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二月中旬,戴笠在青島逗留了較多時間,又返回北平。

文強獲悉,搭機從錦州飛到北平,向他稟報工作進展,也順便介紹了東北近期戰況。

戴笠聽了,很高興,誇他會辦事,這麽短的時間就把東北九省三市的諜報網建立起來了,而且還在四平埋下了重要的戰略棋子。

說到軍事進展和杜聿明對東北軍統工作的支持,文強不僅感慨係之,稱杜長官真是有大局觀念;又抱怨行轅一夥人及熊式輝本人對軍統的敷衍態度,有時甚至還采取卡、壓手段。

戴笠揮了一下手,就像要把熊式輝等人從意念中驅逐開一樣。說熊式輝不過就仗著政學係、張嶽軍(張群)做靠山,沒什麽了不起。其實政學係那幫人都是一些書呆子,根本不懂得如今為政的要害。毛澤東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至理名言啊;政學係那幫人不明白這個,一天隻琢磨怎樣去包圍、影響領袖。我們隻抓槍杆子;具體而言,在東北就是緊緊抱定杜光亭的大腿,一路追隨他打到哈爾濱、佳木斯、滿洲裏,何愁九省三市沒有我們立足之地呢。

文強又提到上次戴笠說的教程克祥去杜聿明那裏做督察處長一事,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其實心裏是在考慮怎樣阻止程克祥去。他心裏的小算盤是由自己獨掌軍統在東北的權柄,不願有別人分羹。

戴笠見他那神情,審視地瞧了一會兒,以為是杜聿明對這安排不滿意,便問他是不是這樣。

他順勢做出為難的樣子,說杜長官也沒明說,隻是一聽說程克祥要去,就好半天沒開腔,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戴笠沉吟了一陣,自作聰明地斷定是荊有章給連累的。

文強故意做出傻乎乎的樣子問,荊有章幹的事,與程克祥有什麽相幹呢?

戴笠搖了搖頭說,你不知道,荊有章這個人臨事喜歡攀扯別人,吹噓這個是他的朋友那個是他的拜把兄弟,程克祥多半是遭的這個殃。加上杜光亭生性多疑,可能會以為兩人有所勾結。

文強又做出愁苦的樣子請示道,那局座覺得怎麽辦為妥呢?

戴笠又想了想,當即決定文強除了原任行轅督察處長之外,索性把保安司令長官部督察處長也都兼了。然後兩個處對內統稱軍統東北辦事處,自然就由文強做主任了。戴笠說這樣也好,事權統一,避免了推諉扯皮之弊。

文強假意推辭了一下。最後當然在對方堅持下,做出勉為其難的樣子接受了。

文強辭別時,戴笠約他次日晚間來什錦花園共進晚餐,繼續商量東北的工作。又教他把陳旭東也叫來。

什錦花園的消夜,是戴笠的廚子卞懷希操辦的。這個廚子是抗戰前期戴笠入川時在成都祠堂街一家飯館吃飯發現的,高薪挖出來,一直使用至今。卞廚子本來是川菜高手,因為跟了戴笠,不得不學做杭幫菜。兩者融合,不倫不類,倒也別有風味,頗獲戴笠歡心。戴笠出差,隻要在外逗留十天以上,都要帶他隨行。

這晚的消夜,說好了是便飯,所以主菜隻有六樣。西湖醋魚、黃燜雞之外,就全是川菜;另有三洋冷碟,無非油炸花生米、鵝油炸蝦仁、火腿片之類。酒是道地紹興花雕,卞廚子什麽時候也要隨身攜帶幾壇。那廝是個有心人,知道主人好這杯。

戴笠興致頗高,用大耳杯喝黃酒,卞廚子上完冷碟已經喝了三杯。邊喝邊一迭連聲勸文強、陳旭東不要小口品,喝黃酒一開始要大口幹。到了上熱菜的時候,戴笠那張馬臉開始刷紅漆了。這時候的飲酒速度逐漸慢了下來,由一開始的一兩分鍾一杯放緩到半個小時才亮杯底。大多數黃酒高手是臉越紅,亮杯頻率越快;越快就越失去子午,越無子午就喝得越快,直至滑溜一下梭到桌底。單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戴笠是個頗有自製力的人。難怪二十年來能夠披荊斬棘贏得蔣介石寵信、大多數黃埔師生的好感而獲致個人事業的成功。欲望和情感對他的製約極為有限;要讓他失去理性,除非那所謂欲望與情感足以讓他失去理性。這種情況也並非絕對沒有,下個月就發生了一次。而那一次之後就再沒有下一次了。

麵紅筋漲的戴笠終於很少動麵前的杯子了。那大半杯黃澄澄的美妙**他偶爾也端到唇際碰過那麽兩次、三次,卻總不見縮減。動筷子的頻率多了。他夾起一小塊燒三鮮裏的肉送進嘴裏,邊嚼邊讚歎卞廚子幻化川浙兩味的手段真是無與倫比,根本無法判斷兩者的界限,也根本無法分辨孰為川菜孰為杭肴。又說我們的團體在東北也要像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囊括可以囊括的地方勢力,拓展我們的地盤。

“為了這樣一個宏偉目標,大家現在暫不要太多考慮個人名利;日後團體壯大了,還能少了我們什麽嗎?”戴笠說著,瞅了瞅文強,叫著他的表字問道:“念觀兄,你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

“那麽……”戴笠的目光掉向陳旭東,叫著他的表字問道:“昶新兄呢,同意我的蠢見嗎?”

“局座高見!旭東豈止讚同,擁護!擁護!”

“那好!我現在就宣布對兩位的任命了……”

席麵上的這兩位都有點緊張起來。難道原先預定的職位發生變化了嗎?都不安地緊盯著戴笠馬臉上那一副厚嘴唇。

其實都是杞人憂天,戴笠不過是舊話重提罷了,隻有一點小小的改動。

“我們正式設立一個直屬局本部的東北辦事處,招牌不公開,對外是行轅與長官部兩個督察處。這個東北辦事處由念觀兄屈居處長之職,昶新兄屈居副處長。至於原定的程克祥,先一邊待著涼快涼快再說。兩個督察處長都由念觀兄來兼;昶新兄就不必多兼了,專任東北辦事處副處長吧。因為東北情況複雜,借重之處很多,所以昶新兄的主要工作要放在協助局本部創建、開拓在東北的事業方麵。我明白對昶新兄來說確實有所委屈,不過這隻是一個過渡,將來是不愁在東北的地位的。委員長向我透露過,以後可能會教張漢卿出山管理東北,昶新兄應該算是張漢卿舊部吧,那時候委員長定會大大借重昶新兄的!”

這些灌米湯的話讓陳旭東受寵若驚,笑得臉都爛了。

接下來戴笠叫副官去辦公室取來一個小本子。他一頁頁地翻尋,很快就找到了什麽,下意識地對那一頁指點著,念念有詞。旋即神情頗有點謀而後決,“得之矣”的味道。

“東北辦事處的任務,局本部專家委員會商討以後,議決了幾條綱領性的東西。你們兩位請記一下……”

他所謂“綱領性的東西”,有這麽三條:

一、要在東北地區迅速恢複軍統組織,那就須集結優秀人才到東北;

二、東北在蘇聯垂涎之下,尤其是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簽訂,予他們是利大於弊,致使東北成了巴爾幹半島第二,成了世界火藥桶,蘇美必爭之地。須認真研究中蘇條約,小心謹慎對付蘇聯人,盡量不招惹他們;

三、專靠關內調去的幹部是不夠用的,且不熟諳地理人情;須就地取材,吸收當地精英參加軍統。尤其是偽滿政府人員和鄉紳,這些人無不恐懼共產主義,要著意物色。

夜闌送客之際,戴笠囑二人不要在北平多逗留,盡快返回東北視事。

杜聿明在錦州臥床不起,仍在指揮前線作戰。對共軍的兵力不明虛實,即使勝了,也不敢放膽追擊,隻能穩紮穩打;命令各部首先掃清部隊駐屯地周圍的土共。

北路的八十九師倒是進展順利,很容易就攻占了公主屯。不料該師一個團行至秀水河卻遭到共軍夜襲,全團覆滅。這讓杜聿明更覺得共軍兵力不明,下令不可冒進,不可浪戰。

他致電蔣介石,謂從秀水河戰役失利觀之,共軍人數眾多,多為日械裝備,蘇製武器也不少,顯係在蘇聯支持下日益壯大了。國軍欲快速收複東北,非大規模增兵不可。伸手向蔣介石要兵要錢。也解釋了自己腎病趨重,但反複強調了仍可堅持視事。因為知道熊式輝已向蔣介石報告了,瞞不住的。

二月十八日,終於支持不住了,隻好飛往北平治療,秘密住進白塔寺附近的中和醫院[1]。夫人曹秀清也專程北上來醫院照料。

杜聿明離任飛北平治療是有所擔憂的。因為必須要作左腎摘除手術,他怕一時不能痊愈,蔣介石會派人取代他。那樣一來不僅自己會失掉得之不易的方麵鎮帥大印,那些跟隨他到東北的一百多名幕僚也將失去飯碗。琢磨再三,決定向蔣告假的同時,舉薦第三方麵軍副司令官鄭洞國出任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副長官,代行長官職務。杜、鄭兩人是至交;黃埔一期和陸大將校班兩度同窗,後又在一起任正副軍長,雙方相知頗深。

蔣介石複電照準。

鄭洞國三月初到錦州就職。

戴笠三月十五日忽然到中和醫院探望杜聿明。

杜聿明聽到副官通報,不無詫異。與戴笠相識多年,卻罕有來往,更談不上交情。今天來訪,會不會是受蔣介石指派,實際察看病情?如果是這樣,戴笠一旦認為病勢不宜工作,回去向蔣稟報,就有換馬的危險。盤算再三,決定見麵後先發製人。

於是強打精神對戴笠說,醫生認為不要緊,做完手術後一周即可出院。

戴笠擺了擺手說:“光亭兄千萬不可急躁,既然已經入院治療,就要安安心心讓醫生全治好了再說!主刀醫生是哪一位?業務水平怎麽樣?”

杜聿明說:“是個留洋的博士,名叫謝元甫。在國外的時候就已經是教授了,如今是北平泌尿科方麵首屈一指的專家!”

戴笠點頭唔了一聲,似乎覺得還算滿意。旋又問,“這位謝醫生多大年齡?”

杜聿明想了想,說:“好像是六十多吧?”

戴笠愕然,搖搖頭說:“年齡太大了,做手術的時候會不會精力不濟?”

杜聿明說:“不會吧?謝醫生醫術精良是出了名的,精神也健旺,不會的!”

戴笠搖了搖頭,“不可掉以輕心!醫生年齡太重要了,這個小弟有痛切體會呀———以前我在上海割盲腸,也是由一位卓有成就的老專家主刀,是個英國老頭子。這個老頭子年齡太大了,動作遲鈍,傷口縫了半個小時也沒縫好。後來傷口老是發炎,天氣太熱或者陰雨天就疼痛,可把我害苦了!我的身體就是這樣給搞壞的!”

杜聿明心裏暗暗嘲笑,你小子的身體是太多的女人吸空的,怎麽能去怪一個小小的傷口呢。

“光亭兄,您現在比誰都重要,要是弄壞了身子,誤了老頭子的東北大事如何是好?不行,得另外換個醫生!”

杜聿明尋思,換醫生又得多少天呀。東北局勢瞬息萬變,若遲遲不能回去視事,難保蔣介石不會索性換將。不行,不能換醫生。

“謝醫生幾次給我治病,已然熟悉我的身體狀況;況且北平也找不到超過他的泌尿科權威呀!雨農不要費心了,就由他主刀吧!”

“北平不行,我們可以飛上海呀!如果去上海,小弟一路護駕,負責到底!”

“不不不,千萬別這樣……”

兩人爭執半晌。戴笠最後做了一點妥協,說去不去上海暫不做決定,他今天去當麵考察一下謝元甫的精力狀況再說。

戴笠果然馬上就闖到謝元甫的公館。

那個時代的人誰不知道殺人魔王戴笠呢。謝元甫見戴笠突然來訪,嚇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應對。

戴笠趕快解釋,此來是為杜長官的病,向老先生請教一些問題,請千萬不要誤會。

謝元甫這才放下心來。恢複了常態,沏茶敬煙招待客人。

戴笠無巨無細地向他“請教”杜長官的手術程序以及術後治療方案,注意觀察他的思維和動作。最後的結論是語言得體,思維清晰,動作敏捷、準確,而且滿頭青絲,比實際年齡小七八歲。這才放下心來。隨即教隨行副官拿出五根金條放到醫生麵前茶幾上。

謝元甫驚訝地瞪大了雙眼,下意識地伸手把金條向外推移了一下,說這個可不敢當。

戴笠誠懇地說,這個不是診金,診金當有別的人致送醫院;這個是蔣委員長贈送給謝醫生的,可推辭不得呀。杜長官的手術順利,康複出院,政府還會有重賞呢。

辭別謝元甫,已是夜晚八時半。戴笠又趕到醫院。他顯得很高興,告訴杜聿明他的觀感,認為謝元甫主刀諒不會有問題。還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校長現在可以放心了。

杜聿明這才釋然,明白東北事蔣介石仍會倚重他。

手術確實很順利。

術後兩周仍不能下床,謝元甫製定了長達兩個月的術後治療。

蔣介石來電詢問病情。

杜聿明覺得,既然東北的官位是穩定的,索性實話稟告,以便徹底痊愈再出院。便複電稱,手術成功,刀口愈合無大礙;隻是體質尚未恢複,醫囑尚需一定時日留院調養。

此後,蔣介石未按照習慣來電安慰。

這引起了杜聿明猜疑,後悔自己此前發出的電報言語不夠策略。不久,各種渠道又傳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之職可能中央正醞釀換人。杜聿明擔心起來,害怕就此莫名其妙地丟了官。決定出院返回東北。

謝元甫百般勸阻,警告他傷口雖愈,尚未鞏固,決不能馬上工作,否則出了問題可不是玩的。

接著又傳來消息,蔣介石派範漢傑到東北出任行轅副主任。杜聿明猜測可能會讓範漢傑取代自己,更加緊張起來。

蔣介石忽然從重慶發來一電,教他提前出院,飛貴陽相見。

杜聿明驚疑不定,趕快命副官辦理出院手續。尋思蔣教他去貴陽晤見,不外兩種可能:一是慰勉一番,然後令他交出兵符;二是令他即返東北視事。第一種可能性最大。考慮再三,既然有丟官危險,索性作憨厚狀,複電推托大病初愈,不宜長途飛行,最好就近返回東北任所。

蔣介石隻好複電說:“吾弟既能返部,即勿庸來見。望速指揮所部收複東北領土,有厚望焉。”[2]

[1] 解放後改為北京醫學院附屬醫院 。

[2] 《蔣介石文電集》,藏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