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

單月卿收到一份限定由“蠶豆”小組組長親譯的電報,發自華中野戰軍情報處。

她正要去上班,隻好借公用電話向頂頭上司請了個假,說要晚去一兩個小時。趕快上街叫了輛黃包車,找解根柱去了。

戴傳賢受孟淑賢之托,介紹單月卿到陸軍醫院做護士。

單月卿在蘇聯情報學院的三年學習期間,隻附帶學過簡單的傷口消毒、包紮以及打針,護理方麵更多的技能與知識卻沒有,隻好邊學邊做。好在“薦頭”是黨國大員,醫院當局對她十分寬容。護士長並不多安排她幹具體活兒,最多有時忙不過來時叫她去協助打個針、包紮個什麽小傷小疤。

解根柱譯出電文,知道華中野戰軍情報處三天後會來人,向他傳達一項任務。

他有點納悶。以往交代任務都是用電報,這次怎麽專門派人來?是什麽樣特別的任務呀?

三天後的早晨八點鍾,他在武定門附近下了秦淮河。租了一艘小船,向下遊劃去。

秦淮風月,千古絕唱。河水清可見底,魚遊曆曆可見;兩岸蘆葦粗大如竹,密如叢林。正值蘆花豐盈、飄飛似雪時節,蘆、水相映,水天如洗,豈一個“美”字了得。而他卻全然無意於此;隻對兩岸沿河不斷的蘆葦叢滿意,因其幾乎遮斷了岸上遠近行人的視線,河上簡直成了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這種優勢很快就在他接上客人以後顯露出來了———不用去考慮隱秘,什麽地方都可以航行、停靠;也不用刻意壓低說話聲音以防隔牆有耳。

按照約定,他劃到晏公廟附近,結纜泊岸。

那裏正巧有個極袖珍的河埠頭,一道窄窄的石砌階梯穿越蘆葦叢通向岸上。顯然組織上預先派人作過勘察。

等候了約莫一個小時,有一位身著淺藍色綢衫、綢褲的男子,搖著黑色紙折扇,悠閑地沿著石階而下。

解根柱觀察,此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一米七左右個子,十分強健;臉盤雖然大體是圓形,卻有點瘦削,顯不出什麽特征。

兩人通了暗語之後,解根柱便迎他上船,解纜離岸。

沒什麽寒暄,船飄動後,那人便進入了話題。

他自報家門,名叫滿次軒,是華中野戰軍情報處的排級參謀,奉朱誠基處長命令,送兩位東北的同誌來南京。那兩位同誌是民主聯軍情報部派到南京執行鋤奸任務的。他們先找到華中,請求朱誠基處長協助。朱處長決定由“蠶豆”小組配合東北同誌行動。

“東北的兩位同誌現在哪裏?”

“已經住進了悅賓飯店三一五房間。一位的身份是商人,另一位是商人的夥計;記住,他們是從長沙來的。一會兒我告訴你接頭暗語,你今晚上九點去見他們。”

解根柱點頭唔了一聲,沉默了一下,問道:

“我能不能知道鋤奸對象?”

“你們要配合行動,當然有權知道!那家夥是民主聯軍總部作戰科副科長,叛逃以後才知道早在四平還在我軍手裏的時候就秘密投敵了!現在隻知道他到了南京,不知道被安排在敵人哪一個單位。這個要靠你們去查!”

“好的,一定完成任務!”

“這是林總親自下的鋤奸命令,所以隻許完成不許失敗!”

“請轉告林總,放心吧!”

交代完了任務,滿次軒問他可否用這船順流送他到秦淮河口,那裏與長江交匯處有一艘運布匹的商船在等候,約定他乘那船回江北。

這個當然沒問題。

解根柱一邊劃船一邊與滿次軒聊起了閑話來。

他說自己在敵占區,能看到的都是敵人報紙,吹噓造謠居多,不容易了解最近的戰略態勢,希望滿次軒給說說。

滿次軒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滿次軒告訴他,最近毛主席有個書麵講話,題目是《三個月總結》。毛主席指出,“今後數月是一個重要而困難的時期,必須實行全黨緊張的動員和精心設計的作戰,從根本上轉變軍事形勢。”《解放日報》社論對此做了準確的說明,“蔣軍由戰略攻勢轉為戰略守勢,解放區軍民由戰略守勢轉為戰略反攻的重大轉變時機,已經不遠了。今後幾個月,將是這個重大轉變的關鍵!”

中央認為,經過此前四個月的戰爭實踐,充分說明,在談判桌上是不可能實現和平的;並且我們取得的一些勝利也說明,我們確實有能力戰勝美式裝備的國民黨;四個月來的經驗與教訓也告訴了我們,在我們兵力相對微弱的當下,隻要是依托解放區,實行內線作戰,我們就能變弱勢為強勢,往往能以較小代價取得重大勝利,如蘇中七戰七捷、定陶戰役以及東北南滿的臨江保衛戰。而以當下的條件,若過早脫離解放區,深入國統區作戰,尤其是攻堅戰,遭受重大損失和失敗的可能性就很大,大同戰役就是明顯的例證。大同戰役是由聶榮臻決策,由晉綏野戰軍副司令員張宗遜、晉察冀軍區副政委羅瑞卿、晉察冀軍區第三縱隊司令員楊成武組成的大同前線指揮部統一指揮,從一九四六年七月三十一日開始,到九月十六日以撤離大同、丟失原有根據地集寧告終。上述成功的經驗與失敗的教訓是中央與一些戰略區領導的共同認識,例如在戰爭之前就預先提出類似觀點的林彪與粟裕。所以中央決定:暫時以內線作戰為主,爭取通過大量殲敵,扭轉戰爭態勢,適時實現由戰略防禦轉為戰略進攻。

解根柱告訴滿次軒:國民黨方麵也有所反省。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召開了國防部作戰會議。陳誠認為,“為爭取主動,今後我們應采取戰略攻勢,戰術守勢,分區掃**這一原則。先肅清蘇北、魯南地區,再準備解決劉伯承匪部主力,進一步再準備對劉伯承、聶榮臻兩股匪軍聯合作戰。”蔣介石檢討四個月以來損兵折將的原因之後,主張再不能采取以往那樣恃強冒進、孤軍深入,將雜牌軍放在第一線打頭陣,過分重視戰線的深入和“戰略點”“戰略線”的占領,對作戰區域疏於控製等錯誤做法。應改為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注重殲敵有生力量,切實控製後方,以防敵軍穿插;先打敵軍弱點,再打強點,逐步推進。在具體作戰實施上,采取多路齊頭並進、梯級配備的戰術;或以較強縱隊向共軍薄弱側翼迂回包圍,攻擊前進的戰法。為此,決定向匪區投入的兵力大大增加,共計達到二百一十二個旅一百七十四萬人。其六十六個旅用於進攻粟裕之蘇皖和陳毅之山東;三十七個旅進攻劉伯承之晉冀魯豫;二十三個非整編師(即每師一萬人上下)進攻聶榮臻之晉察冀;二十個非整編師進攻林彪之北滿、南滿;二十一個旅包圍共匪老巢陝甘寧邊區;二十一個旅包圍和進攻賀龍之晉綏地區。

國防會議之後,十二月三十日,蔣介石向各戰區發出《待天字第七十號密令》:“至明年(一九四七年)上半年各部隊作戰目標,應以打通隴海、津浦、同蒲、平漢、中東鐵路諸線,肅清冀魯晉陝等地境內股匪,以恢複全國往來交通。”看得出,蔣介石的著眼點首先在華東戰場。

蔣介石的這個密令,首先被覃正侯及時傳給了魏飄萍,數日後又經鏑影證實了其確鑿性。

秦淮河上一葉扁舟,掠過飄飛的蘆花,順流漂浮,有時藏舟蘆底,有時放乎中流,除了撥正航向,幾乎不必太用力去劃了。

兩人閑聊十分投機,各自說著自己了解的敵我雙方情況。

解根柱問對方,“聽說華東領導層在戰略上有重大爭議,不知道是不是統一了?”

滿次軒默然片刻,說:“統一了,統一了!”

滿次軒其實是不願意透露真相。在黨中央的調解下,前一階段陳毅確實表示了認同張鼎丞、鄧子恢、粟裕等同誌的主張;不料後來又生枝節,新的爭論又發生了。滿次軒將話題引到這次南京鋤奸方麵來,以免解根柱繼續追問這個話題。

“我的基本設想是,你的小組搞清了王繼芳藏身之地後,設法創造條件,由東北來的同誌具體執行。完成了任務,也由你們將東北兩位同誌安全護送過江。”

“放心吧,一定圓滿完成任務!”頓了頓,又說,“今晚我去找東北同誌作一些具體商量,然後就開始這項工作!”

滿次軒不願透露的華中分局與陳毅的再次爭論,及其涉及的一份重要的密電,足足半個多世紀未能解密,近年來才漸漸為世人所知。

前麵提到過,中央決定山野與華中野兩路大軍合並行動。當時陳毅也表示同意。但由於中央同時又命令“戰役指揮交粟裕負責”,結果卻影響了山野、華中野合署辦公與兩軍合並的實施。

一九四六年十月上旬,華中軍區張鼎丞、鄧子恢、粟裕連發三電給陳毅,以當前危局與中央指示為依據,催請陳毅“來此間統一指揮”;“我們始終認為,統一指揮是今後取勝的基本條件。因此建議山野、華(中)野司、政機關必須合並,不要存兩套司、政”。

中央也在此時分別致電他們,“今後華中、山東長遠依存,合則俱存,分則俱亡。因此,我們認為,兩軍必須合並,陳粟必須一起行動”。[1]

盡管陳毅也曾“主張兩個野指[2]合成一個”,後來卻忽然改變了主意,提出華中野戰軍隨其退入山東;不然就各自分開,各幹各的。

陳毅十月七日和八日電達張鼎丞、鄧子恢和粟裕稱:“目前趨勢應是分開南北作戰,你們南下負責打南麵,我在北麵照顧。”“如魯南緊張,則應考慮山野回顧根本”,“我便不能南來你處,隻好分任南北。”[3]

緊接著,陳毅致電毛澤東並抄告饒漱石、華中軍區:“我意山野必須迅速回魯,華(中)野應迅速北上派部隊恢複淮海區”,“或(盡可)不顧淮海糜爛,讓山野北上打仗之後再南下。”[4]

可見,陳毅無視了中央和毛澤東曾兩次來電強調兩淮存亡關乎全局,竟認為淮海“糜爛”不要緊。

毛澤東早在九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就明確指示陳、粟兩部集中行動,陳毅始而同意,繼而拒絕兩軍合並。華中軍區張鼎丞、鄧子恢、曾山十分焦急,也十分不滿,聯名給毛澤東發了一份密電。此電十分重要,全文抄錄於次:

陳(毅)佳電悉。我們對陳此部署決不同意,對陳這幾個月在華中指揮亦深表不滿。當他大軍屯駐隴海時,桂係攻占靈(璧)城。我們建議山野移靈、泗公路間殲滅桂頑,陳不聽;後桂頑已占泗城,陳(卻又)決攻泗城。我們曾兩電建議不應攻泗。陳決心不變,又不親自指揮,而把如此重任交宋(時輪)一人主持。結果八師、九縱損失甚重,情緒低落。當山野拒守眾興,陳擬北撤回山東,我們建議守泗陽。陳決在眾興與淮陰待機。但以後敵情未明,山野主力即撤到六塘河以北,把泗陽防務交給元氣未複之九縱防守。以後李延年[5]三軍南下泗陽,陣地三天即失。陳又不守淮陰。雖經中央電示兩淮關係全局,但陳始終不重視,把主力控製於漁溝、來安之間,等待桂頑,(結果)一無所獲。而淮陰方麵我守軍兵力薄弱,主力未到,我們幾次求陳派部隊南援,終不來。後(華中)五旅趕至,給七十四軍[6]以慘重殺傷。淮陰局麵(這才)暫定。六師亦於皓日可到淮陰;陳亦允派二縱南來增援,並派人來要粟譚布置出擊。巧晚粟譚遵命布置,將部隊擺開。但到皓晨三時半陳又來電,(稱)部隊不來。此時淮陰守軍已擺開,一時收不回來。敵即在此時從我空隙處進入淮陰城。雖經皓日一日巷戰,已無可挽救。這完全是由於陳對用兵開玩笑所致。否則不僅淮陰可保,且可殲滅敵人,改變戰局。為什麽陳如此動搖,固與宋(時輪)有關,但我們估計與陳之(個人)英雄(主義)思想亦不無關係。兩淮失後,中央決定山野與華(中)野合並,陳粟統一指揮,命令已(向部隊)公布。而陳始終保留兩個機關,拖不合並;陳亦自己行動,不(與我們)在一起,仍采取臨時接頭會商方式。我們屢電建議,陳不采納。此次因敵知我北移攻宿七十四軍,東攻漣水,決一、六師南下配合五旅、皮旅殲敵,要八師接訪徐家溜、峻集防務,保持六塘河防線。但陳又於今天提出山野北返山東,甚至讓淮海失掉。如按陳如此布置,則六塘河、沭陽一帶可能喪失,則一、六師將無歸路,因要渡黃河、鹽河、前後六塘河、沭河,這對華(中)野是極大威脅。同時陳指揮如此躊躇,山野回魯南後也不一定打勝仗。而山野、華(中)野分開行動對將來戰局無法改變,對全國戰局亦有害。因此,我們堅決反對陳這種布置。我們主張:一、山野仍應在原地擔任後防,候華(中)野十日後北來,再配合作戰;二、陳粟應會合一起,不宜分開,使粟能助陳下決心,以便統一兩部指揮;三、為了兼顧山東,以八師回魯南,由葉(飛)去指揮。並要山東補充葉縱五千人;四、如陳定要北返,至少應以二縱留下,山野無論如何要在一、六師北返前確保六塘河與沭陽城,否則前途極壞。

此我們三個人幾個月來觀察所識,本知無不言之義直告中央。是否妥當,請中央決定;但勿告陳。[7]

張鼎丞、鄧子恢、曾山這三位資曆並不淺於陳毅的同誌(尤其是前兩位,曾是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創建者,紅軍時代始終是毛澤東的堅定支持者)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對革命事業負責的動機和責任感。筆者在此依據史料還原史實,無非是想披露真相,別無他意。

對陳粟之間近幾個月來在戰略方麵的分歧,孰是孰非其實毛澤東早有判斷。對粟裕不可多得的軍事才能他也越來越了解了,對陳毅不長於帶兵打仗也越來越痛感於心。讓粟裕立刻取代陳毅,對華東戰局當然有利無弊。但他躊躇難定。陳毅自尊心、個性很強,去山東赴任也是毛澤東幾番勸說才同意的,現在要把他拿掉,會不會太傷人了?而若不及早換將,華東局麵“糜爛”下去如何得了呀。朱德、少奇、弼時倒是主張及早換將,毛澤東總是用近乎乞求的目光望著這三位同僚說,大家再斟酌一下好不好?

正當他焦急萬分,翹首南望華東戰場的時候,張鼎丞等三同誌的密電到了。

在家的四位書記傳閱之後,任弼時拍了一掌桌子說:這個問題若不及時解決,對華東乃至全國的戰局都將產生十分不利的影響,主席決不可再優柔寡斷!

毛澤東終於“斟酌”出了一個軟性過度的方法,既不傷害陳毅感情,又初步能夠解決問題。他百般耐心地向對於這個“優柔寡斷”的“軟解決”辦法不無意見的同僚們解釋,讓粟裕再打幾個勝仗,在華東提升了威信以彌補其資曆較淺之憾,那時再做根本解決豈不更好嗎。

說得也“似乎不無道理”(任弼時語)。

毛澤東代表中央十月十四日致電陳毅,針對陳要全軍回山東的主張,質疑陳毅認為“現在因感渡(運)河向西作戰困難,而主張全軍入魯;假如入魯後仍感作戰困難,打不好仗,而蘇北各城盡失,那時結果將如何?”[8]又十分憂慮地對陳毅說:“且渡運(河)作戰是你自己曾經同意之方案。此次擬與張(鼎丞)、鄧(子恢)會商,亦以渡運作戰列為方案之一。何以元亥電又不相同?如按元亥電實行,你與張、鄧、粟諸同誌間關係是否將生影響?請對各方利害分析再告。”[9]

麵對領袖苦口婆心的勸說,陳毅終於同意取消自己的主張,暫緩去魯南,準備與粟裕部一起先在淮海地區打幾個好仗。

毛澤東緊接著做出了一個古今中外罕見的人事安排,十月十五日電達陳毅、張鼎丞等人:“在陳(毅)領導下,大政方針共同決定,戰役指揮交粟指揮。”[10]誰也讀得懂,大政方針必須集體決定;戰役指揮由粟裕全權負責,陳毅事實上成了“決定”“大政方針”時的會議召集人。

兩個月後,合並成華東野戰軍的山東、華中部隊在副司令員粟裕全權指揮下首戰告捷。這個史稱宿北戰役的大捷,全殲蔣軍整編六十九師兩萬三千人,誠為七戰七捷後又一徹底的殲滅戰。華東戰局開始扭轉了。

宿北戰役詳情下文即將展開。

[1] 江蘇省委黨史辦編《粟裕年譜》,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第191頁 。

[2] 野戰軍指揮部 。

[3] 《粟裕年譜》,第191頁 。

[4] 同上 。

[5] 是時劉峙已撤職,徐州綏靖公署主任為薛嶽,副主任為李延年 。

[6] 即整編七十四師 。

[7] 此電文藏中央文獻檔案館,但讀者可在中共中央新聞網搜到 。

[8] 《粟裕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528頁 。

[9] 同上 。

[10] 《毛澤東軍事文集》三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525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