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笠生命的最後十天是在極度煩惱中度過的。

他在北平、天津、青島等地飛來飛去,指揮除奸、肅貪以及蔣介石交付的一些臨時任務。行將結束之際,接到蔣介石一紙電令,教他近日交代完畢華北的巡視工作,不必去寧滬,可即來重慶,研究軍統裁撤及其改換名稱以進入不久以後組建的國防部等一係列事宜。

戴笠三月十三日複電稟告,定於“三月十七日回渝麵叩一切”。

早在兩個月前政治協商會在重慶召開時,打倒特務、取消特務機關的聲浪就席卷會議的始終;後來在籌備國民參政會四屆二次大會之際,取締特務政策的呼聲也十分強烈。國民黨高層政要如戴傳賢、孫科、陳氏兄弟、於右任,甚至黃埔係部分師生成了否定軍統的中堅力量。

迫於壓力,也為了向國內外視聽顯示即將結束“訓政階段”邁上民主憲政道路,蔣介石決定忍痛割愛、裁撤軍統了。

他教宣鐵吾擬個名單,組成研究裁撤軍統具體辦法的機構。

這份名單經蔣介石增刪並調整排序後為:宣鐵吾、李士珍、黃珍吾、葉秀峰、戴笠、鄭介民、唐縱。史稱這個機構為“八人小組”。

八人小組裏麵的宣鐵吾、黃珍吾、李士珍是戴笠的死對頭。這三人平時沒什麽交往,被湊在一個機構裏後,氣味相投,一拍即合,秘密策劃如何把軍統徹底埋葬的辦法。唐縱在軍統幹過,遭戴笠排擠後反倒高升了,擔任過侍從室一處第六組少將組長,旋升國民政府中將參軍、內政部次長兼警察總署署長。此人雖然性格騎牆,凡事不為已甚,但難保不懷恨戴笠而偷偷落井下石。僅以這份名單觀之,形勢已十分不利於戴笠。

那時戴笠正在華北。收到局本部主任秘書[1]毛人鳳發來的密電。電文很短,照錄於次:

重慶宣、李、黃在搗鬼,唐亦不可靠,謹防端鍋。

戴笠苦於在北平沒人商量。適逢文強當時未返東北,便叫到什錦花園問計。

文強認為容易對付,獻上以退為進之計。

戴笠不解,皺眉瞅著文強,說:“何謂以退為進?”

“自從北伐以降,校長有過三次下野,均為以退為進之計。每次都用得恰到好處!局座何不效法?不妨自請出國考察,將後事交給耀全先生[2]。我看國共戰爭不久必會放手大打,全國又當進入戰爭狀態。那時誰還會對軍統說長道短、數黃論黑呢?即令有一二多事者繼續饒舌,校長哪裏有閑情去傾聽呢?軍事一旦全方位展開,情報工作又將吃香,校長借重局座之處自然增多,豈敢放局座繼續悠遊林下乎?如此,我們團體的黃金時代又回來了!”

戴笠覺得不失為一條好計。不過,尚須斟酌,觀察一下火色再說。

三月十二日,戴笠約見在北平公幹的鄭介民。說是久未相聚,一起喝杯酒吧。

酒肴尚未上桌,戴笠就把軍統的家底和善後工作一一向鄭介民做了交代;甚至叫人把一口大皮箱拎進來,指著它向鄭介民說:

“特別有價值的東西向來我都是親手保管———全部在裏麵了!今天請耀全兄收下,妥為收藏……”

向來把軍統的大小權柄攥得很緊,決不讓任何人染指的戴笠,今天何以灰心到這種程度?何況軍統雖然麵臨解散,但風聞美國人正支持他出麵組建海軍,前途並不黯然嘛。鄭介民十分困惑。苦笑了一下,說:

“雨農兄何至如此?”

“不不,耀全兄,我這樣做是有我的道理的!”

什麽“道理”,他也沒明說。或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種情緒所從何來。

三月十三日,戴笠離開北平去天津。軍統華北總督察王蒲臣率北平大小幹部機場送行。

戴笠在自己的專機前逐一握手道別,對每個人都說了一句感激的話。最後還謙遜地對大家拱手說,太隆重了,不好,不好;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呀。

在場者無不愕然,麵麵相覷,瞠目結舌。這不像戴笠的做派呀?以往大家給他送行,他隻與級別高的一兩位握手說一句再見就登機了;對餘下的人視而不見,若心情特別好時也隻在進飛機門時轉身向大家揮個手。

戴笠隻在天津待了一天就去青島了。

當晚,他給胡蝶打了一個長途電話。

胡蝶接到電話,不知怎的,竟抽泣起來。還抱怨了一句道:“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呀!”

戴笠愣了一下,趕快解釋在華北公務太多,整天暈頭轉向,請她原諒。

胡蝶不想聽解釋,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你什麽時候回家嘛?”

戴笠一聽“回家”兩字,心裏顫動了一下,湧起一陣熱潮,說:

“我明天飛重慶,向蔣委員長述職以後立刻就回家!”

胡蝶帶著泣聲命令式地說:“不,先回家!”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裏含著嬌嗔和怨艾。

這個讓戴笠頗有些為難的閫令,使他心裏湧起了更大的熱潮,眼淚也奪眶而出,聲音哽咽地說:

“好,先回家!明天就回家,等著我!”

放下電話,馬上向待命在客廳裏的青島站官員丁宿說:“馬上電知上海站,明天午後到龍華機場接我!”

丁宿問道:“已經給毛主任發電告知局座明天飛重慶,要去電改期嗎?”

戴笠沉吟了一下,吩咐給毛人鳳去電,讓毛轉稟委員長,京滬兩地尚有急務須處理,數日後飛渝麵稟一切。

戴笠的專機停在青島的滄口機場。

青島站站長梁若節派行動大隊看守,固定哨和巡邏哨雙向護衛,確保已由機場幾位技師在機長監督下檢查、保養完畢的飛機的絕對安全。

這架飛機是導航設備最先進的美國DC47軍用運輸機改裝成的長官座機,可以全天候飛行,乃四十年代全球第一流的飛行器。航空委員會[3]主任周至柔將它編為二二二號,提供給戴笠專用。

戴笠命梁若節再發一電給上海站參謀長李崇詩,具體於三月十七日午後二時在龍華機場接他。

二二二號專機起飛後,山東上空逐漸起霧。

進入蘇北,霧越發濃了,空中一片混沌。

機長進起居室向戴笠報告,是否返航或者直飛重慶。重慶那個方向豔陽高照,天氣很好。

戴笠斷然揮手說:“不!這樣吧,馬上跟龍華機場聯係,看看那邊天氣怎樣。”

機長聯係後返回,向他報告。“上海大雨如注,機場認為不能降落!局座,返航吧?或者直飛重慶?”

戴笠又揮了一下手說:“不!你再與南京聯係,看看能否在南京降落。”

他的考慮是下了飛機就改乘火車趕往上海:回家!

機長隻得又去聯係。

不一會兒,返回來報告道:“南京現在沒下雨;隻是天色很陰,密雲欲雨……”

“飛南京!”戴笠沒容他說完就做了決定。末了自言自語咕嚕道:“這不是全天候飛機嗎,遇上點雨有什麽了不起的?膽小鬼!”

這兩天他腦子裏全是胡蝶的影子,電話裏那一聲哀怨的“你回來呀”繞梁三日,總是在耳際縈繞,讓他百感交集,嚐到了從未領略過的人生況味。多麽期望早一天,不,早一小時、早一分鍾見到她啊。別說前麵是陰霾垂天,也不必說前麵是大雨傾盆,即便是天降萬箭,他也會義無反顧地衝向中國的那片東南方向。此刻對於他來說,什麽軍統的命運,什麽國共戰爭,什麽蔣校長,全都成了身外之物,全都失去了價值。

三月十七日早上,重慶的毛人鳳與戴笠有過一次電報聯係。戴笠複電做了一些指示。

約莫九時,毛人鳳驅車前往軍事委員會禮堂。那裏要舉行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的閉幕式。保衛工作他昨天就布置妥帖,今天去現場隻是坐鎮監控,以防發生什麽突發事件。

大會議程排得很滿。第一項是宣布頭天常委會選舉、國大代表推選的結果;接下來是通過財政經濟案、國民政府組織案。

不知為什麽,毛人鳳總是沒來由地發慌,右眼皮跳個不停,以致主席台上在說什麽他完全沒聽見。他向來相信“左眼跳福,右眼跳禍”之說。此刻不禁害怕起來,左顧右盼,十分擔心一九三五年四屆六中全會上刺汪案的重演。更怕不久前在七星崗發生的刺蔣案再度發生。盡管那次事件是他毛人鳳向戴笠出主意有意縱容,讓其在可控條件下發生,以嫁禍共產黨,促使蔣介石下決心提前戡亂剿共;盡管那夥傾向美式民主製的黃埔係青年將校也全部落網了,但誰敢保證其後不會再出現類似妄人呢?想到這裏,他趕緊起身,到會場的各個敏感點巡視,告誡便衣武裝人員不可大意,務必盯緊四麵八方,不可漏掉絲毫可疑現象。

在他的提心吊膽下,會議總算閉幕了。

午後二時,他親自護送蔣介石步入防彈汽車。繃緊的神經這才徹底鬆弛下來。微笑著在心裏嘀咕,看來“右眼跳禍”也未必每次都應驗啊。

他回到羅家灣局本部自己的辦公室,一頭癱在沙發上,想要放鬆一下,最好能小睡一會兒。

而一閉上眼睛,已然安靜了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而且越跳越劇烈,頻率越發密集。不禁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會有什麽災禍呢?啊,會上不斷出現的裁撤軍統的呼聲很高,尤其是戴傳賢和孫科鬧得最凶,與陳氏兄弟相呼應。看來軍統的命運真的不濟了啊。

不知什麽時候,副官進來稟報,四點十五分,早已過了與戴局長聯係的時間了。

他一骨碌翻身起來,命令趕緊主動發電報與二二二號專機聯係。

二二二號專機沒有複電。

毛人鳳命令與青島站聯係。

不到半個小時,青島站梁若節站長複電稱:局座已於中午十二時起飛去上海。

毛人鳳恍然醒悟地點點頭,微笑自語:啊,什麽尚有公務,原來是見胡蝶去了。

上海龍華機場,大雨滂沱。

有幾個人率領荷槍實彈的行動隊官兵,打著傘在停機坪上守候。

軍統上海站參謀長李崇詩,遵照戴笠指示,今天午後二時在這裏守候。二二二號專機將在這個時間降落。他們在暴雨中守候了兩個多小時,無人敢離開一步。大家不時詛咒這場暴雨下得不合時宜,不時遙望混沌的遠空尋找飛機的影子。

雨越來越大了。雷聲隆隆,慘白的閃電不時照亮了機場的一切,包括這夥接機人惶惑的麵孔。

大家越來越不安了。

李崇詩呆不住了,去機場電台向軍統北平站詢問。

北平回電倒是迅速,稱局座於前天飛青島。

李崇詩又電詢青島站。

青島站答稱局座乘二二二號專機於今上午十一時四十五分升空,向上海飛行。

這樣算來,專機升空已近五個小時了。正常到達時間為午後二時,現在臨近六時了,音訊杳無。怎麽回事?不安籠罩了李崇詩。他教大家呆在機場別動,自己驅車回上海站,用內部收發報機急電毛人鳳,詳稟情況。

毛人鳳在辦公室展讀剛送達的電報,不禁大驚失色,吩咐火速接通南京站的載波長途電話。

南京站站長李人士稱,根本沒收到老板任何音訊,遑論見到本人了。

毛人鳳他立刻向附近所有機場查詢,然後火速報告。

一小時後情況反饋來了:午後一時二十分,明故宮機場導航台收到過二二二號專機呼號。當時南京剛剛開始下雨,也有雷鳴閃電,雲高三百米,能見度極低,不具備著陸條件。機場建議返航青島或徐州、濟南降落。而二二二號專機堅持要著落。嚐試了兩次,沒有成功;第三次失敗後再度拉升。隨後便失去了聯係。

毛人鳳顧不得喘息一下,下令接濟南、徐州、天津、北平、青島電話,所有可能降落的地方都問了個遍。

全部答複都是不知道戴局長下落。

毛人鳳覺得大事不好,方寸大亂,在辦公室裏像困獸般衝過來衝過去。

副官提醒他,恐怕得及時稟報委員長。

他這才醒悟。急急忙忙驅車飛馳黃山官邸。稱有緊急情況須麵稟委員長。

侍衛室很快就安排了他晉見。

毛人鳳一見到蔣介石,頓覺胸口發悶,喉嚨哽咽,眼淚奪眶而出。

“報告委員長,戴局長專機今天上午十一時四十五分在青島升空後,至今沒有音訊!”

蔣介石聞言,刹時臉色大變,霍然站起來,指著毛人鳳嗬斥道:

“你,你胡說些什麽?再說一遍!”

他把自己掌握的詳情說了一遍。

正在這時,航委會主任周至柔打來電話,稱據相關機場匯報,二二二號專機失蹤。

蔣介石驚恐之餘,不禁傷感起來,頹然坐下。聲音顫抖地喃喃自語道:

“看來,雨農真的出事了!這個雨農呀,叫他來重慶,他偏要冒著雷暴雨往滬寧方向飛,怎麽回事呀?”

他坐在辦公桌後流了一陣老淚,咕嚕了些誰也聽不懂的奉化鄉談。然後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吩咐俞濟時通知周至柔,馬上派飛機多架,沿青島、南京、上海搜尋。一旦發現二二二號專機,立刻設法施救;同時通知空軍所屬機場協助民航機場查尋,隨時上報情況。

接著命令毛人鳳,“現在你馬上帶人攜帶電台、醫務人員飛往相關地區尋找,一旦發現情況立刻跳傘下去。總之,千方百計找到戴局長!”

毛人鳳回到羅家灣局本部,召集軍統在重慶的全部中高層幹部開會,通報戴笠座機失蹤的消息。

全場刹時寂靜無聲。

片刻後那些椅子在或肥或瘦的屁股下發出因**造成的哢吱聲。全場驚惶失措,麵麵相覷。

毛人鳳傳達蔣介石命令,問誰願率救護人員乘飛機去尋找戴局長。還特別說明東南方向雷雨未停。

人們紛紛低下頭,躲避毛人鳳的目光,不吭一聲。

毛人鳳感到一陣寒心,沉重地搖了搖頭,歎道:

“既然諸位都珍惜生命,那還是我去吧!”

“不,毛主任不能去!局本部豈能沒有長官坐鎮?”局裏最年輕的幹部沈醉大聲說。

“是啊,我軍統正值風雨飄搖之時,我還得執行戴先生指示,千方百計保住團體!可是誰願意去呢?都不吱聲,好啊!告訴你們吧,戴先生找不回來,團體就真的要完了!你們的官帽、高薪,種種特權還保得住嗎?我看有那麽一天恐怕飯碗都保不住啊!真沒良心啊!”

一個年輕人霍然站起來,悲壯地喊道:“報告主任,部下願去!”

毛人鳳掉頭一看,又是總務處中校處長沈醉。馬上疾步過去,向沈醉深深鞠了一躬,說代表戴先生向他致謝。

隨即領他去見蔣介石。

蔣介石緊緊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扶在他的肩上,不斷地說,啊,好樣的,好樣的。又掉頭問毛人鳳,沈醉是什麽軍銜。得到回答後,馬上搖頭說:

“啊,中校。這個是,不行,不行,太低了!這個是……我現在正式提升沈醉同誌為陸軍少將!一會兒就通知詮敘廳備案。”

沈醉大喜過望,驚愕一陣,馬上醒悟過來,啪地立正,大聲說:

“謝委座栽培!”

蔣介石叫他兩人坐下。又吩咐副官上茶。

平時像毛人鳳這種品級的軍官單獨拜見蔣介石是不可能的;即使有要事求見,也隻能站著稟報或聆聽訓示,哪裏有坐的份兒,遑論“上茶”的禮遇了。毛、沈兩人一時受寵若驚。

蔣介石坐在他們斜對麵。傾聽毛人鳳稟報初步設想的營救方案,不時插嘴做一些糾正。後來,掉頭問沈醉會不會跳傘。

沈醉趕緊起立,惶悚地說:“報告委員長,部下無能,部下不會!”

蔣介石唔了一聲,招手示意他坐下。沉吟一下,說:

“那你去練一下跳傘吧。不要緊,兩三個鍾頭就可以了,就是個膽大心細而已,不深奧,不深奧!”

沈醉心裏有點打鼓,也隻好硬著頭皮說:“是!”

蔣介石又想了一下,說:“至遲明天早晨必須出發!記住,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戴局長!”

沈醉做出荊軻的神態說:“請委座放心吧!”

蔣介石寫了一紙手令交給沈醉。上麵是這麽一句話:“無論何人,不許傷害戴笠,必須妥為護送出境。此令。蔣中正。”

又囉囉嗦嗦反複叮嚀沈醉一些話,諸如“你如果發現戴局長的飛機不是停在可以降落飛機的地方,你就帶著大家跳傘下去。無論遇到什麽單位的人———包括共軍,先出示我的手令!見到戴局長,立即向我電稟———我在這裏等著!”蔣介石說著眼睛又紅了。

毛人鳳還從未見到他如此失態。心裏感慨係之,戴先生真是他的兒子啊。

三月十八日入夜,沈醉等人枕戈待旦,準備天一亮就出發。東南方向的雨已停了一個多小時了。

當夜,毛人鳳收到南京站李人士急電,稱一小時前在南京西郊江寧縣,發現了失事的二二二號專機。

次日上午,李人士率陸軍總司令部督查室[4]以及軍統南京站的大部分人員趕往江寧縣板橋鎮以南幾公裏處的戴山———二二二號專機失事的地方。這個地名首先讓李人士心裏咯噔了一下。

到了現場。專家勘察的結果是飛機失去平衡,分不清高低,首先撞到戴山上,然後掉到穀底。那山穀的名字叫困雨溝。這更讓李人士訝歎不止。

毛人鳳得到報告後,大為駭然:戴笠字雨農。飛機撞到戴山上,掉入困雨溝,天下哪有這麽奇怪的事啊!然則此災莫非“數”乎?

[1] 相當於秘書長 。

[2] 鄭介民,字耀全 。

[3] 數月後改名為空軍總司令部 。

[4] 他兼任此室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