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內一條名叫東溪巷的小街,一家名叫悅賓飯店的後門就開在這裏。後門的斜對麵有一座小小的茶樓,樓上雅間坐了三位客人。解根柱在這裏招待東北來的兩位同誌,扮作“商人”的那位化名為佟超,“隨從”化名為辛霸。

一個小時前,解根柱從中央路悅賓飯店正門進入,上了三樓,敲開三一五房間的門,對上了暗號,然後分路到東溪巷這家茶樓。

他們商定了一個大概的工作路線圖:先由蠶豆小組查清王繼芳藏身地,若能進入其住所行刺自然就簡單了;若警戒嚴不易下手,則設法將其引至一僻靜處解決。

商議工作完了後,解根柱問起了東北戰局。從國統區報紙上的消息觀之,似乎東北局勢有些困難。

佟超稍作沉吟,說情況也不盡如此間報紙所雲。北滿是當前最大的根據地,土改很成功,廣大窮苦農民翻身做了主人,對革命十分支持,擴軍、籌糧都十分容易。蔣軍要想越過鬆花江侵擾北滿不大容易。困難的是南滿。南滿地域狹小,民主聯軍隻有不到五萬人槍。南滿部隊不久前新開嶺一仗,全殲蔣軍二十五師,消滅八千餘人。這一仗的勝利,打亂了蔣軍整個入侵南滿的計劃,保證了遼東軍區機關安全轉移;一些醫院、工廠、倉庫得以安全運過鴨綠江,暫住民主朝鮮境內。但這並沒有扭轉南滿的劣勢。南滿民主聯軍地盤被蔣軍擠壓得越來越小,部隊不得不節節撤退,不安的氣氛日趨濃厚。此時的南滿解放區隻剩下位於長白山麓緊靠民主朝鮮的臨江、蒙江、長白、撫鬆四個縣。遼東軍區、遼寧省、安東省的機關,三縱、四縱主力,全都擠在這塊巴掌大點的地方。而蔣軍的四個主力師正向那裏開過去。南滿部隊從戰士到中高級指揮員都在呼籲,放棄這塊倒黴的地方,到北滿去與主力匯合,到林總的帥旗下去。

解根柱好長時間沒說話,那兩位東北的同誌也有一陣沒再開腔。這是一個讓人擔心的情況,也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可能是為了驅散沉悶的氣氛,佟超說:“林總有通盤計劃,北滿的擴軍與部隊整訓都十分成功,東北局勢好轉不會超過半年!”

“隨從”辛霸似乎也希望調換個話題,問謝根柱道:

“今天從南京報上看到,老蔣要召開國民大會了。他是什麽意思?”

“他這是在推動登上總統寶座的進程,” 解根柱冷笑道,“同時也是個標誌性行動———關閉國共和談的大門!”

聶榮臻部貿然發動大同攻堅戰,失敗撤圍後,其嚴重後果很快就顯現出來了。由於駐守承德一線的晉察冀軍區一縱調往大同增援,熱河南部、河北東部就沒有了可用之兵,事實上已門戶洞開。東北的鄭洞國部以及河北的孫連仲部乘虛進攻,奪去了承德以及冀東的十五座縣城。林彪與關內解放區的陸上通道被切斷了;晉察冀解放區首府張家口也一下子陷入了蔣軍東西兩麵夾擊的態勢。不久,張家口就陷落了。緊接著,赤峰也丟失了。

十天之後,蔣軍攻占了高密,打通了膠濟鐵路。旋又奪取了安陽並威脅邯鄲。

全國各解放區大片區域相繼丟失。

就在蔣軍占領張家口的當天,蔣介石宣布召開製憲國大。他一定是認為大局已定,國民黨必勝。

為了這個會順利召開,也為了各路蔣軍消化所占解放區大塊區域,同時休整幾天以利再戰,蔣介石於十一月八日突然向國共兩軍下令停戰,並霸道地單方麵宣布十一日生效。

軍調部國民黨首席成員徐永昌生病,由陳誠代理其職。

陳誠用備忘錄形式分別通知馬歇爾和周恩來,稱政府宣布全麵停戰。同時威脅中共若不切實執行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的停戰令,準時停止在東北南滿與陝西榆林的戰事,則應負擴大戰事之責。

陳誠還不放心,邀周恩來十一月十一日到寧海路馬歇爾寓所麵談。

馬歇爾熱情地請兩位首席成員及其隨從秘書落座,吩咐仆傭熬製他帶來的咖啡款待。

周恩來麵容嚴肅,但保持著彬彬有禮、舉止得體。

陳誠臉上卻故作戚憂。與周恩來握手的時候頗用了點力,以示懇切,同時表示私交深厚未減。而當落座以後品嚐咖啡時的咂咂有聲以及眼裏掩不住的光芒,卻透露了其躊躇滿誌的心境。

他微傾上半身,和藹地看著周恩來,說:

“恩來兄,備忘錄諒已垂閱,可不可以先發表高見?”

馬歇爾也將他那顆碩大、想必重量不輕的腦袋誇張地點了點,然後瞅著周恩來,說:

“是呀,周先生不妨先拋個石頭出來,再引出磚頭吧!”

在場的中國人都明白馬帥想要說的是拋磚引玉,但沒人有閑情逸致去糾正他,隻忍不住翕開嘴巴無聲地笑了一笑。

周恩來放下杯子,微咳了一下以清清嗓子,說:

“政府單方麵宣布停戰,我事前一無所知。根據以往經驗,隻要是政府單方麵宣布停戰,都有兩個目的:一是消化新占領的我解放區土地;二是向前線增派部隊,調整部署,此後沒過多久就發起了更大規模的攻勢;當然,這次恐怕還有個新的內容,為了給你們單方麵召開的製憲國大塗抹點和平色彩吧?四個月前,蔣主席宣布過一次停戰,後來便攻占了我解放區一百多座城鎮。因此,我對這次宣布停戰,深感憂慮。尤其使我憂慮的是胡宗南、馬鴻逵的部隊正在利用停戰令的掩護集結大軍,準備進攻延安。昨天有四十架次飛機到延安上空進行偵查,多家外電都做了報道。這個事,陳總長不會不知道吧?”

陳誠笑嘻嘻說:“這個我還確實不知道!”

馬歇爾做出一副和事佬的樣子,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中國有一個成語叫……叫什麽?反正意思是完全沒必要的擔憂吧……”

陳誠插話道:“杞人憂天。”

馬歇爾點頭說:“對對,杞人憂天!我想說的是,停火總比開火好吧?中國人民受戰火戕害那麽多年,早一天停火,哪怕隻是一段時期的停火,對他們應該都是一種貢獻!至於中共方麵丟失了一百多座城鎮,我看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算是對和平的一種貢獻吧!再說,那一百多座城鎮既不是被日本人奪去了,也不是蘇聯或者我們美國給占領了,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不都是你們中國人在管理嗎?”

對這樣毫無水平的詭辯,周恩來真是憤慨也不是啼笑皆非更不是,隻好搖頭長歎,不予置辯。掉頭對陳誠說:

“政府違背當初政協在重慶做出的決定,單方麵召開國民大會,這不是在告訴世人國共已經徹底分裂了嗎?在這種情況下,蔣主席給國共雙方的軍隊都下達了停戰令,豈非笑談?而且這次的停戰令還預留了開戰的借口,那是傻瓜也讀得懂的!即使如此,我們仍然願意做最後的努力,請馬帥轉達蔣主席,暫緩召開國大,以維持兩黨合作的最後框架!”

周恩來掉過頭對陳誠說:“陳總長是政府中人,不知可不可以探聽明白政府的真實意向,設法解決萬分危急的情況?”

陳誠說:“不用探聽,政府的意向很明確,那就是就地停戰,既不準進兵,也不必退兵!備忘錄裏麵不是陳述得清清楚楚了嗎?此外決沒有什麽幕前幕後的東西,恩來兄大可不必懷疑!”

馬歇爾說:“我相信隻要軍事上的問題能得到解決,那是可以影響政治的!所以我認為商談停戰也是可以的,而且愈快停戰愈好!至於國民大會,政府要開就讓他開好了,隻要停戰能達成協議,一定會有益於政治方麵的妥協!周先生不必有太多的擔心,退後一步海闊天高嘛!”

周恩來說:“單方麵召開國民大會,就是一種事實上的分裂!如果不是明天就將開這個分裂的大會,那麽停戰有益於政治上各種問題的解決這一說法或許是可以成立的;否則毫無意義!”

十一月十五日召開的國民大會,將曆時一年多在打打停停間隙中進行的停戰談判完全否定了,將和談的道路全部封死了。

鏑影利用在參謀總部的有利位置,探得王繼芳被安排在參謀總部擔任作戰參謀。陳誠命令他專門撰寫林彪部隊高級將領的情況,特別是林彪本人的思維方式、用兵習慣。陳誠的要求是巨細不捐,越詳細越好。陳誠特允他的工作可以在家裏做,隻須每星期一到部裏辦公廳呈交稿子就行了。這也是為了他的安全。陳誠知道,林彪定會派人追殺鋤奸,以為效尤者儆;而陳誠保護他,給他很高的祿位,則是一麵招降旗幡,向共軍官兵示意,隻要歸降政府,安全不會有問題,還有高官厚祿之份。鏑影告訴了解根柱這些情況;同時也抱歉地說,王繼芳的住處沒能探得,隻聽說是在一個與軍方全然不搭界的地方。

解根柱說,好吧,我再派人去打探。

孟淑賢在參謀總部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行止不太為人關注,叫她去做這事應該比較方便。他把王繼芳的照片交給她,叫她記熟了那張臉後就燒掉。然後每逢星期一就找借口在辦公室外蹲守,隻要這人進去了再出來,就秘密尾隨他,看他住在哪裏。其他事就不用管了。

孟淑賢的辦事效率真是高,第一個星期一就把情況搞清了。

她告訴解根柱,她尾隨那家夥從參謀總部出來,就見兩名便衣衛兵已經給他雇好了黃包車。車夫拉上他就被催促往前快跑;兩名衛兵則跟在後麵追隨。孟淑賢趕緊叫了一輛黃包車,遠遠地跟著。跑了好幾條大街,拐進一道小巷,速度慢了下來。最後在一處雙扇小門前停下。門兩旁有佩戴“南京警司”字樣臂章的士兵守衛。那家夥帶著兩名便衣衛士進去的時候,守衛士兵還向他敬禮呢。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很多人都認識麵向大街的考試院正門即試院路一號[1],卻不知道它還有個不起眼的後門就開在那道不起眼的小巷子裏。

這著實令解根柱吃了一驚,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那逆賊會被安排到這個完全不沾邊的機關裏藏匿。他沉吟了一下,問孟淑賢有辦法混進考試院去搞清那家夥具體住的方位和屋子嗎?

孟淑賢說,放心好了,兩天內給你結果。

第二天,孟淑賢找了個借口到試院路一號考試院正門找戴傳賢。

門崗打電話給尚在公館用早膳的戴院長,說某某女士求見。

戴傳賢教門崗把電話交給求見者。

“淑賢,我還在家裏,馬上就到。你到院裏我辦公室去休息,我打電話給值班秘書,他知道招待你的。”

戴傳賢不在,她心裏一樂,正合孤意呀;乘此時刻,四處看看,說不定得來全不費工夫呢。

進去後,她對值班秘書說,從未到過考試院,希望參觀一下。

秘書知道是院長客人,哪有不樂從的。

在距後門內小院十來公尺的一套房子近處,她看見了照片上那廝在打太極拳;旁邊椅子上一個俏麗的女人在翻閱畫報。

孟淑賢記下了從後門進入直至那廝房間的路徑,便離開了。

完成了任務,她這才安心地坐在院長辦公室等候戴傳賢。

國民代表大會馬上要開幕了,主要研究製憲問題,戴傳賢要準備做主題發言。不料家裏陡生風波,讓他手忙腳亂,由是追悔青年時代的荒唐,留下了那麽多的孽債。

二十多年前他通過張靜江認識了一位美女,名叫趙令儀,一度公開同居,如膠似漆。家裏那位後來由如夫人扶正的趙文淑幾番幹預無果,無可奈何之下,隻好默認了這位外室。抗戰爆發,戴傳賢沒讓趙令儀去重慶,卻將她遣送到浙江省的一個小縣城遂安暫住。這一暫住就是九年。

前幾天,趙令儀攜帶養女慕儀到南京尋找他。

此前多年趙令儀母女的生活費,都是由戴傳賢秘書陳天錫從財務科支取並匯出。趙令儀到了南京後便按照信匯地址找到了陳天錫的家。

陳天錫夫婦自然是十分客氣地接待。

趙令儀說她知道季陶原配鈕夫人早在幾年前就病故重慶,續弦趙文淑現在也是多病之身,提出請陳秘書幫忙,她希望回到季陶身邊。

陳天錫追隨戴傳賢多年,深知此公天性。趙令儀如今頭發花白,形容憔悴,要想擠入戴府,純屬癡心妄想。隻好委婉地但也不失明確地告訴她:不可能。

但是拗不過趙令儀的強求,陳天錫還是向戴傳賢稟報了。

戴傳賢的反應先是一驚,然後臉上就出現了不勝其煩之色。稍一躊躇,吩咐陳天錫去租一個小宅院,將趙令儀母女安頓到那裏。費用到財務科支取。至於陳天錫轉達的趙令儀要求見麵,戴傳賢毫不猶豫就說:不可能。

趙令儀多次苦苦哀求,打了十多次電話,寫了十多封信,戴傳賢才答應去看望她母女。

她苦苦等待,望穿秋水。戴傳賢一次次地延期,久久不來。

後來陳天錫哭喪著臉稟報戴傳賢,趙令儀跪在地上向他磕頭,哀求他一定說服戴傳賢來見上一麵。

戴傳賢無奈,隻好長歎一聲說:好吧。

約定在陳天錫家相見。

那天午後,濃雲密布,天氣格外悶熱。趙令儀母女剛進陳天錫家的大門,大雨就傾盆而下。

陳天錫請了一名湖州廚子,精心做了一桌湖州風味的菜肴;也買了兩壇湖州黃酒,戴傳賢在原配鈕夫人影響下,多年來都喜好這一杯。

趙令儀幾次到門口去,遙望她的至愛。而一片雨霧,兩三丈外什麽也看不見。她好幾次站到門外,不避雨注,竭力分辨各種駛來的汽車。陳天錫夫婦好幾次將她硬拖回屋裏。

趙令儀憂心如焚地望著陳天錫夫婦,不斷地詢問道:

“這麽大的雨,怎麽會下這麽大的雨啊?季陶不會不來了吧?老天爺呀!”

這話無法回答。陳天錫夫婦憐憫地看著她,唯歎息而已。

其實如果不是下雨,戴傳賢反倒不會來了。大雨如注,到處都一片黯淡,路上也不容易撞上熟人,他才決定驅車前往。他的座車是很多人都認得出來的。

見到一輛黑色轎車在雨霧中停下,站在門口的趙令儀心裏狂跳不止。見一個人下車來,果然是他。趙令儀像瘋了似的衝過去,撲到他懷裏。她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直至全身癱軟,跌倒在雨泥成漿的地上。

陳天錫夫婦趕快去扶起她,送到屋裏。

一個多小時後,廚子把菜燒好,一件一件送上桌子。陳天錫夫婦、趙令儀母女陪同戴傳賢用餐。陳天錫一邊給戴傳賢斟酒,一邊說院長請多嚐嚐湖州風味的菜肴,那意思是酒卻不能多飲。他知道院長近年來查出了高血壓,心髒也不太好,但戴傳賢還是禁不住飲了幾杯。

趙令儀幾乎沒吃什麽,一直在那裏傾訴她這麽多年來對他的思念和痛苦,邊說邊淚流不止。

戴傳賢也有些愀然。憐憫地瞅了瞅她,當年的美女已不複存在,現在隻剩下一張憔悴的麵孔以及因而拉長了的下巴,還有那滿頭的花白。他很難設想這樣一個老女人要在他府上長住下去。他倒是有幾分喜歡她的養女,漂亮而清純,像尚未綻放的荷花。

說到最後,她提出了在她自己看來並非是非分的請求:入住戴府;次之也要保持關係,繼續做他的外室。

他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略一默然,坦率地說:希望她能體諒他的難處。他身居高位,考試院、國民政府、全社會都在看著他,他不能不顧及影響。他要她放心,他會對她母女負責到底。他已做出決定,送她們母女回他的四川老家,在成都落腳。

趙令儀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辛酸已極,哀怨地歎道:

“真沒想到,你這麽鐵石心腸,就這樣把我們踢開了!”

戴傳賢愣了一下,不悅地將兩手一攤,說:

“你要我怎麽辦?我又能怎麽辦?我的兒子都當了交通部民航局長了,孫子也快十歲了,難道你要我在他們麵前出乖露醜嗎?你們回成都,我已經做了決定;如果你不願意,那我馬上就走了!”

說罷站起來就要動步。

陳天錫夫婦慌忙拉他坐下,一邊又勸趙令儀不要太固執。

趙令儀抱著養女哽咽道:“沒想到你這樣心狠,這樣無情!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慕儀,你以後再不要嫁當官的,當官的一旦官做大了,都會變成負心漢的!”

戴傳賢冷然哼了一聲,說:“我如果無情無義,就不會對你們負責到現在,而且還將負責到底!”

最終,趙令儀還是隻得服從戴傳賢安排,回成都定居。每月仍由陳秘書匯給生活費;戴傳賢又專門給成都老友向育仁和在成都做官的侄兒戴慕陶打招呼,托他們關照趙令儀母女。

[1] 今北京東路四十一—四十三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