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孟淑賢近年來仿佛掉進了一個“後悔”的漩渦中,總是在吃後悔藥。在山東老家沒能毅然拋卻一切而追隨初戀情人解根柱出走,她後悔極了;與覃正侯上了床之後,又後悔輕率地把自己交給了戴傳賢這樣一個偽道學式的半老頭子;與覃正侯上床沒幾天,在重慶街頭邂逅了踏破鐵鞋無覓處的解根柱,使她痛悔自己虛擲了貞操,與戴傳賢、覃正侯的鬼混簡直就是肮髒的經曆,不僅荒唐,而且罪惡。白布染黑,豈有漂白還原之望?

解根柱一身灰色的八路軍服裝,簇新、整潔。這位青年軍人約莫二十五歲;而大大的帶點女性味兒的眼睛,清澈之餘,含著一絲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滄桑與成熟。一米六七的身高,在山東人裏算是矮小的了;但勻稱,結實。稍圓的臉蛋黑裏透紅,挺直的鼻子下端,嘴巴開闔之間閃爍雪白整齊的牙齒。他中學時期不到十八歲就在老師影響下秘密加入了共產黨,參與情報工作。後來突然離開,是奉派到蘇聯學習。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使他在立談片刻間了解到孟淑賢工作的機關後,便打消了要冷落她的念頭。所以當孟淑賢淚流滿麵邀請他去蒙山茶樓“小坐”時,他就慷慨地答應了。

落座之後,解根柱談笑自如。談的都是以往在學校時的軼事,詢問一些同學的近況,就是不觸及他們的戀情;孟淑賢則是不敢碰這個話題。因為她知道自己已被自己的輕率糟害了,從一個潔白無瑕的少女成了破罐子,本質上沒有資格再委身於他了。然而又並不甘心。即便理智告誡自己應該甘心,心底深處卻遏製不住相反的呼聲。突然回歸的幸福令她陶醉也使她恐懼。這種恐懼是擔心會再次失掉他。而這無疑存在著極大的可能性;若以概率論,她自度當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並非因了處於兩個不同的政治陣營,這個在她是不成問題的;她可以毫無痛苦地拋棄這個隻有三民主義和革命口號的軀殼而缺乏紮實內容的政治陣營。說白了她在這裏隻不過是尋求一個安身之所和一份薪俸而已。而是她如今不僅不再是女兒身同時所受過的汙染是雙重之重———有一個戴傳賢,又加上一個覃正侯。她現在提到這兩個人都感到厭惡。不隻是厭惡這兩個人,更主要的是厭惡自己;就像一個人誤吞了蒼蠅,恨不得把腸胃掏出來狠狠地衝洗。她缺乏勇氣更談不上去克服這在曾經從靈魂到身體都清純過的女人來說最難克服的自卑感。盡管眼前這個自己深愛著的男人絕口不碰這類話題,她也擺脫不了沉重的自厭自惡情緒;何況,焉知“不碰”是否就是對方所暗示的一道鴻溝?

解根柱端起茶碗,品了一口。放下茶碗之際,佯作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問她怎麽會進了參謀總部。他知道,那樣的大機關可不容易進的。

她簡單敘述了一番離家出走的經過。卻沒有表白其動機就是為了尋找他。然後說在大後方如何無依無靠,眼看囊中漸露羞澀,所幸遇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投考官方的一所專門學校,有了公費食宿之利。極短時間就畢業了,又鬼使神差地分配到參謀總部。薪水不薄,身著軍裝的女人在大街上也沒人敢欺負,終於安定下來了。

“你呢?當初為什麽就那樣走了?我還以為你隻是說說罷了,哼!”她麵露怨艾。頓了片刻,瞅了一下他的軍裝,“真是追求革命去了嗎?”

話出口後,她自己都感覺到了嘲諷的味道。

好在他並沒介意,隻寬厚地笑了一下。然後伸手到碟子裏拈了一小塊花生糖送進嘴裏,慢慢嚼著,看似在借以考慮如何回答;其實他是在琢磨怎樣借她的話題來說另一個問題。

“你猜得沒錯,確實是‘追求革命去了’!”嚼完了花生糖,邊伸手去端茶碗邊說:“你覺得這個世道不革命行嗎?”

“為什麽呀?大家過得好好的,相安無事不好嗎?”她甜甜地微笑著瞅他,所詰問的內容卻與表情頗不一致。

“你府上有千畝良田,城裏有商號,保證了府上全部人口錦衣玉食之餘,還有堆滿糧食的巨倉,盛滿金銀的箱籠;我家有五十多畝水田,雖不及府上遠甚,溫飽也不成問題。像你我這樣的家庭在魯南農村能有幾家呢?除了你我這樣少數的豪富之家和小康之家外,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農家是在半饑半飽狀態;其中還有百分之八十是赤貧,也就是長年累月家無升鬥之糧,吃糠咽菜是常事,一家幾口人隻有一條褲子者比比皆是!咱們魯南每年要餓死多少人,你知道嗎?”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始終含著溫和的微笑。而她卻察覺到那微笑的背後有一抹嚴峻與憤慨。“這樣不公平的世道,不推翻行嗎?”

她明白他說的是事實。可幾千年來不都是這樣嗎,貧富問題和窮人的吃飯問題從來就沒人解決得了。她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才說:

“也許真理在你那一邊;不過,你們那麽弱小,國府那麽強大……你們能成功嗎?”

“國府正在幫助我們走向成功之路!”他睿智地一笑。

“啊?……怎麽講?”

“當窮人活不下去的時候怎麽辦?如果有人給他們指出了方向———解放區就是他們的方向,他們還會逆來順受嗎?全國四億五千萬窮人將會是一股多麽大的力量,你的‘國府’抗得住這樣一種天塌一般的重壓嗎?”他臉上的笑變得冷峻了。“加上現在的所謂接收敵偽物資行動,更把這個私有製社會的弊端推向了極致!”

他所說的情況她也時有所聞;但理論性的歸納,她卻懵然不懂,或者並不認同。

有人說,戰爭年代,必然會引發社會混亂;殊不知在戰爭結束進入和平年代以後,當私有製的進程越來越大時,貪汙腐敗之風將會固執而強烈地影響官場,並在官場形成集體無意識。在這種情況下,空前嚴重的社會混亂勢必接踵而至。日本投降,國府官員和國軍將領霎時像睡醒了一般,把注意力全部投放到一個“要害之處”———接收。他們心急火燎地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奔向淪陷區,因為那裏是可以迅速發財致富的地方。小到汽車、房產,大到銀行、金庫、工廠、礦山,誰搶先貼上封條或者搶到手裏就歸誰。這就是那個時候搶先發財致富的概念。所謂“接收先遣隊”“行政院派駐陸軍總司令部收複區接收委員會”,以及各種名目的軍隊接收處,就是這樣打著鏟除敵偽物質基礎和為國攬財兩麵旗號,把大部分東西收入私囊,少部分塞進小集團口袋,更小的一塊才上繳中央。各省市也爭相效仿,成立了地方性質的“敵偽資財處理局”。大家爭先恐後展開了空前的財物搶奪。從重慶返回南京的高官和高級將領,彰明較著地四處掠奪高檔小汽車,給各種各樣的小洋樓甚至大樓貼上封條。南京城內的公館洋樓集中在莫幹山路、山西路、中央路、鬥雞閘一帶。這些高檔房子按照規模和新舊豪華程度,都貼上了宋美齡、何應欽等各級大官、軍隊將領的名字。級別低一些的官員一般沒資格去搶高檔洋樓,隻好去搶民房、高級家具和成色次一等的小汽車———給淪陷區某家生意人和企業主扣上“附逆”的帽子十分容易,誰也不可能在八年間沒與一個漢奸有過生意上的往還。有的連日偽辦公樓內的地毯都扛走了。小車房屋之後,是搶更值錢的“逆產”。所謂逆產幾乎無所不包,從銀行、工廠、礦山到古董甚至美女。偽府高官與重慶回來的抗戰英雄互換名片之後立刻就成了“同誌”,商量商量就把“逆產”拐彎抹角地變為“抗戰英雄”們的私產,偽府高官則換得“地下工作者”的身份而逃脫製裁的承諾。本該屬於國家的財產就這樣流失了。像這樣的國產大流失在二十世紀是第一次,規模之大堪稱空前。更要命的是由宋子文、孔祥熙、陳氏兄弟出餿主意而獲蔣介石批準的另一“接收”方式:將偽中央儲備銀行發行的紙幣即俗稱中儲劵,一律兌換成重慶國民政府的法幣。正常的兌換率以及兩幣當初在各自流通領域的購買力,應為一比一才合理;而國民政府公布的卻是二百比一,亦即用兩百元中儲券僅能換得一元法幣。一時間,從重慶飛至各淪陷區的飛機上,總是有官員攜帶一箱或數箱法幣,用於兌換淪陷區的中儲券。擁有大量法幣的達官顯宦和高級將領瞬間成為巨富;就連薪金低廉的小公務員也像中了頭彩一樣,手裏那點從牙縫間省下來的法幣竟膨脹了兩百倍。僅南京一地,政府官員從兌換中獲利就高達五十萬兩黃金的價值。受打擊最致命的要數淪陷區的小老百姓。且不說本無一分一文鈔票者,那種突然便從尚可溫飽頃刻淪為赤貧的小資產階級家庭比比皆是。那時民間流傳一首兒歌正是百姓心情的寫照,歌曰:

“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以孟淑賢的階級意識與政治認同,固不願黨國墮落到如此地步,每聞及此,便本能地希望隻是一種訛傳或者隻是少數現象;對時下鋪天蓋地的貪汙大潮,她總是本能地存著一種鴕鳥心態。當然,她也不願惹心上人不悅,隻委婉地表達了相反的看法。

“你說的這些……在接收過程中出現的瑕疵,我也有所耳聞;但是好像比較空泛,缺乏……具體事實!有沒有可能是訛傳呢?”

“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解根柱點了點頭,和顏悅色地說。“我來告訴你一件頗具代表性的人和事吧!由於軍統在上海借接收之名,行中飽私囊之實;而且危害到不少與漢奸沒有絲毫政治關係的私營企業主。雪片般密集的告狀函件飛到了蔣介石案頭。蔣介石一邊申斥戴笠,勒令其徹查此事;一邊在心裏也明白,那戴笠至多拿幾個替罪羊開刀,軍統人員大麵積貪汙行徑是不可能徹查的。蔣介石哪裏知道,包括戴笠本人,也在這次接收中發了橫財。查什麽呢?!不得已,為了杜絕再次發生公財入私,蔣介石發布了兩道命令。其一是由蔣介石親自掛帥成立接收監管小組,錢大鈞、胡宗南、唐縱、宣鐵吾任組員;其二是命何應欽派遣陸軍赴上海查肅接收中出現的貪腐行為,堅決糾參,挽回國財。何應欽委派抗戰期間在河南有‘水旱蝗湯’四大害之譽的湯恩伯前往。一者參與受降,二者查肅接收中的貪腐。”

湯恩伯時任第三方麵軍司令官,駐節柳州,接到命令後,喜不自勝。由美軍用大型運輸機二十八架輪番把司令部人員以及衛隊團幫湯恩伯運到上海,另有一架舒適的飛機撥給湯恩伯使用。

到上海的當天,湯恩伯就吩咐他的參謀長王光漢去管日本僑民。特別囑咐一定要認真梳理日軍高級軍官家眷以及日本企業主財產,其中若有欺占我國人民財產者,則全部“籍沒家私”。

王光漢早就聽說日軍高級軍官眷屬油水很大,日本在滬企業主八年間擠占我國公私企業的現象更為普遍。便請示湯恩伯,“籍沒”的“家私”是否按中央規定歸繳行政院駐陸軍總部接收委員會和上海市政府?

湯恩伯斷然揮手說不,全部充作第三方麵軍的軍需———但不可張揚。

所謂“充作軍需”,王光漢明白就是首先要“充實”湯司令官私囊。這對他王光漢個人也是個福音,他也可借機渾水摸魚,“充實”自己的盆盆缽缽。

第二天,王光漢發現陸軍總司令部批轉過一份蔣委員長簽署的文件,上海日僑管理屬於上海市政府的權責範圍,就把這份文件呈送湯恩伯閱。

湯恩伯說不必看了,我知道這份文件。我請示過何總司令,他同意由我們來管,不必理睬錢大鈞。如果委員長查問,有何總司令擔待,我們半點風險也不會有的。

次日,在四川北路第三方麵軍司令部辦公室,湯恩伯把幾個日軍高級將領介紹給王光漢,教他們聽從王參謀長指示。說王參謀長為人和善,由他來擔任日僑管理處長,你們一定會合作愉快的。你們要成立一個自治會,發揚高度自治精神,自己管理自己;王參謀長不過是間接管理而已。我看第一步工作,你們自治會應該清查一下多年來掠奪的中國資產,全部交給王參謀長領導的管理處,一分一文也不能漏掉。

錢大鈞過去做過湯恩伯的上司,又當過兩次侍從室主任,現在是上海市長兼淞滬警備司令。盡管湯恩伯奉命負責京滬地區受降事宜以及肅貪,卻沒有“接收”之權。錢大鈞會給開綠燈嗎?王光漢心裏有點打鼓。

湯恩伯最初下榻於四川北路他的司令部裏。後來王光漢發現日軍高級將領穀正之的蒲石路公館是一座很好的花園小洋樓,又打聽得這原是上海一個中國商人的私邸,便教穀正之歸還。

穀正之不敢怠慢,趕快表態理當歸還,馬上歸還。隻是一時找不到原主人,如之奈何?

王光漢說,那不要緊,你隻須搬出去就是了,房子由我們轉交給原主人。

後來,王光漢打通關節,把這套花園洋樓的產權轉到湯恩伯名下。

湯恩伯住進去沒幾天,把王光漢叫去。首先稱讚他自從主持日僑管理處以來,工作效率很高。現在又有一件事交給他去辦。要為美軍設立一個將校級軍官招待所,地址就在西區。教王光漢把日軍將領宅邸的地毯、沙發、餐桌、床等家具檢閱一遍,凡檔次高的,一律征用,運到美軍招待所去;值錢的古董、金玉擺件也要一並搜去。

王光漢照此辦理。後來卻發現西區那個美軍招待所根本就是個子虛烏有的事。那裏確有一幢占地五畝多、帶大花園的大樓,產權已由日僑管理處副處長鄒任之給“辦理”成了湯恩伯的私產了。

有一天,湯恩伯邀穀正之等二十多名少將以上軍銜的“日僑”到他蒲石路公館吃飯。

席間,王光漢、鄒任之向大家敬完酒,宣布一個決定:今後接收對象有一定擴大,要從原定的少將以上擴至少佐以上。叫席間這二十多名戰犯回去向少佐以上“日僑”宣布,必須將自己在中國掠奪的財物———主要是存款和金銀珠寶,限三日之內上繳日僑管理處。

這些戰犯哪裏敢不依從呢。不幾天,巨額日元存款和無數黃金白銀通通送到了王光漢這裏。王光漢與鄒任之雁過拔毛,刮了不少進入自己腰包;將總數的三分之二“辦理”到湯恩伯老婆賬戶,三分之一交給方麵軍軍需處。

戰犯裏搜尋並上繳財物最賣力的是穀正之,其功勞王光漢也沒有埋沒,更沒有掠美,一五一十向湯恩伯稟報了。湯恩伯指示一定要切實保護穀正之,設法把他從戰犯名單裏剔除掉。

湯恩伯慨歎來上海遲了,高檔小汽車撈得太少,本欲給少將以上軍官每人一輛,也隻好作罷。

鄒任之詭秘地向他稟報,軍統在閘北有一座大倉庫,裏麵存放了上百輛高檔小汽車,一半以上是尚未啟封的新車,主要從日本文武高官、漢奸以及日本專營小汽車買賣的洋行沒收來的。

湯恩伯十分眼紅,琢磨了一下,吩咐王光漢去全部弄過來。

王光漢感到為難,踟躕不敢領命。

鄒任之膽大,馬上說這個好辦,今天之內保證辦妥。

鄒任之從湯恩伯衛隊調來一個連,從工兵營也調來一個連,全部換成新四軍的服裝、標識,手持美國的湯姆式半自動步槍。夜半時分潛到閘北軍統倉庫附近。先將守庫的軍統武裝人員控製起來,逼其開門。然後將所有的高檔車注入燃料,一溜煙開走了。

事後戴笠得到報告,大發雷霆。說根本不可能是新四軍幹的。新四軍哪裏來的美製湯姆槍?再說哪有穿著軍服戴著標識招搖過市幹這種事的。況且成建製的新四軍進入上海不可能在事前毫無跡象。後來終於偵得是湯恩伯所為。苦於沒有證據;而且那批車本是該上繳行政院被自己暗中藏匿起來的,萬一上邊質問截留下來是何用意,自己無法回答。湯恩伯又聖眷正隆,手握重兵,隻好忍下了這口惡氣。

不久,東京盟軍聯合法庭宣布穀正之為甲級戰犯。對這個雙手沾滿中國人鮮血的惡棍,湯恩伯竟有不忍之意;但又抗不過上命,隻好歎了一口氣,吩咐王光漢通知穀正之來自首,這樣或許可以免其一死吧。

日僑自治會負責人土田豐把穀正之帶到湯恩伯這裏。

湯恩伯軟言慰撫了一番。表示一定會為他爭取從寬發落。然後也不下令逮捕,竟教土田豐帶回去由自治會自行看管,等待軍事法庭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