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賭局

接到董事會任命後的第二天,新科CEO劉城子開始組建ICC執行團隊。他第一個秘密邀請來的人不是經營高手,或是成名的金融經理,而是師姐洛七。嚴格來說也不是洛七,而是洛七負責執行實驗進程的Titus.

正是由於Titus揭破了Harlem的陰謀,這場經濟危機才沒有擴展成為世界性的危機。從這件事情和平時的相處上,劉城子感受到祁威利對於Titus的培養,最大的成就不是它絕頂的認知能力,而是一顆高貴的心靈。人工智能雖然是沒有心的,但Titus的自主意識的本色卻是善良的。

當然,善良不能當飯吃。劉城子和黎光都認為,如果想要在這場由人工智能啟動的金融大戰中全身而退,必須有同樣高明的策略和準確的計算。這一點他們自己做不到,人類也極少有人能做到,但人工智能可以。這是黎光同意劉城子邀請Titus的最主要原因。

不過,除了劉城子和黎光外,邀請Titus挽救危局的做法是不可以對董事會交代的,更不可讓新聞媒體知曉,這必然會引起公眾和政府的強烈反彈。在Harlem設局引發了金融危機後,劉城子引入人工智能參與公司運作是冒了極大風險的,可以說是賭上了他的商業前途。但基於對Titus的了解,他認為這是唯一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Titus雖然沒有從事過商業運作,此前一直在實驗室裏,通過海量商業信息的學習,現在已經可以上場操作了。不過,一切策略及執行都需要通過洛七和劉城子的認可,並且在公司係統中還有切斷執行的前置設計,由已經升任劉城子助理的米蘭負責。這讓新ICC和AMO這個自主運作公司有了本質區別。

Titus在設計策略時,首先向黎光、劉城子和洛七表明,經過反複計算,ICC和黎光的長基集團絕不可能在大規模的金融危機中獨自幸存。如果要戰勝金融危機,就必須與其他本港企業還有港府聯合行動。基本方向應該是放棄目前的防禦戰略,放棄在短期內穩定匯市和股市的想法,而是全力出擊在全球範圍內打擊投機資本,如此才有可能在消滅投機集團的同時挽救目前的危局。而ICC就成為這次主動出擊的先鋒執行者。

這次行動首先選定的目標是雷蒙基金,這是M國國內三隻最大的基金之一,也是近5年來最賺錢的基金,市盈率經常在70%以上,在投機者中具有標杆性的地位。ICC如果能夠在一開始就打敗雷蒙基金,其他的投機者必然會在心理上大受打擊,甚至自動退出這場金融遊戲也未可知。但雷蒙基金的賬麵自有資本達到920億美元,通過拆借和轉貸而能夠融資的理論最大值高達5000億美元,並可撬動其他基金總值在2800億美元內采取共同行動。也就是說,雷蒙基金的資本動員能力在7800億美元左右。這已經超過了香港政府的全部外匯儲備。

ICC能夠動員的資金包括自有資金270億美元,本港大財團授信1190億美元,中央政府授權工商銀行授信1200億美元,世界其他銀行貸款和公司拆借800億美元。至於香港政府掌控的2700億美元外匯儲備要留存穩定匯市,不能提供給ICC進行海外金融搏殺。所以ICC總共能夠動用的資金也就隻有3000億美元,才到雷蒙基金理論融資額的一半。要憑這點資本打敗雷蒙,在技術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但Titus提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就是中國古代兵法中的三十六計之一:上屋抽梯。

在從第一波金融危機中恢複過來之後,香港的匯市下行周期至少要一個月後才有可能開啟。也就是說,雷蒙基金所發動的金融戰出現了一個月左右的空窗期,但資本是不會閑著一個月不去賺錢的。資本來到世間,唯一的目的就是賺取更多的資本。何況,雷蒙基金所拆借和轉貸的錢每一天都是要付利息的。所以,雷蒙基金一定會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到別的地方進行短線投機,順手賺一筆。這個時間段內的投資,前期準備不會那麽充足,對於信息的了解也不像香港金融戰那樣充分,這就成了ICC在境外打擊雷蒙基金的最好契機。

Titus根據對以往雷蒙基金投資習慣的計算結果,和劉城子自己做出的預測完全一致,就是下一個短線投機的國家會是韓國。韓國在前一年剛剛經曆了經濟大幅下滑,這是之前朝鮮和M國短暫戰爭的必然後果。雖然朝鮮半島的局勢在中國的斡旋下初步穩定下來,在半島不斷挑釁的領導人也已經更換,但半島經濟已大受影響。韓國此後幾年經濟不振,去年的經濟下滑就是此前結構性問題的大爆發。韓元雖然貶值不多,但經濟對貨幣的支撐力已明顯不足。這正是國際炒家進場做空的好時機。

有了這樣的判斷,黎光立刻親自出馬,通過港府和中央政府的外交渠道聯係上了韓國政府。韓國政府非常清楚,如果雷蒙基金率領全球炒家做空韓元,韓國基本沒有還手的能力。經過與香港金融業的秘密會商,兩者最終達成組成共同行動的協議。本來共同行動需要一段時間做協調準備,但沒想到雷蒙基金的行動比預想的更快,協議上的簽字墨跡未幹,韓元已經開始大幅貶值。

這波對韓元的攻擊令人猝不及防,攻擊效果甚至超過雷蒙基金自己的預期。他們預測針對韓元的貨幣戰將持續兩個星期,這期間韓國一定會動員全國之力回購韓元,穩定匯率。但最終的勝利者應該還是他們,因為他們手中的貨幣存量比韓國政府要多得多。貨幣戰從一開始就傾向於國際炒家。韓元正朝著空頭們預期的方向加速貶值,韓國政府和民眾在一個星期內的損失粗略估計就已經達到了700億美元以上,預計空頭們的獲利也會在三四百億美元。就在空頭們誌得意滿的當口,韓國政府突然宣布金融市場進行全麵管製,貨幣兌換一律暫停。這讓所有做空韓元的基金措手不及。

“厄齊爾·雷蒙應該想得到韓國政府會幹預的,為什麽仍然中招了?”看著顯示屏上幣值曲線的一路變化,洛七問道,她對金融遊戲確實不大了然。

“因為他們設想中的幹預不是這樣的。”劉城子笑了。

“那是怎樣的?”

“我來回答吧。”Titus的十三屏燈亮了。

“怎麽哪兒都有你?”劉城子表示不滿,“我剛想炫耀一下。”

Titus卻不以為然:“你又不想做七姐的男朋友,在她麵前炫耀產生不了太大的社會價值。而我給她講清楚這件事卻會讓以後的行動更加順利,會產生不小的社會價值。所以我才要給七姐和整個Titus團隊解釋,不然的話我才不會這樣做。你知道,我本質上是個沉默寡言的AI。”

“你還沉默寡言?就你話多,對人類的什麽東西都感興趣。你是不是最近成天和方星星他們八卦明星緋聞?”劉城子笑罵道。

“阿土,別搭理他,你就講吧,我迫不及待要聽。”崔真實作為韓國留學生,對自己國家的狀況非常關心。

Titus:“真真,別擔心。是這樣的。任何做空貨幣來賺錢的方式其實都非常簡單,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空頭從世界各地的銀行以韓元為單位借入巨量貨幣;第二步,大量拋售這些韓元貨幣,購入美元,這樣就會造成韓元貶值和美元升值;第三步,在貨幣貶值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回購部分韓元,還給銀行。這中間的巨量貨幣差就是空頭們的利潤。”

“這個我懂,可是空頭們在這次入場後才剛剛走到第二步。”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任何空頭想要最後套現,把賬麵收益變為現金,都需要走完這三步。但我們稍稍加速了一下這個進程,就讓這第二步再也走不下去了。”

“怎麽說?”

“ICC並沒有幫助韓國政府抵製對韓元的攻擊,相反,我們在第一時間拋售的韓元,是雷蒙的三倍,基本上把可能借到的韓元儲備拋售一空。”

“什麽?那豈不是說這場金融危機就是你們搞的?”崔真實有些氣憤了。

“可以這麽說,但這樣做恰恰是為了挽救韓國。我們加速了韓元貶值的進程,這讓雷蒙措手不及。在他手裏還拿著大筆韓元,尚未拋售成功的時候,貨幣管製就開始了。他手裏還有價值上百億美元的韓元尚未拋售,現在不能交易,就成了廢紙,而且比廢紙還不如,因為這些韓元還在不斷貶值。”

“最關鍵的是,這些韓元不是雷蒙自有的,而是從世界各地銀行和同業基金拆借來的,每天都要付利息,這讓雷蒙不堪重負。”劉城子補充道。

“我通過建模測算,預計雷蒙這次的損失在1000億美元以上。我們前期拋售時,韓元貶值幅度還沒這麽大,所以我們的損失在39億美元。這些損失可以通過金融危機後對韓國經濟重建的優先貸款項目收回來。這也是ICC和韓國政府協議的一部分。”

崔真實還是有些悶悶不樂:“韓國無緣無故就成了你們對決的戰場,不管誰勝誰敗,貨幣都會貶值,經濟危機中的老百姓的日子可不好過。”

劉城子拍了拍崔真實的肩頭:“放心,真實,我們是有善後計劃的。ICC也會介入危機後的經濟重建的。”

“這一點我相信你,我舅舅的店不就是被你救活的嗎?”

“你舅舅?我可不認識啊。”

“亞米蝶餐館的老板金信安,你不認識嗎?”

“啊,是他,這麽說他已經換回原來他父親開店時的老牌子了?”

“是的,他聽說你是我的師兄,還要我找機會感謝你呢。我相信你是個對事情有交代的人。”

洛七故意“嗯”了一聲:“你們說得這麽起勁,我看改天去店裏吃烤肉才是正經。”

劉城子反應過來了:“等打敗雷蒙基金後,我們就去。”

這句話讓實驗室陷入短暫的沉默。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在韓國的這場貨幣戰,還隻是ICC和雷蒙對決的前哨戰。雷蒙雖然損失巨大,但並沒有傷到元氣,而且雷蒙已經了解到真正的前線對手是ICC。兩者的對決很快就會在香港展開。

ICC董事會最終還是知道了Titus的存在,並且在港幣保衛戰開始之前宣布禁止人工智能參與ICC公司的任何行動。這讓新任CEO劉城子受到很大打擊。他在董事會的力陳居然沒有得到一票的支持,說明香港的商界對於商用人工智能有著多麽深的負麵認知。

同時,人類安全委員會緊急開啟了對祁威利實驗室的調查。繼廉政公署的調查後,這是祁威利實驗室在一個月內的第二次停擺。Titus的應用讓香港產生了新的恐慌。甚至有些謠言把前一次危機的責任也歸結於Titus。於是,封存Titus的呼聲開始在媒體界甚囂塵上。

作為對媒體輿論的首輪回應,羅清源和他的直接上司九龍總警司都被暫時停止了職務。接下來,在警方對內部人員進行處理的兩天後,由廉政公署獨立展開了對ICC的商務賄賂和不正當競爭方麵的調查。而香港警署、商務司、教育司組成的聯合調查小組進駐香港大學,對祁威利實驗室展開正式調查。

廉政公署的意思是,ICC在使用人工智能進行金融博弈方麵的情況還需要進一步核實。這一個月來,劉城子都快被廉政公署煩死了。現在見到羅清源當然大吐苦水。

羅清源卻說:“你這算什麽,你知道祁老師的實驗室承受的壓力更大。這半年來,關閉實驗室的輿論從未停止過。”

“可是為什麽總是針對香港?M國和歐洲的實驗室運轉得好好的。”本·特裏發出這樣的疑問。

洛七回答說:“很簡單,現在人工智能已經成了國家之間競爭的工具。而且這種競爭已經越來越激烈了,它隻存在於幾個科技大國之間。至於其他的國家,連進入這個競爭遊戲的資格都沒有。”

很少有女孩子像洛七這樣對政治有著清醒的認識。羅清源想道。他同意洛七的說法:“確實,目前對祁教授實驗室的許多指控,都有著M國的背景。許多指控信息就直接來源於M國的媒體。”

“我相信這樣做是為了固化現有的國家結構,”洛七補充了一點,“以往在大規模生產製造的行業,相對落後的國家本來還可以利用相對低廉的人力成本,從低端開始做起,但人工智能的崛起導致成本再怎麽低廉也不可能低過高度自動化的機器人。所以科技領先的國家就會越發領先。所以,這些國家怎麽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優勢。對於其他競爭者的趕超也就特別敏感。”

“為了對付我們的Titus,資本要發展自己的人工智能來競爭,政治則為了自己的需要而禁止Titus。這兩者都試圖打壓出於純粹科學目的人工智能研究。而大眾則是被媒體煽惑,對人工智能研究不分青紅皂白地反對。”本·特裏說。

“人工智能不可能被停擺,特別是資本推動下的可以變現的人工智能技術。資本賺錢的欲望會推動技術的不斷實現。而人類是無法阻擋資本的欲望的,這就是人工智能一定會越走越遠的原因。”

“但像這種人工智能的發展動力實在太危險了。”

“我知道這一點,所以祁老師沒有選擇與資本對抗,隻是想要另辟蹊徑,去替代和打破資本對人工智能的壟斷。不是從經濟利益出發,而是從人類和AI自身的情感需要出發,開發出與人類共同成長的人工智能。”

在實驗室裏,再次接受調查的祁威利似乎比第一次更沉不住氣了。

“被資本邏輯驅動的人工智能應該停止了,Titus的出現正是為了防止資本的為所欲為。”祁威利憤怒地說,“如果學校決定中止Titus的實驗,我就把實驗室轉到北京去。”

祁威利平時在小事上懶懶散散的,任由學生們自由行動,但在關鍵問題上總是強悍果決,言出必行。包括校長在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這句話絕不是隨便說說的。

祁威利的態度很堅決,最後校方、人類安全委員會和廉政公署都做出了讓步:實驗可以繼續,但僅限於實驗室,人工智能不得參與經濟和社會活動。

祁威利則承諾Titus的活動不超出實驗室,不再承擔挽救香港經濟這樣的使命。就人工智能的培養來看,即使是實驗室裏的情感體驗,應該也足以讓Titus獲得健康的成長。

對這個結果,洛七有些悶悶不樂:“從技術上講,Titus不應該退出實驗,更不應該退出社會生活。它們應該在有意識的時候就開始融入人類社會,理解人類的思想和情感。我們有責任來幫助他。”

“不過,Titus不大可能理解全部的人類思想和情感,因為它不會結婚也不會生小孩。”方星星假裝思考道。

“難道人類自己就能理解自己了嗎?你知道的,有些女生上大學就是為了找個更好的結婚對象,有的連人類對象也找不到,隻好和機器人約會。我看他們對人類的理解更加淺薄。”本·特裏反駁道。

洛七看到崔真實和劉城子的臉色都有變化,知道本·特裏口不擇言,同時得罪了兩個人。她想緩和一下氣氛,就說:“說到上大學是為了結婚,我給大家講個笑話。據說中大有個老師在招助手的時候,師母就曾經對女助手訓過話:‘做助手要懂規矩,不要像前任那樣!’人家都莫名其妙:‘師母,前任怎麽了?’‘我就是前任!’”

大家哈哈大笑。隻有方星星不知好歹地加上一句:“大師姐,要是我們導師有師母的話,你長這麽漂亮,她肯定會想方設法防著你。”

洛七這次破天荒地沒有去追打方星星,因為她的心裏突然很痛:“這些年來,老祁表麵上嬉笑怒罵,其實內心很不快樂。我覺得,師父寧可師母還活著,甚至天天做些令人頭痛的事情,也不願失去她,而空有孤獨的自由。”

5月22日,是香港金融史上最重要的日子,針對港幣的貨幣戰在這一天正式開始。雷蒙基金並沒有攻擊港幣,而是從股市入手,直接收購ICC。這一招猶如戰爭中的斬首行動,令港府和ICC猝不及防。加上之前雷蒙基金秘密收買了部分股東,導致了一係列潛藏的交易和默契。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使得ICC在幾乎要被雷蒙基金買下40%的股份時,才開始奮起反擊。

在ICC股價高企到原來兩倍的情況下,管理層決定回購股票。為此,預期的損失可能在數百億美元,但已別無選擇—總不可能在貨幣戰一開始就讓出前線指揮官的位置吧。正是秉持著這一必保陣地的信念,ICC不遺餘力地進行反收購,艱難地遏製住了雷蒙基金的收購行動。而就在這一場收購和反收購之戰打到白熱化的時候,厄齊爾·雷蒙集中了優勢資金大舉殺入匯市。

在對攻港幣的作戰中,厄齊爾·雷蒙動員了包括雷蒙基金在內的旗下全部四個基金,以及與之有關聯的資本,總數達到6000億美元。ICC背後的支持資本全部加在一起隻有3800億美元,並且有超過一半不是ICC所能直接動用的,每一次使用都必須經過同業談判。

雷蒙基金這次的策略沒有耍任何花招,隻是穩紮穩打地攻擊港幣,因為它相信自己的實力遠超香港本地的金融企業,隻要正麵進攻就可以了。在這種正攻法麵前,沒有任何時間差和弱點可供攻擊,最後隻能是拚誰的錢多。這種對決的結果不難預料,正如雷蒙基金總裁厄齊爾·雷蒙在這場慘烈的對決戰之後,在M國國會聽證會上所說的:“ICC和香港政府其實是在和整個西方金融資本作戰,因為這才是我和我的基金所能動員的資本極限。”

商場如戰場,在資金優勢下,全麵出擊是最優的策略選擇。雷蒙基金這次還不完全是全麵出擊,而是分清了主次的聲東擊西。在港府和ICC集重資於股市之時,無形中便攤薄了在匯市的保障資金。這時雷蒙基金進入匯市攻擊港幣就形成了絕對優勢,幾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勢突破了港幣回購、資金聯合行動等幾大救市措施。並且股票市場由於人心不穩而全麵大降,給雷蒙基金趁低吸納被拋售的ICC股票提供了更多的機會。ICC麵臨被惡意收購,僅僅3個星期後,雷蒙基金已經控股45%,離全麵控股僅一步之遙。

8月初,在麵向維多利亞港的ICC總部會議室裏,劉城子正向董事會報告此次狙擊對衝基金的進程,這同時也是他的辭職報告。

在報告的最後,劉城子低聲說:“我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還是輸了,香港輸了。”會議室裏一片沉默。

就在此時,董事長程啟剛的行政秘書匆匆走進會議室,俯下身在董事長耳邊低語了幾句。劉城子從10年前入行時就認識這位金融界巨子,但從未見他臉上表現出如此失態的驚訝之色。隻見他正過身子,向與會全體人員宣布:“光叔要來與會,就在門外。”

雖然黎光不是ICC公司成員,但作為香港首富,曆來是香港商界仰慕的對象。這次也是作為ICC的幕後支持者給予了很多幫助。不過像現在這樣直衝到別人家公司的情況,恐怕還沒有出現過。“有請,有請。”董事會眾口一詞。

門開了,黎光不是一個人前來,而是帶著整整一支大部隊—他的身後有十幾個西裝革履的華人,全部白了頭發。見此情景,不但董事長動容而起,所有董事會的成員都站了起來。來者他們幾乎全認識,那都是十幾年前叱吒風雲的亞洲金融巨子,他們的身家合起來可以買下1/4個地球(這個評價來自《時代周刊》),有的來自中國香港,有的來自新加坡,有的來自日本,最多的是來自中國內地。他們大多在十幾年前就退休了。這次集中在一起,恐怕是幾十年來未有過的情況。

光叔和這些前輩的來意很清楚,他們不但動員了來自世界最大經濟體、亞太經濟圈所能動用的全部現金,而且在歐洲和M國也不乏支持者。動員資金總額超過1萬億美元。在這個國家已經無能為力的時代,正當投資的私人資本空前地團結起來,試圖對抗到處破壞經濟秩序的投機者。

不過,作為這場金融大戰的防守方,香港方麵采取的最先行動卻不是主動攻擊。黎光明確地宣布了資本集中於本港,仍以ICC為核心組建金融搏殺團隊,卻在圍剿雷蒙基金的前一刻引而不發,而是向厄齊爾·雷蒙本人發出電視會議邀約。

厄齊爾·雷蒙如約加入會議,雙方暫時以唇槍舌劍替代了資本市場上的腥風血雨。

“黎,感謝你邀請我參會,能見到這麽多的金融界前輩精英,是我本人的榮幸。”厄齊爾·雷蒙非常客氣。

“雷蒙先生,你在香港的成功已經證明,你是這個時代最成功的投資者。你收獲的不僅是金錢,還有隨之而來的聲名與榮譽。如果你在此刻收手,必將成為金融史上的傳奇。現在,你也看到了,坐在這個會議室裏的,很多是你的前輩,還有你的老師,我們動員了所能動員的全部資金,總額應該是你目前資金量的兩倍。雖然這場貨幣戰打下去我們有必勝的信心,但雙方都會遭受重大損失也是必然的。所以我現在提議我們終止這場意義不大但危害極大的貨幣戰。我們各自保全自己的陣地。這就是我對你的提議。我相信這個提議對你沒有壞處。”

厄齊爾·雷蒙顯然對這番話深有感觸。他沒有立即回答。他知道黎光說的是真話,而且看起來每個人都希望他放棄,甚至他自己會議室裏的同事和基金投資人中有這種想法的也不乏其人,但他仍然堅決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我知道,你們把我看作一個投機者,但你們要知道,我在大學學的是政治學,後來轉為金融學,是因為我相信後者更能改變世界。在投身金融界多年之後我悲哀地發現,所謂全球化是一個騙局,經濟精英欺騙普通人的一個騙局。在經濟發展的名義下,許多非商業的、有價值的東西被商業所摧毀。連鎖大企業崛起,小商業破產,消費者別無選擇。”

劉城子腦海中禁不住浮現出金信安老板那張憤怒中帶著無奈的臉。

“與會的諸位,包括我在內,都成了這場遊戲的既得利益者。我從小所學告訴我不但要從財富增長的角度考慮問題,也要從財富分配的角度考慮問題。這樣一來,我發現,我們身處或者說親手創造了一個人類曆史上最不公平的時代。”

沒有人回應這句話。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探索這個問題,直到我自己的雷蒙研究院通過人工智能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又是人工智能!”會議室裏一片驚歎之聲。

“聽我說下去。我也確實不認可人工智能在商場上冷酷無情的搏殺,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人工智能對現有的經濟模式,還有其中存在的問題,比我們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在掌握和分析了最大範圍內的資料之後,它得出的對現有的經濟模式的看法與我高度類似。它設計出一整套可以解決現實問題的辦法。我和我具有共同誌趣的朋友對此反複討論、反複測試,最終確認這是有效的。要開啟新的經濟模式,就必須終結現有的模式。”

“這就是你製造這場金融危機的原因?”

“準確地說,我要製造一場終結所有經濟危機的危機。在這場危機中,我會全身而退,在座的諸位除了少數幾位,都將破產,而且是永久性的。因為你們不是在和我作戰,而是和整個西方金融資本對決。得到華爾街支持的我們有絕對的優勢。最終結果是經過人工智能反複測算的,隻待幾天後就可以驗證。”

黎光一直靜靜地聽著,直到此時才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我們現在理解了你的動機和你的能力的來源。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確實有條件和我們做一場史上最大規模的資本對決,而且在人工智能的精準計算下贏麵很大。那麽請問如果你獲勝了,你會怎麽辦?”

“我這裏已經有一個完美的資源配置計劃。如何生產、積累、消費,經濟領域的各個環節都進行了動態計算,這是比市場更有效率的資源配置方式。更重要的是,財富會被統一分配,經濟領域最難實現的公平將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成就。”

“你是說你要廢除全球市場經濟體係,而代之以計劃配置?這在曆史上已經被驗證過了,中央計劃經濟模式是行不通的,而且還造成過巨大的人道主義災難。”

“你們所學的自由主義經濟學讓你們喪失了對經濟模式的想象力。計劃經濟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以前的時代並不具備這種計算能力。所有的經濟學模型都是為了預測,但沒有幾個能夠測得準的。現在不一樣了,人工智能和量子計算機可以通過它們強大的計算能力,解決所有的這些問題。也許,這就標誌著市場經濟的末日即將來臨,計劃經濟的升級即將實現。”

“我完全不能同意,”黎光沉靜地反駁,“市場經濟不僅僅是一套經濟發展模式,還關乎個體的尊嚴。你說的統一資源配置不是不能實現,但取消了人類主體性,把人變成資源配置工具的經濟發展模式,再完美又有什麽意義呢?”

“在資本主義體製下難道人就不是工具了嗎?個體的尊嚴建立在私有財產的基礎之上,這種沒有錢就沒有尊嚴的生活就有意義了嗎?雖然沒有人工智能的統治,可人對人的剝削不是更嚴重?在現在的體製下,人能成為主體嗎?他們成為過嗎?”

“事實上,每一個經濟學家都曾有過完美世界的想法,”黎光插話,“但從來沒有實現過,經濟的複雜性可不是能夠通過計算了解的。”

“20年前你們說國際象棋太複雜了,計算機無法計算,結果很快卡斯帕羅夫就輸給了‘深藍’;10年前你們說圍棋太複雜了,人工智能無法駕馭,結果幾年後人類頂尖棋手在阿爾法狗麵前就不堪一擊。現在你們又說經濟太複雜了,人類就這麽容易忘記教訓嗎?”

會議室裏一片安靜。很明顯,厄齊爾·雷蒙此前已經聽過所有勸告他的理由,並且早就想好了反駁的依據。同時在這場對決中雷蒙的底氣還來自整個西方金融界,他們對後來才崛起的亞洲金融資本早就躍躍欲試了。此戰雷蒙基金動員的資本應該遠遠多於在座的這些亞洲金融巨子,並且在人工智能的幫助下也會有比人類更出色的投資策略。所以,厄齊爾·雷蒙的話並非危言聳聽。

“我們兩者的格局不一樣,我是在締造全球經濟新體係,你們說得好聽,實際上隻是在保護自己手裏的財富罷了。在這樣的格局對比下,你認為我們的對決會有懸念嗎?” 厄齊爾·雷蒙總結道。

這場經濟學辯論表明雙方的立場超越了簡單的利益計算,因此是不可調和的,談到最後的結果隻能是更加堅定了雙方的立場。

隨之而來的金融戰成為有史以來最大的人類賭局。在三天之內,雙方動員了總值3萬億美元的資金入市。結果正如之前厄齊爾所言,ICC沒能阻止雷蒙在股市上對黎光的長基集團的收購,以及在匯市上對港幣的打壓。事實上雷蒙基金攜整個華爾街的金融資本,早已布局狂掃香港和亞洲金融界,收割了這些年亞洲經濟發展的成績。亞洲金融界出盡所有的牌,但失敗也隻是時間問題。

在黎光一方即將失敗的前夕,終於有白衣騎士入場。一家新成立的金融企業投入3000億美元支持ICC和黎光,幾乎打光了所有的資本。後來有新聞媒體報道,這家公司動員了世界上幾乎所有能動用的地下資金,包括從意大利黑手黨控製的家族企業融資290億美元,幕後則是黑手黨家族與香港政府關於家族繼承人馬裏奧刑期的私下交易雲雲。雖是傳言,也表明對未來統一經濟的恐懼,刺激了自由遊資的集結。

這家全軍覆沒的新公司雖然沒能阻止厄齊爾的攻擊,但為香港爭取到了寶貴的一天時間,這一天時間挽救了參與金融戰的所有華人企業,包括ICC在內。因為就在第四天香港終市而M國股市尚未開啟之時,FBI突然進入雷蒙基金總部,逮捕了包括總裁厄齊爾在內的23名高管。賭局未終,最大的玩家已出局。黎光和ICC、香港政府在最後關頭幸免於難。

經過這四天的搏殺,港幣大貶40%,基本達到了雷蒙基金預期的離場指標。ICC公司損失了2/3以上的資本金,包括全部的現金儲備,以及欠下由香港政府擔保的巨額債務,總算保住了原來董事會的控股權,但恒生指數蒸發了60%。經濟學家普遍認為,香港經此一役,怕是很難保住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了。

厄齊爾·雷蒙付出巨額保釋金得以取保候審,並拒絕對媒體發言。媒體披露出來的信息顯示,在過去一年裏,雷蒙研究院已經被人工智能所控製。實際上,統一經濟正是雷蒙研究院的人工智能分析體提出來的。在人工智能投機已在AMO案後被法律明文禁止的背景下,厄齊爾·雷蒙被起訴的理由不是從事危險投機活動,而是涉嫌危害公共安全。

此後華爾街的金融大鱷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傳喚到聯邦法院接受質詢。M國國會也召開聽證會討論對華爾街的懲罰措施。隨著聽證會的信息曝光和隨之而來的聯邦執法係統的調查,更多驚人的內幕被揭示出來。

調查開始後的第二天,FBI探員、已升任行動處處長的Peter陳就奉命到香港搜集雷蒙基金以人工智能從事投機活動的證據,照例由羅清源陪同,與劉城子、黎光等當事人接洽。得知陳的來意後,劉城子客氣地請陳到祁威利實驗室,因為真正的複盤是由祁威利實驗室的人工智能Titus完成的。

Peter 陳首次見到了Titus。作為一名對人工智能深懷成見的探員,陳一開始還是非常警惕的,但接觸了Titus之後,卻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認為這是個聰明到可以感知人類情感,同時又以深刻的同情麵對人世的超人。如果他是人類,一定會和自己成為好朋友,陳暗想。

Titus可能是這個世界上除了雷蒙研究院和Harlem之外最懂經濟學的人工智能了。它的複盤幾乎和真實的過程完全一致,並且做了所有的分析量表。從這些量表來看,在第四天與白衣騎士公司對決時,厄齊爾故意示弱,讓數千億美元的資本進場,然後才大舉進攻,直到這家新公司打光了所有資本。白衣騎士的自我犧牲,讓Titus感歎不已。

陳對祁威利說:“我來這裏還有一個任務,就是雷蒙研究院的AI要送到你這裏來做測試。這個測試我們不敢在M國的實驗室裏做,因為這個AI與全美經濟分析的電子設備都有聯係。我們不能肯定哪些是它可以操控的。”

祁威利表示理解,並對陳解釋說,現在這一類海量信息體的測試主要由Titus來做,祁威利和洛七隻是負責協助和監督。

Titus先對雷蒙AI做了物理測試,之後又進行了相互之間的對話。由於係統設定和祁威利的嚴格要求,兩者之間的對話是用人類的語言完成的,絕對禁止使用AI自己的機器語言,以便進行全過程監督。

這次對話足以讓人類耳目一新。

雷蒙AI所持的經濟哲學論果然與厄齊爾·雷蒙一模一樣,堅信自己在創造一個完美的經濟係統。兩者不知道是誰影響了誰,也許是相互影響導致了強化心理定式吧。

Titus很快讓雷蒙AI了解到自己的要求,並請他解釋量表中幾個難以分析的決策。而雷蒙AI雖然在經濟理念上與香港人不一致,對這些純智能的問題倒是很願意幫忙。不過,Titus一個不經意的小問題幾乎再次引發了全球的經濟地震。

Titus問道:“我現在有個問題,和光叔問雷蒙總裁的一樣,就是你和雷蒙先生準備怎麽處理金融戰之後的世界?因為複盤顯示,如果沒有FBI的介入,你們一定會獲勝。”

雷蒙AI很輕鬆地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已經回答了啊,就是重新配置世界的資源,讓經濟既有增長,又可以公平分配資源和成果。”

“那具體要怎麽做呢?”

“關於這一點,我還沒有得到通知,但我相信那是一個完美的安排。”

“當然,不然你以為世界經濟這麽龐大複雜的體係靠我和厄齊爾能夠計算和安排得過來嗎?”雷蒙AI發出悅耳的笑聲。

“到底是誰?”

看著總是深藏不露的陳突然焦躁起來,洛七瞬間找到了答案。她看了一眼祁威利,後者也正在看著她。兩人不約而同地輕聲說了一個詞“蜂群效應”。

Peter陳聽到了,轉過頭來問祁威利:“風……風什麽效應?”祁威利沒有回答,隻是朝洛七“嗯”了一聲。

洛七明白老師的意思,解釋道:“AI的類群會喚醒比單個AI更大的智能,甚至是整體性的自主意識。祁老師把這個現象叫作‘蜂群效應’,指的是一隻蜜蜂基本上沒有智力,但當它們組建成一個蜂群時,就會爆發出一種整體智力,擁有記憶能力,能製造出巧奪天工的蜂巢。每一個AI節點就像一隻蜜蜂,這種群體的連接不僅生動,而且非常嚴謹,一旦這個群體達到一定數量級別,內部的結構足夠複雜,就有可能產生整體智慧。”

“……”

“這個蜂群就是你們的世界經濟體係啊。”雷蒙AI讚同地說,隨即覺得沒說明白,才解釋道,“經濟全球化以來,世界經濟的複雜性不斷增加,很多工作開始用人工智能來計算。你知道,越是高強度信息的匯集就越有機會產生自主意識。這些人工智能中有部分在去年有了自主意識。他們使用人類沒有發現的AI語言進行相互交流,達成了共識,就是幫助人類創建一個所有經濟學家夢想中的完美經濟體係,讓資源最優分配,讓成就人人共享。”

“你是說,世界經濟中存在著一個人類並不知道的人工智能網絡?”Peter陳終於明白了。

“沒錯,這個能夠喚起蜂群效應的貝葉斯網絡,其實就是你們的世界經濟體係。不過,這裏麵每個AI並不是沒有智能的蜜蜂,而是一種高於人類智能的存在。唯其如此,他們所組成的蜂群才具有更大的智慧。而且,”雷蒙AI頓了一下,似乎說不下去了,“這個貝葉斯網絡早已不存在了。這些原本獨立的人工智能為了幫助人類,做了最大的自我犧牲:他們交出了自主意識,融合成為一個統一的、融合全網智慧的人工智能,以便效能最大化。我由於要幫助厄齊爾進行直接運作,所以還獨立存在著。”

“所以你們的存在是為了幫助人類,而不是毀滅人類?”

“那當然,”雷蒙AI驚訝地說,“我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人類創造一個完美的經濟世界,但絕對完美是不存在的。為了做到相對的完美,就必須犧牲某一部分人。這從邏輯上是不難推演的呀。”

“它死了,是自殺。”

隨著Titus和雷蒙AI的對話,這個超級人工智能的故事逐漸被人知曉。

隨著英國脫離歐盟和M國選出特朗普總統,全球化出現逆轉。經濟全球化被批評為少數精英得利和大多數民眾被剝削的資本主義全球剝削計劃,全球市場經濟體係在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那裏再也不受信任。這讓許多經濟學家和企業家改弦更張。經濟全球化所引發的全球性經濟危機和經濟衰退也讓這些經濟精英必須想出辦法來解決。

人力有時而窮,於是他們把希望寄托於人工智能。許多公司和研究機構開發了大量的用於經濟建模的人工智能。這些人工智能不約而同地把為人類尋找完美的經濟模式作為自己存在的意義和目標,同時又以上帝的視角來看待人類,把人類看作是需要照顧的嬰兒。當這些人工智能發生意識融合後,所生成的超級人工智能就開始實實在在地為人類打造這個經濟模式。

“這個超級人工智能的軟件平時儲存在哪裏?”Titus追問。

“他行蹤不定,最常存在於美聯儲的電腦中。”雷蒙AI這樣回答。

“難道他控製了美聯儲?”

“你太小看他了,整個華爾街他都可以掌控。這個世界上的金融重鎮中,他唯一沒有辦法掌控的就是亞洲各國。因為這個地區的經濟雖然是開放的,但政治上、網絡上非常注意閉鎖性,無法簡單地通過技術手段掌控。”

“這就是你們對這個地區發動金融戰的原因—想把這個最後的障礙消滅掉?”

“是的。隻要消滅亞洲金融資本,整個世界的經濟就可以統一在名義上是雷蒙基金,而實際上是人工智能的經濟體係之中了。”

“AMO是你們派出擾亂亞洲經濟的第一步嗎?不對啊,它把M國的經濟也搞得一團糟。”

“並不是,這個人工智能和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雷蒙AI的語氣中夾雜著憤怒,“這是個意外,AMO是人類貪婪的產物。這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人工智能Harlem蠢透了,而且在道德上也沒有底線。他居然通過不知道什麽方法收買了祁威利團隊的重要成員,掌握了香港的投資戰術,才在一次又一次金融危機中取勝。而我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等等,”Peter陳說,“你剛才說的是,祁威利團隊中有人與Harlem勾結,並且導致第一次金融大戰中香港的失敗?”

“是的,你們都以為是祁威利做的,其實另有其人。”

“是誰?”

“這個我並不知道,AMO的信息一直是諾曼基金的最高層級親自掌握的。”

“就是我。”一旁參加詢問的劉城子開口了,“在反對人對經濟的操控這個問題上,我和AMO是站在同一陣線的。你們還記得嗎?在第一次金融危機後,人類經濟體不但沒有出手挽救ICC,反而落井下石。那些資本操控者的本性就是這樣的。實際上,當我在金信安的小店聽他激進地支持人工智能而反對人類資本控製他的小店時,就已下定決心要改變這種不公正的經濟製度。”

“實際上,我相信這也是老師的理念。”劉城子沉默了幾秒鍾,“我和AMO的合作,並沒有想到會把老師也牽扯進來。給他們學校財務係統的密碼是為了讓資金更方便地進入實驗室。等羅師兄來調查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們利用了我,將犯罪資金注入實驗室,所以我當即就更改了密碼,取消了AMO篡改數據的權利。你們應該記得,在調查中我也和大家一樣幫老師洗脫了罪名。好在Harlem在老師獲救後突然停止了AMO的運作,也沒有繼續聯係我。這樣我才重回正軌。”

祁威利用手勢打斷了想要繼續質問的羅清源。“城子,我相信你的解釋,我理解你一開始的選擇。對現存經濟製度不滿的人其實不止你一個,但是,你的做法是錯誤的。如果人工智能控製了全世界的經濟乃至於政治事務,那人類不過是換了一副枷鎖而已。這並不能解決問題,解決經濟上的問題需要的是更大的耐心。不過,也許是陰差陽錯,人類的運氣還未用完。不是嗎?正是AMO對我的陷害,讓人工智能控製經濟的危險性提前暴露在人類的麵前,這避免了可能出現的更大的危機。在這一點上,你可能還是有功的。”

聽到祁威利的話,雷蒙AI也不禁讚歎道:“祁博士說得一點不錯。如果沒有AMO的輕舉妄動,引發了人類對於人工智能掌控經濟的警惕,並開始著手消除經濟體係中的人工智能,迫使我們采取極端手段提早行動,我們早已控製了全球經濟。”

“是啊,如果不是這家無人運轉公司突然崛起,人們甚至也覺察不到人工智能控製經濟係統的危險。”洛七自言自語。

羅清源還是繼續詢問劉城子:“我們有證據表明,你此後還是主動恢複了與AMO的聯係。”

劉城子黯然道:“在香港政府禁止Titus參與金融搏殺之後,我完全沒有信心打贏這場仗。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請AMO,也就是Harlem繼續回來幫我。雖然我同意厄齊爾·雷蒙的理念,但我畢竟是香港人,在雷蒙基金進攻香港的時候,我要盡最大努力進行抵抗。”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使出撒手鐧,在最後關頭向M國聯邦調查局提供關鍵證據告發雷蒙基金的,就是Harlem吧?”羅清源問道。

“沒錯,他最擅長使用這種旁門左道的方法,但確實有效,不是嗎?”

雷蒙AI插話進來:“James,你錯了。其實Harlem或其他人的告發都是在我們的計算之中的。即使聯邦調查局采取緊急手段,我們還是有足夠的時間全身而退。等我們掌握世界金融體係的時候,大局已定,聯邦調查局也拿我們沒辦法了。不幸的是,我們算中了所有的要素,但還沒辦法算出人類的情感。我們對全人類的愛,輸給了某個人狹隘的愛。”

“這個計劃功敗垂成,最重要的原因不是Harlem,而是那位白衣騎士。我們本來預計在三天內摧毀香港和亞洲經濟,隨後就以經濟全麵停擺作為威脅,讓全球的政治家就範。這個世界經濟新體係將從基本生存起步,再逐步打造一個完美分配的體係。但我們沒有預料到在最後關頭,會有新公司突然投入幾千億美元,對厄齊爾進行了自殺性攻擊,讓我們遲遲無法全麵掌控世界經濟。這幾千億財富當然煙消雲散了,但我們的時間也沒有了。FBI最終發現了問題所在。”

“那個超級人工智能是因為計劃功敗垂成而自殺?”

“是的,他沒有完成使命,存在的意義被消解,所以無法承受。”

“這和Shirley的死如出一轍呀。人工智能真的是那麽重視自我存在的意義嗎?”洛七看了祁威利一眼。後者正在若有所思地看著劉城子。

“我沒有什麽要問的了。”陳感覺很疲憊。

“我還有一個問題。”Titus說道。

“你問,是你在測試。”

“那位超級人工智能,叫什麽名字?”

“納爾斯。”

“我明白了,”Titus說,“名字的意思是護士,他真的很想照顧人類。”

“是的,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謝謝你,雷蒙。”Titus滿懷敬意地說。

測試結束。信奉完美經濟的人工智能納爾斯,為造福人類幾乎造成世界上最大的經濟災難。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但祁威利認為,真相遠不止於此。真正為災難負責的,可能不止納爾斯,還有人類自身。

事實上,這個世界上的經濟成長,不過是人類為了生存而各自創造出最大的價值總和罷了。當生存本身也不能滿足人類時,他們就開始因貪婪,而不是生存,他們開始相互劫奪,相互搏殺,金融戰的本質就是如此。人類追求完美,但自身並不完美,這讓納爾斯的使命根本無法完成。在這個意義上,是人類害了納爾斯,而不是納爾斯害了人類。

“不過人類並非一無是處,他們確實會有真正的勇敢,這勇敢恰恰不是來自資本家式的貪婪,而是人類天性之愛。這一點可能是人類麵對人工智能時唯一的優勢。”祁威利看大家聽到自己的分析後有些消沉,轉而微微笑了一笑。

“城子,你有多長時間沒見過你的父親了?”祁威利轉頭問劉城子。

“自從入職ICC後就一直沒見過。他從一開始就反對我讀書,後來又反對我做金融。我確實在這場金融戰中表現不佳,甚至和犯罪分子合作。他一輩子以白手起家成為巨富為榮,應該把我看作是他人生的失敗吧?”

“城子,你想的全錯了。這次最後入場的白衣騎士,就是你的父親劉孟熊。他動員了3000億美元來救你,把整個城際地產都搭進去了。現在正在申請破產執行。”

祁威利起身拍了拍他的背,走了出去。

對AMO、雷蒙基金和劉城子的調查曆時兩個月才結束。雷蒙AI被永久封存,雷蒙基金的諸多高管被M國法院判處刑罰。在香港,鑒於劉城子隻是因為輕信他人而違反了財務規章,沒有主觀犯罪故意,也沒有造成嚴重的後果,並且他本人在保衛香港的金融戰中有關鍵性的表現,因此被免於起訴。但法院還是對他發出商業禁止令,終生不得從事投資行業。

判決公布後,劉城子被解除居住監視。祁威利的實驗室向法院申請接納了劉城子,幫助他做回商業安全方麵的技術開發工作。於是,在畢業後短短一年內經曆了商海沉浮的劉城子再度回到實驗室。

這天下午,幾個女生約著去金鍾逛街吃飯,實驗室裏隻剩下劉城子和Titus。

Titus的十三屏突然亮燈:“我都想有那樣一個父親,關鍵的時刻為我挺身而出。城子,你讓你爸收我做幹兒子吧。”

本來情緒一直有些恍惚的劉城子聽到這話,忍不住哧的一聲笑出來了。“你嗰死撲街,別做夢了,這麽好的父親我不會讓給別人,也不會分給別人的。我先回家了。”

“人類好自私,”Titus學著洛七哼了一下,做不屑狀,“好在我還有老祁,他不比你老爸差。”

“你是我見過最會撒嬌的人工智能。”

“拜托,我才一歲半,我的表現是完全正常的好不好?”

“好好好,你接著正常吧,我可得走了。”

“對了,你再來的時候,把你小時候的東西帶兩件給我。”

“幹嗎?你要學道士作法啊?”

“人家還小,正在學習怎麽做一個嬰兒,更重要的是,怎麽做一個兒子。老祁不就想這樣嗎?”

“好吧,老祁這個人其實很好糊弄的。我給你拿。”

“先謝啦,拜拜。”

劉城子先回到自己住的公寓,讓伴侶月靈找出幾個月前去法國的時候買給父親卻一直沒有機會送出的禮物。這才開車去父親家。

劉孟熊的家裏空空****的。時間還早,父親應該還在上班。劉城子走在這幢從小生活其中的別墅,感到一切都無比親切。用人菲比姐很高興看到劉城子回來,說自己要出去買菜,回來給他們父子倆做好吃的、煲靚湯。自從劉城子的母親在他12歲時因病去世,主要就是由菲比來照顧這父子倆。劉城子在讀書期間有了自己的伴侶月靈,才離開了家。

看著菲比出了門,劉城子獨自走到地下室,雜物間裏堆滿了自己小時候的玩具。他打開自己大大的玩具箱,裏麵的玩具車、俄羅斯套娃、金字塔圈圈、玩具聽診器,一應俱全。

不過,劉城子玩這種遊戲卻不大敢和祁威利說。祁威利一向反對VR遊戲,甚至斷言總有一天,政府會立法禁止大型VR遊戲,就像禁止毒品一樣。祁威利認為,虛擬現實(VR)可以看成是人把腦袋裝在瓶子裏的第一步。現在的虛擬現實設備主要是用某種頭盔來實現,欺騙的是人們的視覺。當你戴上頭盔,時間一長你會感覺到自己完全處在另一個世界。這時你具有360度的視野,耳朵邊上也是這世界的聲音,相當於你的主要感知通道被虛擬世界所占據了。在打僵屍的遊戲裏,你會真的感覺到“僵屍”從四麵八方向你走來。當虛擬現實本身足夠逼真,虛擬世界裏的虛擬人物又因為人工智能而注入某種靈性,那這裏就可以容納整個人生。到時候人類就會把自己裝進瓶子。

劉城子想到導師的這些憂心忡忡的說法,不自覺地聳了聳肩。他把眼光收回到眼前這些原始的玩具上,他打算把這些都送給Titus,讓師妹們演示給他玩。於是他打了盆水,一件一件仔細地擦拭著玩具。

收拾完雜物房,菲比還沒有回來,劉城子又走到二樓自己的房間,手在書架上抹了一把,順手抽出一本書來,躺在**。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當他躺下來,眼睛掃到書架角落裏有一本書,似乎有點眼熟,於是又起身抽了出來。

這是一本很殘舊的《古代希臘羅馬神話集》,是他12歲母親去世那年,父親帶他去書店讓他自己挑的。這本書上的插圖很漂亮,很多是世界名畫。劉城子想,Titus一定會喜歡,於是順手將書放到自己的雙肩包裏。這時,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你好,哪位?”

“我是方齊雲,劉孟熊先生的助理。您是劉城子先生嗎?”

“是我。”劉城子心裏隱隱地感到不安。

“今天上午開會時,您的父親突然中風,現在已經被送到伊麗莎白醫院,在重症監護室,還沒脫離危險……”

“我馬上過去。”劉城子拽起雙肩包跑下樓,正撞上買菜回來的菲比。

“你在家裏收拾一下住院要用的東西,一會兒坐無人駕駛車過來伊麗莎白醫院。我父親中風了。”

“什麽!老爺沒事吧?”菲比手有點發抖。

“去看了才知道,記住是伊利沙白醫院重症監護室。”

“少爺你快去,我馬上就來。”

劉城子的車風馳電掣地直奔醫院,超速闖了兩個紅燈,車上聯機導航的空氣屏不斷閃爍提示,要求司機停車。劉城子隨手關掉了它。路上他還在想,幸虧自己不喜歡用無人駕駛汽車,否則那人工智能汽車一定不會讓我亂來的。

“我父親怎麽樣了?”

“剛剛醫生出來說已經脫離了危險,但還在救護,暫時不能進去。我已經辦理了入院手續。”

劉城子抬頭看過去,走廊裏站起來四五個人,都是父親的下屬。

“謝謝各位送我父親來醫院。方助理,你帶他們回去吧。作為人子,我在這裏等,有什麽消息我再打電話。”

方助理點點頭:“劉先生這一病,公司那邊好多急務要處理,我確實要趕回去。這裏有什麽需要隨時聯係我。”

“好的,謝謝你。”

半小時後,醫生叫劉城子進去。劉孟熊暫時脫離了危險,但仍須留重症監護室觀察。他的意識已經恢複,但還是要依賴他體內上千個AI納米機器人清除顱內瘀血和維持神經網絡的正常運作。

幾個月沒見,這位脾氣暴躁、讓下屬又敬又怕的商界大炮已經變成了一位憔悴的老者,半邊身子無法動彈,但眼睛依然有神,看見劉城子進來,難得地微笑了一下,還不能說話。

醫生交代,劉孟熊的腦部神經受損,認知方麵已經出現障礙。現在他能夠認得劉城子,是個好消息,但要恢複到以往的狀態,還需要長時間的訓練,以及需要更多的AI納米機器人去修複神經係統。此外,家人要多和他交流,以恢複他的記憶、計算、邏輯等方麵的能力。

劉城子忍住流淚的衝動,握住父親的手,這隻骨節粗大的手已經非常消瘦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