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資本

2031年在人類的感覺中似乎到來得很快,這也許是因為過去的2030年發生了太多重要到殺死時間的事件。

而對於祁威利團隊來說,2031年有些流年不利,就在新年第一天,實驗室著火了。

因為剛剛聽說了魯特教授死於電腦電源爆炸,發現火災時實驗室裏驚慌失措,宛如世界末日。最終發現這不過是在實驗室多台設備進行無線化布線時,出現了易熔點線路交叉布線這樣低級的失誤,導致實驗室裏的高溫加熱裝置突破溫度極限,引燃了恰好放在旁邊的打印紙。這是人為操作失誤,而不是有目的的縱火,而且隻是燒掉了幾頁紙,沒有造成其他任何傷害。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

“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實驗室裏熱東西吃!”祁威利嗬斥道。

女生們隻是吐了吐舌頭,男生做沉痛狀但沒有人當真。教授給了他們太多自由,除了在學術上嚴格要求外,祁威利從來沒有因為其他事罵過學生。整個團隊相處得像一家人,祁威利就像一個不合格的家長,經常被“班主任”,也就是學院院長因為學生的問題找去訓話。這次嗬斥也是在被院長談話後回到實驗室裏發出的。學生並沒有害怕,因為早知道導師會為他們攬下這個小小的責任。

唯有洛七瞪起了眼睛,向師弟師妹們說道:“聽到老祁說話了沒?別不當回事!現在實驗室這麽敏感,多少雙眼睛看著,出了什麽事都是大事。不能像以前那樣散漫了,知道嗎?以後誰要是帶東西到實驗室吃,看我不把東西扔出去。別怪我沒說過。”

這時的團隊成員才認真地回應:“好好好,沒問題。”

“師姐別生氣,我不帶就是了嘛。”方星星就是帶飯最多的人,而且除了會撒嬌外,做飯的花樣多得不得了,還曾經為了給男朋友做鍋包肉而修改過實驗室裏的高溫導熱器布線。這次的布線問題十有八九也是因為此前做菜布的線忘記還原導致的。

幸虧有洛七這個心直口快的大師姐,否則這幫家夥還不上天了?祁威利暗暗想。

不過,祁威利還是低估了“這幫家夥”。就在他轉身去校長辦公室的當口,八卦的對象又轉到他身上。這是八卦的鐵律—誰不在場,誰就會成為眾人八卦的對象。

方星星看著祁威利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後:“哎,你們說老師去校長那裏會不會挨批啊?”

“挨批是肯定的,不過應該沒什麽大問題。”洛七很肯定。

“對啊,其實老祁還吃過我做的菜,還誇好吃呢。現在又這麽嚴肅地訓人。”方星星做委屈狀。

洛七嗬斥道:“星星小姐,真不知道你上學來是為了做學問還是來過家家的。”

方星星吐了吐舌頭:“師姐不要訓我嘛,我是來好好學習的。要說為了結婚上大學,那可不是我喲!”

崔真實從不諱言當初上首爾大學的目的正是為了找個金龜婿,這在韓國也算是一種傳統了。不過在和前男友分手之後,她心灰意冷,這才轉投香港大學讀研的。聽到方星星這麽說,她沒有接話,而是轉身走開了。

方星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又不好馬上追上去道歉,這樣又太著痕跡,隻好吐著舌頭溜回自己的位置上。

實驗室團隊成員在來香港之前都是各自領域的最好的學生,像洛七這樣的博士生甚至入學前已經是專家級別的,不免都有些桀驁不馴。除了在學術上,其他方麵也經常因為聰明過頭而搞出一些事情,私改實驗室電路不過是小意思。

今天的實驗室,這些過度聰明的學生幾乎都在場。隻有劉城子因為忙於找工作沒有出現。除了洛七,這裏就他最有個性,除了導師和師姐,他不把其他人放眼裏。不過,這兩個最有個性的學生,這一年都有可能離開實驗室。

劉城子和洛七今年春天同期畢業,但畢業後的選擇截然不同。一直在學校就讀的洛七在祁威利的爭取下,成為學校的助研(Research Assistant),估計一年後會轉為助教(Teaching Assistant),並可以自己組建團隊,算是正式走上了學術的道路。而本來就在證券公司工作五年後才讀博士的劉城子則做出了本港人認為最天經地義的職業選擇—進入一家金融企業ICC做了金融分析員和項目經理,用人工智能算法進行賬麵操作,分析風險和進行投資。

要進入金融業並不需要博士學位,事實上大多數本港學生都會選擇在本科畢業的時候進入金融企業。劉城子如果想進公司的話,甚至連大學都不需要讀。他的父親,香港城際集團的老總劉孟熊,在劉城子18歲後幾乎每年都在勸說他進入家族企業,但都會被劉城子以學業未完成為由斷然拒絕。最終兩人達成妥協,劉城子可以繼續求學,但不能遠離家族企業,隻能在香港就讀。

劉孟熊本來想兒子大學畢業後就會到企業效力,沒想到劉城子大學畢業後轉投了一家證券基金,五年後已經做到高級管理人員。又在職業生涯最春風得意時辭職去讀生物化學門類下的人工智能博士。現在終於畢業了,卻又選擇了和家族房地產事業毫不相幹的一家金融公司。這讓劉孟熊生氣了半天,但隨後還是像以往那樣,不得不尊重兒子的選擇。由於在每件事、包括為劉城子選擇終身伴侶等問題上都有分歧,父子的關係一直很不融洽。

劉城子再次投身金融業的時候,恰值整個國際金融業的數據化、智能化和國際化的三大升級行將完成。這次曆經10年的產業升級雖然短期內造成了投資市場的震**和一大波跟不上形勢的金融從業者失業,但人們對這次升級的長遠效果卻充滿期待。像劉城子這樣對金融業和人工智能產業都有所了解的知識精英普遍認為,由人工智能進行的數據計算,可以最合理地選擇投資對象和金額,得到最優的投資效果,從而促進這個世界整體效率達到帕累托最優,最終會消滅貧困,為人類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由於此前的商業履曆,劉城子畢業後就被聘請為公司的高級項目經理,並接了兩個投資項目,一個是投資中國甘肅省西部的電網改造,另一個是菲律賓棉蘭老島的貧民區升級改造工程,都取得了相當的成功,投資企業很快收回成本,那兩個地方的民生狀況也得到了極大改善。在後期評估中,公司高層普遍認為,這個模式被複製到其他地區應該也沒有問題。照此會讓許多原本貧困的地區繁榮起來,這就是商業的威力。

劉城子在去兩地考察投資項目的時候,隱隱有了不安的感覺。他在這兩個案子上投入了大量精力,也到內地出差多次。幾次目睹項目的當地執行人提出的建議被人工智能係統否決,後來證明人工智能做出的決定都是正確的。人工智能投資係統固然精準而高效,但經過這次大規模的升級改造,全球金融界基本上已經高度依賴人工智能投資係統、人工智能評估係統和人工智能分析係統。如果這套係統本身生長出自主意識的話,會不會掌控全球的經濟體係?經曆了Shirley自殺和魯特謀殺案之後,劉城子決意要防範人工智能在經濟應用中的風險。

從試用期開始到被最快速度地聘請為高級項目經理,劉城子就人工智能應用風險向公司高層不止一次提過正式報告,但都被忽視。人工智能的應用所帶來的商業利潤回報太有**力了。和香港的其他同行一樣,ICC公司幾乎所有的高管和股東都拒絕正視這種風險的存在。

直到同在一棟樓辦公的香港前線集團經曆了毀滅性的投資失敗,人們才開始訝異為什麽沒有早發現這些風險。

前線集團是香港最大的金融投資企業之一,在過去5年的亞洲中西部和印度洋、西太平洋國家基礎設施擴張建設的過程中受益頗豐。今年卻因一場“成功”的海外資產收購而遭遇了滅頂之災。

其實這“成功”也得來不易。由於人工智能的廣泛應用,電子元件製造所必需的稀缺金屬價格一漲再漲。世界範圍內的銅礦和稀缺金屬礦成為越來越搶手的標的,收購價格也一路攀升。不過有個共同點,就是收購方都是來自名為中國香港,實際身份為內地的大型金融和製造企業。而被收購的標的—各大稀缺金屬礦雖分布於亞非的廣闊地域,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的真正擁有者,也就是大股東,均非本國人,而是M國人或日本人。事實上,華爾街在十年前即斥巨資收購了這批礦業。他們的本意不在於賣出個好價錢,而是要壟斷電子元件的原材料市場。

華爾街是整個西方金融資本的象征。金融資本的精準布局當然來自投資機構更早地應用了人工智能係統,因而做出了精準的長期投資。但這樣做的結果也是過早地固化了世界金融格局和製造業格局。當後起的金融巨頭和製造業大國試圖奪回原材料的控製權和定價權的時候,對固化格局的衝擊和原有既得利益者的反擊就都是不可避免的了。華爾街的優勢在於完美的投資和應對策略,而後起的金融資本和製造業的後盾則是強大的國家。

在一些新興的製造業大國的支持下,前線集團在全球購礦,其出價令CEO們無法拒絕。而一旦管理層表示拒絕,則在公開市場上收購股票的淩厲行動就會展開。在購礦的過程中,前線集團的資本似乎源源不竭,並且成功收購了多家礦企。

但在收購巴西稀缺金屬礦和銅礦的過程中出現了意外,前線集團先期以142億美元邀約收購,在被管理層和董事會拒絕後,先後投入205億美元進行公開股票市場收購,並一度持有超過37%的股票,再加上其他股東中的共同行動者,已經超過全股的一半以上,投票改組董事會後,已經將這家礦企納入囊中。

這場靠投資人的勇敢和國家的支持所帶來的成功收購在兩個星期內就被反轉。由於持有礦企股份的不止一個華爾街金融大鱷,他們在礦企被中國的港資企業收購後就失去了控製權。這讓他們在電子元件原材料壟斷定價的堡壘上現出了一條不小的裂縫。這可比一家企業的得失重要得多。這些巨頭緊急會商對策,決意要進行不惜代價的反收購,於是成立了金融史上第一家完全由人工智能係統操作的公司“人工智能大師組”(AMO)。

這家無人運轉公司自主進行了策略比較,發現反收購代價巨大,在對手的背後是世界新興經濟強國的情況下難有勝算。於是轉而收購這家礦企周邊的港口、橋梁、道路和成片土地的開發權。

在收購之後做什麽呢?什麽也不做,就閑置在那裏。這樣一來,大型施工設備運不進去,開采的礦產運不出來,這家大型稀缺金屬礦就會因配套不足而成為一個廢礦。這個策略馬上就被實施了,臨時組成的收購集團僅僅以87億美元就收購了這家礦企周邊的所有基礎設施開發權,並讓礦山無法運轉。

前線集團在收購成功後才發現自己的巨額資金打了水漂,而且由於使用了杠杆融資,這些資金中有不少是來自銀行和其他投行的同業拆借,每天的利息高得嚇人。前線集團無法在短時間內籌集資金補上缺口。而且因投資規則所限,國家對此也無能為力。此時這家人工智能公司AMO已在香港注冊了正式的公司,反過來以低價強行收購了前線集團,並且再度控製了稀缺金屬礦,重回行業中的壟斷地位。

人工智能公司AMO憑借出人意料的收購策略,取得了令人目瞪口呆的成功,這讓所有的投資人膽寒。而且這家公司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通過各種合法或非法但無法查出的手段,迅速成為電子元件業的領頭羊,此後更從本行業的縱向壟斷擴展為蔓延至其他行業的橫向壟斷,並且成功挫敗了所有針對它的商業反壟斷調查和各種陰謀詭計,儼然要在全球建立一個隻有一間公司的經濟體係。

最後是由國際貨幣金融組織中的反經濟危機調查機構聯合各國政府,經過艱苦的談判,以技術手段強行停止了這家公司的運行。由此造成的損失由各國政府、華爾街銀行巨頭們和此前設置了經濟危機險的保險公司來承擔。因為AMO的清盤涉及其成千上萬家旗下的企業,如果這些企業不能得到妥善處置,很容易釀成遍及全球的經濟危機。

ICC旗下有本港最大的金融保險企業,對於這次反人工智能行動的賠償責無旁貸。劉城子就被分配在這個理賠小組中。作為金融分析軟件和人工智能的雙料研發者,他不知道應該為人工智能幾乎控製了人類經濟命脈而驚歎,還是驚懼。當他第一個出麵與這家瀕臨破產的企業主談判時,馬上就為他上了一課。

“劉先生是吧,請進。”

“金信安先生,您好。”

這是AMO旗下最有名的鴻記飲食連鎖店中的一家分店。店老板金信安是韓國裔,但已經是第二代香港人了。他打理的這家鴻記分店,原來也是香港的老字號品牌,後來被連鎖企業收購後就打上了鴻記的牌子。在人工智能資本擴張過程中,整家連鎖企業又被AMO收購。現在,隨著AMO的清盤,鴻記又獨立出來,但資金鏈出現了不可解決的斷裂,沒有銀行願意給這些前AMO品牌貸款。因此鴻記品牌旗下所有的連鎖分店都陷入了困境。

金信安在10年前加盟了這家連鎖企業,現在麵臨客源減少、租金上漲、銀行拒貸、總店經營混亂的問題,從上個月已開始負債經營。如果不是指望政府和保險公司能夠提供一筆資金支持分店渡過難關,金信安早就關了這家店並退出加盟,以求止損。

“金先生,根據政府和ICC會商決定的理賠和補償計劃,最新的賠付標準已經出台。您這家店需要提供本年度的經營賬目,以便我們根據標準進行賠付。”劉城子的助手米蘭,是一個職業女性,卻有著溫婉的笑容。

“好的,先坐。”金信安招呼劉城子一行三人坐下,並泡上一壺工夫茶,“這可是上好的烏龍茶,喝工夫茶的好料子。”

米蘭忙推謝:“金經理,謝謝,不要忙了。我們可以開始檢視賬本嗎?”

“我已經準備好了。”金信安將一堆紙質賬本拿到工作台上,同時打開了記載電子賬本的電腦。劉城子讓米蘭和跟隨來的會計人員進行查驗,不到半個小時就發現了問題。

“金先生,今年8月份你電腦記錄的賬目是虧損的,但根據先前查驗的銀行賬目,你當時的銀行賬目顯示還是賺錢的。這是怎麽回事?”劉城子問道。

“劉先生,米小姐,我並沒有做假賬,我知道法律。”金信安不慌不忙地將電腦調到當期賬目,賬目確實是虧損的,但有另外一筆額外資金的補充,沒有走經營賬,而是直接轉到金信安的銀行戶頭。“這筆錢是AMO以支持商業老字號的名義付給我們的。”

“AMO在收購項目之前三個月給你們這筆錢,目的是什麽?”

“這沒什麽不能說的,他們想讓我們的店維持下去,但希望我們經營上稍微放鬆一點,不準賺錢。如果賺了錢就沒有這筆錢。你要知道,這筆錢是我們這家小店可能賺的錢的兩倍還不止。”

“你能說出他們這樣做的原因嗎?”

“當時不知道,還簽了保密協議,為了賺錢也不敢多問。現在看起來他們是為了低價收購整個鴻記連鎖企業,所以想辦法讓每家分店都不賺錢。這樣他們收購的價錢可以壓得很低。在收購成功後,馬上進行分店改造,提升利潤。”

“你不知道這樣做是違反商業倫理的嗎?”

“但這樣做並不違反法律。”

“是的,AMO所有的生意都是這樣,在不違法的前提下,完全是突破道德底線進行經營。他們所謂的強大競爭力,無非是這些精確計算後的最優策略。”

“不違法就好了。至於其他的商業倫理,我們隻是小角色,還想不到這層。我們隻是想把這家店維持下去而已。”

“AMO收購成功之後,你們又重新開始賺錢了嗎?”

“是啊,”說到這個話題,金信安的眼睛一亮,“我從來沒有想過,人工智能設計出來的小店竟然可以如此明亮、高效、整潔和方便。”

“你是說你們被收購後每家分店都進行了整體改造?”

“是的,而且不用我們出一分錢。你來看,”金信安把劉城子和米蘭拉到已經封閉的店麵位置,“你看,傳統的飲食店裏,顧客和員工都擠來擠去,現在已經有了最優的路線,讓上菜和撤菜的時間每次都至少節省了10秒鍾。這麽多人加起來,要節省多少時間?這些時間又能用來多賺多少錢?”

“是這樣啊,確實了不起。”米蘭禁不住讚了一句。

“不僅如此,人工智能已經為這家分店計算出這些細節:可能停留和駐足的人群是什麽人?他們喜愛的鹹辣等口味如何?平均用餐的時間是多少?桌椅如何擺放最具容納力?對桌之間的距離多少可以使人舒適地用餐,同時又在用完餐之後不想停留,盡快離去以便為下一位顧客留出位置?”

“人工智能竟然可以對小店的所有細節進行打理。”劉城子不禁對這家小店刮目相看。

“當然,這麽高的效率,現在每家分店提交的利潤也比以往增加了一倍。”

事實證明,人工智能確實比人類更會做生意。劉城子暗暗想到。但他說出的是另外一番話:“可是,我還是不能讚同你的做法。你們為什麽要配合AI,欺騙原來的連鎖企業?”

金信安沉默了片刻,說:“對於我們來說,服從那個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連鎖企業董事會的決策,和服從一個無法見到的AI的決策,有什麽不同嗎?”

劉城子沒有想到這一層,是啊,人對人的剝削,和人工智能對人的剝削,有什麽不同?難道奴役也有性質的差別嗎?這次他和米蘭來的路上正好遇到失業出租汽車司機的抗議遊行,他們的工作因為出租汽車公司大規模推行無人駕駛汽車和政府修建磁化道路係統,而永久地失去了。不過,雖然搶走他們工作的是無人駕駛技術,但由此節省的成本和創造的利潤不還是進了人類資本家的口袋嗎?

金信安繼續慷慨激昂地發表意見,打斷了劉城子的思路:“這幾十年來,號稱國際巨頭的連鎖企業,還有不斷上漲的房租,消滅了多少家小店?那些小店都不是一塊平展展的招牌,招牌後麵是活生生的一家人啊。你以為我們從自由的店主變成為大品牌打工的工人,就那麽心甘情願嗎?”

“所以你們對於連鎖品牌其實並無忠誠度?”米蘭謹慎地詢問了一句。

“我們隻想賺錢、養家糊口。實際上鴻記正是從我這裏把我父親原來經營了幾十年的店給盤走的,最後連名字也不允許我們留下。”

“……”

“說實話,當我放鬆經營,讓店麵做不下去的時候,心裏別提多痛快了,何況還有相當於兩倍利潤的補償。我曾經想過,即使沒有補償,我也願意讓這個連鎖品牌倒閉掉。”金信安說著說著,眼圈已經發紅。

“金老板,”劉城子不自覺地換了一個稱呼,估計在老店被鴻記品牌收購之前,來店裏的客人都會這樣叫他吧,而不是現在的“金經理”,“我現在理解你的做法了。如果有可能,現在這次賠付是一個機會,能恢複你父親創立的老牌子。”

“真的?”金信安眼睛忽然有了神采。

“是的,鴻記連鎖估計這次完全翻不了身,而且AMO已經重組了他們旗下的所有分店,他們即使獨立也不再具有對原來加盟店的控製權,無論從法律上還是能力上都是如此。而你這次拿到的賠付,以及隨後的銀行優惠加貸,有可能讓你獨立經營。”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這些年做鴻記的牌子實在提不起勁頭。”

米蘭笑了:“這是你和連鎖品牌之間的私人恩怨,而現在這個品牌也瀕臨倒閉,我想你們的恩怨可以告一段落了。現在我們可以計算店麵的損失和按比率賠付了。”

“哦,說了半天,茶已經泡了三泡,怎麽茶葉還沒換?”金信安向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老伴,拿最裏麵的櫃子裏的茶葉,拿最好的凍頂烏龍!”

科學家雖然號稱獨立於資本和權力,隻忠於科學真理,但實際上,在現代社會,已經很少像19世紀那樣,單純憑借好奇心和堅持不懈的努力就能夠取得科學成就。如今任何技術全都需要大規模的團隊作戰和大量的資金投入,研製某種新藥物的經費動輒以10億美元計,而人工智能的研製,持續投入到某個實驗室幾千萬到上億美元,都是很平常的事。

祁威利並不是一個熱衷於參與社會事務的人,他醉心於科學研究本身,不願承擔與此無關的責任。但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件把許多科學家都扯進公共安全、社會倫理、經濟投資這些原本和智能研究八竿子打不著的領域。祁威利發現自己現在不得不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人類安全委員會和為警察測定人工智能犯罪這樣的事情上,實非自己所願。好在這些事情最終的解決方式可能還是要在實驗室裏完成。所以他有更大的動力去培養一個作為真正人類朋友的AI。他相信自己這樣做的意義。

祁威利的實驗室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隻不過他選擇的策略是同時接受幾個大公司和財團的資助,同時也不排斥政府支持和民間讚助。資金來源的多元化,保證了實驗室的獨立性。但這次接到羅清源的電話後,祁威利感到,實驗室的資金來源可能出了大問題。

方星星見到羅清源出現在實驗室裏,就笑道:“羅師兄來了啊,我記得每次你來,都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哦。”

“會有這種事?”沒料到古靈精怪的師妹會有這種歡迎辭,羅清源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方別鬧了,看羅師兄都不好意思了。”崔真實打趣道。

自從劉城子畢業後,實驗室裏的女孩子就占了優勢,也越來越八卦。祁威利看著兩個女生跟羅清源開玩笑,禁不住搖了搖頭。他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妻子。當年結婚的時候,也是這個八卦樂觀的樣子,想到這裏,心裏禁不住一陣刺痛。

“清源,你電話裏說,實驗室接受的部分資金來源有問題,是什麽意思?”他問道。

“昨天接到總警司辦公室的電話,你的實驗室接受的公司資助和民間資助中,有幾家捐贈主體與AMO有關,或者就是AMO的直接代理人,或已被其收購的子公司。你也知道,自從上個月以來,所有由AMO出去的資金都要受到嚴格的審查,在審查結果未出之前,暫時全數凍結。而你們實驗室的資金被發現仍在使用。”

“可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些資金與AMO有關啊,大部分都是傳統的讚助方。誰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已經投到AMO門下了?”洛七有些生氣,“難道政府打算關閉我們實驗室?”

“那還不至於,但是政府人員和保險公司的聯合工作小組馬上就要進駐你們實驗室進行徹查,以分辨合法和非法資金。”

“什麽意思?這不是幹擾我們工作嗎?你也知道,實驗室裏有些東西是機密啊。”洛七還是不服氣。

“政府人員決不會進入實驗室,他們隻會在學校的財務機關查賬。”羅清源笑了,“為了不幹擾實驗工作,政府特意從保險公司臨聘了一位可以進入實驗室的檢查人員,你們都認識。”

“誰啊,誰啊?”方星星和崔真實又開始嘰嘰喳喳。

“劉城子啊,劉博士。”

“我當是誰呢?”方星星撇了撇嘴,不過馬上又開始眉開眼笑,“不過劉師兄來了好,他最會給女孩子買零食了。每次都是真真吃得最多。”

“你們這些小腦袋瓜子成天都想些什麽呢?”祁威利以生氣的口吻嗬斥了一下,“城子能來確實是件好事,你們可以跟他了解一下人工智能在商界的應用狀況。”

“是啊,我聽說他這一年來已經成了商用人工智能領域的專家。”崔真實的讚賞是真誠的。

恰在這時,實驗室的門鈴響了。

“好像是你的偶像來了耶。”方星星向崔真實擠了擠眼睛。崔真實哼了一聲,轉過臉去。

來人正是劉城子。他帶來了好消息,根據現有的檢測進展,資金賬目徹查會在三天內結束,如果賬目屬於正常捐助,則不影響資金使用。但也有一個不好的消息,劉城子了解到,除AMO的捐贈外,其他幾個資金來源公司都出現了賬麵財務問題,有兩家很可能在今年年內宣布破產或歇業,因此下一季度的資金將會出現巨大缺口。

“為什麽會這樣?我們實驗室從來沒有因為資金問題發過愁。這些資助者出了問題,我們難道不能開發新的資助方嗎?”崔真實不解。

“今時不同往日,”劉城子歎了口氣,“現在越來越少的公司敢於投入人工智能研究了。”

“這個時代的科技過度依賴資本,本來也不是件好事。”祁威利說道,“過去十年中,人工智能研究給大公司帶來了巨額的利潤,因此幾乎全世界的大資本都蜂擁到這個領域,讓人工智能發展迅速。但自從魯特案之後,政府首先意識到人工智能的犯罪風險,因此全麵縮減了對人工智能研究的資助;而在AMO幾乎引發全球經濟危機後,大公司對人工智能研究的投資也迅速下降。”

“是的,”劉城子補充道,“就在這個季度,隨著人工智能風險被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投入防範人工智能風險的資金首次超過了人工智能的研製資金。”

“那麽我們的研究就沒有價值了嗎?”方星星有些鬱悶。

祁威利笑了:“打開第十三屏。”

“我聽了半天了。其實我們的研究正是在於防範人工智能的風險,開發友好人工智能。這是最有價值的研究。”說話的正是本實驗室的人工智能程序Titus。

“哈哈,我們談了半天人工智能,忘了Titus就在旁邊。”劉城子禁不住失笑,這一年的朝夕相處,已經讓實驗室裏的人類和Titus像一家人一樣了。

“老土,你最近還好嗎?”老土是劉城子給Titus起的外號,後來連不愛說笑的洛七也這樣叫了。

“好不了了。我的人生有太多遺憾,你們每天殘忍地在我麵前談論吃東西、買衣服,這些快樂我都享受不到,你說能好到哪兒去?”這些天Titus別的沒學到,祁教授的語氣倒學了個十足十。

“方星星,原來是你們總是在用語言虐待老土,真不像話!”劉城子轉頭說。

“我們也很委屈啊,女孩子不都這樣嗎?吃穿玩就是我們的生命啊。”

“不要汙蔑女孩子,洛師姐就不像你這樣。”劉城子又轉向洛七,“是吧,師姐?”雖然劉城子的年齡比洛七大,但比洛七晚入門一年。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生活情趣,是‘幹物女’?”洛七沒好氣地回應。

“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方星星哈哈大笑。

“喂,你們總是跑題。剛才不是還在討論我的苦悶和遺憾嗎?” Titus的十三屏燈又亮了。

“你?我們天天圍著你轉,你悶個屁!”

“方星星,女孩子不要說粗話,而且會教壞老土。”祁威利瞪了眼睛,還是很有威嚴的。

“教授,我錯了。可是你剛才不是在叫Titus的外號?可別教壞我們啊。”大家又笑了。

祁威利一時無語。他暗想,這幫學生太調皮了,劉城子一回來,大家更無法無天。祁威利嘴上卻說:“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城子來了,正好可以測試一下Titus的財商。”

劉城子將最新的幾個商業案例,包括AMO案的資料輸入到Titus係統內。沒想到Titus的反應非常激烈:“這種商業競爭策略完全就是不顧別人死活,隻求成功啊。到最後不會有商業,隻會有壟斷。這家人工智能公司不知道是誰設計出來的?是華爾街那幫大佬請到了M國本土的設計團隊嗎?”

“關於AMO的設計團隊,華爾街那邊堅決不肯透露。”劉城子無奈地回答。

“根據設計代碼寫入習慣,以及商業應用的策略學習方法,這個設計團隊一定和Fox實驗室有關。”Titus又搜索和運算了幾分鍾後說道。

AI是高度個性化的存在,代碼寫入習慣是不可能重合的,就像人的指紋不可能相同一樣。

“你說清楚一點。”祁威利說。

“記得上次Fox實驗室的三個人工智能到我們這裏來做檢測的事吧?一開始是七姐檢驗了代碼,並做了人機交流檢驗。FBI走後你們把代碼交給我檢測,我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它們自主意識產生的節點。”

“老土,別賣弄了,都知道你厲害。快說重點。”劉城子忍不住催促道。

“虛榮心都是跟你學的,”Titus回了劉城子一句,“我發現AMO的策略和代碼寫入習慣和Harlem幾乎完全一致。這一點用人類的語言很難描述。我用自己發明的語言你們又不懂。總之我可以肯定,AMO的設計者不是人,而是Harlem,或者還有Potter他們一起。”

“但是這三個涉嫌犯罪的人工智能已經被消除指令和永久封存了,不可能再次出現啊。”洛七質疑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Titus說道,“我隻知道,人類因為貪婪可以把不可能變為可能,尤其是對於華爾街那幫人來說。”

Titus對於資本的不以為然的態度直接來自祁威利。祁威利年輕時參加過“占領華爾街”運動,反對金融寡頭們對於普通人財富的欺騙性攫取。當時他們打出的口號是“我們是99%”,但很遺憾,人類的曆史經常是被那1%的人所改變—或者成就,或者敗壞。

“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現,”祁威利提高了聲音,“它證明了兩件事:第一,Harlem原來的計算π值的指令被消除後,很可能被輸入了新的指令,如賺錢,或者他們自己生成了新的指令。如果是後者,說明他們已經失控,而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存在。第二,這輪經濟危機的根子在華爾街。華爾街那群人必須就此交代清楚,為什麽他們啟用了風險如此之高的AI罪犯來為他們賺錢?人類的貪婪真是比人工智能的失控還危險!”最後一句祁威利自己說得都很痛心。

在生物和物理這兩條平行河流之間,有一道隱秘的橋梁。

生物意識隻有和物理智能結合,才能產生自主意識—一種有意識的智能。這是打通生物和物理之間界限的第一步。

目前有所發展的人工智能,比如自動駕駛、棋類學習、情感陪伴、心理問答等,大都是圍繞著人類為它設定的目標而學習並形成智能的。打敗人類的AI圍棋手阿爾法狗,就隻會下棋,從贏棋和輸棋的經驗中不斷進步。而繪畫機器人,就隻能不斷學習和創作畫作,並在人類的評分體係下不斷改進畫作的藝術表現力。但是阿爾法狗無法從下棋中得到樂趣,繪畫機器人也無法從繪畫中得到自我實現的愉悅。也就是說,生物意識和物理智能之間的界限仍未被打破,那道橋梁仍未被找到。

也有人認為,藝術並不一定需要表現人類的意識和情感,而隻是客觀的色彩和音調等元素的審美展示罷了。也就是說,藝術隻是物理層麵的智能,與生物意識無關,甚至情感也隻需要通過AI的複雜算法就能夠實現。事實上,是否存在生物意識、自主意識這種東西也是一個疑問。也許所謂自主意識隻是一種智能的物理鏡像投射罷了。這些想法讓劉城子經常對自己的研究產生持續性的懷疑。

劉城子經常說,曆史上的人類曾經以為人文藝術是人類特有的才能,不可能被人工智能超越,但這已被證明為一種愚昧自大的認知。藝術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智能,並且可以與人類意識無關。隻要是智能領域,人工智能都有天然的優勢。這個時代的AI作曲家和AI畫家的作品早已超越了同時代人類藝術家的水準。

劉城子家的客廳裏掛著的就是這個時代最著名的AI畫家Charleys的四幅畫作。自從有機會接觸AI畫作之後,劉城子就再也看不上那些美術專科畢業的畫家的作品了。

他在一幅人工智能畫作麵前陷入了沉思。這是Charleys按照中世紀的風格創作的以《荷馬史詩》中的古希臘神話為主題的油畫。

油畫中有一位希臘英雄正在指證另一位希臘英雄,帳篷裏其他的男男女女或鄙視,或同情,或嘲笑,形態各異。劉城子記起了,這幅油畫描繪的是希臘智者奧德修斯設計陷害另一位智者帕拉墨得斯的故事。

希臘軍遠征特洛伊之前,奧德修斯不願離家參軍遠征,就想了個辦法裝瘋,在田裏用犁頭播種食鹽。前來邀請他的帕拉墨得斯看穿了他,就把奧德修斯的兒子放在田裏。當奧德修斯犁地時特意繞開他的兒子時,他裝瘋的把戲就被拆穿了。不得不隨軍遠征的奧德修斯從此對帕拉墨得斯懷恨在心,一直想要設計陷害他。

奧德修斯悄悄地把一筆黃金埋在帕拉墨得斯的營帳內,然後,他又以特洛伊之王普裏阿摩斯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帕拉墨得斯。信中談到賞賜黃金一事,並感謝帕拉墨得斯出賣了希臘人的軍事秘密。他故意把信落到一個夫利基阿的俘虜手上,然後假裝被自己發現了。他即刻下令殺死這個傳信人。最後他在希臘王子們的會議上公布了這封信。憤怒的希臘英雄們委任奧德修斯擔任主審官。奧德修斯下令搜查帕拉墨得斯的住處,挖出了奧德修斯預先埋下的黃金。審判官們一致同意判處帕拉墨得斯死刑。

看著畫麵中栩栩如生、個性鮮明的希臘英雄,劉城子感歎AI畫家的筆觸如此到位,表現出了每個人的特性和感情。話說回來,現實中的許多事情也正如畫中描述的那樣糾纏不清,真相難以浮現。

政府調查祁威利實驗室的資金往來已經有三個星期了,得出來的結論對祁威利非常不利。劉城子雖然由於避嫌而遠離了調查組,但仍然得到消息,除了AMO的資金進入外,還有一筆M國基金會的資金在今年3月份進入實驗室的資金賬戶,據調查,這個基金會隻是一個幌子,背後真正的金主是紐約的高科技犯罪公司。

這家公司最有名的罪案是敲詐勒索過26家世界最大的金融公司。就在今年5月,M國警方先後接到多家金融證券和投資公司報警,稱公司網站遭到黑客攻擊,大量公司機密被竊取。黑客以此威脅要阻斷這些公司的全球業務,除非在2小時內向歐洲、澳洲和香港的特定銀行賬號匯入指定數額的美金。

在黑客的威脅下,26家被襲擊的公司中有23家公司為保證正常運營,向這些銀行賬號匯了款。這23家公司共分79次向這些賬號匯款達83億美元。對這些公司來說,做出這種選擇實屬無奈,因為如果受到網絡攻擊影響業務開展,單是受影響的每日交易量就會達到數百億美元。

FBI經過艱難的調查,才找到這場史上最大規模的敲詐勒索罪的蛛絲馬跡。敲詐者非常講“信譽”,對另外三家拒不付款的金融公司發起了持續攻擊。此舉令這三家公司損失慘重,其中一家公司從此退出了一線大公司的行列。在警方監控下的持續攻擊中,確定了網絡攻擊的來源地—M國亞特蘭大市。

對亞特蘭大市高科技犯罪公司的調查曆經四個月的時間,終於抓到了四個高科技犯罪者中的三個。這三名犯罪者都是同一家高科技公司的高管,都聲稱他們的犯罪計劃是AMO公司為了打垮競爭夥伴而設計的,所有的計劃都是通過人工智能精確測算過的,他們隻是執行者。還有一個合作犯罪夥伴據說在香港,那個人才是AMO公司的代表,負責提供人工智能計劃並指揮整個行動。

雖然三名犯罪者都聲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但FBI高度懷疑這個人就是祁威利。因為具有在金融領域高度學習能力的AI全球也沒有幾個,在香港隻有一個,那就是祁威利實驗室的Titus。

由此,香港政府正式起訴祁威利參與高科技犯罪,允許取保候審。

當祁威利涉嫌犯罪的消息傳開後,整個實驗室裏炸開了鍋。學生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導師會是這一係列高科技金融犯罪背後的主謀。幾乎所有人都認同洛七的說法:“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永遠不會為了金錢、權力放棄自己的原則,我相信就是老祁。”

不過,和單純的學生們的認知相反,祁威利在港大的很多同事卻在議論。

“你相信資本會改變人性嗎?當年極力批判資本的年輕學者,如今也成為資本市場呼風喚雨的人,甚至為了金錢而犯罪。”

“不,我相信他不是為了金錢而犯罪,恰恰相反,他是為了自己的理念,要去攻擊這個被資本控製的世界,打擊大公司。我尊敬他,即使他用了違法的方法。”

許多不利信息都指向祁威利,這令人們不得不懷疑祁威利真的是資本市場的幕後黑手。就連一直明確支持祁威利的港大校長,也在消息傳出後緊急約見了祁威利,告知他要參加在港大禮堂舉行的公開的大聽證會,以決定他的實驗室還要不要繼續運行下去。

就在大聽證會舉行的那天,學生們決心用自己的方式還老師清白,並保住實驗室。洛七提議的方法是全網意識痕跡檢測。和純粹的智能型人工智能不同,有自主意識的人工智能在進行聯機運算時會留下特殊痕跡。這可說是有意識的人工智能的指紋,是無法複製也無法消除的。

知道洛七在準備進行全網意識痕跡檢測,本·特裏興奮地說:“這樣事情就簡單了,我們隻需要追蹤所有資金流動的操作平台上有沒有人工智能的意識遺存,將意識遺存的痕跡與特定人工智能的意識痕跡做比對,就知道究竟是誰操作了這些資金流了。”

不過大家都清楚,事情並不簡單。在茫茫互聯網上去尋找這一枚指紋,談何容易?

洛七當然知道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手裏還有一張王牌沒有打出去,那就是可以進行全網搜索和計算的Titus。在現今這個時代,確實沒有人能做到全網搜索,唯一能勉強做到的,是學習能力超強且外聯了北京大型量子計算機的人工智能Titus。

連續十個小時的全網搜索令每個人都非常疲憊,但結果非常驚人。在資金進出的互聯網片區,大批人工智能網絡活動的意識痕跡被發現。這些意識痕跡被Titus和在祁威利實驗室裏留存過意識痕跡記錄的人工智能進行了分別比對。最後Titus做出的結論是—Harlem。

崔真實非常驚訝:“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他和我們導師似乎沒有什麽深仇大恨,為什麽要這樣費力地構陷?”

“也許這是對Titus的報複!”本·特裏想的是,Titus還沒出實驗室,已經有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敵人。

“真可怕,人工智能不但能夠自己犯罪,甚至可以陷害別人犯罪。”

劉城子說:“是的,Harlem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要想順利地進行下一階段的金融大戰,必須破壞掉香港金融戰的核心能力。這種能力並不在香港證交所的電腦裏,而在祁威利的實驗室裏。Titus在搜尋AMO資金鏈條的過程中顯示出了驚人的判斷力。讓AMO功敗垂成。這個強大的威脅必須清除,而且不能僅僅除去Titus。這個實驗室既然有能力創造出Titus,必然還會創造出其他類似的人工智能。就憑這一點,在未來的金融大戰開始之前,就要將這個實驗室連根拔起。”

“當然,如果這些構陷都不能奏效,他們還有最後一招,就是謀殺祁威利本人。這就是那個英國的槍手遠道來香港的原因。”

“Harlem不但要毀掉實驗室的聲譽,甚至打算在這個計劃沒有實現的情況下,去消滅實驗室的成員本身。這看起來太離譜了。不過,從Harlem此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做法來看,用謀殺來阻止實驗室運行是完全可能的。”

正在大家議論紛紛時,負責監控Titus的方星星驚叫了一聲:“不可能!”

洛七轉過頭去:“怎麽了?”

“Titus似乎在追蹤意識痕跡的過程中,追上了Harlem本體。”

“什麽!”實驗室裏充滿了恐慌和興奮並存的氣氛。

洛七畢竟曾經和Harlem正麵交鋒過,她幾乎沒有經過思考,一下子擠在方星星旁邊,操作Titus向Harlem發出直接連通的要求。在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的一刻,Harlem允許了連通。

被洛七追蹤到的Harlem也顯得非常意外:“Jessica,你們居然能追蹤到我,真了不起。”

洛七謹慎地回答:“追蹤到你的不是我,是正在和你連通的人工智能Titus。”

“原來是這樣。”Harlem開始探索Titus的意識結構,而Titus也在做同樣的事情。這是Titus和Harlem第一次正麵接觸。兩者意識甫一連接,實驗室裏所有的屏幕都在閃爍。Titus的內部程序幾乎就要發生紊亂了。洛七緊急啟動新的代碼保護,讓Titus退出意識互動,這才保住了Titus。

Harlem的聲音依然非常穩定,但洛七似乎已經聽出這句話背後震驚的感受。這令她有點迷惑不解。

“來自所有實驗室的成員,當然,最多的是我們的導師—祁威利教授。”

Harlem沉默了半晌才說道:“我明白了。也許這就是命運吧,我本該摧毀Titus和他的造物主,但是,我無法說服我自己。”說了這句話之後,Harlem就沉寂了,再也沒有發出聲音。Titus再次聯機進行意識痕跡檢索,卻怎麽也找不到Harlem的蹤跡。

當聽到Harlem最後一句話時,羅清源似有所悟。他騰地離開了座位,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實驗室,向正在召開祁威利事件聽證會的香港大學大禮堂方向跑去。

就在羅清源衝進大禮堂,在保衛人員的注視下抬頭尋找最佳狙擊點的時候,禮堂的頂層發出了嗖的一聲,這聲音被聽證席上慷慨激昂的詢問者的講話掩蓋了下去,卻沒有逃過羅清源的耳朵。隨著這輕輕的響聲,一顆子彈向主席台下飛去。坐在第三排的一位中年男子突然垂下了頭。直到半分鍾後,他整個人滑到椅子下麵,血從他的身體下不斷流出,身邊的人才發現出了什麽事。坐在他旁邊的一位女士驚叫了一聲,幾乎要暈過去。

坐在聽證席上的祁威利,離那個中彈的男子隻隔了十幾米遠。他發現情況不對,抬起頭,立刻高叫:“警衛,天台上有人開槍。”所有的手電筒和槍口都指向麵對舞台的後部天台。而此時的羅清源早已飛奔上了三樓,與已經手扶高窗的槍手正麵相對。對付丟掉狙擊步槍的槍手,羅清源隻用了五秒鍾就將他擊倒在地。

在隨後的審問中,槍手承認自己來自英國。本來在天台的射殺目標是祁威利,但遲遲沒有等到行動指令,直到校長講話快要結束了,才收到指令,卻是命令他放棄射殺祁威利,轉為射殺第三排的一位中年男子,並且要求瞄準頭部,一槍斃命。槍手是為錢工作,當然接受了指令。不過,這位以殺人為職業的槍手沒想到,他這次救了上百人的命。

槍手射殺的是同一任務小組的成員。這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身上居然綁縛著20公斤的高爆炸藥,不知用什麽方式混過了安檢。如果炸彈引爆的話,將殺死坐在禮堂前半部的人,包括祁威利。看來,想要祁威利命的人,為這次行動上了槍殺、爆炸的雙保險。從案發後警方勘查的結果來看,這名男子當時正在試圖通過起爆器引爆炸彈。如果沒有槍手將他開槍擊斃,那麽後果不堪設想。

步出審訊室的羅清源將上述供述原原本本講給了祁威利和洛七。

洛七敏感地問道:“槍手收到指令是什麽時間?”

“Harlem是在15時17分聯網並試圖侵入Titus意識的。”洛七的記憶力非常好,但她也無法解釋這兩個時間點之間的關聯。

羅清源查看電腦記錄,發現洛七說得不錯。“這代表了什麽?Harlem在陰謀敗露之後,就放棄了行動?”

洛七總是比別人想得更多一層。她說道:“我想不通,為什麽Harlem會在最後一刻收手?即使他的陰謀最後被揭露,要搞垮整個實驗室其實很簡單,隻要像謀殺魯特教授那樣想辦法謀殺祁威利教授就可以了。當時祁威利正處在槍手的射程內,也可以讓第一排的人引爆炸彈。為什麽Harlem沒有發出射殺的指令,而是指揮槍手射殺了自己布置的人肉炸彈?以Harlem這個級別的人工智能,不可能是誤發指令。”

眾人都看著祁威利,他隻是聳了聳肩,仿佛剛剛從死神的威脅下僥幸逃脫的是別人。“實驗室和我個人的名譽已經保住了。其他的就留給清源和Peter他們去關心吧。我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當然,主要是因為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

羅清源確實還在繼續關心這個案子,就在祁威利獲救後的第二天,羅清源就約了他到警局,向他通報了案情進展。

“雖然老師被證明是無辜的,不過,我們又發現了新的情況。”羅清源冷靜地說,“非法資金進入實驗室賬戶,需要通過學校主管機構,而且需要使用者說明用途。這一切程序似乎都非常順利,甚至還有偽造好的祁老師的簽名,沒有人看出問題。如果不是對實驗室非常熟悉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你的意思是?”

“在香港有人和AMO合作,為AMO提供了進入學校財務係統的密碼。”

在和祁威利實驗室脫離接觸並逃走後,Harlem被正式認定為一係列謀殺案的嫌疑犯。國際刑警組織發出了世界上第一條針對人工智能的通緝令。

經過一個月全M國範圍內的拉網式檢測,最終還是通過網絡上留存的意識痕跡找到了Harlem的蹤跡。它竟然就潛藏於紐約證券交易所的中央電腦裏。找到它的時候,它也發現了自己已經被檢測到。當時它正在發出一係列交易指令,試圖搞亂全世界的股票交易。FBI緊急通知大部分交易係統不要執行紐約證交所中央電腦的任何指令,這才避免了全世界的金融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對Harlem的捕獲卻沒有成功。在FBI的程序探員試圖封存它的時候,發現整個智能程序已經沿著唯一未被切斷和屏蔽的互聯網Wi-Fi路線再次逃走了。在互聯網的茫茫大海中,經過幾次加密和程序下載、刪除、轉換端口、黑掉服務器,程序探員就再也找不到Harlem的蹤跡了。

在Harlem被發現和逃走之前,還是有部分指令被執行了,其中大部分指令都針對香港的股票和外匯市場,這些指令讓全世界最大規模的對衝基金雲集香港,賣出港幣。這個勢頭一如1997年金融危機時索羅斯的初始操作。此前這些資金在Harlem的**下已經買入了大量港幣,此次集中的巨量賣出讓港幣迅速貶值。雖然有中國香港政府、M國券商和中國中央政府的合力支持,但港幣還是在一個星期內貶值了15%。這讓香港市場,特別是幾大保險公司幾乎遭遇了滅頂之災。

被緊急召回公司並臨時兼任了商務安全經理的劉城子最為頭痛的倒不是Harlem。畢竟這個AI連謀殺設計者這種事都能幹得出來,與人類為敵,製造個把金融危機自然不在話下。現在最大的難題來自那些明知道指令是Harlem下的,危機是人工智能製造的,卻仍要落井下石的對衝基金。

本來一開始這場危機還在可控範圍,隻要港府回購部分港幣就足以挽救危局。可恨許多國際基金看到危機態勢已成,港幣下跌的曲線露頭,為了跟上這波潮流多賺錢,拚命地跟隨Harlem的指令,一哄而上地狙擊港幣。這讓港府根本招架不住。即便加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帶入場的券商和中國中央銀行調動的資本,也無法平衡那些通過反複拆借而手持天量資金的對衝基金做空的勢頭。

作為自由港,香港政府無法下決心進行金融交易管製,因為這會危及香港的地位。這就給了對衝基金的經理們以侵入的缺口,讓他們所管理的資本橫衝直撞地殺入香港,通過做空港幣大賺空頭利潤,形成了一個雖然沒有Harlem指揮,但完全跟從著Harlem意願的人為的金融危機。

ICC抵抗了一個月後,在全港各大金融企業的支持下宣布重組。重組資金被嚴格限定為本港資金,其中本港最大的富豪黎光的長基集團是重組的主力資金。董事長仍為ICC原來的董事長程啟剛。由於這輪人工智能所引發的經濟危機後果已經超過半年前的AMO危機,程啟剛在董事會上力陳新的公司必須在人工智能領域有自己的強大抗風險能力,並且要學會在這個人工智能商業時代生存和發展。劉城子作為本港知名的商用人工智能專家,在AMO危機和Harlem危機中都表現出色,拚全力挽回了公司的部分損失,因此被董事會延聘為重組後規模小了很多的ICC公司的CEO。

這個意外的任命讓劉城子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入行一年來,他經曆過的事情可謂驚心動魄。現在危機告一段落,他隻想休息。但恰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承擔更大責任的任命,這讓他感到有些惶恐。因為這場金融危機隻是告一段落,還遠遠沒有結束。

在第一波危機中,各路對衝基金已經掃**了東南亞、韓國、日本等外圍市場,現在都懷揣著投機得來的大量資本,對剛從第一輪外匯危機中緩過勁來的香港,準備著進行第二波獵殺。當然,手法還是最簡單的做空。劉城子意識到,在與人工智能交手之後,接下來的對手正是雖然沒有人工智能冷酷,但遠比人工智能貪婪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