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

劉斐找了個合適的借口,把羅澤闓請到他的公館“吃便飯”。

自從劉斐受李宗仁推薦進入總部,白崇禧就一再囑他廣交朋友、結納權要,以便在某些關鍵時刻為桂係的發展謀取有利條件。白崇禧命人給他開了個銀行戶頭,隨意支取活動經費,教他不必節儉。

參謀總部第三廳廳長羅澤闓是劉斐自以為交得較為成功的朋友。

其實羅澤闓樂於與他這位上司[1]攀交,也有自己的特殊使命。那是有一次羅澤闓偶然提及劉斐請他參加家宴引起了陳誠興趣。陳誠密囑他與劉斐認真交往下去,借以隨時了解桂係高層動態。

這一對朋友可謂各懷鬼胎,相互利用。

劉斐的這次家宴,目的性很強,應了一句古代策士常說的話:“宴無好宴。”他是要“借重”羅澤闓在兩天後的“大別山作戰會議”上說出他劉斐以及所有桂係人物不便說的話,意在抓住此一千載難逢之機,合理合法地進行桂係武裝力量的戰略集結。

劉斐所謂的“千載難逢之機”就是共產黨劉鄧的晉冀魯豫野戰軍在粟裕大軍、陳謝大軍[2]支持下,成功渡過黃河,一路衝破蔣軍在渦河、沙河等多條江河設置的阻擊線,成功地進入大別山。

毛澤東在他的棋盤上落下的這枚棋子,不隻是把戰爭從解放區引向蔣管區,使滬寧漢都受到了威脅;更重要的是改變了戰爭的態勢,迫使國軍由戰略進攻手忙腳亂地改為戰略防禦了。這對南京朝野的震動可想而知。誠如陸軍總司令部參謀長郭汝瑰的感歎,“劉伯承部進入大別山,陳賡、謝富治部進入伏牛山,粟裕華野的一支重兵進出於劉伯承右側後不到三百公裏,三路大軍已然形成掎角之勢,從此中原無寧日矣!”麵對這樣的戰略窘境,蔣介石不得不做重大的戰略調整。於是,桂係機會來了。

酒酣耳熱之際,劉斐對羅澤闓說,大別山劉伯承部對我們如骨鯁在喉、芒刺在背。蔣主席不會不重視,定然要調集大軍解決。潤湘兄[3]主持第三廳[4],蔣主席早晚必然“召對”你我。(當時陳誠尚在東北,參謀總部暫由劉斐主持。)我想我們應該早作成竹之謀,不要到時候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羅澤闓點點頭說:“次長說得對!澤闓這幾天正在研究這件事,俟有所得時再向次長稟報。”

劉斐點點頭說好。沉吟一下,又說:“除了調兵遣將,最重要的是主將人選了!潤湘兄準備向主席作何建議?”

羅澤闓想了一想,說:“大別山戰區的作戰指揮非同一般,不僅要主剿劉伯承部,還須對付左側後伏牛山的陳賡、謝富治,以及右側後的粟裕大軍,必須由一位資深望重的大將主持!”

劉斐問:“潤湘兄的高見,哪一位大將堪當此任?”

羅澤闓說:“何敬公![5]次長以為可否?”

劉斐搖搖頭,“敬公從美國回來,高懸在一個因人設事的戰略委員會閑著,早就牢騷滿腹了,此時叫他出征,他不可能應允!況且敬公的長處在於坐鎮中樞,不長於帶兵打仗。”

羅澤闓想了想,說:“顧墨公如何?[6]”

劉斐又搖了搖頭,說:“顧總司令坐鎮徐州、鄭州,對付粟裕主力,不可分心,更不可一日或離!劉經扶[7]麽……這個是,可不可以考慮呢?”

這次是羅澤闓來否定了。

劉斐其實早就料到他會否定的。

羅澤闓不假思索,邊搖頭邊斷然說:“恐怕不行!經公綏靖徐州時,連連吃粟裕的虧,被革職賦閑,恐怕蔣主席不會那麽快起用他!”

“是呀是呀,”劉斐作苦苦沉吟狀,“我們的總長陳辭公倒是最適合的人選,現在又在東北主持戰事……奈何?”

“衛俊如[8]怎麽樣?”

“此公消極得很,隻會壞事!到時候你我還要負舉薦失當之責!”

“那……”

“我看白部長很適合!”

“白……健公?”

“理由有三:其一,蔣主席說,大敵當前,黨國內部若不屏除畛域偏見、團結對敵,大家將會‘死無葬身之地’;其二,白部長精通兵法,與共軍較量多年,對付劉伯承還不是小菜一碟;其三,廣西部隊抗戰以前、抗戰期間以至於今,經營大別山區垂二十年,建立了完善的保甲聯防製度,培植起了十多萬民團武裝,不少基層官兵甚至已在那裏娶妻生子。白部長率大軍到那裏,必會一呼百應,事半功倍!白部長以後在那裏底定功勳,你我也會因舉薦有功而受到蔣主席嘉獎,何樂不為呢?”

羅澤闓知道劉斐抬出白崇禧來掛帥印,必有桂係利益所在;但細細琢磨,確也言之有理。默然半晌,點了點頭說:

“次長的高見,澤闓以為是可以商榷的!”

待宴後劉斐拿出一公斤黃金相贈,並說是白部長的意思時,最後的“商榷”也煙消雲散了。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八日,顧祝同從鄭州打電話給他的徐州陸總前線指揮所參謀長郭汝瑰,通知郭汝瑰下個月一日去南京參加大別山作戰會議。

顧祝同說,蔣主席一定會教你草擬兵力調配計劃。不論你以後是留在徐州,還是去大別山戰場,現在你必須顧及全麵的戰局,無論如何不能放鬆膠東與魯西。如果主席要抽調部隊到大別山去,一定不能從陸總這邊抽走最有戰鬥力的第五軍和第十八軍,至少也要保留住一個。

遵照顧祝同的意旨,郭汝瑰很快就製定了一個方向性的大概計劃,先呈交顧審閱,打算到南京後再呈交蔣介石。大意為:集中主力先於大別山擊破劉伯承部;同時在魯中、魯西、膠東、黃泛區各以一部兵力追剿粟裕部,以使其無力幹擾我大別山方麵的作戰。

十一月三日上午九時,大別山作戰會議在國防部會議室召開。主持者白崇禧,參加者為國防部、參謀總部的廳以上官員,以及王耀武一類綏靖區司令官職級的將領。

開場白照例由主持者說幾句套話。白崇禧今天卻沒說套話,而是特別點出了大別山形勢的嚴峻,甚至進行了恫嚇性的渲染。在場者無不頓生惶惑,都擔心起寧滬的安危來。隻有劉斐不動聲色,心裏暗笑健公居然把劉伯承部千裏竄擾大別山沿途的巨大損失輕輕略去,還憑空為之漲了幾萬人馬,說共軍已進入大別山十五萬兵馬了;又把豫皖鄂邊區陳謝的八萬人說成了十萬之眾,把粟裕進入豫皖蘇邊區為劉伯承作牽製之助的五萬人說成了七八萬。劉斐當然明白,這是健公為大別山掌帥印者舍我其誰這樣的結論所進行的必要鋪墊。

白崇禧虎著臉把大家恫嚇一通之後,改用了一副笑臉向著自己旁邊坐著的蔣介石說:

“現在請蔣主席給我們作訓示。”

說罷也不待蔣介石示意就坐下。麵部恢複了毫無表情的樣子。

蔣介石當然不會站起來講話。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白開水,用麵前盤裏折疊考究的小白毛巾碰了一下嘴唇。他有點抱怨白崇禧的話,不該帶著太濃的恫嚇性;卻又覺得挑不出什麽刺來:你要責怪老白把共軍說得太過於強大吧,共軍眼下確實來勢洶洶;你要責怪他把局勢描繪得太悲觀了吧,劉伯承竄進大別山確實對寧、滬與中原都是極大的威脅,鬧不好會引起全局糜爛。

“白部長剛才的話……這個是,極而言之罷了,是告誡大家一定要有危機感,不要一天到晚隻知道給自己搞錢、歌舞升平!這個是,死於安樂,生於憂患嘛!”說著又端起杯子象征性地啜了一下,用小毛巾往唇際碰了一碰。他是借這個動作來琢磨如何措辭。“當然,情況盡管嚴峻,共軍要想奪取中原的戰爭主動權,也沒那麽容易!劉伯承部自從強渡黃河竄擾中原以來,屢遭國軍重創,走投無路,逃逸大別山區,以圖苟延殘喘。為徹底剿滅劉伯承部,阻止其死灰複燃,必須趁其立足未穩,痛加剿辦,犁庭掃穴,除惡務盡。這個是,已經刻不容緩,戰機稍縱即逝,不容半點遲疑!諸位可以展開討論,製定出切實可行的作戰計劃,以徹底肅清大別山共匪!”

蔣介石講了十多分鍾。

接下來由有頭有臉的高官、將領報告自己對進剿大別山的意見。

然後分為軍令、軍政兩個組展開討論。

然後又全體集中闡述。

徐州陸總前進指揮所參謀長郭汝瑰按照他來寧前稟報給顧祝同的設想概略,稍許擴展、加詳,說明應責成夏威(桂係將領)率第七、第四十八、第五十四、第二十八等四個整編師從膠東海運到大別山。

白崇禧聽了,心裏竊喜。明白這是劉斐的“功夫”做到家以後的效果。

郭汝瑰繼續說,夏威所部到達黃山附近後,再與第十、八十五兩個整編師協同動作,分別從黃山與麻城出發,直撲大別山。與此同時,我國軍還必須發起另一麵的行動,在魯中、魯西、膠東、黃泛區猛烈進攻粟裕部,以配合大別山的進剿。具體為:整編十一師掃**黃泛區、沙河南岸;以阜陽、太和為中心,向東控製渦河、蒙城,向西控製三河尖;再以第五軍配合整編八十四師向魯西進攻。這樣,可使魯中、魯西、膠東、黃泛區的粟裕部無力南顧而妨礙我大別山作戰。如此,我即可穩操全局牛耳。

大家都同意這個設想。

蔣介石也點頭不語。

郭汝瑰輕而易舉就完成了顧祝同交辦的事:至少將第五軍留在徐州戰區了。

大別山作戰的統一指揮無法決定,會上眾說紛紜。有人主張由徐州陸總統一指揮,有人主張應由武漢行轅主持,有人認為幹脆由大本營直接節製。

郭汝瑰擔心由國防部或武漢行轅直接指揮,都會過多分割徐州陸總指揮所的兵力,讓顧祝同不高興。蔣介石當晚招待大家吃飯時,他趁便向蔣進言,請他在重視對大別山進行剿辦時,不可忽視對山東及黃泛區共軍的進剿,否則大別山作戰必會受到粟裕牽製。

蔣介石聽了,稍稍沉默了一下,點頭說知道了。

後來經過醞釀討論,大家都傾向於大別山作戰由大本營直接指揮。

蔣介石沒表態,但觀其神情也默認了這一主張。

四日上午九時開大會,蔣介石大體同意了郭汝瑰的計劃。隻是由什麽機構指揮的問題發生了突變。羅澤闓代表參謀總部第三廳提出由國防部長在九江設指揮所,全麵負責九江戰事。

所有與會者為之一驚,臉上無不呈現愕然的表情。大家都知道蔣介石最忌諱的是白崇禧掌握兵權,羅澤闓在會上突然提出讓白崇禧掛帥實在有點不曉事,必會使蔣介石狼狽。大家不敢吭聲,紛紛偷窺蔣、白二人臉上的狀況———使大家感到意外的是竟都平靜如常,好像什麽難堪的話也沒聽見一樣。

羅澤闓旁若無人地為自己的意見作結論:白部長指揮,定操勝券。

大家判斷,蔣介石一定會宣布休會,借口再研究研究,以擺脫當前窘境。讓大家更意外的是,他微微向坐在自己右邊的白崇禧扭過頭來,說出了讓大家更為吃驚的話:

“健生兄,你看如何?”

白崇禧臉上也毫無表情。扶了一下眼鏡,淡然地說:

“看主席怎麽決定吧,我服從命令!”

“那就這樣定了!”蔣介石當即拍板。

休會時,參謀總部次長兼第五廳廳長方天把郭汝瑰拉到他的辦公室,焦急地說:

“壞了壞了,怎麽會整成這樣?潤湘真是個木腦袋,在會上麵對麵把白抬出來,弄得主席不好說什麽!我看潤湘一定是受了劉為章(劉斐)那廝的蠱惑!”說罷,長歎一聲。抱怨地乜視著郭汝瑰,說:“老白掛帥,手握重兵,我看從此就多事了!你在主席麵前是說得起話的人,為什麽不設法阻止呢?還有,進攻大別山,宜在速戰,正該集中兵力!你老兄作的那個計劃為什麽要平分兵力呢?”

郭汝瑰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囁嚅了一會兒,分辯道:

“進攻大別山確實應該統一指揮,集中兵力,這個我何嚐不知道呢!主席既然不放心白部長,為什麽又不讓顧總司令統一指揮呢?既然敢於讓白部長指揮,為什麽又不把顧調開,統一事權於白呢?這不明明是讓顧分白的兵權以防坐大嗎!他老人家悶葫蘆裏裝的什麽藥,我們既然弄不清楚,還是少說為佳!”

郭汝瑰在後來寫的回憶錄說:“事實上,此後進攻大別山,始終沒有當初進攻沂蒙山區[9]那樣大的兵力優勢。”

盡管如此,大別山作戰還是從華東抽走了一些部隊,減輕了華野的壓力。國防部長九江指揮所成立後,徐州陸總戰鬥序列內的第十八軍、第八十五軍、羅廣文兵團、張淦縱隊(共兩個整編師)調歸九江指揮所序列;為對付伏牛山區的陳謝兵團,李振六十五軍空運西安;為應付東北吃緊局麵,五十四軍海運東北。而徐州陸總的作戰區域並未縮小;相反,它所要對付的華野的兵力卻日益增多,戰鬥力日益增強。在黃河以北整補的一、四、六縱隊近十萬人馬又重新投入使用,進出魯西南;膠東的十三縱、蘇北的十一縱都迅速壯大起來了;從大連取道煙台陸續運來的各型火炮越來越多,成建製的炮兵部隊也組建起來了,各縱分得的炮也不少,攻堅能力大大增強,既可輕而易舉地消滅蔣軍整軍整師,也能攻克中等設防城市。所以在徐州陸總的作戰區域,蔣軍完全陷入被動境地。

從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七日起,華野一、三、四、八縱隊以及晉冀魯豫野戰軍十一縱分別破壞津浦路的西寺坡、龍王廟等處鐵路以及隴海路黃口、碭山、劉堤圈、朱集、柳河、野雞崗一帶鐵路。十四日攻占蕭縣,進攻沛縣,威逼徐州。

徐州城內一片恐慌,陸總上下都怕當了共軍俘虜。

參謀總部次長劉斐傳達“蔣主席諭”,叫郭汝瑰在顧祝同“尚未回彭[10]期間,維穩為第一。”因為徐州附近部隊龐雜,戰鬥力弱,深恐共軍一旦突入,就會發生混亂。

郭汝瑰認為,要保徐州不出事,首先須奪回蕭縣,驅走共軍。而當前徐州是抽不出機動兵力去打蕭縣的。於是便打電話給參謀總部三廳的廳長羅澤闓,請求速調從青島海運到浦口的黃百韜整編二十五師到宿縣、沈澄年整編七十五師到徐州,以便協助李文密的新二十一旅反攻蕭縣。

十五日,整編七十五師的先遣隊第六旅到達徐州,顧祝同也返回徐州。徐州外圍這才稍趨穩定。

[1] 劉斐是參謀總部次長 。

[2] 陳賡、謝富治 。

[3] 羅澤闓字潤湘 。

[4] 主管戰略計劃製定 。

[5] 何應欽字敬之 。

[6] 顧祝同字墨三 。

[7] 劉峙字經扶 。

[8] 衛立煌字俊如 。

[9] 即“重點進攻山東 ”。

[10] 徐州古稱彭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