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房舍緊張,抗戰八年來大家都擠在一起生活、辦公。即使像參謀總部這樣的中央機關也無法例外,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裏是尋常現象;而且還不得不分在幾個地方,以致第二廳的人員有業務須與第四廳的人員當麵溝通,竟然得搭乘公交車或者坐黃包車跑幾公裏。

孟淑賢作為第三廳第二處第九科的辦公室秘書算是幸運的了,得以與科長同坐一間辦公室;盡管辦公室隻十五平方米左右。科長的辦公桌靠窗,她的辦公桌在斜對麵靠牆角處。兩張麵孔可以側對相視。

而科長覃正侯上校似乎是個不好色的男子,屋子裏每天坐著這麽個美女,他卻視若無睹。有時候交代工作盡管態度不失和藹,也總讓人感覺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這樣的男子而今可是少見啊,孟淑賢憑自己的經驗感慨係之。

讓她更驚歎不置的是覃科長四十三歲了,至今還是單身。聽機關資曆老的同事說,並非離異,也非喪偶,而是從來就沒結過婚。孟淑賢是個窺隱癖極重而又喜歡按照自己的想當然推導事物結論的女人。這位英俊的中年男子成了她私下琢磨的對象。

終於有了這麽一個機會,使她弄清了個中原委。

周末的傍晚,她去赴戴傳賢的約會。

黃包車拉著她經過山城最繁華路段兩路口的時候,忽然發現覃科長從藥店出來,便叫黃包車快停下來。

她下了車,準備前去打招呼。大約相距十多公尺的時候,一位身著灰布軍服的女人與覃科長相向而行,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被覃科長叫住了。

那女人驚詫地站下來,疑惑地打量覃科長,冷冷問道你是誰。又補了一句,我不認識你呀。

孟淑賢見覃科長顯得十分惶愧而又急迫。隻見他慌忙把禮帽摘下來,大約是為了方便對方認出自己。看那神情好像也同時自報了家門;不過聲音卻小得多,而且還有點怯怯的。

那女人頓時像遭雷擊般怔住了,身體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旋即認真打量了一番覃科長,終於用一種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你居然還活著?敗類!然後揚長而去。離去的那個片刻,孟淑賢看見了那女人手臂佩戴著“八路軍”臂章,猜測一定是八路軍駐渝辦事處的幹部。

這不能不讓孟淑賢困惑了。怎麽回事,難道覃科長與共產黨有什麽瓜葛不成?

帶著疑問,她把自己看到的這一幕悄悄說給機關內要好的朋友仇大姐聽。

仇大姐在總部工作多年,人緣特別好,又是個包打聽式的婦女,不少人不少事都知道一些。聽了她的話,仇大姐並不驚詫,臉上有一縷洞悉一切的微笑,並不馬上回答她的問話,反倒問她,那女人漂亮嗎,多大歲數。

她說,很漂亮,看樣子不到四十歲。

仇大姐點了點頭,笑了。用肯定的語氣說,那就一定是魏飄萍了。是八路軍辦事處的幹部,抗戰期間好像一直都在重慶。總部資曆老的人傳聞,那魏飄萍是覃科長十幾年前的情人,兩個人曾經愛得死去活來。那時候他們兩人都是共產黨。後來覃科長暴露了,被捕不久就投降了黨國,供出了他所知道的三個同黨中的兩個,唯獨沒有供出小情人。那兩個共產黨被抓後都給殺了。小情人從那時起就沒了下落。直到抗戰國共合作,魏飄萍才出現在重慶。總部資曆老的人都知道覃科長這段情史。當然不會有人去疑心他與共產黨有染,因為廳長、局長甚至總長都器重他;而且誰也知道共產黨對叛徒比對黨國的人都憎惡,絕不可能再接納;另外,據說那魏飄萍早就有了自己的家,那女人又是一個意識形態特別頑固的人,不可能再與一個共產黨叛徒而且手上沾染了兩個同誌鮮血的人藕斷絲連。最多也就是覃科長自己在那裏單相思而已。小孟你說覃科長何苦呢,人長得那麽英俊,地位也不算低,卻總不願娶親,寧肯守著個虛幻的回憶過日子。是不是太傻了?

孟淑賢卻另有自己的看法。聽了這個故事,倒讓她對覃科長敬重起來,認為這才是個多情重義的男子。為了初戀的情人,不僅多年不娶,甚至對一切女人視若無睹。當此物欲橫流的世界,這樣的男人哪裏去找啊。那魏飄萍應該滿足了,一生遇上這麽個對自己摯愛無限的男人,夫複何求呢?如果我是魏飄萍———孟淑賢在心裏自說自況,我才不會去管顧什麽意識形態畛域呢,一定會衝破一切障礙抓住他,以死相守。類似的際遇,使她禁不住想起了自己那個無情的初戀,愛恨交加地在心裏吐出一句話:冤家呀,你在哪裏啊?隨即湧出了兩行清淚。

她在這裏痛苦地思念,而她那個“冤家”也在思念她嗎?不久以後,一個偶然,他們不期而遇了。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隨之發生。待我們的故事發展到那個時候,筆者再向讀者細細道來吧。現在還是繼續看看她在辦公室裏與上司覃科長有沒有發生什麽有趣的話頭吧。

最重要的話頭,就是覃科長接受了孟淑賢的邀請。明天,也就是周末的下午,到她家作客。

其實覃科長願意接受她的邀請一點也不奇怪。他單身一人,機關的同事請他吃飯從不拒絕,在他不過是借以排遣“永晝”而已;何況孟淑賢稱係其父邀請,這對他多少有一點吸引力。聽說其父來自山東共區,也許能借以了解一點情況。而孟淑賢這個女子也不招人討厭,至於傳聞她與哪一位中央大佬有染,他不大相信,這女孩子他覺得品行不差;何況即便有之,又與吾何幹呢。

孟淑賢的父親孟國棟是魯南財主。離家出走時,一千多畝良田以及縣城裏的商號是沒法帶走的,隻好交人代管,聽之任之了;隻攜帶了兩口箱子,裏麵塞滿了金銀細軟。在外流亡,盡管生活用度不會有問題,卻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所以不敢像在老家時那樣享用,隻在重慶的城鄉接合部租住了一間簡陋小宅院。

覃正侯科長從總務科借了一輛小吉普,載著孟淑賢,向她父親“流寓”之地開去。奔馳了一個鍾頭才到。沒想到這麽遠,覃正侯暗暗後悔不該答應赴這個宴。

下車之際,隨口問孟淑賢,每天上班怎麽辦?

孟淑賢說這個地方太遠了,沒和父親住在一起,仍舊住在機關為單身職員租賃的集體宿舍。

孟國棟已經滿臉堆笑地迎候在門外了。

這是個精瘦的老頭。個子高,頭上是花白的短發茬;身穿藍色長袍,外罩同色陰花馬褂。他殷勤有加,在延請客人進門時甚至還想要伸手去扶比自己年輕一輪的覃科長。

酒席擺在小廳堂的方桌上。臨時從附近小街上一家川菜館請的一名廚子,所以全是川菜。孟國棟為此抱歉不已,知道科長是揚州人,而這周圍竟找不到一家淮揚菜館,所以隻好用川菜待客,實在是太簡慢了。

覃正侯客氣地寬慰主人,入川八年了,已然習慣了蜀中一切;有的還喜歡上了,比如川菜。川菜好得很嘛。

酒用的是江浙人喜歡的黃酒;隻不過並非道地貨色,乃是重慶本地的允豐正仿紹酒。

幾杯酒下肚,酒酣耳熱,大家拘謹少了些,隨便交談起來。

“覃科長,”孟國棟說話時,眼裏掩飾不住憂慮,“報載毛澤東應蔣委員長邀請來重慶了。難道真要與他們合作建國嗎?”

孟淑賢低聲插了一句嘴:“我看真有這麽個趨勢!”

覃正侯剛喝盡一杯黃酒。放下杯子,邊摸起筷子邊友善地瞅他父女一下,說:

“合作建國?哼,我看很難!”旋說就把筷子伸向廚子剛端上來的一大盤肝腰合炒,送到嘴巴裏。一邊有滋有味地品嚼著這川菜的經典,一邊略帶一點嘲諷表情,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孟先生,你們賢喬梓[1]不太了解內情,如果能略知一二,恐怕就不會擔心不發生戡亂戰爭了!”

孟國棟那一雙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與此同時充滿希冀地哦了一聲,說:

“覃科長說得對,表麵文章有時候與內情是完全相反的!”

“毛澤東空降山城,確實讓陪都乃至全中國沸騰了幾天;不過且慢,看看毛先生當天遇到了什麽事吧!”

毛澤東這年五十二歲了。豐滿的頭發往後梳理,烏黑而稍顯紛披;高大的身軀穿著中山服十分寬大。由老熟人張治中部長[2]從機場把他接到桂園。那是張治中的公館。進了客廳,便在張治中親手侍候下寬去外衣,露出裏麵雪白的襯衣。送茶上來的時候,他打碎了一個杯子。這個細節當天就被多家報紙披露了出去。

“也許,這在張文白部長與毛潤之主席看來都是極小的一個插曲;而在場的國府高官卻有幾秒鍾的鴉雀無聲,麵麵相覷。我明白他們心裏都在嘀咕一句話———不是好兆頭!”

孟國棟驚異地點頭不迭:“確實不是好兆頭!這個是主……行年不利嘛,豈不是就預兆毛澤東求和不利嗎?太好了,太好了!”

覃正侯哼了一聲,輕輕搖了搖頭:“我一向不信預兆不預兆的,不就是打碎了一個杯子嗎。我們日常生活中也常常發生這類小事嘛,打碎了也就打碎了,結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可是這一次,我寧肯相信了!”

他這麽一說,本來就信神信鬼的孟國棟就更相信了。孟國棟抑製著興奮,小心地附和著覃科長,說:

“那是,那是,應該相信,應該相信!”

覃正侯對他鄙夷地一瞥,心裏嘲諷道,為什麽“應該相信”?其實你什麽也不知道,愚蠢的土財主啊。而說出來的話卻很客氣。

“是的,孟先生說得對!”他頓了一下,仰頭又飲了一杯酒。“隻須稍稍留意重慶、成都的大小機場,以及出川的長江航道,你就會發現從抗戰勝利那一天起,向省外運兵的繁忙景象就沒有一天消停過!”

孟國棟想了想,小聲咳了咳,謹慎地看了看覃科長,試探著問道:

“會不會是去淪陷區受降呢?”從顫抖的聲音裏可以聽出他並不希望事實就如自己說的那樣;但又十分害怕就是,非常希望一個較為權威的人來為他排除這種擔心。

覃正侯喝了一口酒,伸筷從大盤子裏撕下一塊鬆鼠桂魚送進嘴裏,邊嚼邊說:

“日軍早就在聽到他們天皇廣播後就停止了軍事行動,等候我們去接收。國府隻須去幾個官員帶一兩支衛隊就能完成這種接收。而且大部分地區實際上已經接收了!哪裏還用得著那麽急急忙忙地幾十個師、幾百個旅地往北邊往東邊派呢?派去幹什麽?那還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誰能看不穿呢?”

孟國棟省悟地點頭不止。然後又為了表明自己並非不懂韜略,伸出兩根指頭向虛擬的目標指了指,睿智地說:

“哦,看來戡亂剿共就要開始了!”旋又想了想,困惑地眨巴眼睛,問道:“既然準備打,委員長把毛澤東請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孟先生剛才不是說過表麵文章與內情有時候不一定一致嗎,怎麽忘了呢?”又對他投以嘲笑的一瞥。“這正是委員長高明之處啊!”

孟國棟一時有些不明白。本欲再問,怕又招來對方那不客氣的一瞥,隻好把張開的口閉上了,傻傻地望著對方。

覃正侯說:“全國乃至全世界都在呼籲馬放南山、賣刀買牛,現在誰要是首先破壞和平,那就會受到全國上下的口誅筆伐。委員長此舉,是要把首先破壞和平的罪責讓毛澤東背上,然後戡亂就名正言順了。”

孟國棟點頭不迭,讚揚委員長真高明。旋又放下杯筷皺起眉頭沉吟了一會兒,略歪腦袋乜視覃科長,說:

“毛澤東……能乖乖地背上這個罪責嗎?”

“國府的條件十分苛刻,毛澤東哪能接受得了呀!”覃正侯臉上浮起一絲冷笑。“毛澤東或者會斷然拒絕———這種可能性不大,眼下共軍處於絕對劣勢,爭取時間、空間休養生息幾年是上策;或者會虛與委蛇,討價還價,拖過了這一陣再說。國府當然不會讓他牽著鼻子走的!”

“啊,明白了!”孟國棟看來也不十分蠢,這下終於全明白了。“那就是說,談判不會真正達成任何協議……”

“那是當然!”剛說罷這句,覃科長縮回正往宮保雞丁盤子伸去的筷子,沉吟一下,說:“或者……表麵也會達成一些書麵協定吧?但是,如果付出超過了底線,毛澤東不會真正接受的;同樣,蔣委員長如果沒能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他也必會用武力去‘屈人’的!所以,全麵對抗是中國難以躲避的厄運!”

怕國軍不戡亂因而不去收複魯南共區的擔心消除了。孟國棟又說出了他的另一個隱憂:蘇聯會不會出兵援助中共?

覃科長搖頭說絕無可能。美蘇兩大國已經在二戰中打得精疲力竭,互相間絕不願發生全麵的軍事對抗。而任何一方直接介入國共之間的戰爭,都是在冒與對方直接開戰的風險。蘇聯不會出動人馬打國軍,就像美國不會去打共軍一樣,這是一個毫無疑問的事。當然,美國用槍炮裝備國軍,幫助我們運兵,這個是不用擔心的,因為已經在進行了;至於蘇聯,肯定會暗中幫助中共。但幫助到何種程度,那就是未知數了。

對於期待國軍打到山東,自己也才好保住魯南家私特別是田產的孟國棟來說,這些消息對他的鼓舞太大了。興奮之餘,甚至想到了什麽時候召集流亡在外的魯南紳糧,共同組織一個武裝,跟隨國軍打回去。這個武裝他甚至想好了名號,就叫“魯南赤禍受害鄉民還鄉團”。他把這個打算告訴了覃科長,請求指教,更希望得到物質上的支持。

覃科長打了幾個哈哈,說孟先生高看覃某人了;覃某人供職的機關當然名頭、權力都很大,這個不假。但覃某人隻是這座大衙門裏的蝦兵蟹將而已,一個小小的上校科長,馬弁似的人物。怎麽幫得上先生您這麽大一個忙呢?抱歉,抱歉;高看了,高看了。

其實,覃正侯是幫得了這個忙的。不過他婉拒的話也確實在理。的確,一個上校科長在參謀總部這樣一個大衙門算不了什麽;然而,由於業務嫻熟,又熟讀兵書長於韜略,頗受上司器重,很說得上話。甚至白總長知道自己將會調離,最近還問過覃科長願不願意跟他走。當然,幫孟國棟的忙哪裏用得著去驚動白總長的如椽巨臂,隻須求求局長廳長就可以解決得十分完滿了。覃正侯真實的心思是不想幫這個忙。他自己出身於地主家庭,可是也許因為青少年時代受到的左翼思潮影響至今未能排除完,對地主有著難以克服的成見。對這樣一個企圖拚湊武裝回鄉清算翻身農民的孟地主也開始反感起來了。覺得孟地主的行為如果普及化,將危及廣大貧苦農民的生存權,動搖國之根本,客觀上也會影響國民政府的建國大業。最初應允孟淑賢來這裏消遣解悶的好心緒**然無存了,失去了待下去的興趣。沉默一下,借個口,匆匆告辭。本來想打聽共產黨在魯南的政治舉措,他也失去了興趣。

然而孟國棟不會灰心,他尋思可以通過女兒這條線再去找戴傳賢,求這位手眼通天的人物幫忙。

後來,在戴傳賢幫助下,他如願以償了。

[1] 喬梓,古代對爺兒倆的雅稱 。

[2] 軍委會政治部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