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在三月十六日晤見蔣介石時,提出自己要競選副總統。當時蔣介石怕桂係運用李宗仁、白崇禧在中常會裏的影響,反對他蔣某人做總統候選人,便滿口答應,允諾一定支持“德鄰兄”。[1]

搞定了蔣介石,黃紹竑提醒他,還必須做通戴傳賢的工作,否則戴有可能在蔣介石那裏下爛藥,使蔣改變主意;戴本人在中常會就極有影響。李宗仁便委托黃紹竑去見戴傳賢。

黃紹竑早年是桂係軍閥的二號人物,那時桂係的權力排序是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當年與蔣介石逐鹿中原、爭奪天下,黃紹竑是桂係主要策劃者之一。後來黃紹竑厭倦了刀兵,不辭而別,跑到南京,向蔣表示脫離桂係,希望求得一官半職養家餬口。後來蔣桂合作,黃紹竑又成了不可或缺的中介人。此後似乎又隱然回歸桂係,至少是做著蔣介石的官兒心卻向著李、白的。

一個晚上,黃紹竑突然造訪戴傳賢。將一尊重九點六公斤的金佛放到桌上。

戴傳賢一見,又驚又喜,急忙離座,雙手合十禮拜一番。然後問道:

“季寬兄,[2]今晚光臨,一定有以教誨傳賢吧?”

黃紹竑肅然,說了一句“豈敢”,便介紹金佛來曆。說金佛乃日本明治時期赤金鑄造。是上個月日本和尚從東京本願寺送到北平,原擬在北平北長安街建寺供奉。後來因建寺資金沒有著落,金佛便送到了中南海李宗仁的行轅。

“德公認為,季陶先生乃吾黨最虔誠的佛教徒,金佛理應由季陶先生供奉!”

戴傳賢明白卻之不恭,受之有愧,那李宗仁定然是有求於我老戴了。當聽說要競選副總統時,認為不過是小菜一碟,便滿口答應,保證一定支持。甚至還寫了一封信給李宗仁,說德鄰兄配合介公,珠聯璧合,乃黨國之福。

不料蔣介石的總統候選人身份被確定下來後,蔣介石對李宗仁的承諾不作數了,戴傳賢自然也轉而去支持蔣介石支持的孫科了。

副總統一職,蔣介石何以屬意於孫科?時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的吳鐵城後來向人這樣解釋:蔣介石一向自詡繼承的是孫中山衣缽。現在確定孫科以副總統身份繼承蔣介石,將來又由孫科扶植蔣經國成為接班人,孫蔣兩家蟬聯的局麵便可形成;更重要的是孫科近年來對他蔣某人很順從,簡直就是唯蔣馬首是瞻。

然而,事與願違的情況卻在黨內表決孫科為副總統候選人的會上出現了。副總統候選人一下冒出了六個:李宗仁、程潛、於右任、莫德惠、徐傅霖、孫科;而且得票最多的是李宗仁,最少的正是孫科。

為幫助孫科擊敗李宗仁,蔣介石動員了黨部和軍、警、憲、特等全部力量,對國大代表細做思想工作,用盡了各種手段,甚至半夜三更造訪賓館酒店的房間,向代表們坦言蔣介石的意思。戴傳賢也拉上於右任、吳稚暉一起勸說李宗仁退出競選,還許以別的種種好處。但李宗仁不為所動,堅持要幹到底。

戴傳賢分析,李宗仁在長江以南各省有很大影響,那裏的代表必會投李的票;孫科僅占有廣東一省,肯定抵敵不過。便利用自己和吳忠信先後任職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多年的優勢,多方動員內蒙古、西藏、新疆、寧夏的代表,爭取他們支持孫科。

為了拉攏這些邊疆地區代表,戴傳賢扶病組織盛大的茶話會,教孫科與他們見麵,進行感情拉攏。折騰的結果,收效不錯。邊疆代表們不僅滿口應允投孫科的票,還要求孫科屆時當場“驗票”。

孫科十分感動,忙起身向大家鞠躬如儀,遜謝不敏,說不必驗票,表示絕對相信各位朋友的誠意。

戴傳賢高興極了,冠冕堂皇地說秘密投票是憲法賦予諸位的權利,公開自己投票的對象更是諸位的自由。不過憲法保障於先,哲生[3]先生對諸位的熱忱支持不疑於後,諸位似乎不必堅持“驗票”了。

戴傳賢活動的成果,蔣介石很滿意;但是對孫科能否競選成功,卻仍感到沒有把握。他認為幾位副總統候選人力量,程潛、於右任不必虞;唯李宗仁勢力、影響在抗戰後如日中天,對孫科威脅最大。如果能勸其退出競選,豈不省卻了許多麻煩嗎?他自信能勸得李宗仁同意。

於是立刻召李宗仁來黃埔路官邸“議事”。

李宗仁與蔣介石寒暄一番,剛落座,蔣介石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德鄰兄,這次副總統競選提名,有一點小小的變動,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這個是……”

“變動?什麽變動?中常會不是已經議決了六位候選人嗎?”李宗仁立刻警覺起來,意識到蔣介石要玩花招了。

“是這麽回事,我考慮了很久,覺得這個副總統人選,還是由哲生來作比較合適;您知道,副總統有職無權,哲生又是個公子哥兒脾性,沒啥能力,正好讓他來幹這個虛應故事的玩意兒!”

李宗仁怫然放下端在手裏的茶杯。輕輕冷笑了一下,說:

“總裁,這個恐怕礙難從命!”

“希望德鄰兄顧全大局,不可率性從事!如果德鄰兄一意孤行,黨內恐有分裂之虞,兄台不可不察呀!”

蔣介石這樣不假商量的態度,威脅性的語氣,不僅沒有使李宗仁罷手退讓,反倒火上澆油,燃起了他更旺的欲火,決心較量到底、拚死也要坐到副總統位子上。他強抑住憤慨的情緒,冷笑道:

“總裁,宗仁曾經向您請示過想要競選副總統一事,蒙您惠允,許以支持之諾。此話如今言猶在耳!後來又拜托禮卿[4]向總裁請示,您也沒有反對!這樣我才展開了一係列的競選活動,各方麵朋友的幫忙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起來了。我現在就像一個演員,化好了妝,鑼鼓敲響了,出了馬門,而且走到了戲台的中央,總裁卻要我轉身進馬門去!請問,我這麵子往哪裏放呀?”

“德鄰呀,”蔣介石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態度太強硬,改換一副麵孔,做出苦口婆心的樣子來。“我正是為了顧全你的麵子,才特意勸你趕快退出的呀!這才是不失麵子最好的辦法!如果你執意幹下去,一旦落選,不是更失麵子嗎?”

李宗仁打了幾個哈哈。然後用戲謔的眼神乜視蔣介石,毫不客氣地問道:

“何以見得我就會落選呢?”

“競選的事情複雜得很呢;我要是不支持,你還能選得上嗎?”

“總裁,宗仁的蠢見以為,競選和打仗一樣,都須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對不對?”

“對呀!這三樣東西你有嗎?哼!”

“宗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既不占天時,也不占地利……”

“那你還競爭什麽呢?知難而退豈不善哉!”

“但宗仁是個老實人,待人以誠,交友以謙,能與天下人和睦相處,所以略占了點‘人和’的秋風!競選是要靠人投票的,‘人和’在這裏起著重要作用,所以我有信心!”

蔣介石氣得臉也青了。用長時間的沉默來抑製怒火。最後說:

“你一定要這麽固執,我也不想勸你了!哼,我們看結果吧!”

兩人不歡而散。

李宗仁回到傅厚崗李公館,召來白崇禧、黃紹竑、黃旭初(廣西省主席兼衛戍司令)、劉斐等若幹桂係頭麵人物,把蔣介石的態度無巨無細詳說了一遍。

大家尚未開腔,郭德潔(李宗仁妻)首先罵了起來。什麽假民主、真獨裁,甚至獨夫民賊一類的話,連珠炮般射出。直到李宗仁嗬斥了一句,她才住口。

她的著惱與口不擇言是有原因的。司徒雷登在北平與李宗仁晤談,傳達了美國政府對李宗仁支持之意時,郭德潔在場。她認為,有美國人支持,蔣介石當不敢拆台。抱著當副總統夫人的夢想,她已為此花出去了大量的真金白銀。不料蔣介石還真敢不買美國人的賬,自己付出的一切,包括願望,忽然化作東流。

白崇禧說:“我們不管他,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但是怎麽個幹法,才能消解老蔣必將設置的障礙呢,白崇禧並沒什麽有效的主意。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帶兵是好手,玩政治牌卻不如黃紹竑。便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後者。

“季寬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黃紹竑微微一笑。看樣子似乎胸中已有了主意。他著意看了看郭德潔,又把目光轉向李、白,說:

“嫂夫人辛苦一趟,明天去香港。登機前向記者宣稱是去看望李濟深!”

大家都愕然無語,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齊刷刷把眼睛盯著黃紹竑;有的人還疑心他在開玩笑。

其實他並沒有開玩笑,這個行動是做給蔣介石看的。

北伐時代李濟深、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一度結黨,共同對付蔣介石的威脅,反擊蔣介石的吞並陰謀。後來在蔣介石的金彈銀鏑分化、政治手段瓦解、軍事打擊之下,李濟深、黃紹竑先後離開兩廣,桂係實力大大萎縮。但是蔣介石依然不放心,時刻提防著四個廣西佬重新聚到一塊來。抗戰勝利後,李濟深以反對蔣介石打內戰為號召,團結了國民黨內一批有影響的人物,在香港成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公開反蔣。蔣介石並不怕李濟深,因為李濟深手上無錢、帳下無兵、腳下無地盤,隻能搖旗呐喊;如果把李宗仁逼到李濟深的陣營去,局勢就大不一樣了。李宗仁有兵、有錢、有地盤,二李合作,足以造成國民黨的大分裂。蔣介石不可能不考慮這個。

李宗仁和白崇禧恍然大悟,都覺得此計大妙。

李宗仁當即叫老婆打點行裝,明日一早飛香港。

白崇禧的侍衛長卞曉棣本來沒有在這裏插話的資格,隻有站在一旁侍候的份。此刻不知哪根筋繃起來了,竟出了個別出心裁的主意,弄得大家都愣住了。他說:

“德公,部下有一個辦法,保證把老蔣弄得在國內外下不了台!”

“啊?請講!”

“如果蔣總裁繼續反對德公競選,德公可以給他個意外動作,保管讓他狼狽不堪,不得不改弦更張,恭請德公參加競選!”這卞侍衛長就像個說書人樣,講得頭頭是道。“具體而言就是德公屆時青衣小帽,由部下我陪著,夜間從後門溜掉。到下關搭四等慢車,中途下車,到部下我的一個親戚家隱藏起來。然後南京城裏我們的公館、李公館、黃公館大張旗鼓四下找尋德公,弄成一個德公忽然失蹤的案子。使朝野以為是蔣總裁為了阻撓德公競選,或密捕了德公,或暗害了德公,英美兩國也必會向蔣總裁問罪。那時他下不了台,定會呼籲德公現身,讓步同意德公競選。”

大家忍俊不禁,都笑了起來。

不料李宗仁卻對這個辦法有點興趣,扭頭瞅著黃紹竑,問道:

“小卞這想法不無可取之處!季寬以為如何?”

黃紹竑嗬嗬笑道:“我看不必開這麽大的玩笑吧!”

事實也確實如此,報紙上對郭德潔突訪香港的猜測剛剛蜂起,蔣介石就服軟了。他派人通知李宗仁,同意李宗仁參加副總統競選。

接下來便是實選時的大較量了。

行憲國大是選舉正副總統,自然就比以前的製憲國大規格高得多。單是大會堂的通訊部門,把在寧的黨政軍機關通訊人員全部用上尚嫌不夠,還向電信局借用了五十多名工作人員。

此外就是吃喝規模之盛,雖未必絕後,確可稱空前。南京城內的大、中型餐館,完全不接待普通食客,隻接待胸佩紅綢飄帶的國大代表。除了國大總務處辦理的飯局外,還有參加競選副總統的六位候選人競相邀請代表赴宴。一位代表每天接到七八份請帖是司空見慣。夫子廟大餐廳、秦淮大酒家、六華春、老萬全、卞氏飯莊等數十家大餐館,無不天天賓客盈門,座無虛席。每個雅間,每張桌麵,無不珍饈美饌山積,酒香充溢,笑語猜拳、香味、聲浪達數裏之外。每晚華燈初上,更是另一番景象:夫子廟整整一條街和大行宮一帶,街道兩旁密密麻麻排滿各種牌號的小汽車,因為那兩處是高檔飯館最集中的區域。就連大會秘書處的大小職員也沾光白吃白喝。有的職員幹脆把老婆孩子也帶來,家裏熄火一個星期。報上有“吃喝俱來,恭喜發財;國大代表;領騷秦淮”一類諷刺對聯頻頻出現。

各大餐館、酒樓除了羅致廚藝高手精製各具特色的美味外,還附設了舞池;最著名者要數安樂酒家的舞池,既寬敞又考究。不少餐館還臨時延攬了一些美貌而口齒伶俐同時千杯不醉的女郎充當招待。堪稱女招待群芳之冠者為夫子廟利涉橋畔大集成酒樓的雅雲小姐。這位年輕女子容顏如花,嫻靜溫雅,舉止得體,應對有節,還有驚人的酒量。她所管的雅間,每天都要預定;而每天落訂者多達數十位。她的老顧客為:國大秘書處、中宣部、財政部監務總局、審計部、中央信托局。

國大會議耗資巨大,所有經費都出自國庫。每一大筆款項的撥付,必須經由審計部審核方可支領。所以大會秘書處常常要與審計部打交道,宴請和塞紅包就在所難免了。

有一天,大會秘書處請客,主客是審計部,同時還把審計部的頂頭上司監察院長於右任也請來了。大家在大集成酒樓雅雲小姐所操持的雅間,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絕。雅雲一開始就陪飲了五六位客人;每位一大玻璃杯,每杯約半斤。大集成的“梅花酒”是紹酒的上乘佳釀。香濃味醇,後勁頗大。當時秦淮河畔幾家大餐館各自釀造的黃酒都比外邊商店售賣的正宗紹興黃酒好得多。六華春酒家的竹葉青以顏色黃中透青、香味奇特見勝;老萬全餐館的陳年老雕,上口佳、勁道足,無不各具優長。

酒酣耳熱之際,席間一位湊趣者說:“雅雲小姐,你若再敬院長三杯,院長定會賞你一副對聯。”

雅雲莞爾一笑,款款起身,走到於右任旁邊,調侃地問道:

“院長,如何?”

院長眯著眼睛,斜睨雅雲旗袍裹著的酥胸,捋著自己花白的大胡子,微微頷首。

大家哄然發出浪謔的笑聲。

雅雲給自己斟滿三大杯酒,一口氣喝完,一一亮了杯底。

舉座驚呼好酒量好酒量。

於右任點了點頭,端起雅雲給他斟滿的三杯酒,微笑道:

“老夫權飲一杯如何?”

大家七嘴八舌不同意,叫雅雲捧杯相助。

雅雲笑嘻嘻一手舉杯,一手掀開於院長皓髯,緩緩將三杯酒次第倒入那一張缺牙少齒的大嘴巴裏。

舉座又是一陣狂笑。

接著,酒樓執事者把早已備齊的筆墨紙硯奉上。

雅雲兩腮微紅,秋波閃爍,趨前輕舒藕腕,鋪紙研墨。於右任裝模作樣,捋捋那一大部胡須,揮毫落紙如雲煙,一副對聯頃刻出現:

上聯:玉壺買春,賞雨茅屋;下聯:座中高士,左右修竹。

上款:雅雲女史雅囑;下款:於右任沐手書。

從此,大集成酒樓的雅雲更是名噪金陵了。

蔣介石聞之,歎了一口氣說,這個於右任真是老不正經,娘希匹。

雅雲之外,國大會場有一位女代表,其風頭還在雅雲之上。代表們暗中把此女稱為“國大之花”。其吸引力已大大超過了總統、副總統的選舉了。她姓唐名舜君,略查當年南京報刊,即可見其那段時日頻頻列於報頭刊首。

這位體態豐盈、臉盤漂亮、儀態萬方、隨時以笑靨待人的國大之花,其一舉一動、一行一止均為代表們矚目。本來十分單調乏味的會場,隻要她一到,氣氛便為之一轉。代表們頓時興味盎然,滿場生春。她的座位是代表們注意力的焦點。在會議進行中,擅畫的代表為她描速寫的多達十幾位,勾臉譜的也有七八位;以舊體詩詞為韻作打油詩的則更多,其中不乏奇文妙作。

有一天,唐舜君不知何故上午沒有到會,全場引頸翹首,望穿秋水;個個交頭接耳猜測,議論“花”飄何處。誰還有心開什麽勞什子會呢。

下午唐舜君終於到了。全場報以殷切歡迎的目光;她也善解各位期盼美意,報以粲然一笑。

這一笑可不得了,把代表們樂得無法自持,全體都鼓起掌來。

這一來倒把台上正講話的人嚇了一大跳。

蔣介石聞訊後也無可奈何,隻低聲咕嚕了一句娘希匹,這批不自重的**棍。

[1] 李宗仁字德鄰 。

[2] 黃紹竑字季寬 。

[3] 孫科字哲生 。

[4] 吳忠信字禮卿。時為國府秘書長兼蒙藏委員會委員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