躬身謝過,回府去了,隻等看晁錯下場。

不料,丞相府中有那一二曹掾,素與晁錯交好,當夜便疾奔至晁邸中,通報了消息。

晁錯在白日裏,帶人鑿了太上皇廟牆,本不以為意,心想朱信又能奈我何。此時忽聞申屠嘉要大動幹戈,便心有不安。欲往宮中入見,搶先辯白,又見夜色已深,怕驚了聖駕。若等明日朝議,聽候上裁,又恐君上不好袒護,事將不可測。當下糾結不已,繞室徘徊。

晁錯精通《尚書》,見案頭有數卷《尚書》,便拿來翻閱,以求良策。翻罷,棄卷而歎道:“我素習儒典,以備大用;然事急時,卻百無一用。”

遂去書架上取了《商君書》,展開來看。隻看了幾行,猛見有“夜治則強,君斷則亂”之語,不由拍案,大讚道:“正是此理。治事,哪裏能過夜?若拖過今夜,明日全憑君上裁斷,則大事去矣!頭顱能否保全,還未可知呢。”

當即便起身,喚了家老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次日早朝,是為小朝會。上朝議事者,僅有三公九卿,以及太中大夫、內史等十數人。

諸臣昨夜多半都得了消息,知丞相今日要劾奏晁錯,於是滿廷肅然,都側身注目兩人。但見兩人神色自如,皆是無事一般,不像要鬥狠。眾人不知底細,隻得佯作不知內情。

待殿上諸瑣事議畢,景帝才乘軟輦臨大殿,坐上龍床,循例問道:“今日事如何?”

申屠嘉遂將細事逐一稟明,景帝微微頷首,又問道:“可還有他事?無有,便可罷朝了。”

申屠嘉忽就一昂首,高聲道:“還有!”說罷,自袖中摸出奏疏來,雙手呈上。

景帝眉頭稍動,接過奏疏,隨口問了聲:“這是甚麽?”

“內史晁錯,目無綱紀,昨日借口內史府另開南門,擅自動工,將太上皇廟牆垣鑿開,驚動列祖列宗,駭人聽聞,為神鬼所不容。臣彈劾晁錯,有大不敬之罪,按律當誅!”

申屠嘉言畢,諸臣都大驚,拿眼去瞟晁錯神色。卻見晁錯仍泰然自若,並不看申屠嘉一眼。

景帝閱畢奏疏,也隻淡淡一笑:“丞相心細,容不得秋毫之過。然晁錯昨日事,乃因衙署與太上皇廟比鄰,出入不便,開南門以取直道,此為利民儉省之舉,如何就論起死罪來了?”

“聖祖之廟,豈容驚擾?且官署開門,不過區區細故,以細故而壞綱紀,為法所不容。臣請誅晁錯以謝天下。”

“嗬嗬,丞相年紀大了,要製怒才好。官署開新門,是為公事,公事便不是細故。開新門,免得吏佐繞路,事亦不算小。且所毀並非廟牆,乃為外垣,祖宗又何以受驚動?”

申屠嘉未料景帝不問情由,便回護晁錯,不禁啞然,稍頓才又爭辯道:“若為公事之故,則應有公文呈報,否則便是擅舉。擅自毀廟,如何就能無罪?”

景帝抬眼望望申屠嘉,不疾不徐道:“此乃朕之意。朕授意晁錯而為,並非他擅舉,丞相可以息怒了。”

諸臣聞景帝之言,都驚詫萬分,原想看晁錯落敗,卻不料,所見反倒是丞相張口結舌。

原來,昨夜晁錯在邸中打定主意,喚來家老,命其備車,要夤夜赴北闕求見。

那家老備好車,便自任禦者,載著晁錯穿行閭裏,飛馳至闕門,跳下車來高呼:“內史晁錯求見!”

門內的公車令聞聲,心中納罕,忙登高去看。見北門外甲士提燈,照亮了來人麵孔,果是晁錯無疑,便慌忙開了宮門,又去請謁者通報。

其時已近夜半,景帝沐浴已畢,正待入睡。忽聞謁者來報內史求見,便滿心疑惑,對那謁者道:“晁錯夤夜入宮,所奏非賊即盜,怎不見中尉同來?速傳他入內。”

少頃,景帝便披了常服,出來見晁錯。但見晁錯身著朝服,宛如上朝一般,趨入大殿,伏地便拜。

景帝見晁錯神情惶急,也是吃驚,忙問道:“愛卿,何事如此之急?”

晁錯道:“白日裏臣有一事,未及稟報。恐明日事有意外,特來奏明。”便將內史府另行開門一事,詳細奏來。

景帝仔細聽罷,頷首道:“不錯,愛卿倒是想得細。繞路事小,日積月累,卻也誤了許多大事。”言畢忽又疑惑道,“夤夜入宮,便是為此事嗎?”

“正是。”

景帝正要責備,何必為此小題大做,忽而悟到玄機,便一笑:“晁公,是怕丞相有意留難吧?”

晁錯並不直接作答,隻回道:“臣於今夜,讀《商君書》,心有所感。商君言,官衙治事,不應過夜;故而夤夜求見,驚動了陛下。”

景帝心中有數,便含笑道:“好,朕已知。晁公也是不易,且去歇息吧。”

晁錯謝恩再三,才退下殿來。行至中庭,望見月光如水,一瀉千頃,心情便大好,長長噓了一口氣,自語道:“終無事矣!”

再說這時申屠嘉在殿上,見景帝無動於衷,便知劾奏一事已泄露,定是晁錯昨晚搶了先機。如此一來,反倒顯得自己唐突。萬般無奈之下,隻得伏下身,叩首謝罪。

景帝揮揮手道:“丞相也無甚過錯,不過是躁進了些。治長安,頗不易,今後要多體諒晁內史。”

申屠嘉在心裏暗罵道:“晁錯小兒,鬼搗得好,老夫倒成了躁進!”

一場彈劾風波,就此化為烏有。返歸丞相府,申屠嘉越想越惱,臉色便不好。各曹吏員也都聞知彈劾事,便來打問,申屠嘉恨恨道:“亂天下者,晁錯也。此豎不除,還有何事可做得?”

有曹掾便勸道:“丞相勿急,晁內史行事一向乖戾,假以時日,他必有苦頭。”

“悔不該昨日未綁了他,送去廷尉府!隻這一夜間,便教他得了轉圜。世事不平若此,這丞相還有甚麽好做?”正說到此,忽覺一股急火攻心,就湧出一口痰來。痰中,可見血絲縷縷。

眾吏員慌了,忙搶上前去,將申屠嘉扶住,又喚仆役抬來軟輿,送回了邸中。

家中眷屬見了,也是慌作一團,急請了太醫來看。如此,申屠嘉便不能視事,每日臥於**,時有嘔血,眼見得病體支離,一日不如一日。

眾公卿聞知,心中不安,都紛紛前來探望。申屠嘉見旁人來,並無一語,唯見袁盎來,則執其手不放,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其時袁盎已罷吳相,歸鄉賦閑;聞丞相病重,專程自安陵故裏來探。

這袁盎免歸之事,說來也緣起晁錯——此前晁錯屢次上書,蒙文帝賞識,暴得大名。時袁盎已在朝,甚看不慣;於是兩人同朝,竟無一語。後袁盎罷吳相,回朝複命,忽又遭晁錯彈劾,稱其私受吳王劉濞(bì)財寶,應坐貪瀆罪。

此事混沌不清,袁盎亦是百口莫辯。文帝命禦史府清查,卻也不得要領,似在有無之間。文帝覺如此甚不妥,便詔令袁盎免官,歸鄉了事。

袁盎落拓至此,之所以獨得申屠嘉推重,卻是另有一番緣故。

原來,申屠嘉性素耿直。自文帝後元二年為相,侍奉了文帝五年,一向孤清自守,不結私交。僚屬見之不忍,屢有勸諫,他也一概不聽。

當日,袁盎罷歸途中,恰遇申屠嘉車駕迎麵而來,便連忙下車施禮,口稱拜見。那申屠嘉孤傲慣了,不喜臣僚恭維,隻在車上拱了拱手,謝也未謝一句,便命禦者驅車而去。

遠望丞相車駕塵頭,袁盎大窘,便是左右隨從,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返回家中,袁盎思之,覺大失顏麵,心中頗不平,便專程赴長安,往叩丞相府求見。申屠嘉聞袁盎登門,心中好不耐煩,令袁盎在堂上等候良久,方才出來,隻淡淡問道:“袁公遠來,可有要事嗎?”

袁盎長揖道:“請屏退左右,願與丞相私語。”

申屠嘉冷笑一聲:“袁公昔為中郎將,應知規矩。若有公事,請至衙署中,與我長史、掾吏商量。有何建言,我定如實上奏;若非公事,則我從不知何謂私語。”

袁盎料到申屠嘉孤傲,定是這副冷麵孔,便伏地恭謹問道:“敢問丞相,足下與陳平、周勃比,何如?”

“這個……我自是不如。”

“還好,丞相倒還有自知。昔陳平、周勃輔佐高帝,誅殺諸呂。足下僅為弓弩手,後為淮陽郡守,也不過循序而升,並無尺寸戰功,緣何卻敢傲視群僚?再看今上,自代地入都為天子,逢有郎官上書,必停車詢問,納其可用之言。世人聞之,無不稱道。今上謙遜如此,見聞日廣,聖明亦日增;足下卻反之,不聽勸諫,拒人甚遠,則日愚一日。我見今日朝堂上,乃是以聖明之君,督愚蒙之相。以此而論,足下禍將不遠矣!”

一席話,說得申屠嘉大慚,連忙跪下,向袁盎敬拜道:“我本粗人,從來愚鈍不明,幸得袁公指教。”說罷,恭恭敬敬將袁盎扶起,引入內室同坐,奉為上賓。

自此,申屠嘉便視袁盎為奇才,病篤之時,唯願與袁盎私語幾句。

袁盎看申屠嘉憔悴,心有不忍,伏床勸道:“天下事,不平者多,丞相不必憤懣。”

申屠嘉搖頭道:“我豈是小童,不知世事?然晁錯一人,便致大局動搖,實可堪憂。老夫為相,卻不能救天下之危,又何以心安!”

“丞相劾奏晁錯,非為過也,乃事不密也。恰如韓非子言:‘事以密成,語以泄敗。’然這又如何?天下安危在大道,不在小技。一事之成敗,不足為憑,丞相請安心將養。”

縱有袁盎這般勸慰,申屠嘉心中仍不能平,鬱積漸重。又過了半月,所有藥石針砭,全不見效,太醫隻是搖頭歎息,無可奈何。未挨過四月,忽一日裏,申屠嘉吐血數升,竟含恨而卒了。

喪報傳入宮中,景帝亦大感意外,歎道:“武人迂執,何至於此?”為之戚戚不歡半晌,方遣奉常朱信往吊。

郎中令周文仁,此日正侍奉在旁,見景帝鬱悶,便提醒道:“外間傳聞,丞相是為晁錯所氣死。雖為流言,亦不可小覷。”

景帝眼睛便睜大,哂笑道:“居然如此!也罷,丞相喪儀,務必隆重些,免得朝野議論。”便傳令少府,贈予丞相家眷重金,以作喪儀。又令奉常府禮官,要為申屠嘉擬個好諡號報上來。

隔日,朱信入朝,將所擬諡號呈上。景帝看了,見是一個“節”字,便頻頻頷首稱道:“好好!申屠嘉也恰合此諡。”

原來,古之諡字中,“節”為“好廉自克”之意,正合申屠嘉品行。朱信原就厭恨晁錯,見申屠嘉彈劾不成,反倒積鬱而死,不免物傷其類,便令屬下好好找一個字,要為已故丞相出口氣。此番所議諡號“節”,又另含有“直道不撓”之意,暗諷景帝不公。景帝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二,看看甚妥,當下就準了。

申屠嘉病故,丞相一職由誰接任,令景帝頗費了一番躊躇。申屠嘉雖無顯赫戰功,但到底是高帝時舊部,閱曆深厚,壓得住百官。在他之後,竟然無一人能與之相比了。

如此延宕三月,丞相仍舊空缺。景帝赴長樂宮問安時,竇太後就問起:“啟兒,百官之上,不可無人。我身邊涓人都在議論,你還猶豫甚麽?”

景帝便搖頭:“丞相之才,實難尋覓。”

“那晁錯,可中你意?”

“不可!今申屠嘉死,外間就有人歸咎於晁錯。若用了晁錯為相,朝堂之上,怕是亂就在眼前了。”

“也是。晁錯固然精明,然其性苛急,似全不信黃老。啟兒用他,萬不可過急。”

景帝點頭應諾,便扶起竇太後,一邊在庭中慢慢踱步,一邊慨歎道:“老臣在時,萬事都覺掣肘;老臣一朝病亡,卻又似失了依憑。當年父皇,怕也是這般兩難……”

轉眼來到秋八月,景帝想想也無法,隻得循序,將那禦史大夫陶青,擢為丞相。空出禦史大夫一職,恰好授予晁錯。如此,晁錯亦是位列三公,能左右朝政了,與丞相實無差別。

詔書頒下,朝中眾臣心頭都一震。想那晁錯原為內史,竟能略過九卿,一躍而成三公,看來是聖眷日隆,誰也擋他不住。眾臣中,有半數心中不服,卻又不敢聲張,隻敢腹誹。

那繼任丞相陶青,亦為新晉之人。其父名喚陶舍,乃高帝時功臣,曾任中尉,得封列侯。父死,陶青便襲了侯,為人素無大誌,隻知聽命。

晁錯聞聽任命下來,心中大喜,知景帝這步棋,甚是絕妙。陶青為相,隻是個擺設,日後朝政大事,便可由自己隨心擺布了,雖不是丞相,卻也不遠矣。

罷朝歸來,步入邸中庭院,晁錯忽嗅到滿庭桂香,便捺不住狂喜。喚來家老,召集邸中隨從,在桂樹下擺宴,把酒慶賀。

席間,晁錯對眾人道:“爾等隨我,已有多年,嚐盡我家清苦,今日可望出頭了。記得年少時,我在潁川(今河南省禹州市),隨郡中高人張恢,研習法家之術,鄰人皆笑無用,今日如何?”

眾隨從便都恭維,大讚主人有異才,來日方長,更有高爵厚祿在後頭。

晁錯趁著酒興,又放言道:“韓非子曰:‘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我生也晚,無由獲戰功,若非依憑遠見,何能一夜間便為三公?正所謂亂世唯勇,承平唯智。無智者,空有抱負,也隻能潦倒一生,我輩焉能如此?”

眾人又是齊聲讚和。晁錯一時興起,便起身,抖了抖衣襟上落英,引吭高歌了一曲。歌曰:

皎皎白駒,賁然來思。

爾公爾侯,逸豫無期。

慎爾優遊,勉爾遁思。[2]

唱罷,邀眾人舉杯,慨然道:“大丈夫貴在有為。我學問尚欠,勝不過韓非子;然智術卻不遜前人,或可比肩李斯。來日,還有待諸君助我。”

此時,正有一縷微風拂過,桂花忽就飄落如雨。搖曳燭光中,唯見各人臉上,全是喜色。

再說申屠嘉含恨故去,朝野多有哀傷者;唯蜀郡中有一人,心中卻是暗喜。此人便是前朝寵臣鄧通。

此時,鄧通免官已有兩年,在故裏南安閑居。文帝一朝,鄧氏所鑄“半兩錢”,成色既足,品相又佳,壓過官鑄的“五銖錢”。百姓喜用,都稱:“鄧氏錢,布天下。”二十年來,不知聚財多少,其身家富過天子,堪比在東南鑄錢的吳王。

此時,他雖無官做,又被奪了銅山,卻也是優哉遊哉一個富家翁。此前文帝所賜十數次,每次皆是巨萬(一億錢),加上鑄錢所獲,隻怕是十代也消受不完。

日子雖富,鄧通卻貪戀往日風光,常感寂寞。當初被免,他不疑是景帝之意,隻道是申屠嘉挾嫌報複。這日聞聽申屠嘉死,便覺有望再返長安,立遣心腹赴長安,廣施錢財,買通故舊,為他活動起複。

錢撒了出去,自然見效。不多日,便有近臣收了錢,在景帝耳邊提起,稱鄧通忠直,被申屠嘉無故罷免,實為不公。

那景帝是何等聰明,聞此言,知是鄧通仍存僥幸之心,希圖再起,便喚來周文仁問道:“前太中大夫鄧通,百無一用。近日,如何為他辯白者甚多?”

周文仁略一躊躇,回道:“鄧通錢,流遍天下。鄧大夫想也是富過王侯,或是在都中使了錢,教人為他辯白。”

“中涓諸人,亦有盛讚鄧通的,莫非錢已使進了宮裏來?”

“內外朝諸臣,皆是俗子,如何能見錢而不喜?”

“焉有此理!如此,朕之安危何人能保?你這便去徹查,有收鄧通錢財者,都逐出宮去!”

周文仁便一時不語,稍後,才緩緩道:“陛下,倘是如此,則未央宮內,將無一個涓人矣。”

景帝聞言,幾乎驚倒:“莫非,你也收了鄧通錢財?”

周文仁慌忙伏地,額頭冒汗道:“……臣下雖受賄,卻不敢為他美言。”

“你為朕親信,位列九卿,仍恨錢少嗎?”

“望陛下寬恕。微臣若不收,便為眾人所猜忌;無須多時,必為眾口流言所毀,捏造些罪名。我便是有百張嘴,又如何說得清?”

景帝默然良久,方歎息一聲:“朕明白了:水在潭中,原是不能至清。世間人情,竟要強過天子詔令,奈何!此事……收便收了,不助他人作惡就好,你下去吧。”

周文仁連忙謝恩,戰戰兢兢退了下去。

景帝望望周文仁背影,心中不禁怒道:“鄧通!吮癰之輩,竟猖獗至此乎?”

權衡數日,景帝打定主意,要處置鄧通,以解當年之恨,不再顧忌先帝臉麵了。

於是召來廷尉張敺,密問道:“前太中大夫鄧通,被免歸家,如今竟賄買涓人,誣言申屠嘉不公,希圖起複。日前朕欲治他罪,還是申屠嘉為之說情,僅免官而已。鄧通所為,實是小人不知好歹。隻不知他往日在朝,可有何不法情事?”

張敺答道:“查廷尉府舊檔,多年前,蜀郡曾有密報,鄧通歸鄉探親時,行蹤詭秘,有潛出關外之嫌。”

“哦!他去了哪裏?”

“往西南夷之地。”

“往那裏去做甚?”

“尚不知。此前僅為風聞,又礙於文帝顏麵,廷尉府未便深究。下官接任後,覺世易時移,不宜再重提此事。”

景帝便一笑:“張公治訟,還是往日做派,寧縱不枉。朕之意,刑名既開新政,則此事理應查清楚。可遣一得力掾吏,赴蜀郡將他拿下,解來京師,一問便知。”

張敺驚道:“莫非鄧通……竟有謀反之意?”

景帝笑笑:“鄧通,小人也,謀反尚不至。然此人不知禮法,恃寵驕橫,當年私自潛出,焉能無不法之事?你拿問便是。”

張敺原為太子舊屬,亦知景帝素惡鄧通,當下會意,便領命而去。

隔日,便有廷尉府一曹掾,帶了數名法吏,飛馬出都。一月之後,鄧通便被押解至長安,下了廷尉詔獄,械係待罪。

張敺喚來獄令周千秋,吩咐道:“鄧通一案,為欽案。昔年有蜀地郡丞告發,鄧通曾潛出西南夷,不知何為。你為廷尉獄老吏,執事三十餘年,深諳關竅。今務求嚴訊,不得包庇。”

那周千秋聞知是通天大案,也知張敺為人精明,便不敢怠慢,當下承諾:“廷尉放心,有周某在,管教他招認。”

過了數日,周千秋便命獄吏,將鄧通押上來,提審按驗。

那鄧通本在蜀郡聽候佳音,不料,卻等來了廷尉府差人,不問情由,一副鎖鏈套住,便押解進京。路上打問犯了何罪,公差卻隻是不理。入長安後,又知是押入廷尉獄,心下這才慌了,不知是得罪了何人。

鄧通往日養尊處優,享慣了富貴,入獄不過才幾日,便覺度日如年。聽聞提審,反倒是高興,心想在故裏未曾犯法,廷尉又豈能誣人,好歹敷衍幾句,料可無事。

待上得堂來,獄卒摘去足枷,鄧通抬眼一望,見詔獄大堂上,是一老邁獄令在問案,心下就一鬆,料定未必有甚大事。

周千秋見鄧通神色倨傲,心中便有氣,猛一拍驚堂木道:“下麵人犯,可是鄧通大夫?”

鄧通揖道:“正是在下。”

“你既做過太中大夫,便問你,可知韓非子為何人?”

“在下讀書少,隻知是……法家先賢。”

周千秋便仰頭笑:“你既知法家,便應知法不可違。孝文皇帝一朝,鄧大夫權傾一時,可有過不法之事?”

鄧通挺了挺身,答道:“並無。”

周千秋瞄一眼鄧通,輕蔑一笑:“初來此處的,都說無罪……”說著倏爾就變臉,猛地招呼道,“來人,先以笞刑伺候,重重打!”

兩旁獄卒一聲呼喝,擁上前來,將鄧通按翻在地,掣出竹板便要打。

鄧通急得大呼道:“獄令留情!我往日在朝中,做事千頭百緒,不知何事犯了法,可否指點一二。”

周千秋冷笑道:“你可知本官姓名?”

“不知,還望指教。”

“在下周千秋,昔日曾折辱過周丞相的,料你也有所耳聞。你縱有鐵骨四兩,可比得過周丞相骨硬嗎?”

“鄧某不敢!然我因何事係獄,也請指教。”

周千秋眯眼片刻,忽而睜圓眼喝道:“本官問你,漢家臣民無數,可有幾個能潛入西南夷的?”

此言一出,鄧通頓時色變,知昔日擅出關外事,已被人舉發,不由汗出如雨,隻得咬緊牙關道:“在下不明,獄令此言究是何意?”

周千秋冷冷道:“鄧大夫既不明,老夫可教你懂。左右,動刑!”

幾個獄卒得令,便將鄧通死死按住,撩開他深衣,褪下**,一人掄起竹板便打。

才打得數十下,鄧通便耐不住,一迭連聲地慘叫:“娘喲!我招,我招!”

周千秋便抬手,示意停刑,教獄卒扶起鄧通,拽至案前問道:“你出關去了哪裏?”

“隻在滇國勾留。”

“潛出關去,有何圖謀?”

“久聞滇國異域,有蒼山大澤,景致奇佳。在下飽食無趣,便忽生奇想,欲往異邦賞玩山水。”

“那麽,有何所見?”

“民皆從楚俗,男女衣裳同款,喜獵取人頭以祭祀……”

“哦?”周千秋麵色一沉道,“太中大夫,你是好興致,本官信了,然夾棍卻不信。來人,抬上夾棍!鄧先生一肚子學問,非用夾棍方能講得出。”

眾人一聲唱喏,便將夾棍、石錘搬上。有皂隸如狼似虎撲上,捆綁鄧通腳踝。

那鄧通早知夾棍厲害,料想今番是逃不過了,便將心一橫,仰天歎道:“罷罷!拿筆墨來,我自寫供狀,絕無隱瞞。”

周千秋這才拈須一笑:“知時宜便好,莫要再藏了心機。”遂命書佐將筆墨、竹簡拿來,遞給鄧通。

無多時,鄧通將供狀寫就,周千秋接過看了,見上麵寫道:“鄧某昔年潛入滇國,乃聞聽彼處有銅山,故而入夷地,聚遊民挖銅,馱回鑄錢,有私逃貨稅之罪。”

周千秋心中一驚,脫口問道:“隻是此事嗎?”

鄧通叩首道:“在下既服罪,便不敢有所隱瞞。”

“出關外挖銅,所獲幾何?”

“滇國銅山甚小,僅獲利千金而已。”

周千秋又看一遍供狀,沉吟不語,心中暗想:“無怪此案通天,這鄧通,真有包天之膽。既如此,千金是他,萬金也是他,何不問成獲利十萬金?成就我大功,也令廷尉高興。”於是沉下臉來,將供狀擲還鄧通,叱道:“潛入關外,必圖大財,何止區區千金?怕是十萬金也不止。”

鄧通慌忙辯白道:“獄令有所不知:若獲利十萬金,鑄錢便不止數十億枚。那西南夷,山高路險,如何馱得這許多銅回來?”

周千秋立時橫眉立目:“鄧大夫,你欺蒙本官,莫非想斷足嗎?”

鄧通一怔,注目周千秋片刻,反倒是不慌了,反問道:“足下無憑而嚴鞫[3],是要令我自誣嗎?”

周千秋未料鄧通出此言,一時竟啞然,猛然想起:鄧通終究是前朝重臣,今雖入獄,朝中或還有朋黨,須探個究竟,才好下狠手。於是微微頷首道:“鄧大夫倒還有骨氣。也罷,今日過堂,便如此吧。容你先退下,好生思量。”

提審畢,周千秋便整理好衣冠,來至廷尉府廂房,求見張敺。

張敺見是周千秋,劈麵便急問:“鄧通可曾招供?”

周千秋俯首答道:“回廷尉,鄧通招認:昔年曾潛入滇國,在彼處招流民,挖銅載回,可值千金。”

張敺大喜,不禁拍掌道:“老吏斷獄,到底是爽快,我這便草擬上奏。”

周千秋卻故作遲疑道:“下官以為,鄧大夫私出邊關,偷逃貨稅,已是鐵案。然其所得利,遠不止千金。”

“何以見得?”

“廷尉也知:鄧氏錢常年流遍天下,其家財,何止萬萬錢。他豈能為千金之利,便犯險偷出邊關?下官以為,他在西南夷挖銅所得,定在十萬金之上。”

張敺未置可否,沉吟片刻,隻說道:“那鄧通,佞臣也,一向不為今上所喜。雖如此,獄令斷案,也不可無憑,更不可羅織成罪。”

周千秋聞聽此言,知鄧通入獄乃是觸了逆鱗,心中便有了數,於是斷然道:“廷尉放心,無須下官動刑,明日便教他自招。”

自廷尉府出來,周千秋便去找了相熟的涓人,探得鄧通當初開罪今上,原是為“吮癰”一事,心中更有了主意,要教鄧通甘心自誣。

次日,複又提審,鄧通心懷恐懼,以為必會有大刑伺候。不料上得堂來,卻不見如狼似虎的皂隸,僅有兩案相對,案上擺有酒饌。

隻見周千秋獨自在堂上迎候,施禮見過,便請鄧通入席。

押解獄卒立刻上前,卸下足枷,扶鄧通入座。周千秋揮一揮袖,眾人便皆退去。

鄧通不明就裏,於恍惚中坐下,隻聽周千秋好言勸道:“鄧大夫,且飲美酒。你我相識一回,便是前緣。此後何時再飲,怕是未可知了。”

鄧通聽出此言蹊蹺,便不舉箸,抬眼問道:“獄令究是何意?可以直說。”

周千秋卻不理會,隻以平常語氣問道:“下官曾聞:太中大夫在昔日,竭誠盡忠,曾為孝文皇帝吮癰。可有此事?”

“有過。為臣之道,在於不避繁難。”

“哦呀!能為此者,豈非與孝子無異了?”

“在下以為:孝道便是臣道,並無不同。”

周千秋微笑片刻,忽就話鋒一轉:“然臣子到底是外人,不是皇帝真孝子。你如此做,教那真孝子的顏麵,又如何安放?”

鄧通不禁愕然,略一思忖,這才猛省:原是當日為文帝吮癰事,觸怒了今上。今日係獄問罪,即由此事而發。

正恍惚間,又聞周千秋舉杯勸道:“你既知原委,便不須本官費力了,招或不招,總歸逃不過的。”

鄧通哀歎道:“往日事,追悔也是莫及了。”

“不然!若你招認曾潛入外邦挖銅,獲利十萬金,願以家財抵罪,今上豈能不顧文帝顏麵,叫你去死?”

“去死?”鄧通臉色一白,不禁喃喃道,“且慢且慢,容我細思量……”

周千秋看過大喜,命獄卒安撫好鄧通,便急赴廷尉府廂房,將供狀呈遞張敺。

張敺看過供狀,將信將疑,隻問道:“可是拷問所得?”

“非也。下官未動一指,僅曉以利害,鄧通便自願招認。廷尉若不信,可往獄中掀衣驗之。”

張敺想了想,才麵露喜色,讚許道:“秉公斷案,當如是。鄧通既服罪,你便立有大功!”

旋即,張敺將鄧通案卷呈上,請景帝定奪。景帝看過,冷笑一聲,詢問張敺道:“以愛卿之意,當如何決此獄?”

“臣以為:鄧通鑄錢,終究是先帝特許。潛入外邦固然違禁,然隻為鑄錢,亦無大罪。法之威嚴,乃在於持平,不如準其所請,罰沒家財,以示儆懲。”

“隻抄了他家財,豈不太輕?”

張敺一笑:“鄧氏家財雖厚,然亦不足頂罪。其不足之數,可視為官債,令他限期償還,不得通融。如此辦理,既不傷先帝顏麵,亦可令天下之人心服。”

景帝望住張敺,笑道:“張公到底是精明,也好!一個黃頭郎,如何就能富逾天子?‘吮癰大夫’,隻恐要貽笑萬年了,若不懲戒,又怎向後世交代?”

經廷尉府一番忙碌,待得鄧通蒙赦出獄,方知全部財物及家宅,盡已沒入官家。如此,昔日巨富,轉瞬便成赤貧,且身負數億官債,獨自流落長安,衣食無著。

鄧通遭罰一事,數日之內,即哄傳於長安城內,百姓皆喜形於色,隻恨罰得太少。

這日,館陶長公主劉嫖在長樂宮,正為竇太後剝棗。聞聽宮女說起此事,不覺黯然,對竇太後道:“那鄧通,也是可憐。父皇在時並無劣跡,不過擅逢迎而已。”

竇太後亦感歎:“正是。人不可以驟貴,即便小人得誌,也是要遭妒的。”

“啟弟行事,向來苛急。鄧通在往日,盡心伺候父皇,並無差池;如今落拓,總要留些顏麵給他。”

“嫖兒心慈,便賜些財物與他吧。免得人議論,說咱家忘恩負義。”

如此,劉嫖便遣心腹,送了些衣物、錢財給鄧通。鄧通得了這接濟,好歹在長安賃了屋,東奔西走,指望有朝一日,賺些錢來償還官債。至於家眷落魄南安,已是顧不得了。

哪知廷尉府一班法吏,早盯牢了他。見鄧通有錢財到手,便如狼似虎般闖入,聲稱索取官債,要收繳財物。

鄧通連忙辯稱:“此為長公主所賜。”

法吏卻不理會,嗬斥道:“賜物亦是所得。按律法,所得須先拿來償債,不得私用。你若不服,可詣闕告狀,天子自會處置。”便將所有財物,一掠而空,連一根金簪也未留下。

夜寒難眠,鄧通睡了一刻,又掩衣坐起,遠望城內萬家燈火,不禁大哭:“先帝,鄧某愚忠,可曾有片刻負過你……”

長公主劉嫖聞知,亦是忍不住落淚,忙又遣人送去衣食,密囑鄧通,隻說這財物是借貸而來,方不至為法吏奪走。

果然未過幾日,法吏又聞訊而來,其勢洶洶,鄧通便照密囑所言,搪塞了過去。如此勉強撐持,又苟活了多時。

此後,長公主為兒女事操心,已無暇顧及。鄧通便日漸潦倒,竟至不名一文。隻得在故舊家中寄食,饑一餐,飽一餐,困苦至極。久之,那舊友見他起複無望,便也厭煩,漸漸將他冷落了。

初冬日,鄧通棲身的偏屋中,四處裂隙,不能遮風。鄧通感染風寒,已有數日粒米未進,渾身無力。那舊友本不是良善之輩,施舍多日,已覺虧本,此時便故作不知,也不來問。

這日晨間,天降初雪,雪花飄進窗欞,一層層覆於身上。鄧通睜眼醒來,饑腸轆轆,更覺周身寒徹,便想起往日,珍饈滿盤,食不厭精;到如今,枵腹忍饑,欲求一缽黃粱而不得,又何其哀哉!

此時,耳邊隱約響起人聲,似是喃喃咒語:“或將餓斃……”便想起當年,方士陰賓上曾有此言,當時隻道是誑語,今日卻應驗了。隻恨自己,年少時為何不守本分,偏要來長安。若留在蜀郡做個船夫,或還可以善終。

想到此,鄧通不禁萬念俱灰,隻顧閉目呻吟,奄奄待斃。

至朝食時分,鄰家有湯餅熟了,一股香氣飄進。鄧通眼前,忽就現出一隻大陶碗,碗中是狗肉湯餅,上覆紫蘇,香滿陋室……

隔了數日,那舊友不見鄧通動靜,進來看時,才見鄧通竟已活活餓斃!那人自認晦氣,忙找來裏正、嗇夫驗過。又邀眾鄰人幫忙,以破席裹住屍身,抬去城西,埋在了亂葬溝中。

消息傳入宮中,有涓人與鄧通相熟,說起此事,都唏噓不已。景帝聞知,隻微微搖了搖頭:“當今之世,怎會有餓死溝渠者?”

可歎一代嬖臣,聚財數十億,富逾天子,萬人垂涎。其終局,竟如此淒涼,實是出人意料。

鄧通雖死,景帝對此人猶自痛恨不已,暗暗發了毒誓,終其一朝不用佞臣,隻用大才。對晁錯,就更是信任不疑。

再說那晁錯,自升任禦史大夫之後,權傾九卿,勢不在丞相之下,不免就顧盼自雄。想漢家開辟以來,受天子寵信者,無過於此,或是天將降大任於己。於是每日罷朝,便將那《商君書》《韓非子》翻了又翻,誓欲有一番作為。

這日夕食後,又在書房翻閱《韓非子》,偶見“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一句,不禁擊節讚道:“大哉韓非子!書生坐屋中,竟能洞見古今千年。僅十六字,便說盡了治天下之道。”

恰好這日休沐,景帝起意赴郊外賞雪,召來晁錯、周文仁同往。三人皆著便裝,縱馬在前,帶了一隊郎衛隨後。

出東南霸城門,但見原野起伏,皆覆薄雪,天地間清朗之至。景帝不禁揮鞭喜道:“人在此間,便無雜慮,今日你我君臣,可學田忌、孫臏,馳逐決勝。”

周文仁喊了聲好,打馬便跑。景帝、晁錯哈哈大笑,隨即亦加鞭催馬。雪天行人無多,一行人放膽馳騁,馬蹄過處,騰起片片雪霧。霧中唯見白裘飄飛,似仙人禦風而行。

快意之中,並不覺路遠,不足半個時辰,堪堪已馳上白鹿原。三人便勒住馬,放眼觀看。此時遠處梁峁,皆落滿雪,起伏如素帛飄逸。有三五人家,點綴其間,望去似墨跡點點。

片刻之後,隨行郎衛也趕到,景帝遂揮鞭向北一指,問道:“爾等可見否?”

眾人皆往北望,見霸陵高矗,隱於薄霧之後,宛若神山。

晁錯見此景,不由大讚道:“壯哉!”

景帝亦是心潮難平,回首道:“先帝遺我,真是一片好河山。”

晁錯低回片刻,忽然歎道:“可惜這等河山,卻是片片如襤褸,不得連綴。”

“唔?”景帝便覺驚異,直視晁錯道,“晁公此是何意?”

晁錯便跳下馬來,以鞭柄在雪地上畫個圈,指道:“設若這就是天下,陛下以為,是否已盡在股掌中?”

景帝、周文仁也都跳下馬來,駐足觀看。景帝瞥過一眼,便道:“不錯,自長沙國改封,化內之境,皆已姓劉。晁公於此有何異見?”

晁錯微微一笑,便以鞭柄作筆,邊畫邊說道:“昔年高帝初定天下,覺異姓王不可信,故而大封旁枝同宗。陛下請看:高帝庶長子齊悼惠王,封得齊地七十餘城;庶弟楚元王,封得楚地四十餘城;族侄劉濞,封得吳地五十餘城……”

景帝定定望住雪地,隻見那圈中,已被劃走一半大小,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晁錯見景帝有所動容,便趁勢道:“僅這三支庶孽,便分去天下一半;父子相傳,自成一統,遂與天子分庭抗禮。陛下如何便能說,天下已盡在股掌之中?”

周文仁望望雪地上圖畫,也是驚異萬分,脫口道:“以晁公所見,天下之半,竟是危殆了嗎?”

景帝沉默有頃,忽拽住周文仁衣袖道:“話說到此,也無心遊賞了。來,且席地而坐,你我恭聽晁公高見。”

三人遂解下白狐裘,鋪於地上,麵對雪上圖畫而坐。周文仁抬頭,以目示意,眾郎衛便都散開,拔劍警戒。

景帝耐不住,先開口問道:“依晁公之見,天下事,已等不得了嗎?”

“無為。”

“正是!秦末之亂,荼毒已甚,若不尊‘無為’二字,則百姓不可活。即是高後稱製時,亦尚無為,百姓有口皆碑……”

周文仁便不解,發問道:“下臣不明:高後臨朝,正是多事之時,何以能稱‘無為’?”

晁錯瞟他一眼,微笑反問道:“郎中令以為,治天下,隻是治王侯公卿嗎?”

周文仁茫然不能作答,隻得拱手道:“願聞指教。”

晁錯望了望景帝,便從容道來:“治天下者,其義有二,一為治百姓,一為治諸侯。治百姓事,在上者若無為,百姓不受擾,便似草木發榮滋長,無須人力相助。諸侯則不然,你若無為,他便想有為,放任既久,小獸亦成猛虎,反要來噬人了。”

景帝臉色微變,卻故意問道:“劉氏諸王,到底是骨肉,如何便能骨肉相殘?”

晁錯淡淡一笑:“以臣愚意,骨肉相殘本無可怪,恰是骨肉,最不相容。”

“何以見得呢?”

“百姓欲效陳勝王,揭竿而成大事,難似登天。諸侯王則不然,恰是頂著個‘劉’字,與天子之位,僅一步之遙,何人能不動心?人心不知足,自古而然,若不加約束,有幾人能安分守己?故而治諸侯事,勿忘有所為,否則必釀大禍。”

周文仁聞言,登時張口而不能合,景帝亦是汗流浹背。一時三人相視,都默默無言。

少頃,景帝才歎息道:“誠如是,晁公並非危言。向時為太子,遵父命,常讀賈誼上疏。賈誼眼光老辣,指同姓諸王,名雖為臣,實則無不以天子自居。每讀至此,憂思難眠,方知父皇為難之處。”

周文仁卻有疑惑,問晁錯道:“各方諸侯王,錦衣玉食,代代享富貴;若謀反,則成敗之數難料。彼輩不愚,何以甘願冒此風險?”

晁錯冷笑道:“賭徒之心,你我可測乎?”

景帝不由微微頷首,瞄了一眼雪上圖畫,又問:“依晁公之見,天下危殆,以何處為最?”

晁錯拿起馬鞭,指向圖畫東南隅,斬釘截鐵道:“即是此處。諸王之心,唯吳王最險。此前,吳王因已故吳太子之事,心生嫌隙,詐稱病而不朝。若按古法,當誅殺勿論,然文帝不忍,反倒安撫了事。文帝厚德至此,吳王本應改過自新,他卻不然,反倒日益驕恣,挖山鑄錢,煮海為鹽,誘使天下逃人歸附。此等虎狼,豈能無事?今若削藩王之地,當從吳王始。”

景帝沉吟道:“若削藩令下,吳王舉兵而反,將奈何?”

晁錯棄鞭於地,叩首道:“陛下,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急,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

景帝尚未發話,卻見周文仁麵露憂色,連連向晁錯拱手:“下官不才,請晁公也聽我一言。吳王譬如火藥,硝石硫黃雖在,然無火不發,我又何必舉火?”

周文仁正欲反駁,景帝連忙製止道:“晁公乃智囊,天下大勢,你我皆聽晁公之言。”

周文仁悻悻道:“晁公之言,固然高明,隻恐諸臣不肯聽。”

景帝望望二人,便對晁錯道:“既如此,你明日上奏本,交公卿列侯及宗室共議。朕並無定見,隻從眾議。”

三人議罷,遂起身舉目四望,見冬日晝短,天已微有暗色。景帝便道:“這便返回吧,今日聽晁公高論,不虛此行。”

周文仁故意問:“歸程可還要馳逐?”

景帝望一眼晁錯,搖頭笑道:“張弛有道,孔夫子之言,亦不可廢。歸程且徐行就好。”

一行人便攬轡徐行,緩緩下了白鹿原。

薄暮中雪意漸濃,漫天皆白,鄉路蜿蜒伸入蒼茫中。行至半途,忽見前麵有一白衣老翁,手執長鞭,正趕著一群羊蹣跚而行。

景帝忙一擺手,眾人皆勒住馬,隨在羊群之後。鄉路兩旁,植有冬麥,一行人欲下田繞過羊群,又恐踐踏青苗。周文仁耐不住,嚷了一聲:“如此緩慢,要走到何時?”便要去喚老翁讓路。

景帝喝止道:“不得打擾!”

那老翁聞聲,回頭來看。景帝、周文仁便都一驚:原來此人,即是年前在軹道遇見的王禹湯。

王禹湯也認出二人來,仰頭一笑:“天下路窄,故人又相見了。”

景帝擔心道:“雪天路滑,王生如何遠出至此?”

王禹湯苦笑道:“今夏蝗蟲四起,將禾苗掠食一空,羊也無草可食,故而來原上放牧。”

景帝便笑:“天意乎,如何又遇老丈?”

“差矣!是老夫如何又遇諸公?”

“哦,這又有何不同?”

“老夫出門,本為生計,不欲有人攪擾。昔我刈草,被諸公無端拿問;今我趕羊,又遇諸公來爭路,不是麽?”

“不敢!我等隻是乘興出遊,不意驚擾了老丈。”

“不知諸公是何處貴人,不事生計,卻得終日優遊。若是意在無為,便隨老夫緩行;若是想有為,便請趕散羊群,隻管前去。”

晁錯在旁聞聽,心中驚異,忍不住脫口道:“你是何人,敢論無為有為?”

景帝忙對晁錯道:“這位老丈,即是高士王禹湯。”

晁錯一怔,細打量王禹湯一番,才施禮道:“原來是王生!久聞大名,恕在下冒犯。”

王禹湯略一還禮,橫瞥一眼道:“嗬嗬!閣下多禮了,我本布衣,談何冒犯?然無為有為之道,各有所見,莫非唯有公卿方可談論嗎?”

晁錯一笑:“非也。朝堂之人,草野之民,所守之道各不同,豈是交臂之間說得清的?”

三人聞聽,皆驚愕不止,景帝忙問道:“晁大夫又如何?”

王禹湯仰頭笑道:“晁大夫,當今之翹楚也,才比商鞅、韓非,隻不要終局也相似便好。老夫以為,法家重刑名,雖多智,亦有一失,那便是:不知百姓安一日,君王也就安一日。若隻顧朝夕更易,變動無窮,百姓不堪其擾,則君王天下又賴何以存?”

晁錯聽得刺耳,忍不住反駁道:“先生謬矣!韓非子曰:‘不變古者,襲亂之跡。’為政者,豈能憚於民心不安,便守古不變?”

“荒唐!韓非子亦有言:‘法禁變易,號令數下者,可亡也。’想那秦之一統,固是法家之功;然轉瞬即亡,不也是法家攪的嗎?”

三人頓又麵麵相覷,景帝連忙一揖道:“謝先生指教,惜不能朝夕俯身求教。前麵有歧路,我等可擇他路而行,先生請自為。”

王禹湯自顧趕羊,頭也不回,隻擺手道:“不謝。老夫妄言,諸公隻當未聞。我素不信孔子,隻信他一句‘血氣方剛,戒之在鬥’。你等尚在壯年,不知其玄奧,我是早已無此血氣了。”

晁錯又反譏道:“老人家閱世既多,膽量便小。當今天下,諸強藩環伺,你不與人鬥,人卻無一日不與你鬥。若是君王坐困關中,待四方禍起,怕要悔之不及!”

王禹湯隻一笑:“這世上人,管他是草民藩王,有一日可安穩,便圖一日安穩;你若樂與人鬥,他便不得不陪你鬥,試問如此君王,可還坐得安穩嗎?”

說話間,諸人已至前麵路口。晁錯還想反駁,王禹湯卻不再理會,隻回身揚臂,一聲鞭鳴,將羊群趕向一旁,為景帝一行讓開路。

景帝望望前麵,對晁錯道:“天色已晚,不宜耽擱,且趕路要緊。”便匆忙向王禹湯揖過,打馬前行。

一行人馳驅片刻,景帝心緒仍不寧,又勒住馬回看,卻驚見王禹湯連同羊群,竟是蹤影全無!

景帝久久凝望,隻覺恍惚。晁錯在旁道:“白衣人偕白羊遠去,想是已隱於雪野中了。”

景帝微微搖頭道:“王生,異人也,或是專為我而來……”

自原上歸來,當夜晁錯便遵旨,挑燈寫好奏本,於次日入闕呈上。景帝看過,交還晁錯,便令公卿、列侯及宗室齊集前殿,共議此奏可否。

待諸人會齊,景帝也來至前殿,旁聽集議。丞相陶青略述過大意,便請晁錯宣讀奏本。

晁錯此奏,經一夜斟酌,所論愈加有據,即是史上著名的《削藩策》。由晁錯本人讀之,更是滔滔雄辯,聲震殿宇。

讀罷,晁錯昂然四顧,向眾人揖道:“臣晁錯,以此上奏,請告諭天下:責諸侯之罪過,削其地,以明尊卑。”

陶青見此,便道:“諸君既無異議,可上呈禦批,頒行削藩之策。”

“慢!”座中忽有一人,舉手朗聲道,“禦史大夫此議,乃魯莽之見,萬不可行。”

話音落地,滿堂皆驚。景帝也向前傾身,要看清是何人敢爭辯。

待眾人看清,原來此人是詹事竇嬰。竇嬰,字王孫,乃清河郡觀津人,為竇太後族侄。他所任詹事一職,為宮內官,專掌皇後、太子家事。逢皇後法駕出行,詹事須為前導,乘導引車開路。

此次集議,本是公卿列侯議事,輪不到詹事這類小吏。然竇嬰卻是外戚,身份顯貴。早在文帝朝時,曾任吳相,不久因病免歸。景帝即位後,得竇太後之力,又入宮執事。這日,便是以宗室身份參與集議。

陶青也頗感意外,望了一眼景帝,才道:“竇詹事有何見教,不妨說來。”

竇嬰便振衣而起,向眾人一揖道:“禦史大夫之議,乃申不害、韓非子一流,言必稱賞罰,事必求功成。急功近利,錙銖必較,恨不能一日便成。此道,可以取天下,而不能治天下。今日所奏,竟不惜逼諸侯急反。試問,諸侯急反,我可有急備?我若無備,而天下之半皆反,又何以當之?”繼而又轉向晁錯,直麵問道,“晁公以文吏出身,嫻於文牘,耽迷掌故,既不知財計,又未識兵革,有何膽量輕言削藩?”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諸臣皆麵露惶恐,左右張望。

晁錯遭此反駁,氣得須髯僨張,當下叱道:“詹事之務,僅是眼前瑣細,無怪你目不及廊下,耳不聞窗外。當今急務,乃在天下枝強幹弱。諸侯居其國,法令自立,官吏自任,鑄錢以富其國,聚徒以強其眾;名為諸侯,實為敵國,是為不反之反。今若不削藩,天子之威日弱,崤關之外,不尊詔令;天下之半,難稱漢家。大勢如此,詹事你可知嗎?”說到此,晁錯意氣愈盛,向前幾步,又戟指竇嬰道,“臣少時習從法家,誠惶誠恐,不意今日廚灶馬廄間,竟有敢蔑視法家者!君不聞,韓非子素重‘上尊’‘主強’,若是上不尊、主不強,則天下紛亂,就在眼前。似竇詹事這般,渾噩如秦二世,坐待事發,則崤關如何能守,鹹陽又如何能不焚?”

聽晁錯這番縱論,眾人中便不乏叫好者,此處彼處,讚聲四起。

竇嬰卻不為所動,雙目炯炯,略一躬身道:“晁公所言,不無道理,然天下事,非道理可以言盡。今之漢家,其務不在掃六國,而在安民,故法家之苛急,便是無端肇禍!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諸侯雖不臣,然並非公然倡亂,若以禮而化之,則似引水澆火,可徐徐而熄之。晁公所本,乃商鞅之術,恃力而為,恃強而動,視諸侯為敵,必將逼反四方。天下得太平,迄今不過三十年,晁公便忍見刀兵四起、生靈塗炭乎?生於治世,卻喜聞劍戟聲,不是瘋癲,便是文癡!似晁公這般,欲自取其亂,竟是何居心,還請指教。”

晁錯不甘削藩之計為一小官所阻,當即叱責道:“腐儒之論!你豈知人性本惡,若水之下流,僅憑善言怎可以教化?殷紂作惡,非流血不可以止;齊楚稱霸,循周禮則不能勸。今諸侯坐大,民間皆能預見其亂不遠,若斷然削之,便是利民。商鞅曰:‘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若以禮教徐徐化之,則遠地未服,都邑已破;絲竹未盡,鼙鼓驚夢;此處宮闕,恐早已不複為漢家了。覆亡之患,忠臣當挺身而救之;似竇詹事這般阻撓,又是何居心?臣是萬萬不可忍!”

待晁錯言畢,眾人心中一凜,都不敢當場置喙可否。

景帝細聽了許久,一時也難以決斷。又見兩人論辯,語氣愈加激憤,終不是事,便擺手勸止道:“二位所言,都不無道理。削藩事大,牽動國本,非一二日可籌劃妥備。且擱置不論,容後再議。”

聞景帝發話,眾人才覺鬆一口氣,都低聲議論不休。

陶青領會景帝之意,連忙打圓場道:“如此最好。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今聞二公高論,可以放心死兩回了。”

眾人便一齊發笑,紛紛附和,讚成緩議削藩為好。

晁錯見好事落空,滿心惱恨,本想奮力再爭,然礙於竇嬰外戚身份,不便太過得罪,隻得忍下。

待返歸家中,晁錯百事不欲再問,獨立於廊下,癡望著滿庭白雪,良久方歎道:“無怪《商君書》雲:‘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先賢到底是聰明,早看得明白。”

[1].中大夫,官職名,秦置,漢初沿置。為郎中令屬官,隨君王左右,備顧問。

[2].眾人又是齊聲讚和?。

[3].鞫(jū),審問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