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從濟南回到南京的第三天早晨，蔣介石洗漱完畢，在副官經佑下穿上軍服，就要匆匆向外走。

宋美齡穿著家居長袍，從小餐廳出來，剛巧在走廊遇上他。見他已是袍笏齊楚，神情也略有點兒躁切。宋美齡稍稍有些意外，打量他一下說：

“怎麽啦？早餐還沒用過呢！”

蔣介石隻好站下來，抱歉地賠笑道：

“今天召開軍事檢討會！我現在不餓，早餐這個是……免了吧？”

“那怎麽行，多多少少必須用一點！已經擺好了，走吧走吧……”宋美齡不容分說，旋說旋拉上他往餐廳走。

鋪著雪白台布的小餐桌中間擺放一大盤水煎包子、兩小盤寧波燒賣，周圍是一盤素炒青菜、一碗清蒸鱸魚；兩杯熱牛奶分別放在兩位用餐者麵前。

蔣介石咬了一口包子。餡是剁得細若麵粉的豬肉與蟹黃，鹹中微甜，混合薑絲，合他的口味；加上惦著開會，便吃得快了些。包子吃罷，伸手去端牛奶。

宋美齡瞅了他一下，提醒他慢一點。然後略作沉吟，問道：

“聽說立法院要彈劾二哥？”

“唔，可能吧。”

“會讓他辭職嗎？”

“可能。這個是……他休息一段時期也好。黨內外輿論沸沸揚揚，別說他，連我也感到不小的壓力！”

宋美齡默然片刻，微微冷笑了一下。“恐怕是有人覬覦行政院長的交椅吧？”

蔣介石喝牛奶的速度放慢了。微皺了一下眉頭，說：

“話也不能那麽講！這一年來的經濟亂象，子文是難辭其咎的！”

“這麽說，你也同意趕他下台？”

“怎麽會是‘趕’呢？讓他休息一段時期也好嘛！”

宋美齡不再開腔了。她實在找不到什麽理由來說服丈夫，那些經濟大滑坡、赤字飆升都是明擺著的事實，行政院長不負責誰負責呢？

她默默照料他吃完飯，送他到官邸門口。

軍事檢討會在與蔣介石官邸緊緊相連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會議室召開。

蔣介石進去時，來自全國各戰區以及國防部、參謀總部的兩百多名高級將領已經坐在那裏了。

陳誠、何應欽、白崇禧等人將蔣介石迎到麵對大家的主席位置，然後分坐在他的兩邊。

蔣介石略向白崇禧方向扭了一下腦袋，哼了一聲，威嚴地說：

“健生，你是國防部長，先給大家講一下情況好不好？”

白崇禧也向他扭了一下腦袋，做出一副認真的樣子把下巴向陳誠那裏翹了一下說：

“總裁，宿北、魯南、萊蕪幾個戰役都是參謀總部在指導，萊蕪一戰尤其是陳總長親臨前線指揮的，他更熟悉情況。可不可以請陳總長講呢？”

在座的將領再傻也聽得出弦外之音：在陳誠的指導和親自指揮下，這三場相關聯的戰役沒有一場不是以失敗告終的，國軍損失了三十萬人，三十多名高級將領非死即俘。這樣的代價換來的僅是一座空城臨沂。而共軍盡管丟失了魯南，卻乘這三戰之勝，大肆拓展地盤，將渤海、魯中、膠東、濱海四個原先被割裂的匪區連成了一片，土地麵積達到十二萬五千平方公裏，人口兩千六百萬。華東共軍的總兵力也擴大到六十五萬人，其中野戰軍為二十七萬人；武器也大大改善。有人在下邊竊竊私語，這都是托陳總長的福呀。

陳誠明白這是白崇禧在將他的軍，是要他通過總結、綜述來自認無能，來自打嘴巴。他也非等閑之輩，反應十分敏捷，馬上接過白崇禧的話頭說：

“白部長差矣，我們誰也沒有資格在這裏僭越！應該先請總裁訓示才合適！”

“對對，”何應欽不放過討好蔣介石的任何機會，馬上附和，“請總裁訓示！”

蔣介石哼了一聲。把副官攤在他麵前的文字材料翻了一下，抬頭威嚴地掃視一下對麵仰視著他的兩百名戎裝筆挺的將領，然後說：

“何主任敬之，陳總參謀長辭修，都要讓我來講……這個是，好吧，我就來講吧！”

何應欽出任聯合國軍事參謀團中國代表團團長回國後，沒有適合的位置，隻好屈任戰略顧問委員會主任給高擱起了，故蔣介石這樣稱呼他。蔣介石接著說：

“哼，要我講，對不起了，首先我就要罵人！罵那些不聽指揮，違抗長官命令，甚至對我的命令也膽敢陽奉陰違的人！對這樣的家夥，不殺幾個就難以儆效尤！”

他口沫橫飛，發了十幾分鍾的脾氣，點名和不點名地罵了幾名將領，輕而易舉地震懾了會場同時也一筆勾銷了主官陳誠的責任。

白崇禧臉上此時露出了淡淡的笑，頗有些皮裏陽秋意味。是的，蔣介石的用意，他早就洞若觀火，要蔣不袒護陳誠、不揪幾個下邊的人替陳誠頂罪，幾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今後你們仍舊不痛改前非，仍舊把違抗軍令當作家常便飯，各自為政，任由共匪自由自在狼奔豕突，我敢說用不了一年，我和你們都死無葬身之地！這絕非危言聳聽！你們都是帶兵的人，不會不懂得一個最基本的常識，編練一個成熟的師、旅，沒有一年的時間是辦不到的；而且組建、裝備新的兵團需要堆成山的真金白銀，我到哪裏給你們弄去？政府財政曆年都是入不敷出，一九四五年以來更是捉襟見肘，哪裏還能支撐這樣潰堤決海的消耗啊！你們在戰場上丟失的部隊瞬間就是幾個師、幾個旅！你們以為我有撒豆成兵的本領嗎？”

蔣介石這樣的訓誡對下邊這些將領的靈魂是觸動不了的。什麽財政赤字、什麽新的兵團需要用真金白銀去堆砌，他們一點也不擔心，更不關心。反正到時候伸手向上索要，上邊不可能不給。否則就不打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理由充足得很。不過坐在那裏盡管心裏很是不耐煩，卻一個個正襟危坐，麵容嚴肅，做出認真聆聽的樣子；當然更不敢有絲毫**。

蔣介石罵完了人，哭窮般抖落完了家底，開始說具體事了。

“現在除了林彪部隊之外，關內的共軍要數陳粟部隊最有實力。華東共產黨頭子饒漱石，這個人煽惑、組織民眾的伎倆十分厲害，土改分田以後使華東農民對他們的認同感進一步深化，居然把黨國和地主混為一談了；除此之外，這個人還是個馭人高手，把軍權交給了戰場之狐粟裕。毛澤東把饒漱石、粟裕放在華東這個地方，顯然經過了深入的思考！宿北、魯南、萊蕪三戰使我軍吃虧不小！粟裕過去唯一的欠缺是沒有重武器，所以我軍雖不長於野戰，但是憑借工事，還可以固守；自從饒漱石在大連接管了幾座兵工廠，勾結蘇聯兵工專家，陸續製造了一些中遠程重炮，近期已經開始裝備匪軍。這個對粟裕來說是如虎添翼呀！目前共匪官兵還不會熟練使用，據可靠情報他們正在加緊訓練。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完成訓練之前消滅他們！若遷延時日，他們的實力日益增長，地盤日益鞏固，我們將戰無可戰、守無可守，不僅山東將非我所有，就是已然收複的蘇北亦將重新淪為匪區！那樣的結果會是什麽？你們將暴屍疆場，我也將死無葬身之地！”

李天霞目不離台上的蔣介石，卻將腦袋略歪向身旁的胡璉小聲說：“校長在嚇唬我們！”

胡璉也是目不離台上，小聲嗬斥道：“別胡說！”

不料蔣介石說到這裏卻忽然停住，唏噓感慨起來，還掏出手巾抹了抹眼睛。

這個傷感的舉動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個不安地麵麵相覷，又不敢有所動作。隻有台上的何應欽和陳誠抬起了屁股。一個去端起杯子，請他“潤潤喉嚨”；另一個張羅吩咐副官去取熱水毛巾，強調“要快”。而同樣在台上的白崇禧卻一動不動，目不旁瞬，臉上似笑非笑。

折騰了一陣之後，蔣介石又才繼續說話。

“所以我這幾天，時時刻刻都在研究對付粟裕這股悍匪的辦法，也和陳總長、顧總司令反複進行了切磋。我們都認為，隻要集中力量消滅了粟部，再擁大軍出關消滅了林彪匪部，大局就基本可以底定了———因為毛澤東依賴的主要就是林、粟兩部；其餘都是牽製力量，不足為慮！”他隻說了這麽幾句就結束了。隨即指了指陳誠向大家說：“具體部署，請陳總長傳達吧。”

陳誠說：“總裁指示，任何事情都須有輕有重；就全國局勢而論，當下的山東就是重點。華東共軍的兩支主力（陳毅部、粟裕部）已被國軍擠壓到了山東一隅，隻要消滅了他們，就可以騰出手來對付林彪，然後全國的問題就不難解決了！總裁英明地確立了重點進攻山東的方略，就是基於這樣的思考。為了山東戰役能夠順利展開，勝利結束，必須幹擾毛澤東對山東的指導，所以同時用兵陝北也十分必要！總裁特別強調，鑒於以往多路進攻往往遭到分割殲滅的教訓，國軍在山東的行動要改全麵推進為重點進攻。具體而論就是各大集團密集靠攏，強化聯係，穩紮穩打，步步為營，集團滾動前進，使粟裕無從下手，無法分割。憑借我軍兵力數倍於粟裕和美式裝備等優勢，對粟裕主力實施中央突破、四麵包圍，聚而殲之。

“為了實現這個意圖，總裁決定撤銷徐州、鄭州兩個綏靖公署，成立陸軍總司令部[1]徐州指揮部，請陸軍總司令顧墨三（祝同）上將坐鎮徐州，統一指揮原徐、鄭兩綏署所屬五十萬部隊；另外，著冀魯豫戰場之王敬久集團、武漢整編第九師速開山東，聽顧總司令指揮。”

檢討會結束後，陳誠和顧祝同馬上將執行“重點進攻山東”各部的主官召集到參謀總部，交代具體任務。

按照蔣介石的要求：首先必須打通津浦鐵路之濟南、徐州段以及兗州至臨沂的公路，全部、切實占領魯南共軍根據地；然後將主力推進到泰安、萊蕪、新泰、蒙陰、沂水一線，逼使粟裕主力在魯中山區決戰。最不濟也要將其趕到黃河以北，占領山東全境。

湯恩伯指揮的第一兵團包括一個軍和七個整編師。該兵團先以一部配合第三兵團打通兗州至臨沂的公路，然後推進主力，向蒙陰進攻；

王敬久指揮的第二兵團包括一個軍和三個整編師。該兵團從冀魯豫東調汶上、寧陽集結，在王耀武第二綏靖區部隊策應下，先打通津浦路兗州至濟南段，然後向萊蕪、新泰方向進攻；

歐震指揮的第三兵團包括五個整編師。該兵團集結於兗州、鄒縣、滕縣一帶，在第一兵團和第三綏靖區部隊協同下，沿兗州至臨沂公路東進，先占領魯南共軍老巢，然後向新泰、蒙陰進攻；

馮治安第三綏靖區和王耀武第二綏靖區除了配合以上行動，還須擔負徐州外圍及青島、濰縣、濟南各要點防衛；

另外，整編第九師正由武漢向山東開進，暫未安排具體任務。

華東共產黨人的生存形勢十分嚴峻。

原華中軍區在戰略撤退過程中，極大地消滅了蔣軍有生力量，包括他們退入山東以後與山東軍區協同作戰在內，共殲蔣軍三十萬；而不得不采取的戰略撤退卻也將自身的戰略回旋餘地，甚至生存空間，大大縮小了。給養與一切供給隨之陷入了很大困難。華中部隊，包括野戰軍與地方武裝，在進入山東前後猛增了百分之二十，成為共產黨在全國除東北外最大的軍事集團。加上原華中解放區政府工作人員、軍政幹部家屬，人口更為驚人；還有山東軍區野、地部隊以及機關幹部和家屬；另外，宿北、魯南、萊蕪戰役中被俘的十多萬蔣軍官兵也得吃飯。這就一下子使山東解放區必須供養的人數超過了原來的五倍。盡管山東的黨在饒漱石、黎玉等同誌領導下，土改十分成功，構建起了整套十分完整的生產體係和供應體係，而如此龐大的軍事集團以及連續不斷的戰爭消耗也使之不堪重負。如果不能盡快拓展生存空間，僅物資供應一項就足以壓垮他們。

所以，這次與實施蔣介石“重點進攻”計劃的五十萬蔣軍逐鹿齊魯，就不隻是戰場較量，實質上是生存之爭。

三月底，蔣軍的第一步計劃得以實現，打通了津浦路徐州至濟南段、兗州至臨沂段。

大規模的戰爭正向山東解放區的縱深推進。

[1] 這個機構剛剛恢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