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戴笠在毛澤東到重慶後,有幾件事令他一喜,一惱,一喪氣。

先說喜事吧。

胡蝶從上海發來電報,稱經過艱難勸說,潘有聲終於同意離婚了,近日就會辦妥一應手續而徹底了斷。雨農來滬之日,即為百年之禮舉行之時。

這個消息很讓戴笠樂不可支了幾天。

喪氣的事是毛澤東抵渝的當天,戴笠興致勃勃跑去見蔣介石,稟報一切都安排好了,隻待校長一聲令下,就可以徹底解決。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蔣介石一時摸不著頭腦。疑惑地盯著他問道,你要“解決”什麽?“解決”誰?

以往蔣介石要除掉什麽人的時候,通常都不會明確表態,隻以一種模糊的暗示讓戴笠去猜。當猜中時,蔣介石就不開腔了,而戴笠也就心領神會執行去了。這次戴笠心裏比以往猜測將要除掉誰誰誰時都更有底,認為不必等校長發出什麽暗示即可確定,因為毛澤東乃黨國第一勁敵,既然自投羅網,豈可讓其活著回去。所以當蔣介石盤詰“解決誰”時,他隻愣了一下,馬上脫口而出:毛澤東呀。

蔣介石聽了,倒抽了一口涼氣,頃刻臉色就變了。是否除掉或以“谘詢國是”[1]為名長期扣留毛澤東,他並不是沒考慮過。而深知他為人的美蘇兩方也早就告誡他,兩大國既然擔保了毛澤東來渝的安全,那就絕不容許出現意外,否則將嚴厲對待。他明白這種告誡的分量,所以根本不敢有所造次。他當即後悔沒有預先給戴笠打過招呼,下過硬性命令,如果戴笠自以為是地去“心領神會”,冒冒失失做出了那麽個彌天大案,那可怎麽得了。情急之下對戴笠一頓沒頭沒腦雜以“娘希匹”之類的大罵。最後明確下達了命令,毛澤東在渝的安全,由你戴笠負責。如果姓毛的掉了一根汗毛,那就用你姓戴的腦袋賠上。

戴笠站得筆直,一邊不斷說是,一邊喪氣地在那裏瞎尋思:怎麽回事,難道校長化敵為友,與毛澤東好上了?

再說惱怒的事。

他得到報告,先期派到上海去的楚乃超先遣組,清查從而封存敵偽物資、產業的工作進展緩慢,至今十分之一都不到;楚乃超的精力大部分放在中飽私囊上了。此人名下現在已有八輛高檔轎車、六座花園小洋樓,日元、銀圓、金條不計其數。已不再是當初在重慶時隻能混個全家老小溫飽的窮公務員了。其幾個屬下也都混成了富翁。更嚴重的是錢大鈞內定為上海市長兼淞滬警備司令,宣鐵吾為上海警察局長,不日就會公開發表。這兩人一旦赴滬履新,定會百般阻撓軍統的接收行動。

後來又從侍從室第三處傳出了更要命的消息:第三方麵軍總司令湯恩伯即將發表為兼任寧滬衛戍總司令。這人向來吃肉不吐骨頭,一旦到了寧滬,哪裏還有軍統插手餘地。

戴笠怒氣衝天,這些火燒眉毛的麻煩事都是楚乃超隻顧中飽私囊、寧滬杭地下人員查抄不力造成的。娘希匹,非殺幾個劣貨不可。為今補救之計隻有在各方接收大員抵達寧滬前抓緊行動,否則隻有喝湯的份了。立刻命令麾下強將毛森率一批幹員速飛上海。對敵偽物資、產業不必貼封條,徑行沒收即可;將楚乃超一幹人抓起來就地槍決,全部沒收其非法所得。

部署完這一切,他才鬆了一口氣。

這口氣似乎鬆早了。

軍統局主任秘書毛人鳳報告了一件剛得到的情報。

戴笠聽了大吃一驚。說必須馬上向校長稟報;說著就從辦公桌的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命令備車,去校長官邸。

他向蔣介石稟報的是毛澤東的手已經伸到東北了。

河北與遼寧交界處有一塊共產黨在抗戰期間從日偽那裏奪取從而經營起來的小根據地,其軍事機構的名稱叫冀熱遼軍區,取其處在河北、熱河、遼寧三省交界地帶之意。軍區司令員兼政委李運昌,奉中央軍委命令,率領這塊根據地的一萬三千官兵、五個地委書記、兩千五百多名地方幹部,分三路向熱河、遼寧、吉林進發。這是抗戰勝利後,為了實現毛澤東經略東北的計劃,向東北開進的第一支共產黨武裝。

李運昌派遣一支先鋒部隊提前一天出發,負責探路、掃清障礙。這支一千多人的先鋒部隊由十六軍分區司令曾克林和政委唐凱率領。

偵察參謀董占林率尖兵班走在最前頭。在山海關附近一個名叫前所的車站,他們僅用幾支駁殼槍就迫使四百多偽軍投降了。

曾克林、唐凱隨後抵達。將這四百多名偽軍的士兵分散編入各營連,軍官遣散。

旗開得勝,他們卻高興不起來。軍委給他們的命令是與蘇軍會合並協同作戰。然而,到什麽地方去找蘇軍呢?

正在作難的時候,第十二團副參謀長羅文率領的偵察班送來了消息:一支身穿疑似蘇聯軍裝的小部隊從赤峰方向開來,距離這裏很近了。這支“疑似蘇軍”的人員乘坐的是汽車,應該很快就會來到。

曾克林當即命令列隊,準備歡迎老大哥。

不一會兒,五輛吉爾卡車卷著塵土衝進前所車站,戛然停車。手持轉盤衝鋒槍的步兵在一分鍾內全部跳下車,對曾克林他們展開戰鬥隊形;汽車上的八十二毫米無後坐力炮、三十七毫米平射炮、重機槍全部對準他們。

盡管曾克林、唐凱他們從鐮刀錘子標記上看出確係蘇軍,但蘇軍無法辨識他們。

雙方都沒有翻譯人員,隻能靠手勢與各自的語言胡亂對話———當然毫不起作用。

唐凱攜帶的唯一一部收發報機又總是與軍委聯係不上。他們焦急萬分,不得不繼續徒勞地向對方做著手勢並大聲解釋。

對方根本不懂是什麽意思。

雙方就這樣僵持了近一個小時。

唐凱忽然靈機一動,向曾克林揮了一下手說有辦法了。然後笑嘻嘻向蘇軍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轉身號令他的部隊立正。大聲唱了《國際歌》的第一句———鬼才聽得懂他唱出來的是什麽音調!然後揮動兩臂命令開唱。

於是大家就高聲唱了起來。

盡管國際歌有一多半人會唱,無奈官兵們大都來自偏僻山鄉,自幼五音不全;又未經過什麽訓練,難免七差八拐地不整齊。

蘇軍官兵聽得莫名其妙,不明白這夥來曆不明的武裝分子亂吼叫些什麽。

唱完了,一點作用也沒有。

曾克林與唐凱麵麵相覷,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氣。

又是一個“忽然”,曾克林兩眼一亮,大聲叫唐凱解開衣扣亮出胸膛來。

唐凱愣了一下,旋即豁然開朗地嘿了一聲。馬上迅速解開衣扣,亮出了前胸。隻見胸脯正中刺了碗口大一幅紅色標記———鐮刀錘子。

曾克林笑嘻嘻招手叫蘇軍領頭的軍官來看———後來知道是大尉伊萬諾夫,伸手指著那全世界共產黨共同的標記。

伊萬諾夫看清了標記,驚歎地啊了一聲,瞪大了雙眼。

唐凱是湖北黃陂人。父親死後,跟著母親以乞討為生,像大多數窮人一樣,有著一段血與淚的過去。後來母親也餓死了。十三歲那年,家鄉鬧紅[2],他被紅軍領走了。從此過上了有尊嚴有溫暖的生活,從此對共產主義產生了血一般濃的親情。為了革命到底,叫人在胸前用針刺了一幅鐮刀錘子,用自己的鮮血浸染固定下來,以示義無反顧。

伊萬諾夫大尉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指著唐凱與曾克林,扭頭向他的部隊喊道:“格米尼斯特[3]!梅,達瓦裏希[4]!”

那年頭,同誌這個稱謂足以跨越民族障礙,足以讓兩顆遙遠的心貼在一起,足以讓人熱淚盈眶。

恰值此時,架設在卡車上的電台收到了進入中國東北全部紅軍的司令員馬利諾夫斯基元帥發來的電報,稱莫斯科已接到延安電報,知道了中國兄弟黨有一支冀熱遼軍區武裝挺進東北,莫斯科指示盡全力支持他們在東北站穩腳跟,但前提是決不能讓國民黨抓住把柄。

伊萬諾夫向唐凱伸出了雙臂。兩人緊緊擁抱之際,都流出了眼淚。盡管語言不通,但兩顆心貼得那樣近那樣緊,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激越的心跳。

全體蘇軍不約而同地高呼“烏拉”;冀熱遼軍區官兵則使勁鼓掌。

這個特殊的曆史時刻極具象征意義。

兩隻紅色武裝開始了首次合作,攻打山海關。

這座關隘在曆史上一直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它門外是東北,門內是華北。而華北平原與中原緊緊相連。東北以土地肥沃資源豐博著稱於世;其東、北、西三麵與蘇聯以及剛建立的民主朝鮮、蒙古接壤,戰略上十分有利於中共。而山海關就是這片黑土地的大門。

曾克林派人向山海關日軍送去最後通牒。日軍指揮官稱礙難從命,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向國民黨部隊投降。於是,戰鬥開始了。蘇軍炮轟山海關十分鍾。然後中蘇兩軍分兩路進擊。約莫半個小時就將守敵全殲。

伊萬諾夫大尉燦然笑著指了指近千件步槍、機槍、迫擊炮以及無數的彈藥,向曾克林、唐凱不斷做著各種手勢。

半晌,曾、唐終於鬧明白,對方是讓他們把這批軍火用來裝備自己,扔掉原先的破舊武器;蘇軍不需要。

九月五日,曾克林、唐凱的部隊在蘇軍協助下進入沈陽。

他們展現在沈陽市民眼裏的形象是頗“正規”的:一色蘇軍軍服,嶄新的日本槍械,官兵身上都束著牛皮子彈盒,還抬著幾尊迫擊炮。曾克林、唐凱分別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前頭。他們大聲宣稱自己是毛主席派來的八路軍。

沈陽市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部隊,夾道歡迎之盛堪謂萬人空巷。

九月十四日上午,一架蘇軍戰鬥機突然降落在延安的簡易機場。

機場方麵大為驚詫,因為事前沒有得到過任何通知。

原來是馬利諾夫斯基元帥的代表貝諾羅索夫上校在曾克林陪同下秘訪延安。

貝諾羅索夫向中共方麵轉達了馬利諾夫斯基元帥的意見。其要點是:蘇軍將把繳獲的日軍槍炮彈藥全部秘密移交給中共軍隊,計有五十多萬支步槍、四百多輛輕型坦克、四千五百挺輕機槍、兩百多門步炮、兩千三百多輛卡車、二萬多噸彈藥;蘇軍自己尚有一萬多門重炮屯放在中蘇邊境蘇聯一側,待消去蘇製符號並訓練一批中共軍隊炮兵之後,與相配套的足夠炮彈一並移交。鑒於蘇軍必須遵守相關國際協議,所以不能以公開的方式幫助中共。另外,中共武裝力量接管蘇軍防區時,不能佩戴八路軍或新四軍標識,而隻印著無單位的國民革命軍服裝,或者蘇軍製服也行。這樣,若以後美蔣方麵質詢,蘇軍也才有分辯餘地。另外,十幾天前已照會國民黨當局,除了徒手接收官員之外,暫時不能派武裝人員進入東北。國軍的進入時間須以蘇軍撤離時間為準。此前有一支八千人的國軍一周前未經允許擅自闖入東北,被蘇軍包圍繳械。中共同誌應乘此空擋,盡可能大量派部隊出關。

曾克林也向軍委匯報了他們進入東北看到的情況:社會秩序混亂,不得不由偽警察維持治安;日軍的軍需倉庫裏遺留下大量的軍用物資,特別是大量的武器彈藥,沒人去接收。(蘇軍也不去理會,他們隻將戰場上直接繳獲的械彈移交給了曾克林、唐凱)曾、唐出關時一千多人的先鋒部隊,不到一個月就發展到兩萬多人,全為嶄新的日式裝備。從山海關到沈陽都駐有他們新編入的部隊。原在東北做苦工的八路軍戰俘近兩萬人被蘇軍解放出來,由蘇軍發給裝備,開進長春充當衛戍部隊,名義叫東北人民自衛軍。曾克林又說他已經派人看守沈陽、長春的重要倉庫以及工廠,其間械彈、被服、糧食堆積如山,擴軍極容易。中共中央貿然把這種敘述轉發給各解放區。後來的事實證明,曾克林這種誇大其詞,極為誤事。

曾克林來到延安的當晚,中共中央政治局開了通宵的會,形成一個重要決策:加速從華南、東南兩個主要解放區抽調精銳出關,全力經略東北;抽調四分之一的中央委員(含候補委員)先期率領兩萬幹部開赴東北。由彭真、陳雲、伍修權隨蘇軍飛機率先去沈陽,組成中共中央東北局。

彭真等人將沈陽的張作霖大帥府作為東北局辦公地點。

同時,各解放區所抽調的部隊開始了向東北的急行軍。

黃克誠接到命令,立刻率領他的新四軍第三師共三萬五千人從蘇北淮陰出發,間道北上。他沒有輕信曾克林誇大其詞的介紹,堅持讓官兵把武器都帶上,還強製部隊帶上過冬的棉衣棉褲。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對的。

毛澤東對山東同誌的行動緩慢頗有抱怨之詞,他心急火燎地督促道:向東北進軍和運送幹部是當前關係全局的戰略行動。時間決定一切,延遲一天即有一天的損失。“務使每日不斷,源源北運。山東應出之兵,請分別陸行、海運(由蘇軍艦船秘密協助),下月必須出完,並全部到達遼寧省。那邊需用甚急。”

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委羅榮桓與政治部主任蕭華送走六萬多兵力,才率機關與直屬部隊殿後跟進。

此時,各解放區有十多位將領滯留延安,須安排他們盡快趕赴所在部隊。軍委秘書長向正在延安公幹將要返回北平的美軍飛行員霍姆要求,稱有十幾位醫務人員要去太行山,可否順便搭機前往。

霍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中央外事聯絡科長黃華去機場給美國飛行員送行。他看見正在登機的一群“醫務人員”時,立刻驚呆了。緊急思索了一下,馬上要求也要去太行山。黃華的考慮是自己懂英語,緩急之間可以充當翻譯替這批“醫務人員”向美軍人員溝通。

原來,這些“醫務人員”是林彪、劉伯承、陳毅、薄一波、滕代遠、張際春、陳賡、蕭勁光、陳錫聯、李天佑、宋時輪、楊得誌、王近山。

飛機降落在太行山一個簡陋至極的機場。

霍姆停穩飛機後向黃華抱怨,這哪裏是什麽機場,完全是一塊河灘地嘛。

這些紅色將領們不稍停留,立即奔赴各解放區。

[1] 陳果夫的主張 。

[2] 紅色革命運動 。

[3] 共產黨的俄語音譯 。

[4] 意為是我們的同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