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湯恩伯這種手握重兵和錢大鈞這種樹大根深的人物對接收物資的巧取豪奪,戴笠除了憤怒之外,深感軍統必須強化接收力度,刮第二次地皮也在所不顧;同時也覺得至交梅樂斯建議他向海軍發展至為重要。總是當這個捕快式的人物充其量隻是三流角色,所以要受湯恩伯、錢大鈞這些人的氣。梅樂斯說美國海軍總部向蔣委員長建議過由戴笠籌備重建海軍,美國海軍將全力協助。戴笠想,如果自己成了海軍總司令———副總司令也行,湯恩伯哪裏敢這樣欺負人?錢大鈞哪裏還敢這樣斜眼瞧人?

戴笠拉上中美合作所的美方搭檔梅樂斯,在上海杜美路七十號二樓會議室開會。軍統在滬全體高級幹部出席,共四十餘人。宣布成立中美合作所並軍統局在上海的聯合辦事處。這個辦事處近期的任務是接收敵偽海軍物資以備籌建海軍。接收的活兒幹好了,那麽籌建海軍就有了物質基礎。(蔣介石在各方麵強大壓力下,已決定裁撤軍統,便正式同意了由戴笠牽頭籌建海軍。)

在美軍支持下,戴笠對日偽海軍物資動手了。先後接管了大場的日本海軍司令部、市內的日本海軍警備隊、艦隊司令部倉庫、江灣海軍俱樂部,以及汪偽海軍的全部設施、裝備、房屋、財帛,連日本駐滬海軍將佐的私人腰包也不漏掉。

命令毛森專職接收日本憲兵隊特工裝備、武器、房屋,以及汪偽七十六號特工總部的房屋、財產。

這次以籌建海軍為主要方向的接收行動,總負責人鄧葆光。按照戴笠的密令,鄧葆光在協助行政院駐陸軍總部接收委員會查收汪偽中央儲備銀行時,暗中搬走了大量黃金、白銀、美鈔。以致行政院官員在點驗過程中驚歎汪偽中儲銀行硬通貨與外幣的儲備量竟如此薄弱。

孟淑賢聽著解根柱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揭露和譴責黨國的貪腐,認為實在有些迂闊,以今天兩人的重逢,頗顯得言不及義。她希望的是重溫舊夢,至少話題應該往兩人關係及其命運這個方向靠近才是。不能再讓他這麽出口千言離題萬裏了。

“你在共產黨那邊做什麽工作?”本來想問在那邊是怎麽生活的,借以探察有沒有女人,旋又覺得太唐突,話到嘴邊就變了。

他明白她想問什麽,便避開“做什麽工作”(當然不能吐露自己是情報工作者),直接坦陳她希望了解的內容。

“我是臨時來重慶,到八路軍辦事處公幹;很快就要回部隊去。單身一人,無家室之累,千裏萬裏來去輕鬆。”

聽到這話,她放心了。眼裏閃動著喜悅的光波。而這隻不過是片刻,立刻又有一團愁雲籠罩到臉上。他是不是單身與你何幹呢,傻樂什麽?即便是他一直牽掛著你孟淑賢,又有什麽意義呢?一副殘破之身,有何資格去存什麽希望啊。

他倒是沒去注意她情緒的變化。他的目的和關注點與兒女私情完全無關。當獲悉她在那個機關供職之後,他就一門心思在琢磨如何揪住這層關係。能策反她固然好;退而求其次,作為可利用力量也行呀。

“以後我可以到你工作的地方找你嗎?或者居住的地方?”

這話又驅散了心裏剛出現的自卑與絕望,欣喜之色重新出現了,忙不迭地回答說:

“當然可以呀!不過,不要穿製服。”

“那是當然!”

毛森在上海給戴笠物色的住宅共五處。其中愚園路那套花園洋房最讓戴笠滿意———不,其實是合胡蝶的意。隻要胡蝶喜歡,戴笠就喜歡。毛森明白這個奧妙。他在物色戴笠公館時,總是開車載著胡蝶去過目。

那時戴笠尚未到上海。胡蝶覺得由自己定奪有點不妥,教毛森暫緩,待戴先生看過之後再拍板。

毛森大包大攬地回答,隻要胡小姐覺得好,局座不會有異議的;這個我有數。

果然,戴笠來了後,見胡蝶喜歡愚園路公館,便高興地誇獎毛森會辦事。

與胡蝶相處之間,一切細節他都十分重視。甚至沏茶都不許女傭染指,因為胡蝶有潔癖;隻要他在家,都是由他來給胡蝶沏茶。動手之前他必會反複洗手———而且讓她於無意間知道。為什麽要強調“無意間”呢?就在於顯示並非刻意為之,乃是戴某人的生活習慣本來如此。然後用專門的小勺往茶聽裏舀茶葉———自然是胡蝶喜歡的龍井。從重慶到上海,就是這樣出格的小心與殷勤,長長的歲月,終於征服了美人那顆高傲的芳心。

戴笠到上海的當天,胡蝶就告訴他,已辦妥了與潘有聲離婚的一應手續,包括登報啟事。

其實戴笠早就在重慶看到了報紙;而親耳聽到從她嘴裏說出來,有一種喜訊得到權威證實的快樂,如聞天樂,如聽綸音,直讓他回味了好幾天。

胡蝶同意了,待他忙完肅奸,就舉行婚禮。

戴笠吹噓,到時候會請動委員長伉儷。

肅奸遲遲沒能大規模展開,原因在各路“接收”諸侯無不需要借助漢奸們協助發掘藏匿的與公開的日偽物資、財產,都將這些民族罪人喬裝打扮成黨國的地下工作者或者幹脆掩藏在自己的冠帶袍笏之下。怎奈國內要求懲辦漢奸的呼聲越來越高,久久沒有讓民眾滿意的結果,難免輿論大嘩。蔣介石遭受黨內外指摘最多;新聞紙也對他含沙射影,暗示包庇漢奸的總後台即是蔣某人。

蔣介石惱羞成怒,嚴責京滬相關官員必須限時將大小漢奸全部收監。

戴笠是挨蔣介石罵最多的一位。他明白若不將眾漢奸盡快收監,自己恐怕會被錢大鈞、湯恩伯等人推到前台作替罪羊,到時候校長也不得不將自己當作玩忽職守的典型拋出去。

他決定盡快用行動洗刷自己;而且是以超強的力度先華東、繼華北,搞出聲勢來以正視聽。考慮了一個周密計劃;為避免疏漏,決定分兩步進行。

正好三天之後是中秋節,便借以向滬上漢奸發出了赴宴的請柬。

這還有賴於抗戰剛勝利時毛人鳳向他獻的一計:為了防止漢奸逃逸,他命軍統的先遣人員向中等以上的漢奸發出通知,稱凡在日軍占領期間未做什麽太大壞事,從現在起效忠黨國,協助黨國嚴防異黨滲透的人,即視為黨國朋友;至於以往,可算作誤入歧途,一律不咎既往。結果,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漢奸自認為沒做過什麽壞事,自我感覺良好。一個個爭相表現,積極響應號召,堅守陣地,拒絕“異黨”染指,等待黨國來接收。有不少人甚至奢望黨國回來後自己能重新得到重用。一個個對自己的前途非常樂觀,連一部分膽小而早早躲避起來的漢奸也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了。

現在接到了戴笠的中秋請柬,都以為無他,先先後後來到杜美路七十號花園洋房。也有特別謹小慎微的漢奸認為宴無好宴,反而躲到城外鄉下去了。

這天,大門外馬路上,各色高檔小轎車擺放了二十幾丈遠,簡直就像個賣汽車的市場。

戴笠從外麵來到這裏。他的副官看到這陣仗,悄聲嘀咕這些車子至少有九成新呀。

戴笠聽見了,嘴角上掠過一縷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大概在竊喜,還是徹底肅奸好呀,又可以收羅一批好車子了。

在大客廳高坐的漢奸濟濟滿堂,一個個都為八年後又能在體麵的場所作客而躊躇滿誌,彈冠相慶。較著名的人物有偽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上海市長周佛海,偽立法院長繆斌,偽浙江省長丁默邨,偽稅警總團長熊劍東,偽特工總部高級幹部陳恭澍、萬裏浪、蘇成德、胡均鵬。

戴笠款款步入屋子,滿麵春風,向大家拱手賀節。落座之後,與周圍坐的幾個大漢奸寒暄一番,互道別來八年渴念之忱。

毛森笑盈盈站起來宣布,請蔣委員長的代表戴雨農先生致中秋賀詞。

戴笠在一片掌聲中站起來。他沒用講稿,隨口就說開了。

“朋友們,同誌們,今天是民國三十四年的中秋節,也是抗戰勝利以後的第一個傳統節日。此時此刻與各位在一起共度佳節,很有意義呀。由於種種不可抗的客觀原因,也有的完全是一種陰差陽錯,大家不幸出任了偽職,這是十分遺憾的事;不過隻要今後能立功贖罪,積極協助政府防範異黨滲透,政府會寬大為懷,不咎既往,而且對諸位還會有所借重。隨著抗戰的勝利結束,我們的頭號敵人不再是日本,而是奸黨、異黨。何謂奸黨、異黨,我現在不便明說,但是諸位應該是懂得的。除了這個頭號敵人,其他任何人,隻要不與我們為敵,都可以團結在一起,共圖大事。委員長幾次囑咐我和何總司令、錢市長、湯司令官,解決附逆人員問題,必須堅持政治重於法律的原則!”

戴笠口沫橫飛之間,下麵舉座歡喜雀躍,彈冠相慶;“賀詞”剛剛說完最後一個字,下麵立刻掌聲雷動,歡呼蔣委員長萬歲甚至戴先生萬歲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個慶幸自己不僅逃脫了懲罰,還將得到“借重”,怎不欣喜若狂呢。

眾漢奸回去後口口相傳中秋節“盛況”。那些躲起來的漢奸都跺腳後悔自己怎麽那麽缺乏膽略,失去了靠近國府的那樣一個好機會。求大家下次一定提攜,別忘了叫上他。

所謂“下次”,其實沒有幾天。

戴笠將別動隊開赴市區,把守在相關地段;並邀請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封鎖了上海的全部出入口,隻許進不許出。

部署完成後,便要采取行動了。

胡蝶頗有興趣,表示希望瞧瞧戴笠怎樣擺弄那些漢奸,問可不可以容她旁觀。

戴笠說,那還用問嗎,您的話就是聖旨呀,我當然謹慎不悖。您想要怎麽擺弄他們,我照辦不誤。

胡蝶笑道,雨農又開玩笑了,國家大事,小女子哪能置喙;我隻是好奇,想要看看熱鬧而已。

戴笠想了想說,這樣吧,幹脆就在我們這公館裏進行,也免得您動步。到時候您隻須舒舒服服坐在樓上過廳,俯身就可以看得見大廳裏的一切,如何?

戴笠又發出了請柬,邀漢奸們“枉駕愚園路寒舍小敘”“潔酌候光”雲雲。

漢奸們興高采烈地再次赴宴。上次躲起來,事後惋惜不已的那批膽小的家夥,這次沒收到請柬,也擠了來“闖酌候光”。見麵之後,互相打著哈哈慨歎戴先生太客氣了,禮數真是周到之至。

人數到齊之後,忽聞大批軍警擁進院子,將小洋樓包圍起來。大家先是愕然,繼而驚慌失措起來。

毛森上樓向戴笠稟報,全部到齊了。

戴笠親手把椅子擺放到樓上過廳能毫不費力俯視樓下客廳的位置,安頓好胡蝶,這才款步下樓。

他依然是笑容可掬,依然是客氣有加禮數周到。“先生們,朋友們”之類的套話之後,裝模作樣地長歎一聲,萬分抱歉地說:

“最近的輿論越來越不利於諸位,諸位每天看報想必也不會不知道吧。委員長也感到壓力很大呀!不得已,隻好做出一些必要的姿態堵住朝野那些黑嘴烏鴉的嘴。怎麽辦呢?哎呀,隻好請諸位暫時不要回府,我們已經為諸位安排了最舒適的住所。待風聲過了以後,再請諸位回府。那時候政府還是要借重各位的!”

說罷向毛森略揚了揚下頜,然後轉身拂袖而退。

在毛森指揮下,軍統別動隊將這夥巨奸共一百零五人押解了出去。

接下來的兩三天,毛森與軍統另一些頭目程一鳴、劉方雄、卞寧言等人,分頭將二線、三線漢奸陸續緝捕歸案。全部關進原汪偽特工總部大牢。不料竟人滿為患,隻好在南京另設一個看守所,分流一部分過去。

就戴笠本意而言,他是沒有興趣捉拿法辦那些漢奸的。首先,那些人與他戴笠本人並無過節,更談不上仇怨;二者這批人在江南、華南、華北長期與共軍及其地下人員較量多年,不無心得,頗有經驗,屬於技術層麵的可用之人;三者自從軍統回到京滬以來,這批人積極配合,侍候甚殷,協助接收,防杜奸匪,使軍統資產成千倍增長,私人收益更不待言。

但凡能保護者他還是盡心盡力給予了保護。隻要不屬於中央督令拿辦者,同時對軍統或戴某人個人來日注定將會發揮大作用者,那他就會千方百計予以保護。而麾下大小特務卻不善於體諒他的苦心,總想抓得越多越好。因為抓一個漢奸就可以查抄一戶住宅,金銀美鈔除了上繳的部分,多多少少總可以捋一些入私人腰包。於是一個個不顧戴老板的紅線、底線而處心積慮“開源”“捉奸”。

毛森將上海金城銀行總經理周作民、新新公司經理李澤抓起來,查封所有財產。此二人早在抗戰前期就已附敵,惡貫滿盈,毛森大以為不會有什麽問題。

不料戴笠聞訊大為惱火。把毛森大罵了一頓,勒令退還查抄的全部財產,分文不許匿留。命鄧葆光護送周作民、李澤回家。戴笠事後還分別登門向這兩人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