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應欽、白崇禧剛辭去,宋美齡傳話請蔣介石去樓上小餐廳用午膳。

蔣介石伸了一下懶腰,搖了搖頭,教副官去回複,請夫人先用,這裏事畢即去。然後吩咐副官去叫錢大鈞把河北偽軍總頭目門致中的代表叫來。然後自言自語地咕嚕道,好像來重慶幾天了吧?再不見就太怠慢了。華北局勢複雜,犬牙交錯,不可小覷呀。

這個門致中是個惡名昭彰的大漢奸,日寇采取“三光政策”製造無人區的急先鋒,雙手沾滿了華北抗日軍民和無辜百姓的鮮血。其偽職是華北綏靖總司令,統率十三個集團軍(其實每個集團軍隻有一個旅的兵力),分駐北平、石景山、南口、保定、石家莊。

日本宣布投降的當天,門致中就接到了國民政府命令,所部改稱為國民革命軍華北先遣軍,門致中本人為總司令。給他的任務是固守現地,嚴防奸黨,等待國軍。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胡宗南的西安綏靖公署派出一名上校軍官,在一名美軍上校陪同下,飛到北平與通州之間一個簡易機場。

門致中向他們提供了日偽各部的分布情況,以及華北八路軍的種種情況。

接著,大批美軍先遣人員陸續空降北平了。

盡管如此,門致中還是不放心,覺得有必要派人去直接見蔣介石。

他向美軍先遣部隊的軍官說,要派一個人去重慶“述職”,希望搭乘他們的飛機赴西安,再從西安設法搭車或搭飛機去重慶。

於是,偽軍總部宣導局長邵青攜帶必要的資料登上了美國軍用飛機。到了西安,胡宗南派專車把他送往重慶。

錢大鈞把邵青送進蔣介石辦公室。

蔣介石客氣地與他握了手道了辛苦。教錢大鈞不必走,一塊兒陪邵青先生坐坐。

邵青受寵若驚,竟然流下了幾滴渾濁的眼淚。

邵青向蔣介石報告,一應資料都呈交錢大鈞主任了,委員長還有什麽吩咐嗎?

“很好,很好,我都研究過了。”蔣介石邊點頭邊說。“這個是……請邵先生轉告門總司令,他的舉措我很滿意。請他放心,政府不咎既往,隻看今後表現的政策是不會變的!今後他立了新功,我還會重用他呢!”

邵青站起來,深深鞠躬,聲音顫抖地說:

“委員長海涵地負的胸懷,令人十分感動!我代門總司令謝謝委員長的大恩大德!”

蔣介石和顏悅色地招手教他坐下。沉吟片刻,說:

“你們要守住華北各大城市,特別是北平、天津、保定、唐山、濟南更要加強防守,不要為匪軍所乘!

接下來蔣介石又詢問了這幾座重點城市的兵力以及防務配置,邵青一一詳細做了回答。蔣介石很滿意,邊唔唔連聲邊點頭。然後又說:

“以後,恐怕還要統一把番號調整了,華北先遣軍隻是暫時番號,也許要改成第九路軍。至於各級軍官的委任狀,這個是……待第十一戰區孫連仲司令長官到了北平後正式頒發。”

邵青覺得自己此行不辱使命,獲得了很大成功。

邵青辭別。蔣介石教錢大鈞留一下。

軍統前些時報告鄂豫皖交界處共軍有異動,蔣介石當時曾教錢大鈞具體了解一下“異動”的規模大小。蔣介石此刻留下他,就是問這個。

錢大鈞說,已經搞清楚了一些情況,正在整理文字報告,近日就會送呈委座案頭。他說:

“共軍半年以來,以抗戰為名,偷偷向那一帶麇集,奪取了敵偽占領區十九座城池及其附屬的鄉村;近來還違令擅自逼迫外圍的敵偽部隊投降,大大拓展了他們的赤區。共產黨的戰略目的何在,尚不清楚。”

他指的是李先念一九三九年率領新四軍獨立遊擊大隊從河南南下,到達豫鄂交界處的四望山,與那裏的遊擊隊會合,組成了新四軍豫鄂挺進大隊。後來,又與豫鄂兩省的多支遊擊隊合編稱新四軍第五師。再後來,中央軍委又命王震的南下支隊、王樹聲的河南軍區部隊進入新四軍五師編製,組成中原軍區,以李先念為司令員,鄭位三為政委,王樹聲、王震為副司令員,王震兼參謀長;同時決定成立中原局,以鄭位三為書記。中原解放區在極短的時間內,把根據地擴大為跨越鄂豫皖湘贛的廣闊地區,人口一千五百萬,正規軍六萬多人,民兵三十多萬。

“戰略目的何在?”蔣介石重複了錢大鈞的問話,冷笑了一聲。“這是毛澤東在為抗戰勝利以後爭奪天下布局!他在中原布下這一枚大棋子,遠可鉗製南京,近可綰轂中原。這塊匪區近年來利用抗戰,竟然發展成這樣,實在是我們的失誤!心腹大患呀!如果再放任不管,一旦以後爆發全麵戰爭,這將給戡亂造成嚴重戰略困難!”

錢大鈞沉吟了一下,試探著問道:“這個事可不可以交給白總長去處置?”

蔣介石唔了一聲,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瞅著錢大鈞,沉吟著說:

“白健生?為什麽……要交給他呢?”

“唔,是這樣……”錢大鈞從神態和語氣上看出蔣介石對這個提議感興趣,便放開膽子說:“抗戰前期那一帶就是他們[1]的經略之地,現在仍然有二十幾萬廣西部隊或遠或近屯駐在那一帶。抗戰中期,日寇侵占了廣西部隊的經略區,後來共產黨又從日本人手裏把它收入了囊中。李、白現在不可能不對那裏朝思暮想!所以,讓白總長去實施遠距離戰略性包圍,既有動力,又得心應手,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蔣介石默然片刻,微微笑了。“這個事情你先去找他商量一下。如果他同意———我想他恐怕早就想這樣幹了,你可以告訴他,我的意見是馬上著手調兵遣將,越快越好,必須及早封鎖那裏!不過,這個是……一定要告訴他,動靜不可太大,各部須陸續移動———都要預先想好各種不同借口,總之以不驚動對方為最好!這個是……畢竟政府正在倡導和平建國嘛,同時也要顧及國內外輿論嘛!”

錢大鈞點頭稱是。旋又笑道:“隻要這種軟性包圍圈形成,既可以阻斷鄭位三、李先念部與其他赤區的通道,防止毛澤東再向那裏增兵;又可以切斷商貿往來,斷其糧棉之道,讓其無法越冬;同時以後實施戡亂也有利得多,現成的圍困態勢呀!”

這個地區蔣介石足以放心了。盡管全國六大赤區,鄭位三、李先念的中原軍區從兵力與地盤來說都名列前茅,但他認為白崇禧的包圍圈一旦形成,管教那數萬共軍遲早必成齏粉;倒是東北的賽跑———調兵遣將的賽跑,讓他不是很放心。斯大林與莫洛托夫信誓旦旦地承諾———拒絕中共武裝進入東北,靠得住嗎?他非常希望說服自己相信,但心裏總又不是很踏實。此外,華東的粟裕、山東的羅榮桓,晉冀魯豫的劉伯承以及陝北的彭德懷等等,都讓他吃不好也睡不好。

一個腐敗顢頇的老官僚竟然早早就被暗中選定,將要派往東北,托以封疆之重。國民黨在東北的政治前景如何,據以可知一二了。

重慶九龍坡機場是民用機場。自從抗戰勝利以來,每天在這裏起降的美國軍用運輸機不僅擠占了民航機的機位,而且架次以十幾倍之多大大超過民航客貨兩機。旅客都以歡迎的微笑望著美機,有的還揮手向美軍人員遙送去一兩句表達友善之意的英語。他們都以為這是幫助國軍去淪陷區受降,去接管日偽防區;誰也沒能去深想,日本已經宣布投降,不可能再有抵抗行動,用得著這樣手忙腳亂地大規模空運部隊嗎?以內行的眼光去看的話,這種空運的規模與速度,顯而易見是在準備一場大規模的戰爭。

這天登上民航客機的旅客,有一位男子也在欣慰地望著不斷起降的美機。如果細心研究他的微笑,不難察覺那裏麵包含了一絲深諳內情的得意。

這人五十二歲,身材高大,微胖,穿一襲淺藍色長袍;頭發豐盈而烏黑,向後梳成大包頭,加上臉部皺紋少,皮膚細嫩,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五六歲。這就是熊式輝。

他在五名也是身穿長袍的副官和衛士簇擁下,登上了去昆明的航班。

此公今天情緒特別好,不僅是因為目睹了美機大力幫助運送國軍去搶占淪陷區地盤、驅逐共軍的火熱場景,更主要的是知道自己已被內定為東北行轅主任了。這對於他這位長期被投閑置散的大員來說———即便在抗戰期間也做過兩年實缺的中央設計局局長,那也是個閑官———不啻是翻身了,終於有了個權勢顯赫的職位;至於油水豐厚那也隻不過是等而次之的好處了。

他到昆明是去找昆明保安司令杜聿明。是秘密會見,所以輕車簡從而且著便服。另外還有一個順帶的打算。兩年前,昆明一家名叫滇雲社的京劇團到重慶巡演,很讓酷愛京劇的熊式輝著迷,幾乎是每換一處大戲他都要去看。其中一位名叫童意吟的刀馬旦更讓他顛倒,凡是有她的戲那是非看不可。而且每出戲都重複看,毫不覺得膩味。那童意吟當時不過十八九歲,色藝俱佳,氣質高雅,很投合熊式輝口味。熊式輝十分希望與其一晤,吃一次飯喝一次茶。但他是數得著的國府大員,陪都重地不敢造次。這次一聽蔣介石要委以封疆大吏之職,覺得為所欲為的機會來了,不論手中的權勢以及金錢,都可以辦到平素想也不敢想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他就偷偷摸摸在重慶組建他的東北行轅班子,所有的親朋故舊都安插了職位;毫無瓜葛的人想要擠進來謀個差使,他也不拒絕,前提是必須預交一筆不菲的“訓練費”。這個時候他當然也想到應該補償八年抗戰的“清苦”生活了;首先有興趣幹的事是把刀馬旦童意吟的滇雲社帶到東北去,作為行轅下邊的一個“宣傳單位”。

杜聿明在自己的寓所見到突然造訪的熊式輝,十分驚詫。以熊式輝的上將軍銜、資曆、中央執行委員身份,應先發個電報,自己屆時率一應官員到機場迎候;而且從來沒有從屬關係,也沒有來往,這樣近乎密訪的舉動頗難理解。

熊式輝見他的神情,笑嘻嘻解釋,這次唐突造訪,實在是事出有因。要奉告的兩件事都不能讓外界知道,所以不能不如此。

第一件事,委員長即將命龍雲集結全部滇軍,由盧漢帶隊,赴越南受降。然後杜聿明須在適當時機解除龍雲衛隊的武裝,把龍雲控製起來。

杜聿明大驚,問是不是要除掉龍雲?

熊式輝搖頭,說那會激起雲南大亂,不可取;委員長已經給他安排了後路,到中央出任軍事參議院院長。何時動手,行動幅度大小,委員長會有密電給你的。

第二件事尚未征得委員長同意,算是私下商議。熊式輝壓抑著得意,故作淡然地說:

“委員長已經內定我出任東北行轅主任……”

杜聿明聞言,忙起身祝賀。熊式輝招手教他坐下,接著說:

“此外還要成立一個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隸屬行轅,統帥全東北武裝力量。委員長有意讓張治中出任司令長官。鑒於張治中資曆與我不相上下,所以委員長可能會給個行轅副主任頭銜。”

杜聿明不明白熊式輝為什麽要對他說這個,又不便問,隻好傻傻地望著他。

熊式輝瞥了杜聿明一下,微微一笑。說:

“你知道,我一向和文白合不來,我擔心以後合作起來不利於公務。所以考慮,龍雲的事情解決以後,可能光亭兄在雲南待著不合適,委員長一定會調你到別的地方去。我以為,光亭兄可以到東北擔任保安司令長官。那裏天高地闊,定會有利於光亭兄的發展!光亭兄意下如何?”

杜聿明大喜,不禁心跳耳熱,卻故作謙虛地說:“聿明何等樣人,資曆、軍階都不夠,恐怕不合適吧?”

熊式輝略搖了搖頭,說:“若兼任行轅副主任,當然有難度;隻出任保安司令長官,盡管也是上了一個台階,不會引起太大的輿論。我相信我能說服委員長!”

杜聿明大喜,趕快起身,立正挺胸,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說:

“謝熊主任栽培!部下此後追隨左右,唯主任馬首是瞻!”

熊式輝教杜聿明可以在暗中物色東北保安司令部人選,接收東北迫在眉睫,以免臨時手忙腳亂。

杜聿明摩拳擦掌,表示很快就會著手這項工作。旋又不無隱憂地指出,運送足夠兵力到東北,這麽遙遠的路程,八年戰爭對鐵路、公路又破壞得那麽厲害,即使美國人幫忙運送,恐怕五六個月時間也不濟事。而共軍華北部隊與東北近在咫尺,完全可能捷足先登。倘若蘇軍在國軍抵達前把地盤與日軍裝備交給共軍怎麽辦?

熊式輝教他放心。對於這點,委員長早就已經顧及,所以才先是派宋子文赴蘇商談,後由王世傑外長簽署了一份王牌協議———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就是為了防止出現那種情況。條約以承認外蒙獨立以及保障蘇聯在大連、中長鐵路的權益作代價,換取了蘇軍出兵東北並且協助我國官員接收東北的承諾。條約強調了蘇軍將拒絕國府所派官員以外的任何人染指東北。這當然就包括了拒絕中共軍隊進入東北了。熊式輝得意地斷言,有了中蘇條約,即使我們暫時隻能派遣無兵無卒的官員先行飛赴東北,蘇軍也會協助我們完成接收事宜。對於這點,馬利諾夫斯基元帥幾番向委員長做了誠懇的保證。關於這點,我們不能不佩服蘇聯當局的務實精神。他們明白,國家利益畢竟大於意識形態的認同;前者是摸得著看得見實實在在的,後者則是虛幻的。而前者的獲得,也隻有與國民政府合作才可能實現。所以完全可以預言,東北雖遠,但定然會比華北、華中、華南收複得早!

談完正事之後,杜聿明要設宴為新上司洗塵。

熊式輝阻止了他,說本來是輕車簡從密訪,這一來豈不等於公諸輿論了麽;讓龍雲知道了更不好。如果方便,就在光亭兄府上叨擾一頓便飯好不好?

杜聿明抱歉了一句那就太失禮了。

馬上就吩咐副官去叫廚子整治一小桌精致酒肴。

酒酣耳熱之餘,熊式輝有意把話題引到戲劇方麵。先說滇劇,然後說到京劇,“流露”出酷好此道之意。

杜聿明端著酒杯一時沒動,臉上混合著作難與歉意的神情,旋思索旋說本來應該為主任獻上一台京劇晚會,此間滇雲社倒還差強人意;無奈主任此番乃微服私訪,怎麽辦呢?杜聿明忽然觸機似的,兩眼一亮,請示熊式輝,可不可以秘密叫幾個藝人來清唱幾曲呢?

熊式輝一笑,隻說了一句聽光亭兄安排吧。伸手越過杯盤,拍拍杜聿明手背,感激地慨歎光亭兄實獲我心;相信以後去了東北,在公事方麵我們也會合作愉快的。沉吟片刻卻又說,人來多了招人耳目,我看一個名角足矣。滇雲社在重慶演出時,一個刀馬旦名叫童意吟的,印象頗深……

杜聿明何等聰明的人,立刻就心領神會了。馬上做出鄭重的樣子說,那就叫童意吟來吧。

華燈初上。童意吟清唱了幾段《楊八姐盜刀》《十三妹》,其嗓音確實美妙,穿雲裂帛,令人魂銷魄散;功夫也確實了得,字正腔圓,韻味悠長。

熊式輝乘著酒興,大呼“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呀。

然後說出了他的打算。

他告訴童意吟,東北行轅擬組建京班,為東北人民演出,向淪陷區同胞傳達政府慰問之意。劇團的一切費用,包括演員的包銀,不受演出票房的影響,一概由行轅承擔。

童意吟表示她個人很樂意,隻是班主的意向還不知道。

熊式輝馬上告誡她,事情不可張揚,童老板不妨私下探問一下班主。他同意固然好;若不同意,童老板可自行拉幾個藝人和琴師、鼓師也行。到了東北我們派人去平津物色京班從業人員,組建新班子諒無大問題吧。

童意吟大喜,表示一定辦妥此事。

最後,熊式輝與杜聿明都千般叮囑,務須秘密進行,切勿張揚。

然而,後來滇雲社離開昆明前後,事情還是外泄了。公諸報端之後,搞得熊、杜兩人都有些狼狽。

至於熊式輝與童意吟有沒有發生瓜田李下,那都是到了東北以後的事了。

[1] 指桂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