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多日以前,率第一批部隊乘坐美軍第七艦隊各艦,進入渤海灣。

艦隊代理司令巴貝中將陪同他在甲板上用望遠鏡向海岸上瞭望,尋找蘇方約定的登陸地點營口。

杜聿明率這支龐大的先遣部隊官兵登陸後,美軍的大批艦船和汽車才可陸續將他的大兵團分別從海上和陸路運抵東北。

出發前,杜聿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晉見蔣介石,麵聆訓示。蔣介石教他先飛長春拜會馬利諾夫斯基元帥,請馬帥根據中蘇條約,協助國軍在東北各港口登陸,以接收主權;

第二件事是赴上海邀請黃埔同學鄭洞國一起去東北,共圖大事;

第三件事是飛到長春見馬利諾夫斯基元帥。

那時東北行轅已經正式辦公,熊式輝一幹人也都袍笏登場了。隻是苦於沒有部隊,熊式輝的命令隻能在行轅內起作用。

杜聿明向年齡與他相仿的馬利諾夫斯基元帥立正敬禮。恭維馬帥為二戰名將,在蘇德戰爭中名聲赫赫。

這位帶甲一百多萬的統帥倒是沒什麽架子,先是哈哈哈一笑,然後說杜將軍過獎了。接著把話題一縱十萬八千裏,說起了中國北伐前的中蘇合作,談起了列寧與孫中山的友誼。說是有了那麽個偉大的起點,偉大的蘇聯人民與偉大的中國人民一定會永遠友好下去。自然絕口不提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開始,蔣介石的反蘇反共行徑。

杜聿明心裏暗自嘀咕這馬帥看來是個話癆,擔心這種言不及義的長談會無休止地展開。趕緊抓住對方端杯子潤喉的刹那,直接切入國軍進入東北問題,請教馬帥應當在哪個港口登陸為宜。

馬利諾夫斯基元帥沉吟了一下,表態式地說歡迎杜將軍率大軍來東北接管主權;再沉吟了一下又說,可以在營口登陸。紅軍在那裏有一個師,定會提供一切幫助。

杜聿明乘坐美國第七艦隊旗艦駛達遼河河口,暫時拋錨停泊。在巴貝中將陪同下,換乘小船前往蘇軍歡迎國軍登陸的營口港。另一支滿載記者的小船緊隨其後。在這一前一後兩隻小船的身後,泊錨二十七艘龐大的美國軍艦,滿載著國軍官兵。

杜聿明與巴貝在小船上用望遠鏡觀察。遠遠的遼河入口處有幾座大炮台,岸炮一長溜排開,都沒有罩炮衣。兩岸出現了一些人,從軍裝看是蘇軍。其中有軍官模樣的也在用望遠鏡觀察他們。杜聿明心裏有點打鼓。派聯絡官登陸去找蘇軍衛戍司令交涉。

等待了幾個小時,聯絡官才回來。灰頭土臉地向杜聿明稟報,蘇軍衛戍司令以未接到上級指示為借口,拒絕任何部隊登陸。但返回的時候,卻見大批身穿灰色粗布軍服的中國人在與蘇軍士兵聯歡。

杜聿明大驚失色,豁然省悟似地罵了一句,上了馬利諾夫斯基那家夥的當了。校長太天真,忘了他們同姓一個“共”字,哪裏會幫我們呀。

隻好教巴貝掉頭另找地方登陸。

艦隊開到葫蘆島海麵。用望遠鏡觀察,結果也令他十分喪氣。岸上蘇軍打旗語警告:若再靠近,即視為挑釁,必開炮轟擊。

後來終於找到了尚被日偽軍守著的秦皇島。大軍即行登陸。

蔣介石給他增調了兩個軍來,命他從山海關攻入東北。

隻要國軍奪占了山海關,通向東北的大門就洞開了,大建製的部隊就將源源不斷出關。而共軍出關的部隊不過十萬,又分散在遼闊的黑土地各處。駐遼蘇軍也不可能公開支持共軍作戰;而且蘇軍最終也不得不遵照條約分批逐步撤離。

確實如此。蘇軍當下能做的隻能是盡量拖延時間,讓入關的八路軍站住腳跟,發展壯大;以及盡量擴編隨蘇聯紅軍入境的周保中抗聯部隊,協助周保中切實控製北滿。

目前遼寧共軍隻有守住山海關,扼住這個通道,以便剛來東北不久的部隊能有個喘息、整頓、站穩腳跟的片刻。

中共中央軍委命令最早進入東北的李運昌部必須守住山海關。

李運昌部在東北就地擴軍,新兵多,品質良莠不齊,來不及送到佳木斯、滿洲裏接受訓練,有不少人連怎樣使用槍炮都沒學會。放在山海關鎮守的又隻有三個團;而國民黨兵力多出數倍,又都是些久曆戎行的老兵。在杜聿明部猛攻之下,很快就感到不能支撐了。趕緊發電請求增援。

好在渤海軍區司令員楊國夫率領的三個團從山東步行一個月終於趕到了這裏,加入了守城部隊。

國軍攻城部隊也在不斷增加,戰局對守城共軍來說仍未改善。

最終,杜聿明以傷亡三千多人的代價占領了山海關。

國軍進入東北的大門打開了。

中共高層仍在考慮奪回山海關,重新關閉大門。

軍委電達李運昌,命他爭取在山海關至綏中一線堅守三個星期,能守一個月則更有利。以待林彪到後集結大軍圍殲敵軍,奪回關隘。

李運昌深感為難。回電報告他的部隊兵力分散,新兵占五分之四;加以蘇軍已經撤離,所以得不到武器彈藥接濟。

軍委答稱黃克誠、梁興初兩部正在向他靠攏。鼓勵他一定要沉著堅持,拖住敵人。

但是,李運昌沒等到黃、梁到來就敗了。國軍占領了綏中,兵薄錦州。

錦州是關內外聯係的樞紐,也是一塊戰略要地。

林彪最初是到山東去擔任羅榮桓赴東北後留下的空缺,出任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委。

他從太行山那個簡陋的機場出發,馬不停蹄,晝夜兼程。而當抵達河南省濮陽時,卻接到了軍委要他改變方向北上。

這樣一個糾正,表明了毛澤東對東北的重視又提升了一步,也反映了他對東北危局的嚴重不安。後來的曆史證明,毛澤東這一決定十分正確。

林彪此時其實也不知道中央為什麽不讓他去山東了。拿到電報,隻好勒韁掉頭,揚鞭疾馳。到了河北省南宮,換乘汽車到固安。從那裏徒步穿越國軍防區,去冀熱遼軍區司令部。

李運昌當然早已率大部分人去東北了,隻有一位副參謀長率一些地方部隊和民兵在那裏駐守。

那位副參謀長一見到林彪就交給他一份中央來電。這份電報在林彪抵達前就已經到了。中央命林彪速赴沈陽,擔任東北人民自治軍(旋更名為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另外,東北人民自治軍的第一政委為東北局第一書記彭真,第二政委為羅榮桓,程子華為副政委,副司令員為呂正操、李運昌、周保中、蕭勁光(兼參謀長),第二參謀長為伍修權,政治部主任為陳正人。

林彪這年三十八歲。曆史給予了這位年輕的方麵軍統帥極大的機遇。

林彪到達錦州的時候,黃克誠、梁興初兩部尚未見蹤影;這個區段隻有傷亡極大的楊國夫、李運昌部。

幾天後,梁興初終於率領山東軍區一支七千人的部隊趕到了。

他們從山東步行到這裏用了一個半月時間。艱苦的長途跋涉使官兵疲困不堪,沒有條件立即投入戰鬥。

又過了幾天,黃克誠部也開到了;情況與梁興初部一樣。黃克誠部行軍五十多天,從華中開拔,沿途動員,與梁興初一樣,都按照曾克林提供的美景說出關就可以坐火車、汽車,可以拿到好武器好裝備。來到東北才知道一切都是空話。寒冬近了,現在部隊處於無黨組織、無政權、無糧、無醫藥的境地;梁興初部更嚴重,還無棉衣鞋襪。部隊士氣大挫。

林彪考慮,部隊目前這種狀況不宜與敵軍硬碰硬,必須避戰,生存第一。他向軍委請示,北撤至蘇軍暫未撤離的區域,向周保中靠攏。進行短期休整。同時派部分兵力占領中小城市,建立農村根據地,做長期鬥爭的準備。

林彪電報發出一天多,興城、葫蘆島、錦州相繼失守了。

麵對敵軍向北推進的強勁勢頭,林彪隻能一退再退。

乘坐美軍飛機降落在太行山簡陋機場的另一位將領是陳毅。他在劉伯承司令部待了一段時間,中央尚未明確是留在那裏與劉伯承、鄧小平搭班子(這是當時大家的猜測),還是到別的地方去。直到林彪在濮陽接到中央電報時,才電達陳毅去山東擔任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委(黎玉為副政委,舒同為政治部主任)。

陳毅到了山東解放區首府臨沂。

他的第一道軍令是不惜一切代價把鐵路徹底拆了。

麵對著美軍飛機、艦船輪番送達越來越多的國民黨部隊,陳毅感到手裏的兵力嚴重不足。山東軍區精銳部隊一半被羅榮桓帶到東北去了。好在山東根據地在羅榮桓、黎玉的經營下,各級黨組織是健全的,各級政權也是鞏固的,軍區留下的骨幹尚稱堅強;更重要的是山東解放區人民對共產黨的認同感根深蒂固。部隊在邊打邊擴充中較快地恢複了元氣。逐步控製了津浦線一百四十公裏的地段、臨棗線二十公裏地段。

自津浦路上的臨城沿著運河向南,是華中軍區和華中解放區的勢力範圍。

華中地區是物產豐富的魚米之鄉。但為了換取和平,卻一度成為毛澤東決定要讓給國民黨的地方。他在赴重慶前的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六日,對政治局說,民國以來戰爭不斷,八年抗戰更是創劇痛深,中華民族應該有一個休養生息的時期。為了換取這個時期,我們可以對國民黨做出重大讓步,包括放棄較多的根據地。“我們讓步的第一批是廣東(指東江根據地)、河南,第二批是江南,第三批是江北。”在重慶談判進入深水區時,周恩來、王若飛秉承毛澤東意旨,向國民黨代表提出,我方可以將海南、廣東、浙江、蘇南、皖南、兩湖、河南八個地區的軍隊撤走,集中於蘇北、皖北以及隴海路以北地區;第二步再將蘇北、皖北、豫北地區之軍隊撤走,將我方所有軍隊集中於山東、河北、察哈爾、熱河、陝甘寧邊區以及陝西之一部分。

共產黨所表述的華中這個概念範疇係指浙南、蘇南、蘇北、皖北、皖南。就連這樣一些富庶之區、抗戰期間新四軍官兵遍灑熱血的土地也屬於退讓範圍了。

當然,新四軍北撤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填補山東軍區精銳部隊開赴東北留下的防務空白,也是出於收縮兵力以求自保的考慮。

不料在談判桌上談妥的事,並未得到國民黨認真遵守。因為蔣介石的欲望隨著共產黨的退讓而逐步發展了,現在是要共產黨交出全部軍隊和全部解放區了。

當新四軍各部開始北撤的時候,遭到國民黨軍隊的大規模阻截。蔣介石認為共產黨一旦在淮北集結,以後將很難剿辦。粟裕所屬葉飛率領的一部從金華地區出發,在杭州灣遭到國軍預謀的合圍。結果,總共陣亡了一千多官兵才突出重圍。

與此同時,蘇浙軍區司令員粟裕也正突破層層艱難險阻奔往蘇北的淮安。這年他三十八歲,與東北戰場另一顆將星同年。

淮安、淮陰兩城相距十五公裏,合稱兩淮,是新四軍軍部和中共中央華中局所在地。由於在名義上國共兩黨尚未分裂,所以山東、華中的共產黨軍隊沿用新四軍名稱。陳毅仍是軍長;華中局第一書記饒漱石兼政委,實際主持山東、華中的黨政軍事務。中共中央在這個職務上的微調,為傑出的軍事家粟裕的脫穎而出以及後來淮海大戰的大獲全勝,預為做出了組織上的保證。這不能不說毛澤東和他的統帥部有知人之明以及遠見卓識。

粟裕在華中的起步———初期任職,有一小段曆史佳話值得一說。

中共中央華中局書記饒漱石主持會議,討論下轄的華中分局、華中軍區領導班子名單。形成決議後,一九四五年十月六日上報中共中央,建議“華中分局以鄧子恢、粟裕、譚震林任常委,鄧子恢任書記”;華中軍區由“粟裕任司令員”。

接到這份電報,毛澤東首先表示同意。另外四位書記也一致通過;朱德明白老夥計潤之心思,稱讚粟裕大將之才,應著意培養。十月八日複電華中局,“同意粟裕任華中軍區司令”。

不久,在中央機關工作數載的張鼎丞奉派加強華中工作,返回蘇中,擔任華中軍區副司令員。

那時,粟裕正集中精力指揮蘇浙軍區部隊從天目山區開拔出來,衝過國民黨頑軍重重阻擊,北撤蘇中。中共中央和華中局之間電報往複磋商及其決定,他並不知情。直到十月上旬,率部到達蘇中的東台縣,才收到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電報,要他即赴淮安,正式參加華中分局,主持華中軍區的籌建工作。他這才對情況略知一二。

十月十四日早上,他在幾個參謀陪同下,乘汽車趕赴華中解放區首府、中共中央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所在地淮安。

饒漱石獲悉粟裕到了,馬上放下手裏的工作跑去看望。

這兩位多年的上下級與戰友,性格與外形都大不一樣。前者體形魁梧,國字臉上一雙光芒乍乍的大眼睛,格外黑白分明。同誌們背後戲稱他為“饒大眼”;此人做事好謀而果決;政治上不追風,擅用馬列原著與人爭論是非,深受中共中央書記處和毛澤東的器重。後者粟裕卻個子瘦小,一張娃娃臉,兩眼清澈,乍一看讓人感到似乎還透著稚氣,根本看不出是一位謀略過人而且不久以後敢與最高統帥麵折廷爭,兩次說服了統帥的人物。饒、粟兩人相知頗深。新四軍初期饒漱石任新四軍副政委時,就看出粟裕乃大將之才,多次繞過政委項英,向毛澤東舉薦粟裕。

兩人分別有些日子了。饒漱石第一句話就是指著粟裕本來頗圓而今變長了的臉說:

“哎,瘦多了呀!”

粟裕在浙西天目山轉戰,對付國民黨頑固派的進攻,艱險加辛勞;加上大部隊行動,給養困難,常以糠菜代糧,安得不瘦?但他卻樂嗬嗬對饒漱石說:

“精力還好,瘦了點不影響打仗嘛!”

彼此大笑一通。

粟裕說:“漱石同誌,請交代任務吧!”

饒漱石笑了。擺擺手說:“不急。你好好休息兩天,我們再坐下來研究也不遲。不急,不急。”

粟裕嘿了一聲,笑道:“你先把任務傳達給我,我邊休息邊消化,研究的時候才有話說嘛!”

饒漱石唔了一聲,臉上的笑漸漸淡去。默然片刻,從左胸的口袋內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片,沒什麽話就遞給了粟裕。

粟裕用審視的目光盯了他一下,邊接過紙片邊嘟噥道:

“什麽呀?”

“自己看吧。”

粟裕狐疑地把紙片打開。原來是一份中共中央電報。讀罷電文,粟裕不覺眉頭微蹙,有一陣兒沒說話。

饒漱石打量他,頗有幾分不解。“怎麽,有什麽困難嗎?”

粟裕把電報重新折疊起來,放到桌上,輕輕推到饒漱石麵前。這一係列動作都是在下意識支配下完成的;而其上意識卻在苦苦思索怎樣改變這在他看來不妥當的安排。漸漸地,他臉上的苦思神情變成了嚴肅而決斷,清澈透明的雙目注視著饒漱石,說:

“這不行,這個任命不夠妥當!怎麽能由我擔任司令員,鼎丞同誌作副司令員呢?”

“什麽?”饒漱石愣住了,一雙大眼睛盯著對方。“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妥當呀!你說具體點!”

“應該調換過來才對!是的,調換過來!”

饒漱石歎氣般嘿了一聲,苦笑著瞅了瞅粟裕,搖搖頭責備道:

“你才會亂點鴛鴦譜啊!這是華中局集體討論以後上報中央的建議,毛主席做了批示,中央書記處也全體通過了!這麽慎重的決定怎麽能由你說改就改呢?再說,鼎丞同誌也真誠支持這樣的安排,他認為有知人之明,對革命非常有利!”

張鼎丞年長粟裕九歲,是毛澤東最信賴的幹部之一。紅軍時代,他曾經領導閩西農民運動,創建閩西根據地,在黨內德高望重。新四軍組建之初,擔任第二支隊司令員,粟裕擔任副司令員,後來奉調到延安參加中央機關工作,最近才回來。粟裕一直視為自己的領導和兄長。現在要叫鼎丞做他的副手,他當然大感別扭。

他態度堅定地對饒漱石說:“請華中局和中央重新考慮,任命鼎丞同誌擔任司令員,我做副手。隻有這樣,才有利於華中的軍隊建設,不然我……”

無論他怎樣陳述,饒漱石都不同意。

“中央的決定,我可沒能耐去勸他們更改!”

粟裕心事重重地回到他在東台縣的指揮部。

指揮部的同誌們見他情緒低落,都很困惑。有人詢問發生了什麽事。他卻投以寬慰的一笑,說不要疑神疑鬼,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夜晚,機要科送來華中局關於華中分局、華中軍區的幹部任職命令的電報,請他簽字,以便宣布。

他看完電報,琢磨了一下,說先放在這裏吧,就夾進了自己的文件袋。

機要科的同誌小聲提醒他,電文末尾有一行字:立即宣布,不得有誤。

他揮了一下手說,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他獨自一人在屋裏,考慮是否直接上書毛主席,否則就來不及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

他嘀咕道,敲什麽呀,喊報告不就行了嗎。

門一邊被推開,一邊有人哈哈大笑。原來是張鼎丞從淮安趕來了。

粟裕大喜過望,緊緊拉住對方的兩手,激動得半天才說出話來。

“司令員,我們好長時間不見了呀!哎呀,身體怎麽樣,沒什麽問題吧?”

“還好,還好,什麽毛病也沒有!”

粟裕拉張鼎丞坐下,把剛從饒漱石那裏帶回來的“茅山雨片”茶找出來,燒水沏上一壺,給老大哥斟上。

張鼎丞品了一口,點了點頭,讚歎道:“好茶,好茶!我在小姚那裏喝過的茶也是這個味道。怎麽,從他那裏拿回來的吧?”

黨內有資曆的老同誌,都隨著毛澤東對饒漱石的昵稱叫他小姚,盡管他已經是黨在東南的最高領導了。

張鼎丞細細打量了一番粟裕,滿意地點點頭,說:

“精神還算旺盛,看來體質沒拖垮!這些年你南征北戰,對革命貢獻不小啊!我在延安常常聽主席稱讚你,他對你期許很大啊;恩來、朱老總、弼時也常常說,黨要培養自己的方麵大將,紅軍時代就開始挑大梁的伯承、彭總、林彪就不說了,現在須大力推出的,你粟裕算一個。主席對這意見是充分肯定的!”

粟裕頗為惶恐,連連搖頭擺手。“不不不,我哪裏行,我哪裏行……”

見他那模樣,張鼎丞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笑罷,默然片刻,側目瞧著他,似笑非笑地說:

“聽說你不歡迎我來給你做副司令員?”

“不不不,你誤會了!怎麽會是不歡迎呢?我是覺得這麽安排不妥當;應該調換過來才對,還像過去那樣,你做司令員,我做副司令員。以往事實證明,這樣搭班子,我們幹得多麽愉快多麽順暢啊!”

張鼎丞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搖了搖頭,說:

“你的意見,小姚已經告訴我了。坦白說,我不敢苟同啊!我認為華中局的推薦、中央的任命是完全正確的,具有可貴的前瞻性,十分有利於未來的軍事鬥爭。組織上早就從你這些年的作戰經曆看出你是一位大將之才,決心放手對你加以培養,要逐步在你肩上添加重量。不久的將來,聽小姚私下透露,還要教你扛大梁呢!你這樣推三阻四,對革命事業可不是負責任的態度呀!我這可不是在批評你啊,你能理解嗎?”

“能理解,當然能理解。可是,我覺得這樣搭班子……”

“你不必說,我明白了,你是擔心我這個有點資曆的副司令員不好領導,是吧?”

“哎呀,司令員,你又誤解了!”粟裕麵紅筋漲,急忙分辯,“我是說,像現在這樣任命,我會很不自在的,以後教我怎麽去指揮打仗呀?這樣對工作不利呀!你當司令員,我做副手,我覺得如坐沙發,幹起事來有依靠感,很愉快,順風順水!上邊為什麽偏要拗著來呢?”

兩人爭執到夜深。

後來,粟裕隻好推說考慮一下。兩人便暫時分別了。

次日一早,張鼎丞到淮安向饒漱石匯報。

兩人都對粟裕的固執大傷腦筋。

饒漱石沉吟半晌,愁眉苦臉地征求張鼎丞意見,“你看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當然必須堅決貫徹中央和華中局的決定,軍令如山,哪能任他隨著性子來啊!我和他共過事,也對我們分手後他的軍旅經曆做過研究,深知帶兵打仗他的才能遠在我之上;我在延安也聽主席說過,粟裕將來可以指揮五十萬、八十萬大軍!這樣好的苗子,你小姚和華中局目光如炬,識拔及時。這個時候千萬不可躊躇,必須把你們的初衷堅持下去才是。給他加擔子,促使他盡快成長起來!”

饒漱石很感動,唯唯連聲,沒再多說什麽。

接下來,華中局給粟裕發了一電。電報全文稍長,不便全引,大意是你粟裕的意見我們還要研究;但你不能耽誤工作。目下組建華中軍區至亟,不論以後任職正副,你必須馬上負責主持這項工作。

粟裕對此一方麵回電表示遵命,因為由副職主持某項具體工作也很尋常;一方麵直接給黨中央發電,請求采納他的建議,以張鼎丞為華中軍區司令員。電報發出時間是次日早上,即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

差不多同時,華中局也把粟裕的固執己見詳告中央。對其高風亮節給予肯定,對其意見卻給予否定。

毛澤東再次開會研究這事。

會上有同誌覺得,既然粟裕這麽堅持,恐怕有他的道理;再說張鼎丞同誌為人寬厚,人望甚高,創建根據地也富有經驗,莫如就依了粟裕吧。

毛澤東搖了搖頭,不以為然。他說張鼎丞同誌為人寬厚,功勳卓著,眾望所歸,這個我知道;然而我們要在華東組建大部隊,必須識拔一兩位在軍事上才幹出眾的同誌來挑這個大梁。粟裕在這方麵堪稱萬裏挑一。我看除了林彪,恐怕目前還無出其右者!再說,鼎丞的優點,作粟裕的輔弼,不是再合適不過了嗎?我要再強調一下,當下中國的形勢,我們必須優先關注軍事才幹!

會議最後形成的決議是駁回粟裕的要求,維持原來的決定。

中央書記處十月二十四日複電華中局,重申原來的決定:以鄧子恢、張鼎丞、粟裕、譚震林、劉曉組成華中分局常委會,鄧子恢為書記;以粟裕為華中軍區司令員,鄧子恢為政委,張鼎丞為副司令員,譚震林為副政委。粟裕兼華中野戰軍司令員,譚震林兼政委。

十月二十七日,華中局根據中共中央決定,宣布了華中軍區以粟裕為司令員、張鼎丞為副司令員。

粟裕再次直接電達中央,重申十五日電報的理由,懇切地指出“為慎重並更有利於今後工作起見,特再電呈,請求中央以張鼎丞為司令員;我粟裕做副司令員,一定全力協助鼎丞同誌工作,決不懈怠。”

他同時馬上著手組建華中軍區及其所屬部隊的指揮係統。

粟裕從浙西南帶過來的是蘇浙軍區領導機關及其所屬野戰軍部隊亦即新四軍第一師。他從即將組成的新部隊的團結出發,做了慎重考慮。他請來原蘇浙軍區政治部主任鍾期光,研究華中軍區領導幹部配備原則。

按照饒漱石指示,華中軍區領導機關基本上以新四軍第四師機關、第一師機關為基礎組建,此外尚有來自四麵八方的同誌,用人較為敏感。粟裕對鍾期光說,我們一定要貫徹毛主席五湖四海的組織精神,堅決杜絕用人唯親的不良作風,唯才是舉,勇於讓賢。對一師與蘇浙軍區的幹部,要特別定下一條:一般都擔任副職,把正職留給其他單位的同誌。這才能真正做到“合編合心”,完成中央和華中局交給我們的重任。這件事要從我做起、從你做起。

新四軍成立以來,粟裕率部推進江南、堅持蘇中抗戰、挺進浙江天目山,經曆過多次整編、合編,每次都是主動讓部隊的正職幹部改任副職,把正職讓給剛合編過來的同誌。他多年的部下、戰友都理解他以革命大局為重的寬廣胸懷,都心悅誠服,少有怨言。盡管這類做法後來受到過毛澤東這樣詬病:舉賢不避親,粟裕同誌有違此道啊。當然毛澤東是樂嗬嗬這樣說的。

鍾期光追隨他時間較長,熟悉他這一作風,笑著對他說:

“這是你的老規矩了!放心吧,我一定向你學習,帶好這個頭!”

粟裕把營以上幹部召來開會。

報到的那天晚上,請大家觀看京戲。劇目是文工團奉粟裕命複排的《斷橋》。

次日早上開會,粟裕最先來到會場。待人員來得差不多了,便和大家閑聊起來。揪住一位團長的話題,順勢捋到昨晚的京戲。粟裕笑嘻嘻問大家,哪個角色最好。這個問話包含了劇中人及其飾演者。

有的人說最喜歡白娘子,敢於衝破封建傳統,而且對愛人情真意切;演員也表演得很到位。

有的批評許仙,像牆頭草,沒有一點男子漢氣概。

有的讚揚飾小青的演員功夫真是了得,完全把人物演活了。這個戲要是沒有小青,那就沒有味兒了。

粟裕又揪住這個話頭,馬上說:我也覺得小青演得好,比兩個主角都出彩;這個人物也很有嚼頭,值得好好品味。她盡管是配角,起的作用可不弱於主角啊。要是缺了這麽個人物,或者是演員給演砸了,整個戲就完蛋了。大家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家紛紛點頭稱是;有的同誌還就這個話題七嘴八舌討論起來。會場一時很有些熱鬧。

鍾期光起身,兩手做往下按壓狀,笑嘻嘻大聲招呼道:

“同誌們別忙討論,聽粟司令員把話說完呀!”

粟裕繼續說:“所以千萬不可小瞧配角喲!演戲是這樣,帶兵打仗又何嚐不是這樣呢?要打勝一場戰役,師長、團長的決策固然重要,副師長、副團長的配合也不容小覷;沒有副手的有力配合,正職的潛能是不可能充分發揮出來的!”

大家都不說話了。不少同誌在無聲地點頭;也有一些同誌眉頭微鎖,也許心裏在嘀咕,粟司令這番話是什麽意思啊?

粟裕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霎時消散,話鋒一轉,嚴肅地問道:

“團長們願不願當配角?現在是正職的同誌願不願讓出位子來,下一個台階去當副職?”稍停頓一下,又說:“中央決定在華中局、華中分局下麵成立華中軍區,以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新的鬥爭形勢。我們蘇浙軍區即將和兄弟部隊合編,我希望在座的同誌們把正職讓出來,改任副職,當配角。大家同意不同意?”

一時全場沒有聲音,而鍾期光後來戲稱當時他卻聽得見大家心髒的撲通撲通聲。有些同誌麵麵相覷,有的瞠視粟裕,顯然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都缺乏思想準備。

鍾期光說:“粟司令員決定從他自己做起!他已經兩次電達中央,力辭已經任命的華中軍區司令員職,改任副司令員,配合張鼎丞同誌工作。”

粟裕馬上樂嗬嗬指著鍾期光,對大家說:“鍾主任也表態了,他要帶好這個頭。”

會場裏此時出現了掌聲。開初是稀稀拉拉,接著響成了一片,最後像暴風驟雨一般。

中央收到粟裕電報的時間是二十八日早上七時三十分。

毛澤東當天就開會研究這個棘手的問題。他歎氣般說:“粟裕是個認死理的人,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駁倒他!”

朱德說:“如果張鼎丞不在華中,也許他會樂意接受司令員職務吧?他不能忍受老上級作自己的副手,這個也可以理解。”

任弼時點了點頭,“粟裕一向就是個不計個人名位的同誌,這個大家都了解!”

毛澤東沉吟片刻,說:“暫時依了粟裕也行。下一步再說吧,反正華東的軍事大梁早晚要加到他肩上的!”

劉少奇點頭道:“這樣也好!”

中央的電報於二十九日發給了華東局:同意粟裕意見,華中軍區司令員由張鼎丞擔任,粟裕做副司令員兼華中野戰軍司令員。

華中野戰軍轄第一、第六兩個師。

不久,原來新四軍其他部隊自南向北完成集結之後,野戰軍以下改製為縱隊,華中野戰軍所轄部隊增至六、七、八、九四個縱隊;不過骨幹部隊隻有王必成第六縱隊、陶勇第八縱隊所屬共六個團。野戰軍加上華中軍區所轄地方部隊,華中軍區野、地兩撥部隊共六萬人。

國軍在美軍協助下,基本完成了調動:在南線對華中解放區形成了分割之勢,在北線阻斷了山東共軍與華中共軍的戰略呼應。

粟裕認為,必須攻占高郵、邵伯、泰州一線,打破敵人沿運河北上分割華中解放區的企圖。

饒漱石以華中局名義批準了這一計劃。

不料中央此刻卻命令他不要在重要的交通線上采取軍事行動。因為國共雙方正在準備簽署“雙十協定”。當高郵、邵伯戰役即將打響之際,命令他返回津浦路防線的電報一封又一封飛來,口氣一次比一次嚴厲。

這段時期毛澤東不在中央,粟裕無法向主席直接陳訴,焦急萬分。

饒漱石教他仍堅持準備打,別的由饒漱石來承擔。饒掌握著可在任何情況下與毛澤東直接溝通的電台與密碼。饒以個人名義向毛澤東報告,請求支持粟裕意見;同時叫粟裕再次電稟中央,詳辨利弊。

粟裕致中央電文稱“高郵之戰,勢在必打。速戰而勝,既利當前,又利長遠。若失戰機,後患無窮。”進一步又指出目前國民黨集重兵於徐蚌地區,除了封鎖鐵路線,必將“利用淮北平原發揮其優勢兵器”[1]向兩淮推進。那樣一來,不僅華中將被分割、孤立,華中對山東的戰略配合也將無法實施。如果我軍奪取了高郵、邵伯,就可粉碎這種分割、孤立的圖謀。同時,淮北平原若在我軍控製之下,將便於我軍未來的大兵團運動,迫使國民黨軍不得不在華中、山東兩個解放區之間的“起伏地及半河川地帶作戰”,喪失其“優勢兵器”的作用,也可確保我軍在運動中殲敵。同時,高郵、邵伯屯駐的日軍以及剛剛改換成國軍番號的孫良誠偽軍,我們攻之也合理合法。此地係我軍多年來的抗日戰場,日偽理應向我軍投降。有理有節,何樂不為呢?這個誘人的戰略計劃,在毛澤東幹預下終於得到了中央的同意。

但是,陳毅以新四軍軍長身份要求華中野戰軍第六縱隊待機協同他指揮的津浦路戰役,不許粟裕動用。這麽一來,粟裕手中隻有第七、第八兩個縱隊可用了。

戰役結果,充滿懸念。畢竟敵人占據了絕對優勢。

邵伯位於高郵至揚州之間。粟裕把指揮部設在距邵伯隻兩公裏的一個村莊。他命令第七縱隊圍三缺一,發起進攻。

替國民黨守衛邵伯的是一千多日軍和兩千偽軍。戰鬥打響不久,日偽軍見攻勢淩厲,很難支撐,就從沒有槍炮聲的方向衝出城。出城倒是順利,一路沒遇到阻擊。不料在距城三公裏的地方撞進了包圍圈,旋被全殲。

部隊休整了三天,粟裕下令攻打高郵。

占據高郵即可封鎖運河通道與附近公路,足可綰轂蘇皖。由於這種重要的戰略地位,六年前日軍就著意對城防工事進行了加固,在又高又厚的城牆上增建了五十六個碉堡。

目前盤踞在這裏的日寇是九十混成旅團的一個大隊[2]和一個炮兵中隊,偽軍剛剛換成國軍服裝的孫良誠部兩個師。

粟裕先禮後兵,寫了幾封勸降信用弓箭射到城內。

守敵仗恃城高池深,又獲悉揚州方向的國軍一個師和一個聯隊日軍[3]已在增援途中,拒不投降。

粟裕大怒,下令攻城。

隻用了一個小時,粟裕部隊就登上了城牆並營構了城上陣地。後續部隊依恃城上陣地的掩護,陸續登城,並向街市發展。沒多久,就控製了大半個城池。

岩齊大佐穿越停火線,拜見華中野戰軍第八縱隊政治部主任韓念龍。

岩齊大佐向韓主任解釋自己並非有意抗拒天討,而是十分為難:國民政府命令他隻能向國軍前進指揮所主任冷欣中將投降,允諾不以戰犯罪起訴;否則罪加一等。他希望共產黨朋友放他一馬,讓他到南京去。他可以把重武器與全部物資交出,他本人率全體官兵持輕武器去南京向冷主任報到。

韓念龍表示這個礙難辦到,說貴部隻有無條件投降一條路。全體日軍官兵將按日內瓦公約以及波茨坦協議處置,尊重人格,保證生活質量,以後逐次遣返歸國。

岩齊沉默半晌,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解下了他的軍刀,雙手呈獻給韓主任。

[1] 指坦克與汽車牽引的火炮 。

[2] 相當於一個營,七八百人 。

[3] 日軍一個聯隊相當於一個團,一兩千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