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登鑾殿尚無為

文帝後元七年(公元前157年)夏六月,初一這日,長安未央宮內,宮人們無不神色張皇,都知當今皇帝臥病不起,藥石無效,怕是挨不了多久了。

中庭禦道上,多日未有帝輦經過,頗顯寥落。偶有麻雀落下,也嫌日曬難當,都是旋落旋起,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至正午,蟬鳴如織,越發聒噪得令人焦心。文帝寢殿外,宮女、宦者無言肅立,看似憂傷,實是疲累得耐不住,挨過一刻是一刻。正各想心事間,忽聞室內哭聲大作,有如渠水出閘。眾宮人猛一驚,都睜開眼,心中暗暗舒了口氣——“總算是駕崩了!”

片時過後,便有慎夫人、尹姬等後宮姬妾,聞訊奔來,入內與竇皇後同哭,哭聲便越發嘹亮。過了好一會兒,哭聲稍減,隻聞宦者一聲高呼,眾宮人當即捧著水盆、汗巾、龍紋覆衣、布帶、覆衾等,魚貫而入,為逝者小殮。

眾人一邊入內,一邊就看見太中大夫鄧通,雙目通紅,跌跌撞撞奔出寢殿,並無一句言語。

自從文帝病倒,內外傳達及瑣事等,皆由嬖臣鄧通一手打理,再無其餘人插手。如今他倉皇而出,卻不見有任何吩咐,眾宮人就甚覺奇怪。再抬眼望望,見太子劉啟立在床前,滿麵肅然,正在恭請皇後等人稍退。宮人們這才明白:皇帝的善後事宜,已由太子接了過去。

忙碌了一個正午,操辦完淨身、著衣等事,眾人又以白布帶將遺體絞束,蒙上覆衾。此時,晏駕的文帝僅露出麵孔,眉目安詳。竇後視力不濟,湊近臥床,眯眼看了看,不禁又淚如泉湧,悲呼道:“陛下……”眾姬妾聞聲,跟著又是一番號啕。

這半月來,太子劉啟食不甘味,可謂天下心事最重的一人。方才哭聲大作時,他隻覺天旋地轉,大氣都難以呼出,然囿於身份,也隻得強自撐住,不亂陣腳。待小殮完畢,才覺遊魂歸竅,略覺放鬆,遂直起身來,望一眼身旁的詹事[1]周文仁,吩咐道:“速去請太後、丞相來。”

那周文仁年方弱冠,生得唇紅齒白,人亦極伶俐,聞令疾步趨出,不多時,便請來了薄太後與丞相申屠嘉。

後晌的半日裏,寢殿內外人進人出,忙亂不休。至入夜時分,才見劉啟與丞相申屠嘉一左一右,扶著薄太後緩緩出寢殿,送往長樂宮去。嘈雜半日的未央宮,方複歸寂靜。

夤夜,竇後、太子等諸人,皆換了素服為文帝守靈。寢殿內外,燭炬通明,如同白晝一般。階陛上下,唯見人影憧憧,竟不似陽間景象,於夏夜裏生出一股寒意來。

次日晨,天氣欲雨不雨,滿天都是陰霾。眾臣上得朝堂來,見氣氛有異,都惶恐不安。但見丞相申屠嘉走出,一臉凝重,揚一揚手,壓住眾人喧嘩,從袖中掣出一道詔旨來,聲音喑啞道:“昨日午時,今上已賓天,諸臣請聽遺詔。”

滿朝文武不由齊聲驚呼,忙整好衣冠,伏地聽宣詔。

這道遺詔,係由文帝臨終前口授、申屠嘉執筆錄成。詔曰:“朕承宗廟,以微渺之身登天下君王位,二十年有餘矣。賴天地之靈、社稷之福,致海內安寧,無有兵革。朕天資不敏,常畏己過,恐有損先帝遺德。在位既久,又恐不得善終;今幸以善終,當無悲哀。詔令天下吏民,隻可服喪三日,不禁嫁娶、祭祀、飲酒、食肉等。入朝赴喪儀者,皆勿用斬衰[2],纏頭喪帶寬勿過三寸,車輛兵器勿覆白布。勿發民間男女入宮哭靈,哭靈各王侯官吏,隻旦夕各哭十五聲,禮畢既罷。非旦夕之時,不得擅哭。宮內近侍原服喪三十六日者,今七日即可釋去。以此布告天下,使吏民知朕意。朕之寢地霸陵,一仍其舊,勿有所改。”

眾臣聞詔,雖已知遲早將有這一日,仍不免心驚肉跳。想想這天下,得享二十餘年太平,全賴今上寬仁溫厚,今日忽聞聖駕崩殂,都不知今後將有何等變數。又聞遺詔所言,竟是令天下臣民“短喪”,於祖製甚是不合,各人便都不安,然也無人敢出一語。

如此靜默片刻,人群中才漸起哀聲,先有一二人領頭,眾人隨即猛省,一齊放聲哭起來。

申屠嘉亦淚流不止,本也想放聲哭一回,然想到百官皆六神無主,宰執決不可自亂,隻得強打起精神,拭了拭淚,命諸臣罷朝歸家,換了素服,稍晚再入宮來哭靈。

這日,按儀製是大殮之日。眾宮人將文帝遺體搬至前殿,布好靈座,以供拜祭。

待靈座布好後,前殿已是一派素白世界,哀氛立見。太子劉啟上前抱住父皇遺體,不住踴跳號哭。宮女扶薄太後在旁垂淚。竇後、慎夫人等後宮諸人,亦是各個滿臉哀容,伏地慟哭。

一通哭畢,宦者將遺體抬起,移入金絲楠木棺,眾人再哭;隨後掩棺,接著三哭。棺蓋將要閉合時,薄太後忽地掙脫攙扶,伏棺大慟道:“兒啊!難得你事事小心,從不越矩,怎的就走到了我前頭?”說著,就要以頭觸棺。

太子劉啟見事不妙,忙喚了一聲:“太後保重,父皇他……走得還算心安。”隨即起身,扶住薄太後,溫言相勸。

薄太後撫棺悲泣多時,方才哽咽道:“吾兒心事多,他走得實不心安啊!”

劉啟、竇後等人無奈,隻得又勸慰再三。

待三通哭畢,眾人又對著靈座焚香祭奠,各自默禱,將眼淚幾乎流幹,方告一番禮畢。

此後數日間,京城公卿及百官,皆列隊上殿祭奠。未央宮內,唯見一片雪海似的衣冠。逢到朝夕兩時,階陛上下一片哭聲;其餘時分則靜默無聲,無人敢擅哭。數日間,外地諸王也陸續趕來,一時間馬車轔轔,當街交馳,滿城皆是一派哀容。

萬民服喪的三日裏,四方城鄉無不靜默,如萬物都失了聲一般。百姓們白日忙畢,夜來在棚架下納涼,說起今上駕崩,都連聲歎息,對來日未定之數,甚是擔憂。

三日後,長安城內各嗇夫、裏正,聯翩巡城,高聲告諭百姓,令民間皆解去喪巾,不得延遲。文帝於生前屢次施惠於民,百姓心中感念,都想多服喪幾日;然見曉諭嚴厲,終是不敢違命,便都紛紛除去了喪巾。

待文帝入殮七日後,百官也都脫去喪服。當日上朝,三公九卿簇擁太子劉啟,齊聚在文帝靈座前。奉常[3]朱信跨前一步,撩衣伏地,向劉啟報出:“臣等遵太子令,議定大行皇帝尊號,曰‘孝文皇帝’。乞請太後、太子恩準,頒布天下,永載典冊。”

諸臣聞言,神情便一振,隨之都伏地頓首,紛紛讚同,請上尊號。劉啟見群臣無異議,自是照準。

隔日,群臣又擁劉啟至高廟,祭告高帝。一番繁文縟節後,接過璽綬,太子劉啟才算是受遺命,襲了皇帝之位,後世稱他為“景帝”。

同一日,新踐位的景帝即下詔,尊祖母薄太後為太皇太後,尊其母竇皇後為皇太後,又加封阿姊劉嫖(piāo)為館陶長公主。其時竇太後之兄竇長君已死,便封其子竇彭祖為南皮侯;竇太後之弟竇廣國,亦封為章武侯。

此後半月間,除嶺南藩王免奔喪外,其餘劉氏諸王都已入都,先後哭祭完畢。景帝見喪期已畢,不敢有違父命,便下詔行奉安大典。擇了個吉日,親率文武百官,扶柩至霸陵奉葬。

且說這霸陵,在長安城東南百裏開外,灞水之濱,依山而建,高居於白鹿原上,別有一番景致。文帝生前因擔心遭後世人盜陵,不在平地起陵,故而霸陵的墓穴,乃是鑿壁而成。如此,山即是陵,陵即是山,可望千秋而不毀。

奉安之日,王公、百官、侍衛數千人,簇擁文帝棺槨出城。文帝在世時,耽迷神跡,曾有詔,漢家從此尚赤色。如今奉安隊伍出城,旗色便是紅的,望去遍野如火。

如此曉行夜宿,走了三日,方行至灞水畔。景帝遂下車徒步,率群臣沿陵西大道而上,行禮如儀,場麵極是壯觀。

鼓樂齊鳴中,景帝立於霸陵之頂,遠望新豐一帶煙樹,渾茫難辨,不覺就出神。想到高帝創下的這片河山,從此將擔在自家肩頭,福兮禍兮,實不可測,心中總覺忐忑。

梓宮下葬之時,群臣一片哀聲,與文帝作陰陽永隔之別。文帝生前近寵鄧通,更是哭得昏天黑地,倒地不起。

景帝禮畢起身,回頭一瞥,見群臣正圍住鄧通勸慰,便也未言語,揮袖令人將他扶走。

炎天暑日裏,一番大典完畢,君臣都覺疲憊。歸途上,景帝親點丞相申屠嘉為驂乘,一路無語。望見長安覆盎門之時,景帝才側首望了望申屠嘉,歎息一聲:“今日事,總算是畢了,願天下安泰如故。”

申屠嘉白發皤然,滿麵滄桑,聞言卻微微搖頭道:“陛下,孔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聖賢之言,總有他的道理。無論君臣百姓,今後若不循周禮,則天下未必能安。”

景帝頗覺驚異,回望申屠嘉一眼,稍後淡淡答道:“丞相說得是,儒學之道,朕亦略知一二。”

申屠嘉見景帝不悅,忙辯白道:“老臣乃弓弩手出身,豈知儒學之道?蒙文帝厚恩,領班朝堂,久了,少許有所耳聞。”

景帝也未加理會,隻是一笑:“朕也想從周禮,然有太皇太後在,吾力有所不及。想從周禮,卻是心急不得呀。”

申屠嘉麵色略略一暗,便又道:“陛下即位,似應早立太子,大統相承,以告中外,也好安定人心。”

景帝於太子一事,另有打算,又不欲外人知曉,便敷衍道:“這也心急不得。我正盛年,未立太子,難道大統便不穩了嗎?”

申屠嘉見話不投機,隻得拱手謝罪:“是老臣多想了。”

少頃,景帝想起方才鄧通情形,便道:“那太中大夫鄧通,無德無識,以吮癰而得寵,如何做得了文官?”

申屠嘉回道:“文帝用他,實是用人有誤。”

“向在朝中,鄧通恃寵妄為,不守禮法,丞相可將此人除掉。”

申屠嘉並不知景帝與鄧通的過節,聞言一驚,忙應道:“文帝在時,臣亦素厭鄧通所為,曾當麵訓誡。然其劣行,無非是恃寵,免官也就罷了。若問罪至死,則有損文帝臉麵,朝野不免有議論。”

“丞相倒是仁慈,朕卻不想饒過此豎!”

“臣明日即罷其職、追奪先帝所賜銅山,令其歸鄉就好。”

景帝感慨道:“父皇雖聖明,然諸事千頭萬緒,總有看顧不到的。你我君臣,今後要來補救。”

申屠嘉心中一凜,連忙然諾。

說話間,車駕已近覆盎門,君臣兩人迎風憑軾,眼望著道旁楊柳依依,各想心事。

如此,景帝順利登大位,由夏入冬,一晃數月,倒也平安,堪堪就迎來了新年。當年十月,循例改元,因景帝在位時曾三次改元,故自本年起,史稱景帝前元之年。

新年伊始,景帝便有詔書一道,下給禦史大夫陶青。詔曰:“孝文皇帝臨天下,通關塞,遠近無別;除誹謗,去肉刑,賞賜長者,撫恤孤獨,以育眾生;減嗜欲,不受貢獻,不為私利;廢株連,不誅無辜;除宮刑,放先帝美人[4]歸家。凡此種種,皆上古帝王之所不及,而孝文皇親為之。此厚德,如日月之明,祀廟禮樂亦當與之相稱,應以高廟、惠帝廟奏樂舞為例,為孝文皇帝廟作昭德之舞。如此,祖宗之德方可傳於萬世,永永不窮。奉常可與丞相、列侯、禮官等議妥文帝廟禮儀,具文奏上。”

陶青接旨後,不敢有所怠慢,連忙去找申屠嘉等人商議。

數日後,眾人議罷,將文帝廟樂舞禮儀一一擬定,入朝呈給景帝。

景帝接過,略一瀏覽,露出多日不見的笑顏來:“好,合當如此。”

此時,申屠嘉又高聲進言道:“今臣等有議:漢興至今,萬裏晏然,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大於孝文皇帝。應尊高皇帝為太祖,孝文皇帝為太宗,今後天子,宜世世祭祖宗之廟。四方郡國,天下凡高皇帝臨幸處,均已建有高廟;今後凡孝文皇帝臨幸處,也應有太宗廟。令所在諸侯王、列侯每歲祭祀,不忘祖宗盛德。望陛下恩準,布告天下。”

景帝略一遲疑,打量了申屠嘉一眼,方道:“丞相老成,此議當出於至誠,朕焉有不準之理?然立廟不得擾民,太宗廟成之日,群臣亦不必朝賀。”當下,便命丞相府擬詔,頒布四方。

詔令頒下,四方皆服。天下百姓至此時,已看了數月,心稍始安,知新帝有心承繼父業,不至於另起爐灶。

如此,文景兩代的更替,竟是波瀾不驚。不覺間,景帝前元元年(公元前156年)春季已至。四月間,風調雨順,萬物勃發,百姓都覺是天意照拂。景帝心中也高興,為改元之慶,特下詔大赦天下,廣賜民爵一級。

這“賜民爵”一事,最易博得民心。漢代爵位共二十級,從庶民至公卿不等,平民亦可有爵位。爵位可賣與他人,亦可抵罪。廣賜民爵一級,無爵者便有了爵位,有爵者則晉升一級,無籍流民也可因此而受惠,變身為庶民。

至五月又有詔下,承文帝遺旨,實施農田減租一半,將“三十稅一”推至各地鄉裏。

四方百姓聞詔,無不歡踴。聖旨雖未允“大酺三日”,鄰裏私下之間,卻是多有悄悄聚飲的。父老們無不慨歎:漢家開辟四十年,終是等到了太平盛世。

豈料,朝野臣民正在額手稱慶間,忽有一日,長安百姓竟望見驪山那邊有警,各烽燧之上,竟是黑煙滾滾,衝天而起!

原來,是軍臣單於欺景帝新即位,猜漢家無暇旁顧,便出動胡騎南犯,殺入了代國境內,劫掠地方。景帝閱過邊報,不禁怒從中來:“匈奴欺我無人乎?”當下,便想起了父皇遺囑,欲用周亞夫為帥,統兵北征。

這日天氣晴好,景帝照例來至長樂宮,向兩太後請安。自改元之後,竇太後已遷至長樂宮,與薄太後住在了一處。景帝見母後正陪著薄太後閑坐,語多歡洽,便也無心久坐,匆匆問過幾句,就起身欲退。

薄太後卻一揚手,喚道:“慢!孫兒來去匆匆,心神不寧,莫不是有了大事?”

景帝隻得複又坐下,恭謹答道:“正是。邊地有警,胡騎又犯我代國。”

“哦?才逢春日,如何胡騎也來作踐了,他兵馬多乎?”

“區區小股,然欺人也未免太甚。”

薄太後不覺一笑:“是欺你新君踐位,不知如何掌兵吧?”

景帝恨恨道:“正是如此。孫兒不才,擬拜條侯周亞夫為將,統兵去北邊殺他一回。”

薄太後一驚,斂起笑容,不以為然道:“這又何必?”

景帝不禁將眼睛睜大:“祖母之意,是令我忍了?”

竇太後此時插言,叱責道:“此為大事,你好生聽祖母教訓!”

薄太後這才緩緩道:“匈奴為小股胡騎,又並非秋犯,或是熬不過春荒了,前來打劫一番,我又何必勞師動眾?”

“我若不理,那邊地軍民,卻是要受苦了。”

“這個不難!你父是如何做的,你便如何做就好。”

景帝眉毛一挑,脫口道:“祖母是教我和親?”

“和親有何不好?自高帝和親以來,匈奴雖時有襲擾,然終未成大患。那麽和親之計,便是妙計,不可輕易更動。”

“兒臣是怕:此次為他所欺,那混賬單於,便要欺我一世。”

“焉有此理!來日若匈奴逼得緊了,再用周亞夫不遲。”

景帝聞此言,一時便默然不語。

竇太後見此,忍不住又責備道:“你生長於深宮,從未掌過兵,莫說本事不及高帝,即便比起你先父來,亦多有不及。如今新承大統,當以不生事為上。還是聽祖母之言,以黃老之術應萬變,莫去學那班儒生,做事迂腐。”

景帝仰頭想想,頷首道:“祖母與母後所言,確是高明,兒臣這便去布置。”

薄太後這才微露笑意,又囑道:“漢家已非初立,單於當知輕重;我若有誠意,他也必不欺我。孫兒所遣和親使者,品級不可低。”

此後,景帝果然忍下了一口氣,遣禦史大夫陶青赴漠北,厚賜重禮,與軍臣單於約好,漢匈再次和親。隻不過,眼下諸公主尚年幼,三年後,當送公主一名嫁與單於。

那軍臣單於得了麵子,甚是得意,遂對陶青開顏一笑:“你家新帝,倒是頗知禮。也罷也罷!我就準了他吧。”其實,他也知景帝雖新踐,漢家武備卻一如從前,不便輕易啟釁。加之線報早已探明,景帝脾性不似文帝溫文,昔年一怒之下,竟能將吳太子擊死,若真惹怒了這位新帝,兩家輸贏如何,真還難說。於是下令撤兵,命各部不得輕犯漢境。自此,前元年間,匈奴便再無一騎南下了。

回頭再說景帝臨朝,對東宮兩位太後頗有顧忌,故而舉止謹慎,萬事都從簡,不令大小官吏事過繁劇。朝臣見此,心中原有的忐忑,便都放平了,無不慶幸文帝有眼光,任用了晁錯為太子家令,將儲君**得好。

大臣中唯有一人,心裏卻惴惴不安,這便是張釋之。

張釋之脾性骨鯁,是個拗直的文法吏。前文說過,劉啟做太子時,曾與故梁王劉揖一同乘車入宮,車過司馬門,腳下一懶,未依禁令下車步行。時張釋之為公車令,專掌司馬門出入,不單阻擋住劉啟兄弟不允入內,還上書劾奏了劉啟一本。

此事由薄太後轉圜過去,太子劉啟也認了錯,並未起波瀾。其後,張釋之位至九卿,做了七年的廷尉,直聲滿天下。文帝恐他位高招禍,早早便罷了他的職,令他閑居,僅備顧問,算是功成名就了。然時勢更易,當年的太子熬成了皇帝,張釋之心下便感不安,怕新帝記恨當年之事。

新帝即位之日,眾臣朝賀,張釋之縱是見慣了場麵,也忍不住拿眼去瞟景帝,察言觀色。景帝那邊,反倒是不見有何異常,偶遇刑律事有不明之處,還遣人來向張釋之詢問。

如此挨過幾日,每日懸心,張釋之終是不能忍,不由就想起一個人來。

此人姓王,名禹湯,乃一布衣隱士,世人皆稱王生。早年曾師從黃石公,後歸隱於終南山,躲避秦亂。待漢家定鼎後,為生計之故,偶或亦下山來,在長安城內走動。

王禹湯精通黃老,又富辯才,京中公卿多半慕其名,願折節與之交往,一時門庭若市,脫不開身,索性就在城內買屋住下了。

王生之名,在京都漸漸傳開,文帝也有所耳聞。其時文帝正癡迷方術,便下令,召王禹湯入朝麵詢。

廷對當日,王禹湯所言倒也平常,其間卻有一事哄傳朝野。那日,王禹湯受文帝恩準,端坐於廷中,白髯垂胸,貌似神仙。三公九卿見了,無不畢恭畢敬,環坐其側伺候。

文帝望著王禹湯,也是呆了,心想黃石公所授之徒,真是各個豐神俊逸,便恭敬道:“先生大名,不隻傳於閭裏,連朕這宮牆也擋不住了。今日先生來此,請不必顧忌,可以放言黃老。長安高士陰賓上,亦常入宮,為朕講解黃老。惜乎朕學無長進,唯願洗耳恭聽。”

“嗬嗬,陰賓上兄,老夫同門也。當年在穀城,黃石公所授篇什,陰兄當場便可領會,老夫則遠不及。今聞陰兄又成帝師,便不敢攀舊誼。陛下若願聽老夫閑話,老夫便從穀城說起……”

正說到半途,王禹湯瞥見自己襪繩鬆了,便自嘲道:“吾老矣,鞋襪都著不齊整了。”遂左右看看,一指張釋之道:“張廷尉,請為我結好襪帶!”

時眾公卿皆大驚,文帝也感愕然,卻見張釋之神色不變,上前跪下,為老人將襪繩係好。

文帝便拊掌笑道:“今日裏,朕竟能親見世間高節!”

罷朝下來,有大臣馮敬往訪王禹湯,提及此事,頗感不解:“先生不似刻薄之人,如何當廷折辱張廷尉,令他下跪結襪?”

王禹湯捋一捋白須,緩緩答道:“張廷尉,天下名臣也。其為人無私,法不阿貴,刑無等級,致天下刑名事清平公正,草民不生事端。漢家安固,張廷尉可謂有首功,為吾所敬重。然吾一布衣也,人老且賤,不能從旁助他一二,故而出此計。”

馮敬更是大惑:“先生如此,豈不是壞了張廷尉名聲?”

王禹湯仰首一笑:“這你便不懂。廷尉若為太子跪地結襪,則其名必是不堪,為世人所笑;而今,他甘為布衣老叟結襪,豈不是天大的美名嗎?天下人若知之,焉能不敬!”

馮敬立時醒悟,大為信服,此後逢人便講。朝中諸公聞聽此說,都尊王禹湯為大賢,而益發敬重張釋之。

有了這一番邂逅,張釋之也有心結交王禹湯,自此兩人成為莫逆,過從甚密。

彼時張釋之受文帝重用,權傾一時,得罪人甚多,心中也知福禍之道無常,略感畏懼,於是願聽王禹湯講些黃老之術,以謀如何避禍。

景帝繼位,今非昔比,張釋之自然要求教於王禹湯。這日,張釋之沐浴一番,乘車登門,來拜見王禹湯。王氏居所,在長安城西交道亭市,四周一片車馬輻輳,其屋所在,卻是鬧中取靜。入深巷五十步,即是柳蔭垂地,綠意中儼然有一茅屋,籬牆上花木繁盛,恰似鄉野。

車方停住,王禹湯便聞聲而出,推開籬門,笑道:“料定你此時要來了。”

那王禹湯久居長安,公卿見得多了,知其虛實,並不以公卿為尊。見了張廷尉,直如鄰裏相見,也不特別巴結,隻含笑揖過而已。

張釋之令隨從在門外等候,自己隨王禹湯進了籬門,在院內坪地坐下,將一番心事講了出來,問王生有何見教。

王禹湯聽了,並未立刻對答,隻放鬆了腿腳,箕踞而坐,笑道:“原來是小事,又何必如此鄭重?老夫便不拘禮了。”

張釋之看到王禹湯腳上布襪,想起當日事,便也一笑。

王禹湯會意,連聲笑道:“當年足下與我,算是有結襪之誼;今日你來問計,老夫自是知無不言。”

張釋之歎息道:“今上初即位,行事峻急,不比文帝寬仁。在下當年值守司馬門,正在風頭上,未想到攔了太子,便是逆了日後的龍鱗。如今新帝繼位,若究起往事來,恐將大禍臨頭。”

王禹湯拈須想了片刻,才道:“聞足下所言,今上似並無問罪之意,足下便不必驚恐。然君臣之間,既有過節,若都不說破,日久必生芥蒂,不可不防。老夫勸你,還不如直截去謝罪為好。”

“去謝罪?無乃太過突兀乎?”

“今上昔為太子,受足下折辱,豈能不耿耿於懷?你今日說破此事,便是示人以無所懼。今上即便有心責罰,也必有所顧忌,總不至於要你的性命了。”

張釋之這才恍然大悟,連忙叩首道:“謝先生救我一命。”

王禹湯笑笑擺手:“哪裏。老夫隻是想:天子乃貴人也,不似賣漿屠狗者流,豈能睚眥必報?老子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你今日先行謝罪,反倒可以得個生路,不至折損幹淨。此一節,盡可放心。”

張釋之心中有了數,連忙致謝。想想不勝感慨,望著眼前的竹籬茅舍,忽然心生羨意,便道:“王生大名滿長安,儼如布衣公卿,卻能淡泊至此,實是高致。在下閑居多年,屢有應酬,想如此隱於市,卻是不能。”

“嗬嗬,張公謬獎了,老夫哪裏有甚麽高致?我不事聲張,實是有所忌,無非怕招禍而已。雖是仁君治世,也大意不得。數十年來,凡張揚者,幾個有好下場?周勃入獄,薄昭賜死,新垣平伏誅,還見得少麽?”

張釋之聞此言,心中一驚,便也無心閑聊了,匆忙起身告辭。

隔日,便依王禹湯之言,至北闕叩門,請入朝覲見。少頃,謁者便來回話,說今上有請張公。

張釋之聞景帝並未拒見,心頭才放鬆,疾步趨上殿,摘去頭冠,伏地叩首道:“臣張釋之見過陛下,今日來,是為謝罪。當年臣下入值宮禁,於司馬門前,曾冒昧攔阻陛下乘輿,實為大不敬。望陛下據實責罰,臣不敢有半句怨言。”

景帝正不知張釋之有何事求見,聞他提及舊事,倒是出乎意料,怔了怔,方勉強一笑:“張公不提,朕倒險些忘了。當年你為公車令,攔我車駕,實是職分所在。春秋楚莊王便有‘茅門之法’,太子車馬犯門禁,連禦者都要斬了。張公往日,尚遠不及楚莊王。快請平身,無須再提舊事了。”

張釋之隻是不起,又叩首道:“彼時臣初入宮禁,位卑而氣盛,依仗文帝寵信,處處賣直,陛下今日正當責罰。”

景帝便麵露不豫之色:“你越說越不好聽了,甚麽賣直?耿直之氣,臣子總是要有的,朕若不容,便是朕之過。你可一仍其舊,秉公直言,不可令朝野有所議論,說朕不喜直臣。”

張釋之這才鬆一口氣,知無性命之虞了。然稍後返歸府邸中,回想景帝辭色,仍捉摸不透,心中總還是惴惴不安。

其所擔憂,也並非無由。謝罪才過去數月,景帝忽然就有詔下,令張釋之赴淮南國為相,去輔佐無足輕重的淮南王。

接旨之日,張釋之心中一凜,知今上並未釋舊日之嫌,這是要逐他出長安了。想當年自己為文法吏,正受文帝寵信,儒生賈誼卻受猜疑,便是這般被逐出長安的。如今風水流轉,竟輪到自己被逐了。

憤懣之餘,也隻得忍下,自歎躁進之時隻顧逞強,不懂得留後路,不算是個聰明人。

臨出都門那一刻,想起王禹湯之言,張釋之不由就歎:“幸而王生救我,否則今日,或是綁赴東、西市也未可知。”行前曾起意,想與舊僚痛飲一場,又恐為今上察知,怪罪下來,於是作罷,帶了家眷悻然出都。

此時的淮南國,已不是往日大國,早割出去了過半,僅留十五縣,封給了淮南厲王劉長的長子劉安。張釋之以原九卿之尊,外放此地,與貶謫也無甚分別了。

且說那淮南王劉安,脾性與乃父大不相同,心思縝密,素懷大誌,不喜狗馬遊獵,隻喜讀書鼓琴。其父厲王劉長,當年因謀反被誅,此等劇痛,隻被他深藏於心。自十五歲起,即受封為淮南王,迄今已有九年。其間,隻是廣招賢士為賓客,聚議文學;又召來一群方術之士,一同煉丹。如此韜晦,實是暗自打定主意,要重耀門楣。

這日,張釋之千裏馳驅,風塵仆仆進了淮南國都壽春,便有淮南王所遣郎中令前來,迎請張釋之入王宮,為之接風。

當年淮南厲王劉長犯事,文帝嚴命五公卿會審,主審之一便是張釋之。當日會審,五公卿擔心劉長日後報複,便不顧文帝本意,串通一氣,從重判了流徙之刑,致厲王在途中絕食而死。如今麵對厲王之子,張釋之早已無當年威風,不免麵露尷尬。

劉安將張釋之延入宮中涼亭,不分賓主,相對坐下。亭外,可見淮南王宮,有無數白牆瓦屋,掩映於竹林間,極之清雅。

張釋之正在觀賞,劉安便笑道:“我這裏,從未有朝中重臣來過,閣下是頭一人。”

張釋之聞此言,心中一怔,不禁多了些忐忑。

好在劉安似是全不記得往事,席間對飲,隻議論刑名事。且言談間,對張釋之當年斷獄,多有讚語。

酒過三巡,張釋之見劉安知書達理,無所不通,不由心生敬佩。卻不料,劉安又斟上滿杯,一飲而盡,忽就脫口道:“閣下當年斷獄,鐵案如山,從無冤錯,可還記得十七年前事?”

十七年前,正是厲王暴卒之日。張釋之臉倏地就漲紅,結巴了兩聲,方說道:“這個嘛……令尊當年,無非任性不羈,實無死罪,全怪縣吏疏忽。臣於此事,也是耿耿於懷,曾奉旨查辦沿途瀆職者,殺了許多人。”

劉安卻擺擺手道:“家父之事,不提了。臣僚之生死,君王一言而已。然閣下為廷尉七年,生殺予奪,皆以一語而斷,無須先報天子。就天下刑名事而言,張廷尉之權,豈非大過了天子?”

張釋之立時驚惶,連忙伏拜道:“萬萬不敢!臣也知職分所在,不敢枉法。”

劉安便一笑:“一人識見,終有不足,非幹枉法不枉法。寡人也知閣下忠直,並無過錯,然何以為今上所不容,外放到了敝國來?”

張釋之便語塞,臉麵上紅白不定。

劉安見此,拿過張釋之案上酒杯,親自為他斟滿一杯,勸酒道:“閣下請飲。家父獲罪時,正是弱冠年紀,恰如我此時一般,若不獲流刑,或可以庶民身份而善終。理雖如此,我卻是七歲即喪父,不得盡孝道。至今思之,仍不能釋懷。竊以為,一人獨斷,對錯便由不得他一人,不知閣下以為然否?”

這一席話,語帶機鋒,卻又並未點破。張釋之聽來,句句錐心,隻覺無地自容,連忙伏地稽首,幾欲泣下:“大王責備得是!臣下自以為無私,卻是暗懷私心。於今受謫來此,便是報應,願聽大王處置。”

劉安卻揮揮袖,一笑了之:“閣下快請平身。今日接風,寡人也是要表明心跡。你是朝廷遣來,統領眾官,一切依律行事。寡人讀書二十載,規矩還是懂的。今後諸事,你我兩不相犯就是。”說著,便命左右端上一道美饌來,以箸指點道,“此乃寡人煉丹時偶得,閣下請嚐。”

張釋之一臉茫然,見盤中物似肉醢狀,便以羹匙舀來嚐了,驚問道:“此是何物?如此美味!”

劉安笑道:“此物以豆菽為料,加以鹽鹵製成,寡人取名為‘豆腐’,為天下未有之美味。”

“果然鮮美,大王有口福。”

“嗬嗬!寡人以為,人若未食豆腐而死,是為至憾呀。”

此番宴請,張釋之耳聞目見,知劉安城府甚深,遂心生敬畏,不敢大意。於此後,在淮南任上,唯有循規蹈矩,再無所施展。公職閑時,想起當初在朝時,隻覺得心痛。一心為天下執法者,竟不得好報,君臣之間的事,實在是說不得了。如此鬱悶日久,忽一日,竟病歿於任上,這已是後話了。

且說景帝貶走張釋之,內廷外朝都有些議論。這日,景帝依例至東宮,向太皇太後及太後問安。至薄太後處,見薄太後因喪子之痛,已幾近盲目,臥於**,不能起身。問過數語,方能答上一句。

景帝見了,不由得傷感,連忙好言安慰。薄太後癡望屋梁良久,隻呢喃道:“你父皇不敢棄黃老之術,萬事淡泊,方有二十三年安穩,你也須謹記。”

景帝忙答道:“孫兒已知,絕不敢違。”

稍後轉至竇太後處,見阿姊劉嫖也在。竇太後目力亦不濟,幾近半盲,便將長公主劉嫖接來宮中,貼身伺候。平日由劉嫖攙扶,倒還能走動。

景帝問過安,竇太後忽扯住他衣袖,蹙眉道:“近年天下安穩,訟事清平,全賴張釋之打下了好底。你父皇也讚:‘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原以為改元之後,九卿換人,要起複張釋之,不想你卻將他逐走,今後將如何治天下刑名?”

景帝連忙揖道:“母後問得好,刑名之事,須得忠直之人擔當。兒臣夾袋中,早有合意人選。”

“張釋之桀驁,不用也就罷了,隻怕旁人不能令天下心服。”

“非也,世上人才,非止一人。向日兒臣為太子,屬下侍臣張敺(qū),便擅治刑名,為人又簡素,不事苛求,僚屬皆敬重。以張敺接任廷尉,為萬全之計。”

“我隻知太子太傅石奮,恭敬勤謹,倒不知還有個張敺。那石奮,不可為廷尉嗎?”

“石奮為人固無瑕,然太過拘謹,一向管束我甚嚴。今兒臣登大位,若用師傅為九卿,教我又如何驅遣他?先帝生前,已擢吾師為大中大夫,兒臣並未忘恩,另外安排他就是。”

“哦,倒也是!那張敺,做事幹練便好,然不知是何等來曆?”

“乃是高帝時安丘侯張說之子,初在兒臣身邊為吏,行事穩重,有長者風,從未貶抑他人。僚屬亦尊他為長者,不敢有所欺瞞。太子宮上下凡涉刑名事,皆由他一手辦理,從無冤錯。”

竇太後麵露微笑道:“唔,那便好。啟兒初登大位,用人謹慎就好,不可令躁進之徒近身。”

竇太後點點頭道:“如今天下承平,換些新人來試手,也好。那郎中令,執掌宮禁權要,須得小心,你打算換何人?”

“便是兒臣舊屬周文仁。”

“周文仁?是那個白麵郎嗎?”

“正是。此人雖年少,已隨我多年,定然可靠。”

竇太後悶哼一聲,便不言語。

卻說劉嫖為人,心機雖多,卻也頗念舊,此時忍不住說道:“你換九卿,也就罷了,如何將鄧通也免了官?那鄧通,人還忠厚,父皇生前所倚賴者,無過於此人,如今無故而罷免,總要顧及父皇顏麵。”

景帝素來敬畏阿姊,此時又不好提起舊事,便道:“那鄧通,以布衣入宮,僅有薄技,卻因擅逢迎,竟官至太中大夫。天下有學識者,皆嗤之以鼻。免官,也是為保全他。”

“父皇賜他銅山,如何也奪去了?”

“想來阿姊亦知,鄧氏錢遍及天下,即是奪去了銅山,鄧通之富,人間也再無第二,阿姊不必擔心他受窮。”

竇太後此時打圓場道:“你姐弟二人,不必再爭。鄧氏之富,連我身邊近侍都垂涎。他雖罷歸,好歹還是富家翁,就任由他去吧。”

景帝躬身扶住母後,應道:“朝中人事,兒臣自當謹慎;無道理的事,自然不做。”

“如今啟兒登位,無波無瀾,真乃上天眷顧了,不似你父皇當初那般驚心。你既坐穩,便不能忘兄弟,要多顧些武兒才是。”

景帝便笑:“梁王在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活得自在呢,與兒臣時有書信往還。”

竇後又執起景帝之手道:“你兄弟二人,生於板**之時,幼年多不安。能有今日,實屬不易,務要相幫相扶。你命好,做了皇帝,也不要令你弟太過冷清。”

此時,斜陽照亮廊下,滿庭海棠,熾如焰火。景帝忽就想起幼年,與幼弟繞父皇膝下玩耍,是何等快活,心中便起感傷,忙對母後連聲然諾。

數日之後,張敺接了廷尉職,入朝覲見。景帝見他神色略顯惶恐,便溫言囑道:“你以太子舊臣晉升九卿,固然突兀,然群臣亦不敢有所非議,隻放心去做。”

張敺答道:“臣並非忌憚群言,隻是唯恐蹈前人覆轍。”

景帝這才知他心事,便勸勉道:“張釋之功高才大,曾任廷尉多年,並無過失。外放淮南國,乃是為轄製外藩。張釋之在朝時,頗有建樹,你亦不可畏手畏腳。刑名事,關乎天下治平,往日如何,今日便如何。由你來掌廷尉府,朕放心,隻不要像張釋之那般苛急。”

張敺探明景帝心思,遂放下心來。走馬上任後,一如在太子宮時,訟斷持平,獄無冤滯。景帝看了數月,心中大喜,獨召來張敺囑道:“朕聞涓人議論,往日笞法過苛,易致人死,與仁德之政相違。今日可改笞法,勿使過重。百姓犯法坐罪,挨了竹板,必也有羞恥心,知錯改過就好。”

景帝頷首道:“正是此理。不可名為輕刑,實則殺人。”

張敺奉了旨,隔日便上奏,請減笞法,將原來五百改為三百,三百改為二百,依次減等。又建言,笞刑所用竹杖,須將竹節削平;獄卒行刑,中途不得換人;等等,總之是不許摧殘人犯。

景帝看過奏折,含笑道:“便可照此頒下。治天下,諸侯可以欺,草民卻不可以欺。”

張敺聞此言,不覺驚異。抬眼望望景帝,隻覺自家舊主即位後,城府頓深,真是非同往日。

未幾,海內風聞新任廷尉治訟寬仁,疑罪赦之,不似從前苛求,顯是有新政氣象,官民便都讚聲不絕。

舊屬張敺既能勝任,景帝心便放下。不由又想起昔日師傅,便召石奮來問詢。

這位石奮,乃是河內郡溫縣(今河南省溫縣西南)人。當年高帝東擊項羽,石奮年方十五,於漢軍過河時,前來投軍,在高帝身邊為小吏,十分恭謹。一日,劉邦與他閑聊,問道:“家中還有何人?”石奮答曰:“家父已喪,獨有老母,不幸失明。家貧,有一姊,能鼓琴。”劉邦便又問:“你方年少,能隨我征伐嗎?”石奮答:“願盡力!”

高帝大悅,便召石奮阿姊為美人,以石奮為中涓,掌書信、奏表。定都長安後,又徙石家至長安城內戚裏。此地所居者,皆為外戚,故有此名,乃萬人垂涎的富貴地。

至文帝時,東陽侯張相如曾為太子太傅,免官之後,公卿皆推選石奮接任。

自此,石奮為太子太傅曆十數年。此刻景帝見了石奮,倍感親切,忙問道:“多時不見,師傅仍行走如常,不見衰老。”

石奮連忙稱謝道:“今見陛下,恍如隔世,萬不可再稱師傅了。”

景帝便笑:“哪裏,師傅嚴謹,朕受益甚多,當終身為師。不知諸公子可還好?”

“托陛下之福,臣之四子,勤謹孝順,皆已官至兩千石。”

“哦呀!石君及四子,皆為兩千石;人臣之尊,集於一門。朕要送你個別號了,喚作‘萬石君’才對。”

石奮一怔,竟破天荒開懷大笑。

一番寒暄畢,景帝才提起正事,溫言道:“今我為天子,當報師恩。隻恐師傅在朝,君臣皆有不便,不如勞煩師傅為諸侯國相。如此,於公於私兩便。”

石奮焉有不受之理,連忙謝恩。君臣二人,又閑話了多時,方依依作別。待詔令頒下,石奮便打點好行裝,上任去了。

朝中人事既妥帖,景帝才稍覺釋然。他自幼在代地長大,猶記得早年,旁枝弱係,闔家時有恓惶。如今即位,年已三十二歲,雖難改急躁,卻也多了些曆練。

如此無風無浪,至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四月,太皇太後薄氏忽然病重,藥石均無效,堪堪將離人世。

一日,景帝正與舊屬晁錯對坐,議論天下事,忽聞長樂宮有宦者來報:“太皇太後病篤,今晨已食水不進。”

景帝大驚,慌忙撇下晁錯,乘輿趕至長樂宮。趨近病床前,見薄太後病體支離,麵色蒼白,不由就落下淚來。

薄太後聞聽動靜,微微睜開眼道:“可是孫兒前來?”

景帝伏於床邊,執薄太後之手哀泣:“正是孫兒,來向祖母請安。”

“哦哦,孫兒莫悲戚,祖母還能撐幾日。這裏起居,無須你掛心,你阿娘晝夜守在此,方才離去歇息。”

“孫兒繼位不久,百事都需指教,唯願祖母早日痊愈。”

薄太後艱難一笑:“這不是實話了。天下事,我也無甚要囑托,隻是孫兒急躁,不似你父皇那般沉穩。黃石公曾有言:‘高行微言,所以修身。’我看你修身功夫,還欠缺得很,日後事多,萬勿莽撞。”

說話間,竇太後由宮女攙扶進來,對景帝擺手道:“祖母疲累了,且勿多言。”

景帝也知不宜多言,忙拭淚道:“祖母放心,孫兒自當收斂。”

如此挨了幾日,薄太後氣息日弱,終是撐持不住,撒手而去了。

且說這薄太後,出身寒微,其早年事跡堪稱傳奇。其父乃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戰國末,為魏國宗室僚屬,與宗室之女魏媼私通,生下了薄姬。

薄姬雖是私生,其福卻是不薄,父死後,由魏媼撫養長成。秦末大亂時,梟雄魏豹起兵,自立為魏王。魏媼便將薄姬送入魏王宮,做了魏王豹的姬妾。

魏媼對此女頗為上心,曾請了女相士許負,來為薄姬看相。那許負素有盛名,所言無不中,見了薄姬,隻說了“母儀天下”四個字。

魏王豹聞知此事,以為自己可做天子,滿心高興。豈料紛亂之時,運氣不濟,在楚漢之間反複不定,終為劉邦部下所殺。薄姬失了依傍,竟淪落至織布工房勞作,眼見得下場不妙。哪裏想到,此後,卻有了天大的轉折。

彼時漢王劉邦身邊,姬妾中有管夫人、趙子兒兩人,自幼與薄姬交好,三人曾約定“苟富貴,勿相忘”。聞說薄姬喪夫,彷徨無所依,管夫人、趙子兒都不免感慨。某日,二人相語此事,恰為劉邦耳聞。劉邦早見過薄姬,此時想到薄姬守寡,頓生憐憫,便在成皋召見薄姬,有意收其為後宮夫人。三說兩說,果然將薄姬說動。

薄姬於絕處逢生,也有心討好,便笑對劉邦道:“昨夜妾有夢,見蒼龍盤於腹上,今日即有幸,見了主公。”

不想隻這一夜,薄夫人便有了孕,後來誕下皇子劉恒。事若至此,倒也圓滿,然薄夫人終究性情恬淡,不討劉邦喜歡,整年也難見劉邦一麵,好似身居冷宮。

如此,待劉恒成年,奉詔就國,便上書懇請父皇,請偕生母同往。劉邦早就無意於薄夫人,見了劉恒上書,也樂得破例,便準了薄夫人出宮。

呂後專權時,因妒生恨,劉邦所遺姬妾及庶子,多不能善終。唯薄夫人陪劉恒在邊地,母子皆得保全。

後陳平、周勃等誅殺諸呂,擁劉恒為新帝。薄夫人則母憑子貴,尊為皇太後,這才應了許負早年所言的“母儀天下”。

薄太後素信黃老,處世穩重,一心教導文帝謹慎施政,開了漢家興盛之世。如今以高壽賓天,朝野都感念不已,葬儀隆重,自不必說。太後陵寢號為“南陵”,在文帝霸陵東南九裏處(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郊),雄踞於白鹿原上,至今可見。

薄太後在世時,有意回護娘家親眷,早年即欽定,將自家一侄孫女薄巧慧,許給太子劉啟為正妃。

薄巧慧賢淑內斂,並無短處,倒是個好內助;然劉啟卻不喜此女,隻看在薄太後的麵上,不敢不從而已。後劉啟繼了大位,不得已立了薄女為皇後,卻仍是冷淡待之,隻寵愛一位栗姬[6]。後宮的種種糾葛,就此埋下了一根伏線,此處暫且不表。

葬畢薄太後,景帝心內倒是略一鬆。原來,景帝年幼時,薄太後、竇太後就管教甚嚴,如今登了大位,兩太後也仍是耳提麵命。景帝性雖峻急,然自幼家教嚴格,對兩太後始終畏懼。再者兩太後聲望甚高,臣民無不敬服,景帝即便是天子,若忤了兩太後之意,在朝中亦是寸步難行。如今薄太後賓天,無異於移去了一座山,顧忌便少了一半。

此前數年,栗姬朝夕所慮,便是將薄皇後掀下位去,閑言碎語,向景帝說了不少。景帝對薄皇後不耐煩已久,也早存廢後之心,所礙無非是薄太後尚在。

待薄太後一死,廢後便不可免。當年秋九月,薄太後落葬尚未及半年,景帝便斷然下詔廢後,開了天子無故廢後第一例。

薄皇後既廢,皇後之位便虛懸,此時栗姬正得寵,理當扶正。景帝卻用了些心思,擱下了此事,權且快活幾日再說。

心情既好,景帝遊獵便也多了起來。這日,視朝方畢,就帶了一隊郎衛,披甲執弓,又往郊外馳去。

時值天熱,半途中,景帝解下皮甲,脫下戰袍,隻餘一身短衣。手搭涼棚張望,見前麵荒草萋萋,高可蔽人,便問左右道:“此是何地?”

新任郎中令周文仁在旁,連忙答道:“此地是軹道亭。”

周文仁得令,即命眾郎衛拔劍警戒,四下裏散開,往草叢中去探看。

眾郎衛去後,周文仁甚是不解,疑惑道:“如今京畿,網羅甚密;軹道離長安不遠,如何能有歹人?”

景帝便怒目圓睜,叱責道:“當年呂太後即是在此,遭了黑犬衝撞,一命歸天。而今我君臣過此地,焉能不防?”

周文仁這才警覺,忙挺身一躍,持劍護在景帝之前。

片刻工夫,郎衛們提劍返回,為首校尉稟道:“陛下,左近無可疑之人。唯有一老者,獨自在打草。”

景帝稍感釋然,想想便道:“是何等樣人?帶來看看。”

校尉得令,便帶了數人複返草叢中,將老者帶回。

景帝看那人模樣,白發蒼髯,身著曲裾白布衣,與尋常農人無異。然觀其神色,又不似草莽之輩,心中便起了疑,俯身問道:“老丈,你可是農夫?”

那老者見景帝未施禮,便也端立不動,隻淡淡答道:“非也。散淡之人,蒼髯匹夫,雖也弄稼穡,卻不以種田為業。”

景帝覺老者言語不善,便冷笑:“散人也罷,匹夫也罷,總要有個謀生的勾當。”

“在下略通黃老之術。”

“哦?原來是位高士,失敬了。然……你既不是農夫,又緣何在此勞碌?”

“打些草,以喂羔羊。”

景帝便大笑:“原以為方術之士,餐風飲露,不事稼穡,原也要顧及柴米事。”

那老者這才一揖,似笑非笑道:“足下高看術士了。世上百樣人,不慮柴米者,怕是唯有天子家人了。”

景帝一驚,心知老者絕非凡俗,連忙下了車,回揖道:“敢問長者大名?”

那老者臉上,忽露出傲然之色,環視四周郎衛,答道:“在下草民,姓名無關緊要。足下既稱老夫為長者,我便要問:這班軍爺,為何無禮至此?”

景帝瞟了一眼那校尉,當即叱道:“爾等做了甚麽?”

那校尉不禁呆住,囁嚅答道:“……適才,小的並無唐突。”

那老者便又道:“老夫刈草,是為生計,並無不法之舉。青天朗日下,幾位軍爺不問情由,便要帶我走。足下遊獵,小民謀生,本來兩不相幹,即便是天子過路,也不該擾民至此。”

景帝聞言,臉色一變,疑心自己身份已被看破,連忙整好衣冠,施禮道:“聞長者談吐,絕非尋常,在下請教尊姓大名。”

“老夫微賤,不過長安一布衣,名喚王禹湯。”

“原來是……”景帝不由驚喜,忙又深深一揖,“先生大名,傳遍長安,為何卻淡泊若此?”

“我崇信黃老,自是要恭儉樸素,這不足為奇。”

“然刈草這等事,終是細事,可命下人去做。先生高行,當有高致。”

景帝不覺悚然,脫口詰問道:“莫非說,當今天子,竟不是好天子麽?”

那老者瞟一眼景帝,語帶譏誚道:“足下願聞我論天子,我便放膽說來。想那前朝文帝,恭謹仁厚,遇事三思而行。何也?乃因即位之初,斥老臣,拔新晉,致朝中大臣不安。後乃改過,漸趨老成,終成治平大業。再看當今天子,性本峻急,為太子時即有駭世之舉;今方即位,便又蹈先帝初時覆轍,顛倒本末,不信老成,這便最可堪憂。天子寵信新晉,任由其坐大,後必致亂,百姓也將受其累。以是觀之,何以說當今天子,就定然是好天子?”

周文仁渾身一震,提劍向那老者叱道:“老丈,當今即是廢了妖言罪,也不能放肆!”

景帝亦不禁愕然,忙喝止住周文仁,注目老者,溫言道:“先生博學,在下當焚香更衣請教,不該在此立談。請先生上車,覓一安妥處,待我從容受教。”

那老者微微一笑:“不必了。上車易,下車便難了。達官貴人有所謀,草民也有所謀。草民所謀者,柴米而已,請足下自去逍遙。”說罷拱拱手,返身便疾步入草叢,又去刈草了。

景帝登車,卻未吩咐起駕,憑軾似有所思。

周文仁在旁為驂乘,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景帝這才回過神,匆忙解下腰間龍紋玉佩,喚來校尉,吩咐道:“去贈予那長者,隻說我主公欽敬之至,以此物相贈,聊表謝意。”

那校尉接過,奔入茂草中,良久方才鑽出,竟是一臉驚異:“回稟陛下,小臣遍尋草叢,隻不見那人!”

景帝亦是瞠目:“刈草之處,竟也無蹤跡?”

“連那刈草之處,也遍尋不著,方圓數十丈,竟是寸草未斷。小臣恐陛下等得心急,未敢遠覓。”

“哦?”景帝下車,來至路旁,遠望茫茫草海,歎道:“奇了,不想這太平時日裏,竟也有異人!”

周文仁便請命道:“容我帶人去尋。”

景帝搖頭道:“不必了。異人必有異行,我輩勿去驚擾。”如是悵然良久,方登車而去。

當日遊獵罷,返歸宮中,景帝喚來周文仁,問道:“白日裏所遇王禹湯,可否訪到,召來奉常府任事?”

周文仁搖頭道:“怕是不能。臣下聽人說,王禹湯為人放達,行蹤不定,爵祿之類不在他眼中。先帝在時,亦請他不動,隻能延入宮中,垂詢半日而已。”

景帝惋惜道:“原是個網羅不來的高人,那便罷了。”

燈下,又細思王禹湯所言,隻覺草野之人,不知廟堂之苦,總是未說中要害。如今天下,已不似先帝時。文帝一朝,四方諸侯王多為年少者,不足為慮,故而可以寬厚。如今諸王,卻多為自家尊長,城府已深,多年看似無為,卻不知彼輩此時,究竟揣了何種心思。

景帝由此又想到,身邊多子,大半已長成,應將諸子中能封王者,盡都加封,打發去就國,也好分守四方,如此或可製衡旁枝,不使坐大。

想到此一節,景帝心便不寧,竟像是坐於炭盆之上。無多日,便有詔頒下,封次子劉德為河間王,三子劉閼(yān)為臨江王,四子劉餘為淮陽王,五子劉非為汝南王,六子劉發為長沙王,七子劉彭祖為廣川王。此外還有八子劉端、九子劉勝、十子劉徹尚年幼,便未封王。其中最幼小者劉徹,還未離繈褓,即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漢武帝。

此時第五代長沙王吳羌[7],已然病歿,無子可傳國。吳羌尚有兄弟在,景帝也不教他襲封,索性除國,另封自家庶子到長沙。長沙國僻遠卑濕,人多畏其荒涼,當年賈誼被貶,便是在此處。景帝素不喜六子劉發,便將他封於長沙了事。

說來,這劉發的出生,還源於一段荒唐之事。景帝後宮有一位程姬,以往甚得寵幸。劉發的生母唐兒,本是程姬身邊一唐姓侍女,景帝為太子時,某日召幸程姬,程姬因來了月事,不能侍寢,情急之下,胡亂將侍女唐兒打扮好,送去伺候。當夜景帝醉酒,未能辨識,與之歡洽一夜,便誤打誤撞地生下了劉發。侍女唐兒緣此,也得位列姬妾,是為唐姬。

偶得這一皇子,終不是景帝所願,景帝便不喜歡,連帶那程姬也因此失寵。此次封劉發至長沙國,更將原封地大部收歸朝廷,僅餘長沙一郡,國勢已大不如早前的吳氏封國。

景帝封了諸皇子為王,料想天下應該無事,定能有數十年安寧。不料,世事多變,這一番如意算盤,卻被朝中一人攪亂。

[1].詹事,官職名,秦置,西漢沿置。掌皇後、太子家事。

[2].斬衰,古代喪服中最重的一種,以粗麻製成。

[3].奉常,秦置官名,九卿之一,掌宗廟禮儀。漢初更名為太常,惠帝時又改回奉常,至景帝六年,複名太常。

[4].美人,漢宮後妃八品等級之一。漢襲秦製,後宮秩分八品,即皇後、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此處泛指後宮姬妾。

[5].郎中令,官職名,秦置,漢初沿置。主掌宮廷侍衛。屬官有大夫、謁者、諸郎及宮禁衛士,為九卿之一。

[6].姬,古代帝王妾,總稱為姬,而非正式名位。

[7].吳羌,一說名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