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榮光
朋友來電話說,來看看我吧,想你了。
他也算是一個奇人了,才四十多歲,卻已經“退休”五年了。當年在北京,當他放棄了大公司部門經理的職位和二十萬元的年薪,說要回到老家、歸隱山林的時候,大家一片嘩然,有的人讚歎,有的人反對,但更多的人是懷疑,大家打賭,說他在村裏住不了一個月就要再次跑回北京的。
當然,他也不是沒代價。盡管他有想得開的豁達和退一步的決心,但從一名高級白領回歸到一名農民,不僅是生活方式的一種轉變,也是社會關係的一種重組,於是,自然而然的,他和老婆離了婚,孩子歸老婆撫養。
當然,作為他的資深朋友,我知道他歸隱老家的另一層深意,是他的父親奇特的病情。記得一次,他紅著眼圈說:“父親這一病,才把我徹底從夢中驚醒過來,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忙工作,沒時間照顧家裏,實在欠父母太多了。一想起來就有種深深的危機感,生怕子欲養而親不待了。”
於是,我說既然是你想我了,那為什麽不親自來看我呢?你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有的是大把空閑時間。他嗬嗬地笑,說忙著照顧老父親呢,他那病,須臾離不開人的。
我有些好奇,準備親自去看看。
三百多公裏的車程,從城市來到鄉村,我的耳目為之一新,這裏山清水秀,沒有一絲城市的浮躁和紛雜,即使喘口氣都格外新鮮。車在中途,我還專門下來,拍了許多照片,我喜愛這漫山遍野的綠色。
他笑吟吟地站在村頭的大楊樹下迎接我的到來,草帽布衫芭蕉扇,已經是一副純粹的農民形象了,拉著我的手嗬嗬地笑,說已經“故人具雞黍”,隻待“把酒話桑麻”了。
歸隱五年,我早知道他已經適應了農村的生活,但如此從容淡定,倒出乎意料之外,看來這些年他沒少在心底做功夫。
他已經二婚,嫂子是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婦女。
飯菜很簡單,地裏剛摘下的西紅柿炒自家雞下的蛋,大塊的豬肉燒的粉條,在盤子裏堆成一座小山,唯有一瓶剛啟封的西鳳酒,還彰顯著主人曾經不錯的經濟品位,他熱情地招呼我落座,我環顧了半晌:“老人家呢?他的病怎麽樣了?”
嫂子微笑著端上一碟子醃香椿:“你們先吃著,他還沒忙完自己的活呢。”我有點詫異。
正說話間,老人踢踢踏踏地走進了院子,我趕緊起身打招呼,準備寒暄一番,老人卻沒理我,神色微微顯出了一絲慌亂,繞了個彎走到牆根,背過身去脫下兩隻超大的鞋子,從裏麵倒出來一捧小麥,倒在一個破爛的壇子裏,還時不時轉過頭來,眼神警惕地端詳著我。
我欲言又止。朋友嗬嗬地笑,說想說什麽你就說什麽,反正他已經聽不懂了,他得的是老年癡呆症。
老年癡呆症?不像。
我問朋友,老人家這是在幹什麽呢?
朋友長長地歎口氣:“這可能是他人生最深刻的一段回憶。父親當年就是這樣養活我們全家的,那時候家裏孩子多,生活極為困苦,父親就讓母親給他做了雙大鞋子,每天借著給別人打麥、晾曬糧食的機會,灌一鞋子糧食帶回家來,讓我們兄弟能多喝上一碗稀飯。對於我們兄弟姐妹,那可是活命的糧食啊。”
我依舊挺納悶:“現在早就實行承包製了,他還從哪裏去弄來糧食放鞋子裏?”
朋友嗬嗬地笑:“所以我就不得閑啊,沒時間去城裏找你們話舊,每天要推一袋子糧食到場院裏攤開,然後讓他一遍遍地用鞋子往家裏倒騰。你看他剛才,神色警覺,動作麻利,哪裏還有半點老年癡呆的症狀?想想生命真是一場輪回,當年父親經常倒了滿桌的豆子,教我一顆一顆地數數,現在也輪到我為他攤一場院麥子了。”
吃飯的時候,老人慈愛地拿著饅頭往兒子手裏塞:“你多吃點,多吃點啊。”朋友應了一聲,給父親夾了一筷子菜,說您也多吃點,多吃點。
體內的酒精突然就湧了上來,讓我心潮難抑,鼻子一酸,我端起杯來說我敬你們父子一杯。老人嘻嘻地笑著不理我,朋友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