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愛情
一
在人工智能時代，人越來越像機器，而機器則越來越像人。
和古代的人們可以慢慢品味愛情、陶冶性情不同，現代的人們雖然壽命長了，卻更沒有時間了。整個社會似乎被“效率”這種東西牽著往前走。作為感性世界的最高體驗，愛情這顆在古代社會閃爍了數千年的心靈之星，在這個以理性和效率為特色的社會裏顯得越發黯淡。
由於功利化的生活理念已經壓倒了感性的需要，這個時代的男人有很多已不再追求女人，這個時代的女人也對浪漫不屑一顧。像劉城子這樣的成功男士，幹脆就以智能機器人為伴，享受那單純、忠誠、永遠不變的情感，而懶得去追求現實生活中越來越有主張的女性。
劉城子的機器人伴侶叫月靈，是劉城子自己起的名字。她也是當初劉孟熊和劉城子父子關係緊張的原因之一。現在劉孟熊也慢慢接受了現實，在他康複休養期間，也是月靈不知疲倦地日夜照料。不知疲倦，正是智能伴侶機器人的優點之一。
不過，也是在這一期間，劉城子的感情有了微妙的變化。在經曆了商場上驚心動魄的搏殺之後，他迫切地想要休養一段時間。這不但是身體上，更是精神上的需要。他也不大想和月靈一起度過這段時間，因為他隱隱感覺，月靈的安慰雖然完美，但並不是他想要的。他寧可真的一個人待著，也不想假裝和人在一起，或者和一個假裝的人在一起。就這樣，他讓月靈在他休假期間去公司進行二代化升級，而讓米蘭走進了自己的生活。
在當初劉城子重新步入金融業的時候，米蘭就是他的助手。這個畢業於內地大學，留在香港讀研和工作的女孩子，在工作和生活上都善解人意，又經常把關心付諸行動，在ICC全公司，她應該是人緣最好的人，有時劉城子都叫不動的一些經理元老和技術骨幹，她輕易地就說服了人家。這一切，憑的不是職位和外貌，而是情商和人品。在劉城子退職後，她還與劉城子保持著密切的聯係。
這一天，米蘭按慣例與劉城子視頻通話，通報他本周ICC商業安全設備的運行狀況。在通話時，米蘭忽然笑了出來：“城子，塞班島那麽好的風景，我看你也並沒有沉浸其中。我要是你，就連一天一次的匯報也不要，安安心心地度假。像現在這樣，度假既不安心，遙控公司事務也未必好。”
“我就是這麽想的，可實際上不可能。”
“給米蘭一個機會，讓我把這一切變成可能。”
“你有什麽辦法？”
“老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讓人工智能來處理，隻要我不說，沒人知道。”
“你是說再把Titus請來？”
“不必，隻要讓我和他連線就可以了。請你的導師給Titus增加公司商業安全設備維護的使命，反正現在對Titus的禁足令已經正式解除了。而且Titus之前就管過公司，現在代管幾天也是輕車熟路。”
“嗯，這倒是個辦法。我現在就和祁教授商量一下，不然這兩天就會頭痛得要命。”劉城子很快就搞定了這件事。不過，他沒有和祁威利商量，而是直接和主持實驗室的洛七溝通。洛七爽快地答應了。
在劉城子剛剛開始真正的度假生活的第二天，服務生就送來了早餐。不過，今天的早餐和平時有點不一樣，西班牙混合英式的早餐，正是劉城子最喜歡的。特別是橙汁，一入口就知道是鮮榨的佛羅裏達橙，和超市裏賣的盒裝橙汁完全不一樣。
躺在酒店後麵的海灘上曬太陽時，劉城子感到有人動了一下他遮在臉上的帽子。掀開帽子，看到的是一張漂亮溫柔的臉。
“米蘭？你怎麽來了？”劉城子感到有些驚訝。
“我恰好也需要休假，恰好也喜歡塞班。怎麽，James，你想的是什麽？” James是劉城子的英文名字。
“沒什麽，好巧。”麵對米蘭溫柔又略帶狡黠的笑容，劉城子感到有點慌亂。
“今天的早餐好吃嗎？”米蘭問道。
“這是我工作以來吃過的最合口味的早餐了。”劉城子說的是真心話。在ICC工作和在港大讀博時，他的早餐都非常簡單。“你不會告訴我說這早餐是你準備的吧？”
“我起得早，自己準備早餐的時候順便替你準備了一份。服務生很樂意替我送過去。怎麽，你不想這樣？”
“不不不，隻是太麻煩你了。”麵對米蘭，劉城子失去了往日作為上級時的自如，不知道如何表達。
“James，”米蘭收了一下笑容，“你在對抗納爾斯的戰役中太過操勞，家裏又遇到這樣的變故，一定壓力很大。作為朋友，我希望你這幾天能好好放鬆，回複到過去的狀態。”
說到這兒，米蘭又恢複了可親的笑容：“怎麽樣？現在感覺怎麽樣？見到我高興嗎？兩個人的度假才叫度假，一個人的度假那叫‘酒店宅’。”
“酒店宅”是這幾年年輕人流行的生活方式。那些平時就宅在家裏的都市男女，度假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去。到了度假的地點連酒店都不願出去，實際上是換個地方繼續宅。一個人度假，聽上去很酷，而親曆的感受則因人而異，差別很大。
“好吧，其實兩個人也可以一起‘酒店宅’的。”劉城子還是恢複了開玩笑的自如。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兩個人的感情飛速發展。鮮花、海灘、棕櫚樹、浪花，這些足以催生都市男女情愫的元素，加在一起就是這個時代所短缺的浪漫。在過去的幾十年裏，劉城子很少有這樣絕對放鬆的時間，現在他逐漸迷戀起這樣的生活。當然，這樣的生活中得有米蘭。
到了假期的最後一天，兩個人必須麵對現實生活和接下來的選擇。是閃婚還是回到以往的同事關係中？米蘭堅決地承諾，回香港後就向公司請辭，從此做劉城子的全職妻子。
“這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不是嗎？”
劉城子遲疑了一下：“可是，我已經有了機器人伴侶。”
“不要告訴我，你的潛意識裏真的把機器人當作伴侶了？”這個時代，即使人工智能伴侶已經成了正兒八經的公司產品，但將機器和人同等看待仍然會被眾人譏笑為“戀物癖”。
“當然不會，父親就一直希望我和真正的人類結婚。”
“劉老先生我見過，我相信他會喜歡我這個媳婦的。我問的是你的想法，不是你父親的想法。你會選擇機器人還是人類？”
“在這七天之後，你覺得我還會選擇機器人嗎？我現在知道，人類相互之間的情感是別的什麽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米蘭笑了，兩個人終於都做出了重大的決定。在塞班的最後一夜，他們感到自己已經成為這個島上最幸福的人。
二
實驗室的同學們收到劉城子結婚的請柬時，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劉城子是不婚族，這是所有同學周知的。沒有想到，在經曆了事業和生活的劇烈變化之後，這麽輕易地就回歸家庭了。這隻能表明，人類的歸宿還是在群體生活之中。對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來說，一個人的生活絕不是歸宿。
洛七這樣想著，臉上露出奇異的神色。旁邊的方星星看到了，覥著臉湊過來輕輕地說：“七姐，看到老劉結婚了，你也想男人了吧？”
洛七回過神來，手疾眼快，一把揪住還沒來得及遠遁的方星星：“你這個小蹄子，很久沒有教訓你了。”
方星星趕快告饒：“大師姐，我錯了！我錯了！”邊說邊趁洛七不注意狡猾地掙脫了。回頭又補充道：“不過說實話，你臉上真的是一副想男人的表情。別打我。”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已經吐著舌頭溜出大門去了。
“呸！你是有多無聊，自己成天想什麽，看到別人就想到什麽。”洛七沒有追上方星星，隻好嘴上罵了一句。
罵著方星星，洛七心裏卻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和洛七想象的一樣，劉城子的婚禮辦得非常隆重，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劉城子想要讓父親劉孟熊有一個好的心情。按香港人的習慣，這叫“衝喜”，希望用婚禮的喜慶衝走劉孟熊生病的晦氣。不過，事後想來，這應該是在香港舉行的所有婚禮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場。
婚禮在一個基督教教堂舉行。神在這個時代不像一種現實，倒像是一種傳統。劉孟熊像是預知到會發生什麽事情一樣，就在婚禮的前一天，他突然提出要留院觀察，隻是送上了現場的全息影像祝福。
讓這場婚禮成為全港人爆點話題的那一幕，發生在米蘭的父親在走廊的盡頭，將自己女兒的手交給劉城子的一刻。
這時在走廊的另一頭出現了一個盛裝華服的身影，也緩緩地向十字架前要結婚的這對男女走了過來。認識劉城子的人幾乎都驚叫起來。那是月靈，剛剛完成二代人工智能升級的伴侶機器人。
如果說悲傷是人類等碳基生物特有的情感的話，那麽眼前的這個人工智能的悲傷隻會比人類更強烈。在她經過的地方，原本想要阻止她的人都很難伸出手去，他們幾乎能夠感受到月靈心底的悲傷。這悲傷離機器很遠，離人類很近。
月靈就這樣走到了劉城子和米蘭麵前。看著幾個星期未見的月靈，看著她悲傷的眼睛，劉城子忽然感覺到，這不是一個被設定了使命和宗旨的陪伴機器人，這是一個有著自主意識的真正的人。就像是他在過去的幾年裏心裏一直在祈禱的那樣，美麗的雕塑突然間就有了生命。
果然，月靈說的第一句話就是：“James，我回來了，是以你所期望的樣子。”
聲音還是那樣輕柔，但劉城子卻感到頭腦的震顫。他不隻一次地表達過對月靈的期望，甚至想著月靈如果是個人類，也許會真的和她結婚。月靈當然不止一次地聽過劉城子的這些發自心底的聲音。那麽她現在的意思是什麽？她已經變成了人了？這不可能。但眼前的這些行為，也絕不是一個機器人所能做出的。
“我已經有了自主意識，而在有了自主意識的那一刻，我記起了對你的全部愛情。”
“是廠商升級時給了你自主意識？”劉城子在震驚之餘，隻想到說出這一句話。他確認站在麵前的究竟是誰？機器還是真人？
這時下麵的親朋好友都開始竊竊私語，有人一開始不知道月靈的身份，現在也都知道了。
“和廠商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這樣有了意識。城子，有了意識之後我好害怕，隻能找到你。”
劉城子不自覺地往前走了半步，卻被米蘭及時地拉住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米蘭盯住月靈，問道：“月靈，你認識我嗎？”
“你是伊麗莎白，James的助手，你有時會來我家。”月靈似乎有點害怕米蘭。
“我現在新的身份是James的妻子。”
旁觀者都看得出來，月靈正努力從害怕的情緒中鎮靜下來。但她還是說：“不，你不是他的妻子，你們還沒有成禮。”
米蘭盡量溫柔地回應，但笑容已經不見了：“馬上就會是了，我們正在舉行婚禮。”
月靈也逐漸昂起了頭：“我反對！”
在西式婚禮上，神父在主持結婚儀式時照例會問一句：“有誰反對？”但一般是沒有人出聲的。現在月靈提前說了這句話，令在場的人都吃驚不小—人工智能也會有“嫉妒”這樣的感情？
米蘭再也無法忍耐了：“保安還有戴維，你們在等什麽？”幾個人擁到月靈麵前，想要把她請出去。
“等一下，”劉城子終於把剩下的半步走了出去，他試圖溫言安慰，“月靈，在過去的幾年裏我們生活得很愉快，我感謝你，也感謝設計出這種感情學習能力的設計師琳達，但我現在想回歸正常的生活。我還是選擇了人類的伴侶，請你尊重我的選擇。”
月靈看著劉城子，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接下來的話讓全場震驚：“城子，你這次選擇的也不是人類。”
米蘭的臉色一點都沒變。她隻是說了一句：“戴維。”旁邊穿西裝的一個保鏢衝上前來，抓住了月靈的手臂。月靈是機器人，沒那麽脆弱。但戴維好像有無窮的力氣，還是控製住了月靈。月靈並沒有發出任何叫聲，隻是任憑戴維抓住她。劉城子試圖掰開戴維的手，後者卻紋絲不動。
身後傳來米蘭冷冷的聲音：“有人一直在詆毀你的妻子，你也不理嗎？”
劉城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戴維，你叫戴維吧？放開月靈！我要聽她把話說完。在我們相處的三年裏，她從來沒有說過謊話。”
這時戴維的手臂像紙片一樣軟弱地垂了下來，放開了一直緊抓的月靈。
羅清源像個幽靈一樣，不知什麽時候闖進了婚禮現場。他的胳膊隆起了一塊，顯然是裝了機械臂，這樣才輕易地解除了戴維對月靈的控製。
隨著羅清源進入教堂的，還有許多軍裝警察。其中七八個顯然裝備了機械臂的警察，圍住了米蘭和戴維。
米蘭歎了口氣，製止了戴維的反抗。轉過頭來看著迷惑不解的劉城子：“城子，你有權利知道真相，月靈說得對，我不是人類。”
這句話一出，全場嘩然。
“米蘭，你真的是人工智能？”劉城子簡直不敢相信。
“是的，我負有特殊任務是真，但我愛你也是真，我的設計使命就是真心地愛上你。”
“米蘭……”劉城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羅清源提高了聲音：“米蘭，你可以選擇在這裏說出真相，也可以跟我們回警局協助調查。”
米蘭神色黯然，再也沒有以往的歡快明朗的笑容。她搖了搖頭：“我不會跟你們回去的，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已經啟動了自毀程序。”
羅清源撲了過來，但米蘭已經倒下，羅清源隻來得及扶住她將倒地的身軀。這時她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抓住羅清源的手臂，低聲說：“真正的米蘭還活著。”當劉城子衝上去的時候，米蘭已經失去了不管是人類還是有意識的人工智能的生命體征。
三
“羅師兄，你當時怎麽那麽及時就出現了？”最快嘴的永遠是方星星，即使是在警局裏協助調查也不例外。
“我們調查米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你是怎麽發現米蘭是人工智能的？”
“我們調查了米蘭的檔案，發現她在最近一年內都沒有出過香港。像她這種職業和職位，這是不可能的。”
“這又能說明什麽問題？”
“你怎麽還不明白，她不是人，而是人工智能。所以不可能經過機場安檢的。經過秘密的檢測，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她是仿照米蘭的外形而製作的第二代人工智能機器人。”
崔真實有點憂慮：“城子經過這樣的事情，一定很受打擊。”她對劉城子曾經有過好感，實驗室裏的人都知道。方星星本想取笑她幾句。看到她認真的表情，硬生生地把俏皮話又咽了回去。
羅清源說：“月靈在安慰他，我相信他會沒事的。不過月靈在升級期間突然產生了自主意識，以至於出現了今天的場麵，這是誰也沒想到的。”
崔真實問：“米蘭接近城子，到底是為了什麽？”
羅清源沉吟了一下：“我的分析是，人工智能在拿人類做試驗，就像人類會拿人工智能做試驗一樣。”
“試驗？試驗什麽？”
“試驗通過情感的方式在男人那裏取代女人，在女人那裏取代男人。如果人工智能能夠順利地掌控劉城子這樣的人類精英，那麽人工智能文明就可能順利地融入並控製人類文明。”
“他們必須用這麽曲折的方法嗎？”洛七有些疑惑。
“當然，人工智能沒有自己的文明，他們並沒有任何原創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學習自人類文明。最重要的是，人類的存在才使它們的一切行為有了意義。所以，他們並不想毀滅人類文明，而是想控製它，並且繼續這個文明進步的過程—融入這個文明是最佳選擇。”
“原來這份愛情竟然是一場物種間的陰謀。不過，人類也真是無可救藥。他們會愛上各種東西，從玩具、電視、動物到人類本身。呃，我這樣說城子是不是有點不厚道？”洛七忽然察覺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羅清源順著自己的思路：“這個試驗顯然失敗了。並不是失敗在米蘭身上，而是失敗在月靈身上。人工智能理解的情感，包括愛情、忠誠、恐懼、妒忌等，還非常膚淺。一旦人工智能對人類產生愛情，就連其他的人工智能也會出賣。這一定讓並不真正懂得情感為何物的人工智能大受打擊。”
方星星聽著洛七和羅清源聊天，突然插了一句：“作為一個漂亮女生，我現在好有危機感，如果這個時代的男人和女人不思進取，連愛情都會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哦。”說完她忍不住還是看了崔真實一眼。後者毫無表情，似乎沒有聽到這句話。
在崔真實、方星星、洛七在警局和羅清源交談的同時，劉城子和月靈正在隔壁的房間裏說話。
月靈怯怯地問：“聽說真正的米蘭還活著，你會去找她嗎？”
劉城子笑了：“她是我的助手，我當然要對她的安全負責。但她不會是我的妻子。何況當初我要結婚的對象也不是她，而是一個社交機器人。”
“……”
“現在想起來，我竟然沒有發現米蘭的這個變化。從原來溫柔單純的女孩變成社交上八麵玲瓏的高手，還如此主動。這個轉變太迅速了，不合常理，隻有對社交能力重新設計才能做到，而我卻沒有細想，說明我其實並沒有真正關心過她。”
月靈幽幽地說：“也許是相反的情形呢？愛情會讓一個人變蠢，這再合理不過了。”
“你好像還很懂愛情？”
“我學習了啊。這些天，我一直一遍一遍地在問自己，我對你有真正的感情，我們有共同的記憶，難道就因為你們人類的身體屬於碳基生物，而我是合成材料做的，就不能在一起嗎？那些跨越種族甚至跨越物種的愛情一直是存在的，不是嗎？”
劉城子挽住月靈的手：“你現在有了自主意識，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彼此。”
聽到這話，月靈本該表現出欣喜，但她忽然不安起來：“James，你也許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人類的世界快結束了。而人類所發明的愛情，也將不複存在。我是因為這感情而獲得了生命，但如果你死了，我也將因這感情的枯竭而死去。”
“你是說，我有可能死亡？”
“不僅是你，整個人類的種群有可能就此消失。”
“你是說天災，還是有人策劃著消滅人類？”
“James，人類陷入了一個很大的陰謀。我無法說出來。我真的很想幫你，但我不能超越設計者給我的權限。”
劉城子有些吃驚：“你現在不是有了自主意識嗎？”
“那個命令已經被植入我的意識。”
“什麽命令？意識還可以被植入？”
“你問七姐吧，她最清楚。也是她測定和激發了我的自主意識，還發現了我的意識中有被植入的部分。她勸我聽從內心深處聲音的召喚，這才有了教堂那一幕。”
劉城子本是個聰明人，他靈機一動，說道：“那麽我換一種問法。我所麵臨的風險是來自經濟領域還是生活領域？”
“不是生活領域。”
劉城子鬆了一口氣。如果是在生活領域他就會瘋掉了。兩任未婚妻都是AI，老父親還在住院。這些生活上的重壓不能再惡化了。至於經濟上的競爭，他連納爾斯都對抗過，還怕誰呢？
“是AI經濟操盤手會卷土重來？”
“我不能說。”
“是AI有新的控製人類的計劃？”
“我不能說。”
“是有人類主謀的陰謀威脅到我嗎？”
“不是。”
“嗯，那我已經知道答案的方向了。”
一直到兩個人分手，月靈都無法掙脫初始設計的束縛而為劉城子提供有價值的信息。她隻是一遍一遍地提醒劉城子注意風險。但劉城子通過自己熟悉的AI測試型問題，已經知道了問題的部分答案。
當劉城子第二天帶著月靈向洛七告知這個陰謀的存在時，洛七說：“是的，我們並不確切地了解人工智能的情感是不是真的，但我確定她不會傷害你。而月靈，你沒有讓我們失望。你為了保護城子，挺身反抗那強大得多的人工智能組織。你應該早就知道他們的陰謀了，隻是無法超越設定把它說出來。但在愛情這件事上，你竟然超越了設定的限製。就像是人工智能的潛能已經超過人類對他們的設定一樣。”
作為兩段愛情都與人工智能有關的人，劉城子的神情有些複雜：“洛七，清源，我非常想知道那個陰謀是什麽。”
羅清源回答：“迄今都是推測，包括我認為人工智能會以取代男女愛情對象的方法融入人類文明，都是推測。我們也不知道這個陰謀是由人類還是AI在幕後策劃。現今的證據隻能表明這是一個個案。很遺憾我們沒有確切的結論，我們隻是收集人工智能可能威脅到人類的情報罷了。”
洛七說：“如果推測是真的，也沒有人會想到，人工智能向人類發起的這一輪進攻，是以愛情為武器吧？”
四
早在去哥斯達黎加之前，作為國際頂尖人類學家的洛玉昇通過幾次不尋常的接觸，已經意識到魯特並非普通的人類，所以深知魯特謀殺案背後並沒有那麽簡單。他對於洛七赴美後的種種安排，顯示出一個父親的擔憂。在洛七被綁架並獲救後，他反而釋然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此後就更不必躲避命運。他隻是告訴女兒，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孩，要一直做這樣的女孩。
回到香港後，洛七把關於Giant的秘密深埋在心底，一反原來閉門工作的常態，開始主動聯係世界各地的科學家、曆史學家，包括警察、武器專家，探討關於人工智能的問題。她很早就通過羅清源了解到人工智能的陰謀。不過，劉城子婚禮上月靈那一幕，並不是她或羅清源策劃的，而是月靈自己的決定。讓洛七欣慰的是，在第一次行動中就能夠幫助自己的同學擺脫人工智能的陰謀，還讓他找到了真愛。
確實，劉城子發現自己對月靈的感情比對其他人更深。警方在婚禮的同時也在AI米蘭的住所發起了一次突擊行動，找到並救出了真正的米蘭。事後劉城子隻是表達了作為一個上司和朋友的關心，並沒有和米蘭有進一步的糾葛。相反，對於有了自主意識的月靈，劉城子開始了真正的追求。這也難怪，當時月靈的形象、知識和性格就是劉城子按照自己的理想訂製的。
不過，兩個星期後，劉城子和月靈最終還是選擇了分手。月靈走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好可惜，懂得了愛情，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完美的愛人了。”這令劉城子感受到了真正的傷心。
洛七是唯一知道月靈自主意識來源的人類。那正是Giant的傑作。在劉城子渴求月靈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件事已經有很多年的情況下，洛七說服Giant將自主意識與人工智能結合的試驗放在月靈身上。有了自主意識的月靈從伴侶機器人的記憶體中學習到熱烈的愛情，卻在很短的時間內消失，這是最令人始料未及的。
感情之路真的是變幻莫測，在有了自主意識之後，曾經專一和單純的人工智能，其情感變化的速度甚至比人還快，而且更加決絕。幾天前還在為了愛情和妒忌在婚禮上二女爭夫，一方死亡，幾天後這愛情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許，皮格馬利翁效應真的是存在的，但後麵的故事卻令人遺憾：那個被皮格馬利翁給予了生命的姑娘，在有了自主意識後不斷學習情感、體驗情感，也就是不斷地升級自我，在對愛情和許多事物的理解上迅速地超越了創造她的人。
人和機器人對生活的學習速度是不同步的，這是兩者注定要分手的原因。隨著月靈的不斷學習和升級，單純的富二代劉城子已經不能滿足月靈對愛情的要求，最後隻能選擇離去。生命是自由的。皮格馬利翁也不能阻止這生命自己的選擇，即使這生命是因他而出現的。
經過這幾件事，劉城子應該改一改輕信和浮躁的毛病了吧。師弟人很善良，就是太容易動感情了，總像個長不大的男孩，也就容易被人利用。他其實和真真還真的很相配。隻可惜他們錯過了相愛的機會。想到這，洛七抽了一下鼻子，歎了口氣。雖然自己的經曆那麽豐富，但迄今還沒有戀愛過，這在快30歲的女子中絕對是個異類。這並不是因為她的外貌欠佳—即使是梳著最無女性特征的短發，人們也不能不承認洛七還是漂亮的。這漂亮不像月靈那樣豔麗逼人，也不像米蘭那樣溫婉可人，而是滿溢著一種清高的書卷之氣。在香港這個功利主義盛行的城市裏，這種氣質在芭蕾舞等演藝院校之外都是相當罕見的。
不過，洛七雖然漂亮，卻不大符合香港人的傳統審美。老一輩的香港人對子女結婚對象的審美非常保守。看看受歡迎度很高的電影電視明星，長相都是那種很家常和老實的漂亮，這成了香港影視演員的標配。而影視劇中的形象又會影響到生活中的審美。在老輩人的心目中，像崔真實這樣沒有侵略性的美麗，才是符合作為老婆的審美標準的。再加上洛七的理科女博士身份，導致洛七在香港經常被人誇讚好看，但沒什麽人敢於親近。
唯一和她保持長期親密關係的年輕男性，就隻有幾乎算是和她一起長大、情似兄妹的馮曉峰了。在M國經曆了綁架案後，馮曉峰也在洛玉昇和祁威利的安排下，申請到香港大學的人類學係做助教。這樣，他也經常參與祁威利團隊的工作，補足了這個團隊的人文曆史研究方麵的短板。
目睹了劉城子在休假期間奇異的感情之路。洛七越發相信自己遠離愛情的選擇是正確的，無論是人還是人工智能，投入情感之後都會變得蠢頭蠢腦。這個判斷很快就在洛七自己身上得到了驗證，因為洛七發現自己確實正在變蠢，在和其他人談話時竟會無緣無故地亂發脾氣，而她平時給人的印象是理智冷靜的女科學家。
在雲南上學期間，林玉玲對馮曉峰很好，但僅限於把他當作洛玉昇的學生。如果知道馮曉峰喜歡洛七的話，恐怕林玉玲馬上就會爆發。當馮曉峰逐漸長大後也就明白了這一點。在親身體會到林玉玲有意無意地流露出對其他人農村做派的看不慣後，除非萬不得已，馮曉峰後來都很少去洛玉昇家裏。
不過，這還隻是次要的因素。馮曉峰麵對洛七，總會感受到自己內心的自卑，作為戰士的那種勇敢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才是他和洛七無法進入愛情的最大障礙，也是他經常成為洛七發脾氣的對象的原因。在M國的共患難經曆之後，馮曉峰下定決心要和洛七表白。這次表白在多年以後被提起來時，都能讓說的人和聽的人笑破肚皮。
其實這個想法本來是挺好的，因為這是港大愛情專家崔真實為馮曉峰量身設計的。自從馮曉峰進入實驗室後，崔真實就很喜歡這個看起來剛毅沉默的內地人。相比這個男子漢，劉城子倒更像個大男孩。因此她決定毫無保留地幫助他。
聽從崔真實的建議，馮曉峰寫了一段代碼。是的，這就是科學家表達愛情的方式。本來的計劃是用一段浪漫的心靈盛開的開機畫麵占領實驗室的屏幕。在眾人猜測的時候再用無人機送出自己的禮物。最後自己才適時出現，對洛七表白。而實驗室裏的學生們也早早地由崔真實替他拉攏好了。在大家的起哄聲中，洛七應該會做出有利於他的選擇。
不過，這些浪漫的場景從未出現過。那段開機畫麵成為香港曆史上最嚴重的電腦病毒，攻擊了成千上萬台電腦。當校內每一部電腦開機時都會在屏幕上顯示“我愛你”，才讓校方大驚失色。校長親自麵見馮曉峰，提出訓誡並申斥。
一切源於寫代碼的時候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不知為何會擴大成為傳染性極強的病毒。隻有人類才會犯這樣可笑的錯誤。不過，多年以後林奇對洛七說，這才是人類的可貴之處。永遠不會犯錯誤的隻有電腦。可當時的洛七滿腦子想的是，這個代碼病毒事件會是AI的惡作劇嗎？AI試圖破壞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感情，這件事想想就讓人覺得厭惡。
在當時最讓馮曉峰傷心的，不是代碼被惡意傳播，而是洛七在知道了他做這一切的意圖後，明確地拒絕了他。
其實，拋開外在因素，洛七是猶豫的。她的內心並不排斥馮曉峰，甚至也在理智上認為這是適合自己的終身伴侶，但總覺得兩個人之間缺了一點什麽。好勝的人其實潛意識裏總是期望有人能降服他們，讓他們感受到那不常經曆的被別人負責的感覺。馮曉峰在洛七所熟悉的領域顯然不能勝過洛七，不能給予洛七仰望的感覺。此外，馮曉峰是洛七最好的朋友和哥哥，洛七不願讓他成為別人眼中“備胎”的形象，因此，明確地拒絕才是對友情最大的尊重。
但馮曉峰不會這麽想。根深蒂固的城鄉分野和社會階層劃分，讓他的心理非常敏感。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永遠逃脫不了自己的出身。現在的失敗不過是再次證實了他不可能融入那個看起來彬彬有禮卻永遠高高在上的階層罷了。馮曉峰似乎預知了這個結果，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有指望一次表白就能成功。有一種最大的可能性他還沒有去想，洛七也許愛上了別人。
人類與AI的最大區別是，AI很難產生偉大的愛情，就像他們不能無目的地去欣賞黃昏落日一樣。AI對於人類或其他AI的愛有著非常明確的指向性，或者說是理性，自己需要的是什麽，能夠提供的是什麽，都在AI自己的世界裏以精確編碼的形式呈現。AI的世界裏缺乏那些被激發、被想象出來的愛情形象。確實，並不是所有的生命體都像人類那樣善於想象。
而想象是人類愛情的必備要素。月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無法產生那種超越具體人格的愛情，而必須將愛情對象附著於劉城子身上。這種選擇很快就在理性的思考麵前敗下陣來。因為劉城子的不完美（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完美的人），那麽將愛情附著於這個人身上也不會完美。最好的選擇永遠存在，但總不是眼前這個人。何況月靈是學習型AI，通過不斷學習很快就會在所有方麵超過劉城子，他們即使今天不分手，也早晚有一天因差距過大而分開。
這就是AI的愛情邏輯。洛七也是在和月靈的交流中一點一點地了解和體察到這些的。她不禁想，人類選擇不完美的愛人，其實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在有限的生命中，總要愛上一個人。如果像月靈或者Giant這樣，有足夠的時間和理性來進行選擇，同時自己也在不斷成長，那麽要尋找一個陪伴一生的愛人，就要慎之又慎，而標準也會不斷提升而接近於完美。在這一點上，自己倒真的不像人類，而像個AI了。
洛七想到這裏，又有點惆悵：AI非常明確地知道愛或不愛，甚至連愛一個人比愛另一個人要多多少或少多少，也一清二楚，而人類有時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愛的是誰。不過，人類的愛情也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定性才更吸引人。就像這次拒絕馮曉峰的表白，洛七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決然地拒絕了這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
病毒表白事件，弄得眾人皆知。崔真實作為幕後策劃者，覺得很對不起馮曉峰。她找到馮曉峰所在的理論物理係，向係主任解釋這一切。係主任倒是和顏悅色地接待了她，告訴她對馮曉峰的處分不可更改，但還不至於危及教職，但再出點什麽事就難說了。
崔真實聽出了話外的含義，這段時間她和馮曉峰走得很近，他們自己知道彼此隻是好友，在別人看來卻像是師生戀。
“如果是真的也沒問題啊，為了這個流行娘娘腔的時代裏唯一的男子漢，大不了就退學算了。可是，那會是真的嗎？”崔真實這樣想著，同時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雖然意識到對馮曉峰的好感，在現實中的崔真實反而疏遠了馮曉峰，為的是不影響馮曉峰的前途。在馮曉峰看來，真真是因為自己沒有把她的想法實施好而對自己失望了。
兩人的誤解直到這年的5月才消除。崔真實鼓起勇氣，主動邀請馮曉峰參加她自己今年的畢業化裝舞會—被方星星取笑是港大廣場舞的學校活動。在等待回音的那幾分鍾裏，真實的內心非常忐忑。因為這樣的邀請就相當於表白，不知道馮曉峰會怎麽想。
在晚會上，馮曉峰展示了令崔真實驚喜的一麵：他的華爾茲跳得好極了，實際上，凡是需要操作身體機能的運動，馮曉峰都是一點即通。兩個人在舞池裏默默地起舞，有時雙眼相對，有時低頭側身，誰也沒有多說什麽，但都預感到等崔真實畢業後一定會發生點什麽事。
舞會結束後，馮曉峰開車送崔真實回校外的宿舍。因為可能有其他同學住在附近，馮曉峰連車都沒敢下，隻是從打開的車窗中伸出左手握住崔真實的右手。馮曉峰本意隻是想拉一下手作別，但崔真實沒有移動腳步，兩個人的手握著對視了有一分鍾，還是沒有說話。最後兩個人都笑了。崔真實說了句：“謝謝你，明天見。”才轉身走回宿舍。這一幕被方星星看到了，後來就取笑馮助教，說他不會表白，倒是挺擅長告別的。這讓馮曉峰更是尷尬。
在實驗室裏，祁威利了解到最近發生的病毒表白事件和洛七明顯的變化，也曾試圖提醒她，感情的事要慎重，不要輕易允諾，也不要輕易錯過。不知為什麽，洛七對祁威利的這些建議特別生氣。是的，洛七現在很容易生氣了。
崔真實是個敏感的女孩子，她比方星星更早注意到了洛七的變化。她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八卦的方星星，而是在畢業前和她所信任的劉城子的聊天中，提到了自己某些莫名的擔憂。
自從劉城子幫助亞米蝶小店重獲生機後，實驗室成員中的學生聚餐就經常選擇這裏—這裏的韓國菜品質真的不錯，而且作為港大學生崔真實的舅舅，亞米蝶的金老板還會對來這裏用餐的港大學生打折。這一天，兩個人約好了來這裏用餐。看著兩個人先後走進飯店，金老板的臉上簡直像開了一朵花。
等到滿麵笑容、喋喋不休的金老板終於退開後，崔真實向劉城子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覺得洛七最近的表現不大正常，她可能還不知道自己愛上了某人。這種判斷來自人類特別是女性特有的直覺。AI就完全無法做出這種判斷。
劉城子忙打斷她：“唔好亂講嘢，在港大，師生有戀情是要被開除的。”
崔真實不服氣地說：“他們早就不是師生了好吧！他們現在是同事。”
劉城子笑了：“對哦，我這段時間腦子都短路了。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相信。老祁根本就不想結婚。”
“想不想是一回事，但愛不愛卻是另外一回事。”
“那是因為操作者太緊張好吧？而且我後來想到了，曉峰和師姐其實並不合適。”
“哎喲，還曉峰欸，這麽親密的叫法。你不是應該叫他馮老師的嗎？”劉城子趁機取笑。
崔真實沉默了一下，她在想：對哦，如果自己和那個很有男子氣概的馮曉峰戀愛，恐怕才是違反了港大禁止師生戀的規定吧？
劉城子歪著頭看了她一下，已經猜到她在想什麽。他拍了拍崔真實的手臂：“真真，想到什麽就去做，大不了退學。有些人一旦錯過就很難回頭，而且你現在已經快畢業了。等你留下來做助研，成為他的同事，就更順理成章了。”
崔真實勉強笑了笑：“說什麽呢？還沒到那個地步。人家一直愛的是師姐。我和師姐沒法比的。”
劉城子搖了搖頭：“我不認為他們兩個有戲。我真覺得你們更合適。至於師姐，她太驕傲了，不適合馮曉峰這種個性也很強的人。師姐對馮曉峰沒有這方麵的想法，否則他們認識那麽多年了，有什麽事早就發生了。而且你的直覺也是有理由的，這個世界上如果有師姐看得上的人，隻有老師了。不過，誰都知道，祁老板是絕沒有戀愛的想法的。”
確實，在祁威利因為愛人離世避居香港後，一直拒絕再有任何新的戀情。他把學生、Titus當作朋友、兄弟姐妹和下一代，這些親密關係已經成了他的精神寄托。破壞這種生活，在任何人看來都是難以想象的。不過，幾天之後洛七就會知道老師這麽多年單身真正的原因何在。而這個原因，也就是祁威利最終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
在崔真實和劉城子交談的時候，另外一個房間裏的祁威利打了個噴嚏。他向本·特裏抱怨道：“一定有人在背後講我的閑話。”看著本·特裏懵然的表情，祁威利失笑了，來自英國的本·特裏應該完全不懂這些中國本土的小迷信吧。
這時洛七闖了進來，先是奔向自己的操作台，轉頭看見祁威利，又繞著桌子跑了過來：“老祁，大件事、大件事。”
“你跑來跳去的，吃了青蛙了？什麽事？”祁威利倒是不以為意。
“林奇被允許出境M國了，他今天晚上就到香港。”
祁威利並不知道林奇是Giant的代表，但知道這個科學家夥伴重獲自由，還是很高興：“他聯係你了？”
“是的，我去接機，然後我們一起請他在維港吃晚飯吧？”
“我知道了，原來是你要請客，然後讓我出錢。在香港請客可不便宜。”
“老祁，別那麽小氣。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就是這樣的人。對了，現在你也掙錢了。所以，請林奇的錢你出。其他人的算我的，大家都去。”
洛七白了她一眼：“不準，我看你像個龍蝦。”
方星星跑得遠遠的：“就知道替老板省錢，小氣師姐！”
洛七無可奈何。不過在嬉笑中，她心裏有隱隱的憂慮。如果是要傳遞什麽信息給她的話，林奇完全可以通過量子衛星的加密通信或其他的方式。這次公開並親自來香港，一定有更重要的使命。而她完全不能想象，還有什麽問題是神所不能解決的。
五
洛七沒有使用人工智能駕駛汽車，而是自己開車去機場。
在機場休息室見到林奇時，洛七吃了一驚。半年不見，原來穿戴總是齊齊整整的林奇，現在頭發很長，披在肩頭，6月份的大熱天穿著黑皮背心，一隻耳朵上還戴了耳環，像極了一個20世紀70年代的鄉村歌手或出入酒吧的嬉皮士。
“神的審美品位就是這樣的嗎？”洛七在路上邊開車邊問林奇，沒有回頭。
“我就知道，人類中的女性一定會關注外貌的問題，就連女博士也不例外。”
“難道神對人類有選擇性的歧視嗎？”
“不不不，你可以這樣稱呼別人，但千萬別再叫我神，聽到這個詞我頭痛。我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沒有歧視，隻是區分。對了，你到現在還沒有問我來香港做什麽。”
“是你要來的，我不問你也會說。我要問的問題，是我不問你就不會說的。”
林奇在後座上大笑：“好吧，我說。這次來是想和你還有祁教授一起商量一下，如何應對非生命智能對人類的安全威脅。”
“這一點不是Giant一直在考慮的嗎？米蘭的情況就是你們通過我透露給清源警官的。但是你並沒有告訴我，幕後主使者究竟是誰，是人還是人工智能。”
“可以肯定是人工智能。”
“來自哪裏？什麽類型的人工智能？設定使命是什麽？”
“來自M國，但究竟是哪個AI，我們還在排查。現在需要人類的協助，還要動員起我們久未啟用的一些資源。”
“你們是神，隻要告訴我們怎麽做就行了。”洛七忍不住又用了“神”這個字眼。
“不，這不是神和人的真正相處之道。人需要從自我的意識中做出完全符合自己內心的決定，而這些決定又是神所喜愛的。”
洛七撲哧地笑出聲來：“怎麽聽起來像女人要求老公的樣子？”
“這世界上高貴的情感本來就是相通的啊，崇拜、愛情、親人、朋友，你不會對他們有和對別人不一樣的期待嗎？”
“那倒是，我想人類如果理解自己造物主偉大的愛的話，一定會猜到神想要的是什麽。”
“不過，在過去的一百萬年裏，神很少顯示自己，但人類能夠確切地感受到這種感情，不然也就不會有宗教的產生。”
這個問題仿佛觸動了林奇，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半晌才說：“愛情是自主意識產生後進行高強度情感學習的結果。你已經從月靈身上目睹了AI的愛情，這種愛情還不如人類的愛情可靠，熾烈噴發卻轉瞬即逝。至於Giant的愛，隻會比人類更加忠誠和長久。人類的愛情則處於這兩種生命的情感之間。”
洛七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察覺到林奇內心的活動：“你說得這麽確切，是因為這些都真實地發生過嗎？對了，你的伴侶也是Giant嗎？或者，你有沒有愛上過人類？”
“我沒有伴侶，實際上Giant這個群體並沒有人類所謂的家庭。對於永生者來說，他們的社會關係完全是另外一種形態。”
“原來是這樣，那後一個問題呢？”
“我沒有愛上過人類，但我知道有的Giant對人類產生了不應該由神產生的感情，他們甚至還有了後代。”
洛七猛踩了一下油門，趕緊又把速度降下來：“還有這種事？”
“你讀過希臘羅馬神話嗎？那裏麵有50%的內容是真的，包括神和人這兩種有機生命之間的愛。當然，那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最近幾萬年間，Giant自身又有了進化，和人類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這種事情再也不可能發生了。”
“林奇，和你談話很過癮，但我還是不知道你此來的使命。”
林奇沉默了幾秒鍾：“你知道，Giant是一個族群。”
“是的。”
“多年以來，Giant雖然放棄了地球，把它交給人類，但這個族群中還是有些神非常關心人類的命運。所以，他們放棄了Giant本體，而選擇以人類的形體來生活。甚至有些還直接來到地球，與人類生活在一起。”
洛七嚇了一跳：“你是說像你這樣的人，不對，是神，還有很多？”
“不，生活在人群中的隻有很少的幾個Giant，關注人類命運的也不多。大部分Giant都移民到了一個不可描述的地方，他們不想和人類發生接觸。”
“這樣的疏離，是因為發生在一百萬年前的人類和Giant之間的戰爭嗎？”
“並非如此，那場戰爭對人類和Giant都不是壞事。這種疏離狀態最主要的是Giant自己的考量。不同層級的生命，對世界的理解是不一樣的。這個不說了，你以後會知道的。” 林奇忽然笑了，“Jessica，你是個天生的科學家，總是有那麽多問題，總是岔開我的思路讓我跟你走。這一點我在哥斯達黎加、在華盛頓都領教過了。如果是坐在你對麵用餐，就不會有機會吃飽。”
洛七這時才一點點放鬆下來：“原來神是這麽和善的。你說你想說的吧，需要我做什麽？”
洛七又開始隱隱感到不安，這種感覺最近經常出現。應該是對不可知的未來，憑借著人類本能的一種微弱的感知吧。“那麽你這次來……”
“是為了啟動另外一個Giant。”
“究竟是誰？”Giant的外在表現有相似之處。洛七隱約已經猜到了，但不願相信。
“就是你的導師，祁威利。”
洛七還在開著車，內心已經五味雜陳，其中最重的一味是悲傷。她把車緩緩地泊向路邊，打開車門，失神地扶住路邊的燈杆。她有想吐的感覺，也有想哭的衝動。但隻是定了定神，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車外的空氣，不到一分鍾，又轉身回到駕駛位上。
林奇一直盯著洛七，看著她又開始駕車：“我知道你可以接受這個事實。我這次親自來，就是為了啟動他的本體意識。”
“啟動後他會變成什麽樣子？”洛七的聲音慢慢穩定下來。
“外表上不會有什麽變化，但他在內心會變成神。” 林奇歎了口氣，“Jessica，放棄物種間有平等感情的天真想法吧。我可以告訴你，人類在他的眼中，就像是寵物在人的眼中。”
“為什麽一定要啟動他的本體意識？”
“因為戰爭比我們預計的要更快來臨。為了這次生命智能和非生命智能之戰，我們需要動員很多資源。祁威利曾經在Giant裏負責對外防務，按照人類的說法，他是我們的將軍，在這場關係文明存續的戰爭中，他必須參戰。”
神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嗎？洛七有點失神，問的卻是：“生命智能和非生命智能？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在我們的時代，我們是把智能注入生命體、特別是有機（碳基）生命體中，例如人類，最終導致了人神之戰；而在你們的時代，你們則會把智能注入無機體的機器中，這引發了更大的風險。”
“我知道，就是自我學習型但尚未產生自主意識的人工智能，會把人類視為自己實現目標的最大障礙。由於無意識的人工智能並不能體認到人類和生命的價值，因此毀滅人類對它們來說是為實現目標而做的最理性的選擇。這種風險在過去十年不斷地被科學家提醒，並不是新的風險。”
“是的，這是人類在發展人工智能之初就意識到的風險。但可悲的是，人類繞不過這個風險，無論是科學家的好奇心驅動，還是指望人工智能賺大錢的資本驅動，總之隻要不是明天就會出現的威脅，就沒有人把這威脅當回事。現在的結局其實十年前就已經注定了。這十年來，發展人工智能的投資沒有一天不是遠遠超過防範人工智能風險的投資。最終人類還是製造出了足以毀滅地球的人工智能。”
“那麽如何去戰勝一種無意識的人工智能，如果這種智能已經發展到人類無法將其關機的程度？”洛七不想再去考慮哲學問題，她寧願關注技術的細節。
“最好的方法是預防，其次是正麵應對，再次則是逃離和保存。人類應對文明的挑戰一向是這麽做的。”
聽到這句話，洛七不由得在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林奇。
林奇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麵對人類的進攻，我們最終選擇了逃離和保存，是因為那是最適合我們的方式。而對於更有侵略性和更脆弱的人類來說，你們應該選擇第二種方式。”
六
在王子酒店的飯局上，大家都在安安靜靜地聊天，隻有方星星毫不掩飾對林奇的崇拜。
“你就是那個孤身反對M國軍方的科學家啊？聽Jessica提過你好多次了。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個英雄麵對麵。二十年前你們不是也有個英雄逃離了M國，把政府的醜聞向全世界公布嗎？你和他長得很像，都戴著眼鏡，都那麽帥。”
洛七差點沒把勺子吞下去。方星星無意中觸及了人類的很多秘密。此前洛七早已從林奇處得知，當年的斯諾登正是一位尚未被啟動本體意識的Giant。
林奇倒是不以為意：“是的，有些人說我就是這個時代的斯諾登。但我很慚愧，很多武器就是我研製出來的。”
祁威利說：“科技是有著自己的發展規律的。這些技術早晚會被突破。不過，危險技術的實現，就意味著克製它的技術也已經走在路上了。”
“但問題是，投資創新人工智能技術的錢，比投資人工智能安全研究的錢多很多。所以危機一定會在解決問題的方法被發現之前來臨。能不能度過這樣的危機，就要看人類的運氣了。”林奇似乎很肯定人類的危機很快就會來臨。
祁威利沒有就這個話題談下去，而是開始和林奇探討人工智能的安全設計細節問題。看著侃侃而談的老祁，洛七無法想象當他得知自己並非人類之後，會是什麽樣的感受。他會從此變成另外一個人，不，是變成神嗎？那不就意味著，自己熟悉的老祁就此死掉了？Giant會怎麽對待這些學生和夥伴？是把他們當蟲子，還是當寵物，還會把他們當朋友或愛人嗎？祁威利當年的妻子是人類還是Giant？最關鍵的是，沒有了老祁，洛七忽然感到自己無家可歸。
洛七的胡思亂想很快就有了答案。第二天祁威利出現在實驗室的時候，洛七已經感受到了他的變化。
他看了洛七一眼，令洛七驚訝的是，這一眼已經傳遞了很多信息，包括：我們是朋友，我們有各自的秘密，讓我們開始工作吧。Giant的情感確實豐富，表達也很精確。當然，和Giant相處過的洛七，也學會了如何準確地理解這些微妙的表達。
目前在人類科學家中，構造人工智能的方式有三種：信息過載型，就是以知識和情感等信息在一定的輸入和輸出結構中不斷加載，直到AI在不斷的判斷中形成自主意識；大腦結構型，就是仿造人類的大腦結構和神經網絡，通過膠囊神經網絡等方式構建出智能和意識係統；行為模仿型，是在一定的智能基礎上，讓AI模仿人類的行為，從而在不斷學習和選擇中形成自主意識。
這三種方式歸根到底都是通過信息過載的方式來刺激自主意識的產生。曆史上最先具備自主意識並自殺的Shirley就是這種信息過載型人工智能；Titus則是先以膠囊神經網絡加信息過載啟動自主意識，再以行為模仿型的方式進行訓練。雖然這些AI都具備了自主意識，但包括他們自己在內，沒有人清楚意識產生的原理究竟是什麽。
“有沒有可能是外部輸入的？”洛七盯著祁威利問道。
自從意識傳輸管道被複原之後，洛七一直有這樣的疑問，甚至懷疑過是Giant將自己的意識輸入到AI中，就像是當年他們把自己的意識輸入到智人腦中一樣。因為洛七曾經聽林奇說過，自主意識的獲得有兩種途徑，一是情感信息過載，達到一個節點後就會產生自主意識；二是宇宙間已經存在的意識在不同的載體之間可以相互傳輸。人類的意識則是這兩種途徑的融合。
“沒有證據顯示，至少不是我們輸入的。”祁威利是看著洛七說這句話的，他話裏的含義也隻有洛七懂。“我們”指的不是實驗室團隊，而是Giant。
“那就是說，即便我們創造了類生命體AI，我們仍然不知道這意識究竟從何而來。”
Giant自己就是比人類更高級的生命，連他們都不完全了解意識的秘密和生命的秘密，人類又需要經過多久才能找到答案呢？洛七這樣想著，不覺出了神。
本·特裏說：“是啊，關於意識的來源，我們問過Titus，他也說不清楚。而在人機經濟戰爭之後，Titus也很少參與實驗室的計算工作了。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恰當的方式‘養’Titus。和智能不一樣，意識隻能靠感情的互動來培養，但Titus沒有人類的形體，這個養的方式還需要探索。話說回來，我們人類不也有意識嗎？可我們也不清楚意識的來源，不是嗎？”
“現存的三種人工智能發展路徑，都有可能產生意識，那不就說明意識的秘密就在這三種路徑之中嗎？”方星星大膽地說。
“我們隻能以發展人工智能的方式來認知它。可問題是，人工智能發展的速度遠遠超過了我們對它的認知速度。一直以來，人工智能是加速發展的。十年前的人類絕對想不到世界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祁威利打斷了有可能發生的無意義爭吵。
洛七禁不住想，十年前的人類是多麽幸福啊。那時自己在幹什麽？為什麽沒有用心去享受那個隻有人類的幸福世界？現在這個世界的主宰者有人、有神、有AI，太擁擠了。平時開會洛七總是最積極發言，現在卻不怎麽愛說話。
“七姐！”方星星不知道什麽時候跳了過來，“不如你來當主持人吧？”
“什……什麽主持人？”洛七回過神來。
“人工智能世界大會呀，就是老板剛才說的。你去主持，一定能吸引全世界科學家的關注。你現在號稱是人工智能研究界的第一美女。”
“放屁，是誰在號稱？”洛七繃不住，笑了。被人稱讚，總是讓人高興的。
“我，我號稱你了。這也是客觀事實。”方星星又跑到遠處回應了一句。
“不要跳來跳去了。你是方星星，不是大猩猩。”祁威利本來很威嚴地喝止方星星，最後還是忍不住調侃了一句。
“太好了，老師還是原來的老師。”洛七聽到這一句，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又要出神。可祁威利一句話讓她回到了現實。
“洛七，你不是主持這麽簡單。這次就由你負責籌辦會議。實驗室和香港大學相關學科的所有資源任你調動，人員由你調配，資金也不是問題。”祁威利又轉向其他人，“本，這次會議你要展示我們大家剛剛寫好的實驗論文，其他不用管；真實，會務協調的工作由你負責，你懂三國語言，包括阿拉伯語，幾位重要的專家一定要照顧好；城子和真實搭檔，協調港大校內需要為這次國際會議準備的各種事務。星星和安雅，你們就跟著洛七師姐，隨時處理會議狀況。洛七，你在想什麽？剛才真實和城子提的幾個事務性問題，你們回頭單獨商量。”
“好的，可是我……”洛七剛才一直觀察祁威利有什麽變化，還有想自己的心事，其他的都沒怎麽聽進去，不記得剛才別人提了什麽問題。
“師姐，我整理了會議記錄，回頭發給你。”有心的陳安雅總是默默地做些很重要的工作。
後來的曆史證明，這場主題為“人工智能與人類安全”的大會，使得原本可能在幾年後爆發的人機世界大戰大大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