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月十一日,湯恩伯第一兵團北進。
參謀向他稟報,整編七十四師奉命主攻坦埠之後,進速超過了兵團部的規定,突出於大部隊之前三十公裏。兵團部電令止步,等待左右友鄰靠近後再前進。但得不到回電。
湯恩伯擔心有失,急忙輕車簡從追上整編七十四師尾部。問跑在最後的一個士兵道:
“你們跑這麽快幹嗎?誰下的命令?”
那個士兵名叫卞萬才,眼裏除了他們崇拜的張師長,連蔣介石也不放在眼裏。當即傲慢地說:
“我們師長說了,誰跑在最前麵,誰活捉了粟裕,誰就連升三級!”
“胡鬧,當心你們把命丟了還不知道怎麽丟的!傳我的命令,部隊立即減速緩進!”
“你是誰?是師長的副官嗎?”
“我是你們的司令官!”
“司令官算哪路神仙?你怎麽不說是蔣總裁呢?拉倒吧,沒有張師長的命令,誰說的都不算數!”
湯恩伯氣得暴跳如雷。本欲掏槍打死這個中了張靈甫邪的狂徒,又怕激變大批士兵,會不問青紅皂白向他開火。整編七十四師都是狂徒,什麽幹不出來呀。便揮手對司機說:
“好好好,我們回去,讓張靈甫給共軍當靶子去吧!”
五月十二日早晨,濃霧籠罩魯中大地。
五點十二分,張靈甫率部由重山、艾山間渡過汶河,向黃鹿寨、佛山、三角山、馬牧池一線前進。他們距坦埠越來越近了。
十二日夜晚,華野在夜幕掩護下,向整編七十四師發起試探性攻擊。
張靈甫十分鎮定,顧左右而說大話:“大家不必大驚小怪,共軍想碰我們,恐怕還沒這個膽量吧?放出信號,讓他們知道我們是七十四師!”
然後命令先頭部隊五十一旅以炮擊為先導,向當麵的華野許世友九縱阻擊陣地主動攻擊。
九縱的第一項任務是牽引整編七十四師前進。既不能讓其攻擊進展速度過快,以便給穿插分割敵人各部的其他縱隊爭取時間;也不能太過有力地回擊他,把他給打回去了。交代任務時粟裕反複叮嚀許世友要切實掌握好火候。所以許世友在守衛陣地的同時,有時也適當反攻,然後佯裝不支放棄陣地後撤。這便使張靈甫誤以為華野部隊根本無力阻擋他的腳步。
十三日拂曉,整編七十四師依舊以五十一旅為前鋒攻擊前進。在佛山、馬山又遭許世友部阻擊。中午,整編七十四師攻占了馬山;九縱七十四團大崮山陣地也繼之丟失。但黃昏時九縱又將大崮山奪回。
在拉鋸戰中,整編七十四師兩天之內僅前進了四公裏。
華野各縱隊也按照各自的任務,掩旗銜枚飛速行動。葉飛一縱以小部隊阻擊整編二十五師的同時,主力從整編二十五師和整編七十四師之間向敵縱深迅猛穿插,先後攻占了蛤蟆崮、天馬山、界牌;另一部逼近蒙陰城,構築起阻擊整編六十五師的工事。
連夜的大霧,整編七十四師雖然察覺側翼出現了運動中的大部隊,竟以為是整編二十五師在向他們靠攏。其實那是王建安華野八縱剛從整編七十四師和整編八十三師之間的空隙穿插而過。
王必成六縱攻取垛莊十分關鍵。
那裏是整編七十四師的後方倉庫,糧食、軍火的補給點;更重要的是萬一整編七十四師遭遇不測,那裏又是它安全後撤的通道———是沂蒙公路上賴以進退的唯一通道。戰鬥一打響,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立刻吸引了國共雙方主將的關注。
王必成是華野著名虎將,以敢打硬仗著稱。蔣軍發起“重點進攻山東”之初,華野大部隊後撤,粟裕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命王必成率部潛伏魯南待機,等候重要任務。難道那時粟裕就料定了今天的戰役格局?當然不會,他又不是諸葛亮。那又是為什麽呢?筆者猜不透。
王必成接到粟裕“星夜飛兵,兼程北上”電令之後,率三萬健兒在崎嶇的山路上急行,在敵占區隱蔽前進兩晝夜,奔跑二百四十公裏,抵達垛莊附近。
再說李天霞整編八十三師的情況吧。
根據李天霞密令,五十七團團長羅文浪派少校團副王壽衡率兵一連,攜報話機一部,冒充整編十九旅全部,慢條斯理踱向沂水西岸。
五月十一日,湯恩伯幾次電詢整編十九旅全旅是否遵令開抵位置並嚴令不得玩忽。
李天霞心裏多少有些懼忌,隻得教羅文浪率全團進至垛莊以南之老貓窩山地,虛應整編七十四師右後方掩護之責;同時教羅文浪以整編十九旅“前鋒團”名義直接受張靈甫指揮。
十三日黃昏,羅文浪團長風聞整編七十四師不僅沒再冒進,反倒退至垛莊東麵孟良崮山地。
原來,張靈甫發現了華野約有十二三萬人馬逐漸對他形成了合圍之勢,大為驚懼。稍一權衡,暫時放棄了向近在咫尺的坦埠進軍的計劃,命令部隊向垛莊、孟良崮後撤。
張靈甫接到李天霞電報後,對所稱“十九旅已在貴師右後側,請靈甫兄直接指揮”,不禁一喜一憂。喜的就不必說了;憂的是李天霞派來的部隊究竟是否果真為一個整旅,他實在不敢輕信。他接通了“整編十九旅”步話機,意欲核實一下。
接話的是羅文浪,口稱旅長在“前沿”。
張靈甫問,我整編七十四師右後側也就是沂水西岸究竟有多少你們的部隊?
羅文浪怕以後擔幹係,隻好支吾其詞,稱“先鋒團”已在此……另有兩個團零一個直屬營正在次第“跟進”“不日”即可到達指定位置。
張靈甫可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立刻猜到了隻有一個團。不禁大怒,說:
“你們搞的什麽名堂?現在右翼出了問題,我師有一個旅撤不下來,就是你們在右後側毫無作為。現在導致共軍大部過了河,對我有可能形成包圍。我已經向國防部、參謀總部告了狀!出了大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暴躁吵嚷一陣之後,改用溫和的語調說,“霞公(李天霞)是我的老長官,我對他是有感情的!他上次在蘇北戰敗受到撤職留用處分,我心裏非常難過;他現在又來玩花活,這怎麽得了呀!你要趕緊轉告他,盡快設法補救!協助掩護我的整編五十七旅撤過來,大家站住了腳,就不怕了!”
不料羅文浪也膽大包天,沒向李天霞轉達這些話。因為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他所帶的這一個團,是在蘇北兩度遭到殲滅的殘破部隊,原來的團長被俘,無人收拾殘局。他是由師的副參謀長派去做團長的。全團裝備不全,士氣不振;第三營是由偽軍改編的。這個團是全師的雞肋,戰鬥力最差。羅文浪也明白自己並非李天霞舊部。自進入山東以來,總是派這個團打頭陣,縱然全團完了,於全師實力也無什麽大的損壞,李天霞還可以用這個來向上要求整補。他意識到李天霞這次要用這個團做犧牲,以搪塞湯恩伯、張靈甫。
後來又接到湯恩伯電話,也是問旅長在不在。
羅文浪又把對付張靈甫的話重複了一通。
湯恩伯說:“飛機報告,共軍出現在垛莊。是不是這樣?”
羅文浪回答:“垛莊沒有出現共軍,現在駐防那裏的是整編七十四師的輜重營和通訊營。黃昏前,我軍飛機向可疑地段掃射了一陣,沒有任何反應;剛才部下我還和整編七十四師通訊營廖營長通了電話。”
湯恩伯聽了,稍許放了心。教羅文浪轉告張靈甫,垛莊一定要切實占領,至為關鍵。
羅文浪不敢對湯恩伯玩花活,忙接通了整編七十四師步話機。
接聽的人是副師長蔡仁傑。
蔡仁傑隻回答知道了,便撂下了電話。
事實上,那時整編七十四師已無力顧及垛莊。部隊退至孟良崮、蘆山地區,不得不把美製重炮和許多現代化裝備扔下了。
華野王必成六縱於十四日下午五時開始攻打垛莊。
湯恩伯情知不妙,下令死守垛莊。
整編七十四師抽出一個團,竄往垛莊加強守衛力量。不料,這個團前往垛莊途中遭遇華野六縱十八師五十三團。短兵相接之下,整編七十四師這個團垮了,團長也被活捉。
然後,六縱一舉拿下了垛莊。
如此,整編七十四師退路完全封斷。
華野基本完成了對整編七十四師的包圍。
華野司令部裏歡欣鼓舞,大家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臉上也有了笑容。年輕的參謀們互相的交談裏總夾雜著這樣的話頭:
“終於圍住了!”
“看他張靈甫還囂張不!”
“這次一定教他片甲不留!”
“真是‘毛主席當家家家旺,粟司令打仗仗仗勝’!”
這最後一句嘀咕是蘇北七戰七捷期間蘇北老百姓貼在自家門上的對聯,早就被粟裕嚴令糾正過了。此刻依舊為戰事牽引著全部思維甚至聽覺的粟裕不知怎的居然聽見了。立刻走進前,雙眉倒豎,肅然道:
“請同誌們尊重我的意見,我早在蘇北就說過這樣評價粟裕是完全不合適的!大家為什麽還要這樣說呢?這可不是抬舉粟裕,是把粟裕抬到不切實際的高台上———高處不勝寒呀!我現在再糾正一次:這句對聯的上聯是正確的,而且好得很;下聯完全不切合實際,而且與上聯並列更是絕對錯誤的!我黨我軍能與毛主席的光芒同映同輝的同誌,不要說是粟裕這麽一隻螢火蟲,即使是朱總司令、少奇同誌、恩來同誌也不能!我今天在這裏向大家說清楚,要是再聽到誰這麽說我就處分誰!”
剛好此時饒漱石進來。聽見了粟裕的話,禁不住笑了。他說:
“大家不可過早樂觀,這次的戰役不同於以往———隻要是戰役合圍完成,勝券也就在握了;這次戰場態勢特殊呀!我軍五個縱隊包圍了整編七十四師;而在外圍,敵軍卻有十個整編師(軍)包圍著我軍。整編七十四師是蔣介石的五大主力之首,戰鬥力不可低估。而且他們現在退守的孟良崮及其周圍山地,山峰陡峭,主峰海拔五百米以上,巨岩累累,土質堅硬如石,易守難攻。戰鬥如果不能速決,曠日持久之下,蔣介石向外圍增兵一旦開始,我軍是很危險的!”
粟裕說:“饒政委說得很對呀,同誌們!大家切不可有絲毫鬆懈情緒,要高度警覺,把最後的殲滅戰打好!”
山東戰場意外出現的這種少見的戰役格局,也驚動了國民黨高層。
粟裕的五個縱隊出其不意包圍了張靈甫整編七十四師,這讓蔣介石大吃一驚;接著又獲悉國軍十個整編師(軍)對粟裕的五個主力縱隊完成了反包圍,這便打消了他的驚恐,進而引起了他的一個新思考:以孟良崮為中心,在整編七十四師外圍,是共軍的包圍圈;而在構建這個小包圍圈的外圍,國軍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包圍圈。狹窄的地域內,犬牙交錯地擺放著國共兩軍數十萬部隊,交戰雙方的距離如此之近,層層疊疊,錯綜複雜。他逐漸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戰機出現了。
他立刻飛臨徐州督戰,興致勃勃地代替顧祝同做出安排。
他說,整編七十四師戰鬥力很強,不是粟裕短時間拿得下來的。外圍包圍圈的國軍不論是從兵力還是從裝備來說,吃掉粟裕那五個膽大妄為的縱隊完全可以勝任;現在我已告訴陳誠,再從福建抽調兩個軍兼程北上,不日即可抵達魯中,加強外包圍部隊力量。這個叫作“磨心”戰術,整編七十四師就是石磨的中心。叫張靈甫緊緊咬住包圍他的那五個縱隊共軍,等待內外夾攻時機的到來,建不世之功。顧總司令,請你命令新泰整編十一師、蒙陰整編六十五師、桃墟整編二十五師、青駝寺整編八十三師、河陽第七軍和整編四十八師火速推進,向整編七十四師靠攏;同時令萊蕪第五軍疾速南下、魯南整編六十四師和整編二十師向垛莊、青駝寺推進,樓德整編九師填駐蒙陰,增強包圍圈厚度。
蔣軍調動了龐大兵力在孟良崮外圍加強反包圍,與孟良崮整編七十四師的距離,近的不到十公裏,遠的也隻有一兩天行程。
粟裕感到戰場形勢十分嚴峻。眼下,勝負的關鍵在於兩點:
—,圍殲整編七十四師能否盡快結束戰鬥;
二,阻援部隊能否成功擋住外包圍圈蔣軍的進攻。
饒漱石打電話給指揮一縱、四縱、六縱以及野司直屬獨立師主攻孟良崮的一縱司令員葉飛,說:
“敵人派重兵把我們給反包圍了,如果外圍幾十萬敵人與核心位置的張靈甫三萬人馬內外呼應,情況將會越來越嚴重!戰場的要害在孟良崮,如果及時攻下了孟良崮消滅了整編七十四師,全盤棋就活了,粟司令員就有了充裕的空間轉兵分割吃掉外圍敵軍的條件,我們就能創造我軍空前偉大的戰績!葉飛同誌,你們肩上的擔子很重呀,華野的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你們要盡快拿下孟良崮———不惜一切代價!”
放下這個電話,又接過了參謀剛接通的許世友電話。許世友九縱打完阻擊之後,奉命從東北方向攻打孟良崮,支援葉飛。
饒漱石對著話筒大聲強調道:“許世友,你要不惜一切代價,奮力攻打孟良崮!”
十四日上午,葉飛指揮一縱和野司直屬獨立師,猛攻孟良崮。
在華野強大的攻勢下,整編七十四師向山上撤退。
粟裕立即打電話給葉飛,說:“張靈甫開始後撤;但是戰場形勢有一些局部變化,八、九、六三個縱隊不可能馬上到達,你暫時須獨立支撐局麵,盡快攻占孟良崮,封住張靈甫向山後溜掉的逃路!”
葉飛隨即命令一師三團留守黃鬥頂山一線陣地,其餘兩個團配合三師向山上攻擊前進。
敵我雙方在山坡上、岩石旁屍體枕藉,血流成渠。
整編七十四師副師長蔡仁傑,在烈日炙烤下,滿臉油汗,歪斜在頭上的瓦藍色美國鋼盔濺了幾點陣亡官兵的血跡。他形容憔悴,愁雲滿麵。方圓不到五公裏的孟良崮,擠著兩萬多人馬;共軍一發炮彈隨意飛來無論如何也要打倒一大片。糧食全靠空投,越來越接濟不上;更嚴重的是飲水短缺,有的官兵開始喝馬血了,接下來隻有喝自己的尿。而嘴裏滴水未沾,哪來的尿呢。蔡仁傑最擔心的是呆頭呆腦的張靈甫會死拚下去,葬送全體官兵性命。
半小時後,使蔡副師長略感欣慰的是孤傲不可一世、萬事不求人的張靈甫開始向友鄰部隊求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