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空宇宙棒棒糖

你說要帶我看一看整個宇宙。我看了看你,疑惑地想,宇宙我不是天天見嗎?

——聞妮妮的《糖果手劄》

在開學後的第三周,德郡高中發生了一件可以載入史冊的大事兒。

就在課間操的間隙,孔友舉著一個喇叭,站在廣場中央,當著全校師生的麵坦言之前樂冉收到的匿名照片,都是他拍的。

“樂冉同學,我真的很欣賞你,可以交個朋友嗎?”

學生們哪裏見過這種陣仗,都跟著起哄。

樂冉在學校本來就有一定的知名度,許多人眼巴巴地想和她搭訕幾句話,卻又躊躇不敢上前。終於有個不知死活地試水,大家都很感興趣。

更絕的是,樂冉當即回了教室,也不知道從哪裏拎來了一個鐵桶,放到廣場中央,點著一把火,當眾將那遝照片燒得精光。

意料之中的,完全不留情麵。

聞妮妮趕到廣場的時候,看見站在中央的樂冉,她手裏隻剩下最後一張照片。

沒等聞妮妮喊個“等等”,那照片已經飄飄搖搖地落入鐵桶之中,火苗一躥上來,幹脆利落地將照片吞個精光。她撥開看熱鬧的人群,手裏舉著一盆冷水,悉數灌到鐵桶裏。

隻聽到“呲——”一聲,火滅了。

然而裏麵也隻剩下灰燼,為時已晚。

一堆被水打濕的灰燼,連飄都飄不起來。

孔友愣怔地看著失控的聞妮妮,半晌才反應過來,心裏不由得竊喜,看這個表現,聞妮妮是不高興了。

他這招險勝啊。

“妮妮,你瘋了……”樂冉瞪大眼睛看著聞妮妮幾乎將整個頭都鑽進鐵桶裏麵,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麽。

當然不止樂冉,圍觀的同學們都看不明白聞妮妮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樂冉,你都幹了些什麽啊?你知道這些是什麽嗎?”

聞妮妮搖著腦袋,失魂落魄的模樣,仿佛剛才燒掉的是她的靈魂。

莊嚴一聽到消息,便風風火火地跑進教室和郝堂匯報:“不好了,出大事兒了。”那副甩著手弓著背的模樣,像極了吆喝賣報的小哥。

“你能不能有點男人的穩重。”郝堂悠悠地瞥他一眼,氣定神閑地準備將手裏的最後一題解算完成。

“呼呼呼……你家小粉絲和你的小青梅好像要打起來了,不對,應該是馬上要打起來了。”

“什麽情況?她們兩個怎麽會打架?”郝堂迅速擲筆起身,轉瞬間身子已經跳出椅子的阻擋。

莊嚴看得愣怔,不是說好有……男人的穩重的嗎?

郝堂回頭又看了一眼莊嚴:“現在人在哪兒?”

“好像……好像往學校外麵走了。還是你那個溫柔可人的小粉絲揪著樂冉出去的……”

打了兩人電話,均是無人接聽。詢問圍觀的同學,一致口供是往校外走,而且還是聞妮妮抓著樂冉走的。

表情十分憤怒。

郝堂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兩人,隻好汗流浹背地先回教室。

他相信聞妮妮不會亂來的,但這事情的來龍去脈得搞明白。問了一圈的目擊群眾,都是一知半解的狀態,憑著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補上劇情。

室外溫度39℃,熱浪襲人。

“聞妮妮,我們買瓶水吧?”樂冉試圖掙脫聞妮妮的手,可也不知道聞妮妮哪裏來的勁兒,任她怎麽使勁兒都白費力氣。

先前聞妮妮不由分說地就拽著她往外跑,害她連手機都沒有帶,而且她還有課的。

“聞妮妮,曠課是要被記過處分的。有什麽急事不能換個時間再去嗎?我們到底去哪裏啊?”樂冉用手抵著出租車車門,堅決得很,“你再不說,我就不上車。”

半晌,聞妮妮鬆開了手,嘴唇顫動兩下,眉頭壓得很低,淚眼汪汪:“你不去的話,以後會後悔的。”

樂冉愣怔了刹那,遲疑地衝聞妮妮點了一下頭,一腳跨入後座:“看什麽,不是著急要走嗎?”

車子疾馳在公路上。

樂冉絕對沒有想到,聞妮妮會帶她來墓地。

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樂冉,在視線越過一塊一塊的墓碑時,也不由得膽寒,露出心悸的表情。可是她也隻能硬著頭皮跟著聞妮妮走。

直到聞妮妮停住腳步,在某塊墓碑前定住身形。

樂冉瞧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確定自己不認識這人。

不過黑白照片上的男生,看著很是年輕,同齡的?

樂冉向聞妮妮投去疑惑的目光,帶她來這裏幹什麽?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聞妮妮微垂眼,盯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從混沌的憤怒之中漸漸清醒過來。

樂冉不安又迷惑,直覺告訴她,這個叫作郭亦城的男孩,與她有點關係。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郭亦城是誰?”

“那些照片,都是他給你拍的。”想到已經化為灰燼的照片,那上麵一筆一畫留下的字跡,也都**然無存,聞妮妮漆黑的眸子沉下去。

是她不好,沒有說明白,才讓郭亦城的心意就這麽被糟蹋了。

“你是說郭亦城才是那個跟蹤狂?”樂冉錯愕,“可是孔友他不是……說那些照片都是他拍的啊?”

聞妮妮糾正:“郭亦城不是跟蹤狂,他是你同學,幫了你很多,上次還救過你。”

樂冉更加錯愕,這些信息量對她來說有點龐大。

“什麽時候?”

“你還記得上次在操場的時候,那個幫你擋了足球的男生嗎?他就是郭亦城。”

樂冉閉眼想了幾個回合,最終還是艱澀地搖頭:“我真的……想不起來。”

這件事樂冉是記得的,可是她閉上眼睛,腦海裏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影像,連零星印象都沒有。

她完全不記得那個男生長什麽樣,皮膚是黑是白,又有多高。

“那些照片都是郭亦城拍的,精選了最滿意的,每一張都用心地寫上話語,是想鼓勵你。其實他有很多很多話想告訴你,可是又不想打擾你……”

郭亦城的所有心情,聞妮妮都感同身受。

那種因崇拜滋生出的矛盾感,想要靠近又想要逃避。

樂冉和郝堂這一類人,自然是不會明白的。

自信對他們而言,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聞妮妮,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讓我愧疚不安?”樂冉擰著眉頭看向墓碑上那張陌生的麵孔,此刻她的內心竟然因為“想不起來”這四個字,滋生出異常窒悶的心情。

聞妮妮無力地搖頭:“我隻是想代郭亦城說出他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樂冉同學。”她稍作深呼吸,努力擠出笑容,“希望樂冉要相信自己,堅定地走下去。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

這些,都是郭亦城想說,卻來不及說出口的。

坐立難安一個上午,到了中午時分,郝堂才聽到樂冉和聞妮妮兩個人回來的消息。

一個紅著眼睛,一個鐵青著臉。

同學們麵麵相覷,看著這一幕,心裏已經有了定論:看來這場大戰,聞妮妮輸了。

在整個故事裏,孔友或成最大贏家。

畢竟有兩個女生為了他爭風吃醋,還是先前都和郝堂有過緋聞的。

郝堂走到聞妮妮的教室,見她整個上半身趴在桌上,頭是朝著窗戶的方向。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她麵前,直接探身向前。

沒料到她睜著眼睛,兩人直接對視。

猝不及防。

她果真是紅著眼睛,眼角還瑩潤著水光。

“聞妮妮,你怎麽了?”

聞妮妮還處於因看到突然闖入的俊顏的驚嚇中,腦子發脹,蒙了:“嗯?”

她將整個頭埋進臂彎裏,聲音聽起來含混不清:“我沒事。”

忍了半晌,郝堂將頭縮了回去,低頭看著這個莫名其妙鬧情緒的小粉絲:“我和你們班主任打過報告,上午就當是請假,說你是因為低血糖要回醫院複查,樂冉是陪著你一起去的。”

聞妮妮埋著頭,沒回答。

“你記得不要穿幫。”

頓了兩秒,郝堂轉身準備離開,聞妮妮的聲音在空****的教室裏回響:“郝堂,你能不能別再管我了?”

郝堂站在距離她三米外的位置,聞言不疾不徐地轉過身,單手抄在褲兜裏,凝視著她,不鹹不淡地勾了下嘴角,有點自我嘲弄的意味:“對不起,算我多管閑事了。”

這一眼看得聞妮妮渾身發軟。

並不是這樣的。

隻是她總是拖累郝堂,把他牽扯進不好的事情,讓他分心。

郝堂說完這句話後就徑直離開了教室。聞妮妮吐了一口氣,從抽屜裏翻出一顆糖,扔進嘴裏。

鹹鹹的眼淚混著糖果的甜膩,難以言說的味道。

這天之後,郝堂真的硬著脾氣沒再關心過聞妮妮的事情,至少表麵上,在聽到莊嚴提起“聞妮妮”三個字的時候,能夠不動聲色。

可偏偏好巧不巧,命運總是讓兩個人神奇地相遇。

例如圖書館。

“郝堂噯……”鄭小悅用筆頭打了一下聞妮妮,用眼神示意她轉頭。

那邊莊嚴正屁顛屁顛地引導著郝堂選座位,和鄭小悅遠遠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噯,聞妮妮、鄭小悅她們也在,好巧啊!我們去那邊吧?”

郝堂麵無表情,直接拎起書包轉身出了圖書館。

又例如在食堂。

“妮妮,人太多,都沒位置了,要不我們和郝堂他們坐一塊兒吧?”鄭小悅笑嘻嘻地看著聞妮妮,回頭悄悄地和莊嚴比了個“OK”的手勢。

迫於無奈,總得坐一塊兒吧?

她還沒來得及樂嗬幾秒,前麵的聞妮妮冷然道:“阿姨,麻煩打包。”

莊嚴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聞妮妮和鄭小悅拎著午飯走出食堂,他將視線放到對麵麵無表情埋頭吃飯的某人臉上。

“聽說你的小粉絲……聞……她居然主動和他們班主任坦白錯誤,承認自己無故曠課了。怎麽一回事啊?

“不過你放心,他們班主任就是批評教育了她一頓。

“你說聞妮妮和樂冉那天到底去幹什麽了?問誰都不肯說,真和那個……有關係?”

莊嚴用餘光窺視著郝堂的神情,還是用“那個”隱晦地指代了孔友。

“和孔友沒關係。”正找座位的樂冉,端著餐盤坐下,扯掉右邊耳機,隻剩下左耳裏微弱的朗讀英文單詞的聲音,她掃了一眼郝堂麵前餐盤上看著就索然無味的菜色,“但是具體的我不能說,你不要誤會她了。”

她答應過聞妮妮要守住的,這是那個男孩的秘密。

一刹的愕然被壓在眼底,所有情緒都在他不緊不慢的夾菜動作裏沉澱下來。郝堂沒說什麽,依舊是低頭吃飯,好像那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我們沒什麽誤會。”

“哦?最好是沒有誤會。”樂冉煞有介事地看了郝堂一眼,“不過,我剛才好像看見孔友在找聞妮妮,往遊泳館那邊去了吧?看他那樣子是要找聞妮妮說什麽……”言罷再次欲言又止地看了郝堂一眼,他眼底已有幾分不安的躁動。

莊嚴在一旁趕緊添油加醋:“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孔友這人吧,看著就很極端,萬一動起手來……”

郝堂低頭往嘴裏送飯的動作一滯,但不算明顯。他斂著情緒,“謔”地直接從凳子上站起來,一手端著餐盤:“先走了。”

食堂裏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聞妮妮拎著打包的午飯來到遊泳館,館內空無一人,落得個清閑自在。

聞妮妮最近沒什麽胃口,扒拉幾口算是對胃交差。她一個人坐在泳池邊,發了會兒呆,嚼完了兩顆糖,起身拾掇了剩菜剩飯。

聽到猛然一聲喊叫:“妮妮同學!”

聞妮妮的意識還在郝堂身上轉悠,這一聲喊得她三魂七魄跑了一半,就差嚇得摔進泳池裏。

她沒好氣地回頭瞥了一眼孔友,那家夥正咧著嘴笑吟吟的,像極了上次逼得她跳泥塘的大狗。

看得聞妮妮一陣膽寒。

“你這飯都沒吃幾口啊?學習那麽辛苦,還吃得那麽少,你這樣不行的。”

“有什麽事?”聞妮妮直奔主題。

孔友靠著她右側坐了下去,目光打量著她:“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什麽叫作“還在生氣”?

聞妮妮完全不能理解孔友這清奇的腦回路。她往左邊挪了挪位置,拉出安全距離。

“我都知道了。”孔友故作扭捏地笑了一下,也不管一旁的聞妮妮明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我先前還以為你對郝堂……不過現在我明白,你還是……”孔友支支吾吾說著,竟把自己說得不好意思,羞赧地笑了起來。

他到底明白了什麽?聞妮妮思忖。

“你還在因為我和樂冉表白的事情生氣?我那隻是激將法,我是為了幫你試探郝堂對樂冉的感情……我……”

聞妮妮越聽越糊塗了:“等等,我為什麽要因為你和樂冉表白生氣?”

“看吧看吧,你就是生氣了。你們女生典型的生氣表現,說沒生氣,就是生氣。”

孔友的一堆怪邏輯,聽得聞妮妮簡直想一腳踹過去。不過鑒於一腳可能會踹空,她隻好放棄想法,以逃為上計。

剛站起來要走,孔友一著急站起來伸手去拉,手撈了個空。

地麵有水漬,腳底打滑,他像隻基圍蝦般摔進泳池。

頓時水花四濺,將聞妮妮也濺了一身。

孔友嗆了一大口水,從水底浮上來,嗷嗷叫著:“救命啊!救命!我不會遊泳!”

淺水區的水不深,孔友站著,水隻到他腰部。聞妮妮知道淹不死人,猜測八成是孔友使詐,連頭都沒回一下。

“救命……我……我真的怕水……救……”

她又走了五步,哀號聲倒是漸漸弱下去了。

聽不到動靜,聞妮妮才稍顯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真見孔友沉到水裏了。她轉身要跳進泳池,被人一把拉住。

“我來。”

隻見眼前晃過一道身影,倏忽之間跳進了水裏。

沒兩分鍾,就見郝堂一手撈著氣息奄奄的孔友遊到泳池邊,半晌也沒睜開眼睛。

郝堂覺得孔友是裝模作樣的,就算真的不習水性,也不可能吃幾口水就成這樣,況且剛才撈他的時候,分明還感覺得到他的意識。

然而聞妮妮開始著急了,雙腿一跪,傾身上前。

“你要幹什麽?”郝堂拉住她。

“給他做心肺複蘇。”

郝堂皺眉:“他裝的。”

“時間不能耽誤,萬一他不是裝的呢?”聞妮妮再次傾身,又再次被郝堂拉住,這次直接被他拎到幾步之外。

“我來。”郝堂煞有介事地解釋,“你力氣不夠。”

孔友迷迷糊糊的,隻覺得胸腔一陣壓迫感,感覺天旋地轉,睜開眼睛時,眼前是……

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男生的鼻梁以及男生靠近的唇瓣。

“啊——”孔友一個翻身。

得,又滾進水裏了。

郝堂捏了一把還濕答答往下滴水的衣服,不緊不慢地又跳進水裏,重新將孔友撈了上來,抬頭看了一眼還在等待的聞妮妮:“你先走吧。”

聞妮妮疑惑:“你們……”

“我們有點私人恩怨要解決。”

孔友渾身癱軟,驚魂甫定地躺在地上,張嘴想要喊住聞妮妮,直接被郝堂捂住嘴,眼睜睜看著聞妮妮離開了。

等到聞妮妮離開,郝堂才不緊不慢鬆開手。

“你你你……你要幹什麽?”孔友剛恢複氣息,視線無法控製地定在郝堂的臉上,腦海裏縈繞著那個揮之不去的畫麵,他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嘴巴。

郝堂被孔友這一係列動作也引起了不適反應,別扭地擰著眉心,起身站在一步遠的位置。

要不是為了聞妮妮,他才不會犧牲自己。

“就和你說一件事兒。”

郝堂忽然正色,讓孔友原本就緊繃的身體更僵硬了,身上的水好似注入某種不可抵抗的重力,將他死死地困在地上。

“什、什麽事?”他口腔裏還混著泳池的水,味道難以言說。可郝堂臉上的表情,讓孔友更加難以言說。

“離聞妮妮遠一點,十米之外。”

孔友不服氣,挺了挺胸膛:“我憑什麽要聽你的?”

“憑你學習差。”

“……”

“你耽誤自己就算了,她耽誤不起。”

孔友被郝堂懟得說不出話,誰讓他學習成績確實不如人家……不僅在學習上,就“德智體美勞”五樣,也沒有一樣能拎出來和郝堂一決高下的。

“我要是考得比你好了怎麽樣?那換你離聞妮妮遠一點。”

話音剛落,就得到郝堂幹脆利落的“沒問題”三個字。

等到郝堂離開良久,孔友才覺得自己好像被下套了。

他為什麽要和郝堂打這個勝算極小的賭?

日子像插了翅膀,飛快地劃過。

進入高三後,各種大小型考試接踵而至,聞妮妮才開始領略到什麽叫作“黑色高三”。一輪複習下來,她感覺自己小小的腦袋都快被各種知識充斥得炸了。

有時候她會想,郝堂的腦袋看著也並不是很大,怎麽就能學得了那麽多東西呢?

當初文理科分班的時候,聞妮妮毫不猶豫就選了理科,理由是理科背的內容少。

那會兒她還沒有領略到理科的奧秘,但以體育生標榜也覺得文化課不重要。真正開始抓成績,入了門,一知半解的,總覺得學得不夠。

郝堂先前給她推薦的大大小小練習冊,她全都買來刷了兩遍。

她將所有空筆芯整齊地捆在一起,反複又看了兩遍期中考試的排名,郝堂終於回到了第一名的位置。

真是萬幸。

一開始班主任藍熊也沒注意到聞妮妮的存在,直到某一天他忽然間發現,班裏有個吊車尾的體育生,居然擠進了年級前100名。他在家長會上稱聞妮妮為黑馬,還點名請了聞爸爸分享經驗。

以往每次奔赴家長會,都是挨批的角色,這會兒突然讓聞爸爸分享經驗,他反倒有些不適應。聞爸爸撓撓後腦勺,衝著台下嘿嘿一笑:“大家好,我是黑馬她爸……哦不對,我是聞妮妮的女兒……對不住了,聞妮妮是我女兒……”

他朝著眾人鞠了一躬。

台下哄笑一片,藍熊跟著輕歎了一口氣。

家長們覺得聞爸爸謙虛,有幾個便私下要了他號碼。

後來的一段時間裏,老聞常常接到陌生女人的來電,這導致他家的“女領導”團購了十個款式的搓衣板。

素來對成績這件事淡漠處之的聞家爸媽,在親戚的忽悠下,也對高考重視起來。兩人做了分工,老聞負責接送上下學,而媽媽則負責每天不重樣地燉補品。

一個寒假過後,聞妮妮發現自己的體重飆升得比排名還快。

“看來還是核桃有用,我得趕緊再去買兩斤。”

“淨相信這些,我覺得還是我優秀的基因開始發揮作用。”

爸爸媽媽因為誰的功勞更大在爭風吃醋,聞妮妮也懶得爭辯,其實這些都是郝堂的功勞。

她又想,要是郝堂聽到爸媽這些話會是什麽反應,他一定會說迷信。

郝堂是那種絕對信奉自我的人,他相信正向的努力可以改變一切。要不是還有這點信念,估計在給聞妮妮補習的前期,他就腦溢血身亡了。

郝堂,郝堂。

她莫名地有點想念這個人了。

今天鄭小悅有意無意地提到了郝堂三次:第一次是說他早上穿反了衣服,第二次是說在圖書館看見他,第三次是說他申請保送。

算上物理老師提到的一次,就是四次了。

聞妮妮都知道,即使他們不說,她也時刻都掌握著他的消息。

這是她一個人瞞著全世界的小秘密。

先前鄭小悅問她在鬧什麽別扭,指責她忽然間這麽不聲不響地冷落郝堂,實在是很不仁道的行為,為此還和她鬧了好一陣子。

也真是蠻奇怪的。

在她死乞白賴黏著郝堂的時候,鄭小悅對郝堂一向嗤之以鼻,兩人一掰了,反而站在他那邊了。

大概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忙碌的一個冬季,以至於早春的柳樹抽出嫩芽了,聞妮妮才恍惚地回憶,今年冬季究竟有沒有下過雪?

她很喜歡雪天,尤其是小時候,總喜歡和小夥伴們玩什麽挑戰不可能的遊戲,踩著結了冰的湖麵,小心翼翼地跑到對岸,看到身後裂出的細縫,刺激得很。

聞妮妮看著窗外漸漸褪去大衣的行人,一旁的媽媽在叮囑著等會兒自主招生麵試應該如何如何,要她放鬆心態。

“媽,我不緊張。”

“不緊張就好,不緊張就好。你說你這孩子,就鐵了心來北京,不然多考幾個地方,機會也大呀。”

家裏提出了普遍撒網的戰略,可奈何聞妮妮一心隻想考北京,爸媽也拗不過她。

幾日的麵試培訓確實有成效,雖然她有點緊張,但都正常發揮。

相比之下鄭小悅的高考生涯就沒有那麽美好了,鄭媽媽仍舊是三天兩頭的言語炮擊,有一天晚上直接把鄭小悅氣得離家出走,鄭媽媽急得找了一夜,最後鄭小悅凍得不行了,才灰溜溜回了家。

“郝堂他們也在北京,集中培訓呢。”鄭小悅已經把向聞妮妮**報,當作自己日常的一部分。

“哦。”其實聞妮妮早就知道了,段長居然聯係到了北京某高校的名牌老師,把文理科兩個小班願意報名參加的同學都拉到北京聽課。

現實就是這樣。

一麵說都是公平對待的,可一麵總是要有所區分。

資源是有限的,能給到充分利用的人手裏,才叫不浪費。

掛斷電話,她打開已經許久沒有登錄的QQ,盯著上麵的置頂聊天,信息還停留在係統冰冷的通過好友提示語中。

時間是一年多以前。

她忽然想起來,加了郝堂QQ之後,兩人還沒有聊過。

一個原因是她沒膽聊,一個是她也不知道聊什麽,再有就是她根本都不知道郝堂知不知道加他的人到底是誰。

她費盡心思加上的QQ號,居然一點也沒發揮作用。每次偷偷潛入郝堂的QQ空間查看狀態,退出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地刪除訪問記錄,順道還會把訪問郝堂空間的人也都拜訪一遍。

盡管迄今為止,郝堂好像也就在某年運動會上發過一次狀態。

聞妮妮正要退出QQ,手機提示特別關注更新狀態。

可真是難得。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點入查看狀態,是一張夜景照片。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夜景裏的酒店,就是她現在住的地方。

狀態下麵有定位,聞妮妮查了一下,果然是她住的地址。

也就是說,要是她現在下樓到旁邊的大街晃兩圈,運氣好的話還能遇見郝堂?

不去不去,發什麽神經病。

為了阻止自己發神經,她立即換了睡衣,正準備洗漱的時候,莊嚴的電話打來了:“聞妮妮,快點下樓,郝堂出事了。對了對了,記得帶點現金下來,到便利超市門口。”

聞妮妮雖然還沒明白到底怎麽一回事,但聽到“郝堂出事了”,她想也沒想就披了件毛衣匆匆下樓,找到便利店:“郝堂呢?他怎麽了?”

這話才說完,她的目光頓住,定在門口倚著牆的郝堂身上,他微微合著眼簾,似乎也看了她一眼。

啊,睡衣。

她局促地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皮卡丘睡衣,趕忙把頭上的帽子掀下來。

莊嚴嘿嘿笑著,將手裏的一大袋東西舉起:“郝堂差點餓死了,多虧你來了。這裏二維碼收錢的機器壞了,我們沒現金。我把錢轉給你,你幫我付個現金。”

五髒六腑像是要生出一團火,聞妮妮按著突突直跳的腦門,忍著要將莊嚴剝皮拆骨的衝動,拿著現金結了賬,然後板著一張臉,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郝堂,你怎麽知道聞妮妮住在邊上的?”莊嚴嚼著香腸,“不對……我說你大晚上帶我來這麽遠的超市買東西,是什麽居心,原來是……”

“吃東西也堵不上你的嘴巴?”郝堂拿著紙巾擦拭掌心,抬眼看著十米之遙的酒店,眼角有稍縱即逝的笑意。

6月8日,轟轟烈烈的高考結束了。

進考場前,鄭小悅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颯爽英姿,走出考場後,她仰天歎了一口氣,宛如喪家之犬地低聲問聞妮妮:“今晚能去你家借宿嗎?”

她怕回家免不了一頓打。

聞妮妮還沒有緩過神,回頭看了一眼從各個教室擁出來的同學,場景熟悉得就像某個下課的午間,大家哄搶著去食堂,嘴裏念叨著雞鴨魚肉哪一個更好吃。

她捏了捏手裏還剩下將近四分之一的果汁,以熟稔的動作將瓶子扔進垃圾桶。瓶子碰著垃圾桶的口子,彈了出去,滾到了某人腳邊。

嗯……

某人……

郝某人……

那四分之一的果汁,毫不收斂地悉數打在郝堂的褲腿上,很快在白色的布料上蔓延成一片黃漬。

刺眼極了。

郝堂驚覺腳邊有什麽東西晃動,轉身掃了一眼,沒有發現始作俑者。倒是在遠處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在所有人都往校門口走的時候,偏偏要逆流回去的人。

而且跑得很快,慌慌張張,就像是做錯了什麽,抓緊時間逃離案發現場……

“妮妮,你跑什麽啊?你等等我啊!你走錯了吧?”鄭小悅的嗓門很大,引起不少的人紛紛側目。

郝堂擰著眉心,低頭看著腳邊的瓶子,歎了口氣,無奈地彎腰將它撿起來,規規矩矩地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又掃了一眼,鄭小悅已經抓著聞妮妮,兩人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什麽。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的聲音,一路將郝堂送到校門口,他想了想,停下腳步,轉了方向往學校走,視線很快重新定位到了遠處的兩人身上。

不,確切來說是三人。

因為孔友正咧著嘴以每秒一米的速度朝著聞妮妮走去,嗓門挺大的,開場就是不太機靈的搭訕:“妮妮,你考得怎麽樣?”

聞妮妮嗬嗬假笑,完全沒有接話的欲望。

碰了一鼻子灰的孔友,仍舊是堅持不懈地找話題:“對了,送你的糖果吃了嗎?”

“那糖果是你送的?”聞妮妮愣怔。就在前天,她回家的時候發現書包裏多了一袋糖果。可塑料袋上赫然是“一顆好糖”的標誌,怎麽會是孔友送的呢?

作為資深糖果愛好者,這種糖果她倒是在網絡檢索時見過,叫“星空宇宙棒棒糖”,多產於國外,而且價格過高,她也就沒有浪費錢去嚐嚐鮮。

星空宇宙棒棒糖,顧名思義,一種盛裝了宇宙星空的糖果。一半暗黑,一半透亮,可以清晰地看見裏麵的星球圖畫,各色不一,大小不同,在白熾燈的照射下,閃爍著異常奪目的光。

“當然是我送的了。”孔友仰著下巴,滿臉篤定,“除了我還能有誰?”

她還以為是……聞妮妮沒有將自己的猜想說出口,但臉色已經說明她的心事。

“怎麽了?不喜歡吃嗎?那是我跑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的,是不是不合口味?你告訴我喜歡吃什麽,下次我給你買。”

鄭小悅眼見聞妮妮被孔友糾纏得有些不耐煩,趕忙打圓場:“孔友,我好歹是你同班同學,擱這兒這麽久,是當我不存在呢?”

“小悅老大!哪能啊。”

“我看你這小子挺能的……”鄭小悅到底是念著孔友還請自己吃了好多零食,也說不了過重的話,拍了他肩膀兩下以示警戒。等她回過神的時候,見聞妮妮已經走出一大截。

背影都透著“失魂落魄”幾個字。

郝堂忽然間想起,有件事還沒告訴聞妮妮,那就是他也搬了新家,還住在聞妮妮對麵。

本來想給聞妮妮一個驚喜,可搬了新家後,轉眼間一周都快過去了,兩人連個麵兒都沒見著。後來他就想著,幹脆還是等高考結束後吧。然而高考結束後,他發現更找不到契機和聞妮妮說了。

這件事就這麽再三擱淺下去。

可能是心虛,怎麽做都是像是刻意為之。

桌上還堆著一遝練習冊,他隨手翻了兩下。手機振動得沒完沒了,是莊嚴發來的QQ消息。

“你估分了沒有?群裏發答案了。”

“那道最簡單的數列題,我居然算錯了。”

“那個重力不對吧?群裏答案是不是假的啊?”

“學神,求求你趕緊現身吧。”

“群裏有人在討論你和周定的排名,周定這次估分很高,差不多有690分……”

“郝堂你說話啊,你不會考砸了要跳樓吧……”

郝堂:“……”

“你終於出現了啊!怎麽樣,你估了多少分?”

“就那樣。”郝堂打下三個字,然後瞟了一眼班級QQ群,一字排開的都是要去天台排隊的同學的哀號。

這裏麵不乏許多考得好卻湊熱鬧開玩笑的。

他正要退出QQ,看見空間那個熟悉的頭像更新狀態的提示。

備注名為“黑粉”的聞妮妮,剛剛發布了一個凋零的玫瑰花的表情。

郝堂起身走出房間,有點不自然地起身收拾垃圾桶:“我下樓扔個垃圾。”

說完就一溜煙兒不見蹤影。

郝媽媽疑惑:“這兩天孩子垃圾倒得挺勤快呀。”

“這不全市準備搞垃圾分類了嘛,咱兒子肯定是想先做個標榜。”

某位在老父親眼裏想要成為垃圾分類標榜的三好學生,拎著一袋垃圾走到垃圾桶前,先是朝小區門口的方向探了幾眼,後又給身後扔垃圾的大媽讓了位置。

記得昨天也是這個時間點,看見聞妮妮從小區門口走回來的。據郝恬從聞銘那裏得到的情報,聞妮妮這幾天都在遊泳館練習。

等待了十分鍾有餘,手裏的垃圾都快脫離束縛,目標人物可算是出現。

聞妮妮這人確實沒什麽時間觀念。郝堂歎了口氣,將袋子解開,裝模作樣地開始挑揀。

幹垃圾、濕垃圾……

目標人物還差十米、九米、八米……一米、零米。

兩人順利地擦肩而過。

又走了兩米之後,聞妮妮停下腳步,仰頭朝著天空歎了口氣又繼續往前。

沒了?

郝堂回過身,朝聞妮妮喊:“聞妮妮,好巧。”

在他的期待中,聞妮妮轉過頭,淡淡地瞥了一眼。

不帶什麽表情起伏的。

“哦。”她說,“扔垃圾啊。”

然後就沒了,她轉過頭繼續走了。

這下輪到郝堂有些不知所措,想象中的畫麵是聞妮妮會亢奮得一蹦三尺高,不停地問“你怎麽出現在這裏啊”“我們真是太有緣分了”之類的無聊話題。

誇張點的話,可能會像隻許久沒見到主人的小狗直接撲上來。

但是現在她隻回了一個言簡意賅的“哦”,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他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有點焦躁,有點孤獨,有點失落,反正咀嚼在心裏,並不是很好受。

嗯……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拋棄了,就和此刻蹲在垃圾桶旁邊翻找食物的流浪狗一般。

一定是因為聞妮妮估分出來的成績不太理想,所以心情低落沮喪。

“喂,你認出我是誰嗎?”

聞妮妮有點不耐煩,又回頭看了一眼,反應平平:“不就是郝堂嗎?”

隨著她脫口的話,“郝堂”這個名字也在大腦裏重新過濾了一遍。

空氣驟然安靜。

郝堂?

郝堂!

她如夢初醒,狠力地揉了揉眼睛,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三兩步躥到郝堂跟前,仰著頭審視著麵前的人,好像在品鑒某個價值連城的出土文物。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郝堂聽到她長長的吸氣聲。

真的有點像狗。

郝堂向後退了退:“剛在垃圾桶旁站得有點久……”

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麵前的人還在。

“其實那個參考答案也不一定全都正確,主觀題的分數還占很大一部分比例,你也不必太灰心難過的……高考成績這不是還沒有出來嗎?再說了,就算真的考砸,大不了我給你補習,再考一年……怕什麽,有我在呢……”郝堂說到這裏的時候,被聞妮妮盯得不好意思。

郝堂:“你、不、知、道、嗎?”

聞妮妮搖頭:“算了,估分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反正考都考完了。”三言兩語就將話題轉了個方向,比起估分的事情,她有一件更想知道的事情。

她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一根棒棒糖,送到郝堂麵前:“你知道這是什麽糖果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好幾天,本來今天她終於鼓起勇氣跑到郝堂家想去問一問,結果才知道郝堂搬了家,連“一顆好糖”糖果店都關門了。

郝堂怔了一下,怎麽會不知道,那些棒棒糖都是他親手做的。他這一怔隻是因為很疑惑為什麽聞妮妮會這麽問自己。那天孔友不都冒認了嗎?他如實回答:“星空宇宙棒棒糖。”

宇宙萬千浪漫,星辰億萬光芒,都不及你一笑。

“是你做的?”聞妮妮如履薄冰地試探,目光所及之處,被墨綠色網子罩住的施工建築,掩著一半的落日,輪廓在柔和的淡橘色光環下朦朦朧朧的。

好像世界的心跳。

怦怦——怦怦——

唯恐被發現,又唯恐不被發現。

郝堂肯定地點點頭,但有些不可思議:“你是怎麽變聰明的?”這一次居然沒有被孔友忽悠過去。

“不告訴你。”聞妮妮衝他做出一個鬼臉。

其實她隻是出於內心的希望,她希望那是郝堂送的。

郝堂沉了臉色,轉身就要走了,急得聞妮妮連忙上前又拉又拽:“喂喂喂,你生氣了?”

“不然呢?我可不想被某些不識好人心,無情無義的人,再倒打一耙。”明裏暗裏指的是聞妮妮考前那一段忽然鬧別扭的事情。

聞妮妮也明白,自己那段時間有些無理取鬧。可當時因為郭亦城的事情,她心情實在糟糕透頂,又被那位裴姓班主任說教一番,委實難受。

“對不起,我當時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門的蠱。聞妮妮臉頰微鼓,明亮的眸子盈滿了無措。

他神色淡淡,暗裏偷窺著聞妮妮的表情變化。其實他全都知道,就聞妮妮的那點小心思,誰都能看出來。

以學業為重嘛。

可他心裏也實在窩著委屈,一股腦兒全都蓄在掌心,半分溫柔地抓了兩下她的碎發:“下不為例。”

真是不想和她吵架了。

尤其是不想再體驗這種憋著話的感覺。

回去的路上,聞妮妮才想起來,郝堂怎麽會出現在自己家小區的這件事。

“對了,你來這裏……做垃圾分類?”

“我搬家了。”

“我知道啊。”聞妮妮頓了頓,看著走在前麵的郝堂,他、他……他怎麽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哦對了,忘了說,我新家就在你家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