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五日午後四時,南京西華門六畝園吳公館門外忽然開來了五輛黑色轎車和一輛大卡車;其中,大卡車上滿載服裝筆挺的衛兵,三輛轎車上擠滿了軍服鮮亮的侍衛官,一輛車上坐著國府第三局中將局長俞濟時,特別長大且有防彈裝甲的那一輛坐著蔣介石。

車隊停下後,俞濟時吩咐對整條街進行控製。然後他一個人陪侍長袍馬褂的蔣介石跨進吳公館大門。

那吳稚暉在書房裏把一名十八歲侍女放在膝上,手伸進其胸前衣襟,正自摩挲。正得趣間,聽門衛在房門外報告情況,嚇了一跳。忙推開侍女,整理好服裝,疾步往外亂竄。不料蔣介石已然到了廳堂。

“總裁……主席……這個,忽然駕幸寒舍,有失迎迓,有罪,有罪!”

見吳稚暉那緊張模樣,蔣介石打了幾個哈哈。打趣道:

“怎麽,剛才忙什麽呢?中正沒有打擾稚老雅興吧?”

懷著鬼胎的吳稚暉暗暗一驚,以為蔣介石瞧出了什麽。而惶恐地偷窺了一下,又覺得似乎無他。於是努力鎮定了一下自己,邊答話邊張羅蔣介石、俞濟時落座,吩咐侍女沏龍井茶。

吳稚暉明白,通常蔣介石“召對”,都是秘書電話通知他去黃埔路官邸;像這樣登門訪晤,此前不過兩三次,都是蔣有求於人的大事。他當然不便主動去問,隻東拉西扯說了一些閑話。

蔣介石支吾了半晌,煞有介事地問起了吳稚暉對時局的看法。

吳稚暉心裏嘀咕,他不可能為問這樣的話跑到六畝園問我這樣並不“知兵”的人吧?然則這就應該是開場白了?而主題是什麽,還是猜不透。

盡管如此,也還得認真回答呀。

不料一經接觸這個話題,竟真正惹動了吳稚暉的憂國之思,禁不住悲愴地搖頭歎息起來。這也難怪啊,國軍在全國各大戰場連連失利,眼睜睜瞧著共軍坐大而束手無策,時局實在不能讓人有好心緒。最近十來天的情況還越發糟糕。東北的艱危不用說了,山東屢屢告急。王耀武集團的整編三十二師在周村、張店剛剛被殲,粟裕又轉兵進攻濰縣。陳金城率整編四十五師守濰縣待援。國防部急調整編七十五師、八十四軍、新編二十一旅赴濟南警戒;令王耀武率七十三、七十五、八十四共三個軍東進,解濰縣之圍。不料遭到粟裕預先安排的精銳部隊阻擊,無法前進。中原也很緊張。日前陳謝兵團一部與華野的陳士榘兵團合作,將洛陽包圍得鐵桶一般。守將邱行湘迭電求救;又聞劉伯承率中原野戰軍出大別山,看樣子是要參與中原逐鹿。北麵的閻錫山也在向南京告急。徐向前指揮晉冀魯豫軍區八縱、十三縱、太嶽軍區獨立旅、呂梁軍區獨立旅,共三萬五千人,將臨汾團團圍困。閻錫山捉襟見肘,根本抽不出有力部隊去救援。而臨汾一旦丟失,太原就危險了。

聽吳稚暉絮絮叨叨哀歎戰場頹勢,蔣介石後悔向他提起這個話題,真是言不及義而又惹人心煩。便簡單應付了幾句,趕快進入正題。

“稚老,戰場上的事,就讓國防部、參謀總部去管好了;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向您老請教!”

“請教不敢當;請主席垂詢吧,老朽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要的正是稚老這樣的態度!事關黨國前途,我們都應該坦誠以言,決不能有絲毫諛假之詞!”蔣介石肅然讚揚了一番吳稚暉。然後沉吟了一下,說:“稚老知道,行憲國大就要召開了。我黨要推選出總統候選人,稚老看推舉什麽人最適宜?這個是……稚老千萬不要考慮中正!這個是,中正的曆史任務已經完成,確實希望卸下重擔,優遊林下,休息一下勞累之身了!”

“主席真這樣想?”

“絕無戲言!”

見蔣介石如此坦誠、如此明確,吳稚暉深感欣慰,心裏慨歎偉人畢竟不同凡響,識得進退之妙,熟諳韜晦之道。便更加口無遮攔地說:

“主席這樣做,堪謂古今少有的大明白人!現今中國的事,不大好辦呀!主席統率全國進行抗戰,取得了勝利,已成就了全民族偉大人物的形象,此刻急流勇退,真是大智大勇之舉!應對現在這樣難辦的局勢,不宜再首當其衝自己去直接處置問題;應該讓別人去打頭陣,自己退居幕後,留有進退空間,以便在必要時走到前台,做一個能底定全局的唯一人物。所以最好不要自己去當總統,讓別人去當。主席自己仍以國民黨總裁身份,在幕後控馭鼎磬,這比自己直接當總統更為有利,也更起決定作用。”[1]

吳稚暉多年來都是以當“帝師”為己任而又不可得,今天蔣介石“吐渥”垂詢,恍惚間仿佛自己已成帝師。昏昏然之際,口若懸河,繼續肆意雌黃。進一步剖析憲製國家總統職權受到憲法諸多限製,在這個位置上不能像行憲前那樣隨心所欲,所以還不如不去當那個總統。

吳稚暉最後這話倒是說到蔣介石心坎裏了。蔣介石今天訪吳的目的正在於此。他也知道憲法對總統職權限製太多,礙手礙腳,想要動員吳稚暉像從前那樣,發揮黨國元老和法律專家的作用,在法律體製上幫他再動動手腳。而吳稚暉心緒雜亂,未能體悟到蔣介石真意,又說了一番對蔣介石而言是南轅北轍的話。

隻聽吳稚暉又說:“主席去年年底有意請胡適出任行政院長,美國朝野讚賞有加;依老朽蠢見,不妨直接讓他競選總統,在政治上更為有利!”

蔣介石語氣誠懇地說:“稚老的高見好得很!中正本人原來也有這個意思,現在稚老這一席話讓中正更明白了!”

第二天,陳布雷來找吳稚暉,說蔣介石要他起草一份不參加總統競選的文告,還說有什麽不明白的,去問吳稚暉好了。蔣介石交代這任務的時候,秋風黑臉,語氣冷漠。陳布雷很納悶,想在吳稚暉這裏探得虛實。

吳稚暉將蔣介石有意退隱的誠懇性擴大了十倍,鼓勵陳布雷大膽去做,說一定錯不了。

蔣介石去年打算叫胡適出任行政院長是為了討美國人歡心。當時是由胡適的老朋友、外交部長王世傑去與胡適商談。胡適向來就有用世之誌,並不甘於做學者,而是樂於做大官的;唯一的擔心是國民黨各派各係能否容他袍笏登場。王世傑教他但放寬心,有蔣先生支持,誰敢說三道四。胡適這才放心,從此在家裏等待蟒袍玉帶,一直等到半年後的今天。正要失望的時候,等來了更讓他臉紅心跳差點暈過去的特大好事。一心把戲做夠的蔣介石,派王世傑把他秘密接到官邸。蔣介石告訴胡適,自己不打算競選總統,將在國民黨中央全會上提名胡先生為候選人。胡適暈了半天之後,聲音顫抖著回答道:我聽蔣主席的安排。

接下來,在一次國民黨的中常會上,蔣介石要大家討論,國民黨要在行憲國大上推舉總統候選人,“提誰最合適?”

“帝師”吳稚暉自以為與蔣介石有默契在先,便站起來發言,陳述了他與蔣介石商談的意見;為了體現自己“帝師”的身份,還把六畝園的“退意”說成了自己主動勸說的結果。

聽吳稚暉這麽一說,大家不約而同把目光移向蔣介石。

而蔣介石臉上漠無表情,根本看不出對吳稚暉的話是肯定還是否定;吳稚暉把話說完後,蔣介石也不吭一聲。熟悉其他做派的人早已看出這已經是對“吳論”的一種溫和的否定了。

卻偏有一名蠢漢羅家倫,以為“吳論”不誣,認定為蔣介石授意。為了拍蔣介石、吳稚暉的馬屁股,馬上站起來發言,大力附和“吳論”為必將名垂千古的“讜言”、蔣介石的退隱為古高士遺風。不料卻拍到了馬腳杆上了。他口沫橫飛尚未完結,就遭到了黃埔係、CC係的圍攻;有人還把皮鞋脫下向他和吳稚暉擲去。

蔣介石對這一切,全然不予理睬,更沒去製止,隻在那裏品嚐他的白開水。

羅家倫其人為蔣政權首任駐印度大使,此前此後擔任中央大學教育長、校長,在美國朝野有很大市場。

陳立夫當場痛罵羅家倫為“養不家”的狗,得了國民黨無數好處,不思報答,竟掉頭來咬主人,實屬應一棒打死的瘋狗。

又有人指著吳稚暉大罵,說蒼顏老賊皓首匹夫,背主求榮,還敢側身廟堂,實屬無恥之尤。

還有人上綱上線,罵羅家倫“要總裁不競選總統,實質上是要國民黨將九鼎拱手讓人!你們是不是要把國家送給共產黨?”

吳稚暉給罵得昏死過去。

羅家倫狼狽不堪,不知所措,索性號啕大哭,高呼冤哉枉也。

蔣介石對一切都不加製止。全場鬧到**時,他立刻起身,拂袖而去。

吳稚暉這才省悟到自己可能對蔣介石的本意誤解了。

他想把事情徹底搞清楚。便專門跑去問陳布雷,蔣主席囑其代為起草不參加競選文告的事。

陳布雷雖沒有說是論非,但卻一臉牢騷之色。對吳稚暉說,他把文告擬好呈送審閱,不料蔣介石看也沒看,隻說了一句先交季陶看吧。

戴傳賢倒是匆匆瀏覽了一番。然後就擲還陳布雷,沉默不語。直至陳布雷追問“高見如何”時,才說:蔣總裁參不參加競選總統,乃是全黨的事,不能僅由他一個人說了算。

後來戴傳賢要陳布雷把文告放在他那裏,他先去找蔣介石談談,再做處理。

但文告的事此後再無下文了。

吳稚暉至此才徹底明白,蔣介石煞有介事地做出一副準備隱退的姿態,什麽吩咐陳布雷起草文告,要胡適擔任總統候選人,要戴傳賢審閱文告稿,都是假活路,都是在糊弄世人。就像封建時代篡權的陰謀家,朝思暮想的就是黃袍加身,而到那時節來臨時卻推辭再三,做夠了過場後才苦著臉以勉為其難的樣子接受了大家的推戴。自詡為懂曆史又懂蔣介石的吳稚暉,痛悔自己一時糊塗,遭到蔣介石的戲弄。吳稚暉慨歎“仙人跳”的祖師爺其實就是蔣介石啊。

一九四八年四月四日,國民黨中央召開臨時全會討論總統候選人提名。

蔣介石擔任會議主席。

他先講了一套總統人選是如何重要,接著提出了候選人必須具備的四個條件:文化人、學者專家、國際知名人士、不一定是國民黨員。

大家都知道,符合這四個條件的並非蔣介石,而是胡適。許多人又在猜測,蔣介石可能受到美國人壓力,真心要讓賢了。

吳稚暉此時變得比任何人都清醒了,明白蔣介石其實是在繼續演他的“遜謝再三”的登基前的大戲。

蔣介石講完話,不過才上午十點鍾,竟宣布休會,下午三時才複會。

下午開會,蔣介石借故不到場,由何應欽做主席。

何應欽也不說什麽,隻叫大家討論和提名候選人。

於是,全場熱鬧起來了。

特別是從三青團中央並到黨中央來的一批親英美的少壯人士,對蔣介石的獨裁、對蔣政權的貪腐、無能怨氣衝天,直截了當地提出由胡適作總統候選人;也有人反對胡適,提吳稚暉、於右任、居正作候選人。這些人接二連三上台發言,搶話筒,擲皮鞋,演出全武行,鬧得不可開交。

吳稚暉、戴傳賢、陳布雷、張群等人坐在前排,無可奈何地看著少壯派鬧。

吳稚暉怕蔣介石誤會自己,不得已硬著頭皮上台搶過話筒發言。說自己昏庸老朽,不堪大用,豈能競選大位;隻有蔣介石才配做總統,別的任何人都沒有能力掌控目下中國局勢。所以大家要一致敦請蔣介石競選才是正確的。大有“蔣公不出,如天下何”之慨。

一九四八年四月五日,國民黨中常會再次討論總統候選人問題。

吳稚暉既然參透了蔣介石的心思,決定搶在大批“勸進”者前麵為蔣介石捧場,恢複自己作為蔣氏親信的身份。於是倚老賣老,主持會議者還沒把開場白說完,就搶步上台,奪過話筒。也不顧前些天的發言內容為“勸退”,拐了一百八十度大彎,提議蔣介石為候選人,呼天搶地吼叫“介公不登大位,如天下蒼生何”。

吳稚暉喘著粗氣下台之際,就有許多人跟著發言附和。就這樣,中常會形成了一致決議。

蔣介石內心興奮無比,表麵上卻遜謝再三。還當著幾個親信的麵抱怨,權力如此之小、又得看議員臉色的總統,有什麽意思呢。

行政院長張群心領神會,提議“賦予總統以緊急處置權”。這也很快形成了憲法條款。

這樣,蔣介石也才做著“我不入地獄誰複入地獄”的樣子正式接受了提名。

六日召開國民代表大會臨時會議,通過了國民黨對蔣介石的提名。

蔣介石收起了“遜謝”的嘴臉,在會上發表了氣勢洶洶的講話。首先把提名胡適為總統候選人的人不指名地痛罵了一頓,這當然包括吳稚暉在內,也包括胡適本人(所謂“無尺寸之功,唯知吟風弄月,竟不自量力而問鼎之大小輕重焉”)。罵人結束,開始了自吹自擂。說“中正”如何追隨“先總理”鬧革命而矢誌不渝;如何創辦黃埔軍校,誓師北伐,定都南京,完成了“先總理”未竟之業;又如何削平內亂,如何打敗日寇。最後咬牙切齒地說:“我是國民黨員,以身許國,不計生死。我決心完成總理遺誌,對國民革命負責到底。我不做總統,誰做總統!”

[1] 錢鍾漢文稿《抗戰勝利後我與吳稚暉的幾次交往》,藏於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