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
孟淑賢今天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從,她必須做出抉擇。
本來是高高興興地去見解根柱,高高興興地與他一起登舟秦淮,解纜直下長江,又在江邊蘆葦叢下泊岸,然後到距離江堤三四十米的一家小酒店用餐。不料從解根柱嘴裏說出的兩件事,讓她感覺猶利刃剜心、五雷轟頂,氣氛劇變,一切好心境化為烏有。
那兩件事,其實也很讓解根柱作難。他很清楚,揆情度理,不會不在她心裏卷起風暴。而且那風暴極有可能將她卷到敵對一方去。怎樣敘述,先說什麽後說什麽,才可能盡量淡化其破壞力,讓他很費斟酌。
當他們的小舟還在秦淮河上飄動時,她就察覺到他溫和的微笑後麵有一縷被刻意掩飾的愁緒。她並沒太在意,一段時間以來他都顯得頗抑鬱,那是行刺王繼芳時留下的陰影。
當時她按照計劃把完顏如璧約到預定的地方,逼使這女人打電話給王繼芳,偽稱下黃包車時崴了腳脖子,叫他快到某處接她。王繼芳很警覺,為防不測,向上邊要了幾個便衣警衛,秘密跟隨他前往。結果,一番混亂的槍戰,隻將完顏如璧擊斃,王繼芳負了點輕傷而已。
事後,保密局從參謀總部將王繼芳要出來,秘密送往武漢藏匿起來。東北的兩位同誌隻好追到武漢,繼續執行鋤奸任務。
解根柱將小舟係在一塊大石頭上。撥開蘆葦枝葉,扶她上岸。
兩人進了那家竹林掩映的小酒店。
店小二上前迎接。殷勤地引領他倆尋了一個絕好的座頭———在麵臨江岸的窗戶下,可以聽濤聲,可以觀江景;是個小方桌,一左一右兩張竹椅,距別的座頭較遠,倒還清靜。
店小二送上兩副蓋碗茶來。根據他們的要求沏的是龍井,然後一一報上了本店的菜名。
兩人各自點了兩三樣,要了一小壇紹興黃酒。
就在解根柱難於啟齒,找不到稍微婉轉一點的方式告訴她那兩件注定會引起風暴的事時,她卻先說出了一個打算,希望借以獲取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彌補在誅除王繼芳行動時未能協助他把事情做好的遺憾。
她說,蔣總裁內定派陳誠去東北取代熊式輝,冀能扭轉東北頹勢。她想,若能作為下層隨員跟著去,也許獲取有價值情報的機會多一些。
解根柱覺得她的想法不錯。問她有沒有希望成行?
她說陳誠正在遴選高低兩級人員,準備帶一套完整的工作班子去,逐漸換掉熊式輝的舊人。她已作為下層人員提交了申請。局長稱讚她主動要求去前線,精神可嘉,如果批準了,還會提升她一級軍銜。
解根柱問,蔣介石派陳誠取代熊式輝的意思是什麽?是戰事每況愈下、損兵折將,還是有別的什麽更深的原因?
她說,也許各方麵原因都有一點;主要恐怕還是在於熊式輝、杜聿明連連損兵折將、丟城失地,沒有能力挽回頹勢。據說早在林彪發動夏季攻勢之初,拿掉熊、杜就已在國府高層開始醞釀了。
美國駐沈陽領事給馬歇爾國務卿的一份報告,不知是誰給偷拍了照片,幾乎在馬歇爾收到的同時就送到了蔣介石案頭。
這份報告流露了對中國東北前途的絕望情緒。報告稱,“處於驚慌失措的中國國軍正瘋狂地在各處構築壕塹,意念中徒以僅有的‘馬其諾’式戰略來保護自己,而非進攻。並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冷漠、抱怨、憤恨、失敗的情緒像瘟疫般在國軍中蔓延,造成投降主義與逃亡。”“國軍既遭損失又複筋疲力盡;國軍軍官的豪華生活與士兵薪餉的菲薄、生活的清苦,這種待遇的懸殊引起的仇恨正在日益積累,以致下層士兵毫無興趣在遠離鄉井的地方為有錢的軍官作戰。”“熊式輝工作不得力,不能指揮所轄部隊;杜聿明是中國軍隊在東北的部隊的總指揮,可是他完全不能勝任,總是受林彪的遙控與調動。”這些情況證明,“危機已經被人為地造成,而且無法挽回。”東北一旦丟失,“對自由世界在遠東的利益將是致命的。”“那麽可不可以由美國出兵予以糾正呢?顯然不能。蘇聯軍人在北滿不下兩千人。雖然隻是幫助林彪訓練部隊,但也表明了蘇聯當局介入滿洲爭端的決心,也許他們為此會不惜打一場蘇美戰爭。”
美國記者傑克·貝爾登的中國時評在華爾街日報發表後也送到了蔣介石案頭。蔣介石知道這家報紙具有美國國會某些有勢力議員的背景,連總統也會受其影響。貝爾登寫道:“國民政府可以炫耀自己在東北取得了三大成就。其一,它已經把美國所訓練和裝備的七個軍斷送了大半,並且還大大削弱了剩下部隊的戰鬥力;其二,它把日本人留下的工農業經濟洗劫一空,塞滿了大小官員的私囊;其三,它引起了本來對它充滿認同感的滿洲人強烈的抱怨,不少人轉而支持共產黨去了,尤其是林彪、高崗策劃的‘土改’實施以後。”
美國人的指摘與實際情況是相符的,蔣介石和陳誠都明白這點。所以陳誠早在四月份就開始了對熊式輝、杜聿明的調查,獲證頗豐。這些都導致了蔣介石、陳誠不得不研究如何調整東北的人事。
最初陳誠向蔣介石建議,讓華北、東北兩個戰區合並,任命李宗仁兼北平、東北兩個行轅的主任。這可收一箭雙雕之功:既可利用李宗仁和白崇禧的能力整頓東北現狀,又可名正言順地將桂係三十萬軍隊至少調一半出關。蔣介石認為此計大妙。
陳誠數次赴北平勸說。
李宗仁對東北危局洞若觀火,自然是堅決不幹。
後來,蔣介石問陳誠,他可不可以出關去挽救危局。
陳誠當即就應承下來。
對於蔣介石東北換馬,老謀深算的熊式輝早有預感。
早在七月十二日,陳誠在東北召開軍事會議時候就做了一件對熊、杜威望大加折損的事。四平戰役後,由於廖耀湘新六軍沒有按照杜聿明指令行動,所以杜聿明沒有為廖請功;除廖之外,所有的軍長都頒發了勳章。陳誠當場為廖耀湘舉行了補授勳章的儀式。弄得熊、杜大為狼狽。然後陳誠用影射的語氣說,政治腐敗、指揮失當是導致東北國軍屢成甕中之鱉的唯一原因。矛頭明確直指熊、杜。
會後熊式輝對杜聿明說,陳誠這個家夥一肚子壞水,專門整人害人,要當心他在總裁那裏挑唆呀。還暗示,如果我老熊給攆走了,你小杜一個人是難於抗住他的。所以我們應該合力對付才行。
果然,不到一個月,國民政府的命令就到了。由蔣介石簽署的這份命令決定:撤銷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原長官部機構合並到東北行轅;任命陳誠以參謀總長身份兼任行轅主任,鄭洞國為副主任。準許熊式輝辭職回家“養老”、杜聿明辭職“養病”。
孟淑賢端起茶碗,喝了兩大口龍井,潤潤喉嚨。繼續說:
“陳誠首先要帶到東北去的是兩個人。第一個是羅卓英,他的保定同學、至交。聽說可能會安排為行轅副主任;另一個是楚溪春。此人畢業於保定軍校一期。陳誠是保定軍校八期;楚溪春留校執教,擔任過八期分隊長,與陳誠就有了師生之雅,所以陳誠一直尊稱為老師。楚溪春去年秋天鎮守大同,聶榮臻、賀龍久攻不下,隻好撤兵而去。楚溪春以‘能守之將’聲名鵲起,這使陳誠覺得這位北洋宿將尚能吃幾碗幹飯,便調到中央軍官訓練團任副教育長。這次去東北,有人說內定為行轅總參議兼沈陽衛戍司令。”
孟淑賢說罷,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塊茶食。說:
“我絮叨這麽多了,該你說點什麽新聞了吧?”想了想,又說:“對了,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問你!”
“什麽事呀?問吧。”
“胡宗南攻占了延安後,南京報紙說你們的毛主席在陝北東躲西藏,至今居無定所!這消息是真的嗎?”
解根柱鄙夷地一笑,沉默了一下,說:
“百分之九十八是假的,純屬穿鑿附會;百分之二是真的,毛主席離開延安後,確實跑了很多路!”
“說說詳情吧,我洗耳恭聽!”
“唔,好的。”
毛澤東率領中央機關撤離延安,直接的原因是胡宗南二十幾萬大軍逼近,更主要的是全國戰略轉折已經開始,中國革命的大本營放在西北一隅不合適了。從親自指揮彭德懷所屬三萬西北解放軍粉碎胡宗南的追擊,到東渡黃河前往西柏坡,行程一千多公裏,共三百七十一天,居住過十二個縣的三十八個村莊。在這一曆程中不間斷地指揮著全國的解放戰爭。每個戰區的中等以上戰役,背後都有他偉岸的身影;每一次關鍵性的戰略部署當然更離不開他的決策。這個三百多天行程的一些重要片段,筆者以後將陸續恭錄。
其中一個重要的決策就是晉冀魯豫野戰軍十二萬人馬,由劉伯承和鄧小平率領離開晉冀魯豫解放區,實行無後方作戰,千裏躍進大別山,到那裏重組中共中央中原局,著手經略中原。
為了這個大行動,事先又組織了一個首要行動。那就是由陳賡任司令、謝富治任政委的陳謝兵團的組建。
中央軍委正式抽調以下部隊組成陳謝兵團:晉冀魯豫野戰軍之第四縱隊、第八縱隊一個旅(二十二旅)、第九縱隊以及西北民主聯軍第三十八軍,共二十九個團,八萬餘人。以後行動主要由中央軍委直接指揮。
陳謝兵團的出擊路線是:從晉南和豫北的現集結地南渡黃河,直接攻擊隴海路一線,威脅胡宗南最主要的後方補給線,調動胡宗南麇集在陝北的部隊,減輕彭德懷部的壓力;更主要的任務是在豫西建立根據地,以待劉、鄧晉冀魯豫野戰軍進入中原時予以配合。
粟裕也奉命抽調五個縱隊實行外線出擊,配合劉鄧大軍行動。
如此,三路大軍在黃河、長江、漢水、淮河之間,布成品字形陣勢,以保障劉鄧大軍千裏躍進大別山並在大別山落地生根為戰略目的,三軍互相配合,協同作戰。
解根柱簡略說罷上述一些情況的真相(當然不能是全部),提起了店小二留下的小壺給她的茶碗續上水。指了指,示意她再喝一點。
店小二陸續送來三盤六碗的冷菜熱炒;又將酒壇的封泥打開,斟上兩大耳杯。道了聲客官慢用,便悄悄退出了。
喝了兩杯酒,吃了一會兒菜,解根柱開始了對她的艱難對話。
“淑賢,因為工作的需要……”他不能告訴她的是,隨著形勢的發展,上級命他必須與電台在一起。“我與單月卿的……假戀愛,應該演變為假結婚了,不然就會引起人們的猜疑!所以,最近她得搬來和我一塊住。”
“什麽?”她伸向黃燜雞的筷子在空中停住了,臉色也變了。“結婚?”
“不是結婚,是假結婚!”
她呆滯了一陣的目光終於動了。審視了他好一會兒,才無限哀怨地說:
“什麽真的假的,兩個人住到一起,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你這是什麽話?我們是有紀律的,哪裏容得胡來!”
“就算是假結婚,為什麽不是我是她?”
“這是上級定的,我們必須服從!”
“什麽狗屁上級,我看沒安好心!”
“你別不講理好不好?”
“他們就是嫌我出身地主家庭,認為我不可靠是不是?我豁出命來做了那麽多事,還不把我當‘自己人’,這太欺負人了嘛!”
“你誤會了!上級之所以安排單月卿和我假結婚,完全是因為牽涉到一些技術性工作,她會,而你不會!絕不是你的什麽家庭出生問題!”解根柱頓了一下,心裏想,既然已經有了艱難的開始,索性一股腦兒抖摟出來,就艱難下去吧,長痛莫如短痛啊。“你既然提到了家庭問題,我就告訴你一件相關的事吧!對於你個人來說,這應該算得上天大的事了,我希望你能冷靜對待!”
“沒什麽‘天大的事’!隻要假結婚的不是月卿而是我,再大的事我也隻當一陣風吹過而已!”
“我看不見得吧!”解根柱微微冷笑了一下。
接著,他把她父親孟國棟如何率還鄉團跟在整編七十四師屁股後,竄到魯南地區,對十多個村莊展開血腥報複,蔣軍失敗後孟國棟被民兵抓住,紅色政權將他判為死刑,已經執行了等等事情,向她一一道出。
他敘述的過程中,她一句話也沒說,而神情卻幾經變化:最初是驚愕,繼而是憤慨,然後是悲痛;臉色也是由原來的死灰色變得通紅,接著是慘白,最後微微透出一抹黑雲。他講完後,她呆了好一陣。然後用仇恨的目光盯了一下解根柱,站起來。忽然,一陣風似地卷了出去。
他驚慌失措,趕快叫店小二算賬,付錢。然後追了出去。
而她已然沒了蹤影。
怎麽辦?解根柱亂了方寸。他拿不穩她是否會因而投敵。躊躇了一下,覺得必須預作防範,得趕緊通知單月卿見麵———首先,兩人都須搬離原來的住所,以防不測。
他後悔今天的兩個話題吐露得太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