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椰子糕軟糖

好想在你心上咬一口,看看是不是也這麽軟糯可口。

——聞妮妮的《糖果手劄》

烏龍事件的第二天,坐標學校小賣部。

“哦——你們兩個四目相對,然後就……”鄭小悅實在無暇關心聞妮妮的故事進展,因為此時的她正在一大排的薯片中麵臨抉擇,但是礙於今天付錢的金主是聞妮妮,她也隻好裝出一臉來勁兒的樣子,“然後呢?然後呢?”

聞妮妮抬抬下巴,趾高氣揚:“郝堂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他說……”聞妮妮閉眼回想著那一幕,麵部表情開啟花癡模式。

當時是在回家的路上,聞妮妮因為羞憤難當,用著前所未有的快步,將郝堂甩在身後,兩人一路上沒說上一句話。

到了分岔路口,聞妮妮聽到郝堂喚她名字。

已經走出一大段距離的聞妮妮應聲回頭,見鵝黃色的路燈下飄灑著細雨。

他的發色是純黑的,濃得像黏稠的墨汁。發梢沾上雨絲,在光的照射下是透亮的銀色。

他薄薄的唇翹了一下。

她看得目光呆滯。

“他說……說我PPT做得挺不錯的。”說到這裏,聞妮妮情不自禁地露出少女情懷的忸怩姿態,從玻璃的反射看,她是有點臉紅的。

聞言,鄭小悅險些要捏爆手中的薯片包裝:“什麽啊?他就誇了你一句PPT做得很好?”

但一想到聞妮妮將決定她能拿到多少包薯片的命運,她隻好將翻到一半的白眼收回來,昧著良心配合:“不不不,我是說像郝堂那樣見過無數個PPT的人,居然能誇你PPT做得不錯,這可真的是莫大的肯定,得寫下來,裱起來。”

“我偷偷錄下來了。可以當來電提醒。”

“聞妮妮你也太……”

這個口無遮攔的家夥。

“你小聲點,這裏人很多。”聞妮妮被周圍的同學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恨不能拿手將鄭小悅的嘴巴捂上。

鄭小悅往籃子裏一包一包地扔薯片:“你這是做賊心虛。”

“你說你昨天好端端把門給鎖著幹什麽?”也難怪保安大叔會懷疑。一想到昨天的事情,聞妮妮心裏鬱悶得很,差點可就連累郝堂背黑鍋了。

“門鎖了,別人就懂了。”鄭小悅朝著薯片包裝袋吻了一口,惡俗地拋了個媚眼,“我能多拿幾包嗎?拆二代小姐?”

“住口,不許這麽叫我。”

提起“拆二代”這個詞語,聞妮妮就難過。

昨天家裏的飯菜從低配快餐到豪華佳肴,老聞同誌還揣了兩瓶價值不菲的紅酒,聞媽媽也沒開罵,原因是他們馬上要搬家到路野別墅,而且是全款付清。

城市規劃中,聞家所在的這一片小區要打造商業區,給各戶都撥了一筆巨款。聞妮妮成了最時髦的拆二代。

這確實是個好事兒,可聞妮妮卻不怎麽笑得出來。

路野別墅她知道,是個寸土寸金的地塊,班裏的刑菲就住那兒,距離她現在的住址,那可是一個東邊一個西邊的方位。這不就意味著她要和郝堂分道揚鑣了嗎?

房子是一年前訂下的,三天之後就可以拎包入住。老聞同誌這會兒才想到聞妮妮上學的問題,商量著是給她辦理住校,還是用自己新入手的豪車接送女兒。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鄭小悅問。

“還能怎麽辦?向命運低頭。而且距離產生美嘛。”

“距離不止產生美,還能產生小三、小四和小五。”鄭小悅正逗著樂,被聞妮妮一把扯住頭發,整個人被動地蹲了下去,疼得她差點想問候一遍祖宗,順著視線才明白聞妮妮這莫名其妙的動作是為哪般。

說曹操曹操就到。

這不小賣部門口莊嚴和郝堂勾肩搭背走了進來。

“你躲什麽啊?”

聞妮妮朝鄭小悅“噓”了一聲,貓著身子窩在貨架後,像隻遇到貓的老鼠,戰戰兢兢。

莊嚴和郝堂徑直走到飲料區域。

“又買咖啡?”

“最近比較困,提提神。”

“哥們兒,為了給人補習,把自己的學習時間全搭上。”

“沒有。”

“還沒有。你以為你這黑眼圈是甜甜圈呢?孫老師為這事兒找你好幾次了吧?你困到上課打瞌睡,聞妮妮知道嗎?誰和我說時間就是生命的?你還真舍得把生命拿出來分享啊。”

郝堂瞥了莊嚴一眼,沒有搭理他的喋喋不休,拿著咖啡反身往收銀台走。

終於得到解放的鄭小悅,掙脫聞妮妮的手掌站起來,回頭見聞妮妮撞了鬼似的將籃子裏的薯片一包一包地放回了貨架上,又走到筆記本區域,選購了三本筆記本和一捆筆芯。

“小悅,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聞妮妮拉住鄭小悅攀上薯片的手。

“到底怎、怎麽了?”

“吃薯片太浪費時間,我們要把握一分一秒學習。”

所有人都忙著奔赴遠大前程,誰有空管他人死活。

可是郝堂卻默默無私地將他視如生命的東西,就這麽送給她,陪著她揮霍浪費。她到底是有多沒心沒肺,在這裏糟蹋郝堂的心血。

聞妮妮一臉悔不當初,跺了跺腳:“我真的太不是東西了。”就差再往臉上甩兩個巴掌。

鄭小悅舔了舔唇瓣,看著魔怔的聞妮妮,怯怯地往懷裏撈了兩包薯片:“妮妮,那個我浪費我的時間,你就別管我了……”

“你怎麽就不明白呢?”聞妮妮歎氣搖頭,“把吃薯片的時間省出來,你可以多刷幾套卷子?假設吃一片薯片的時間為×,那麽一包薯片裏共有……”

鄭小悅:“我自己付錢還不行嗎?”

想吃個薯片怎麽就這麽難呢?

這節課是體育課,眼看著臨近期末考試,體育老師提議給大家玩玩遊戲放鬆身心。聞妮妮一手捂著肚子,找了個身體不舒服的借口開溜。

草坪上有不少男生踢足球,橫衝直撞的,忽地聽到有人喝令一聲“小心”,聞妮妮閃身避開,但那足球又被前方的人擋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彈到她身上。

足球重重地砸向她的膝蓋,條件反射下,她跪了下去。

她抬頭看前方的人,是郭亦城。

而郭亦城前麵的,是受了驚嚇的樂冉。

冤孽冤孽。

“聞妮妮,你沒事吧?”郭亦城朝聞妮妮跑過去,滿臉歉意,就差直接給她鞠個深躬聊表歉意。

“得了得了,你保駕成功,快去邀功,別在這兒浪費時間。”聞妮妮還坐在地上,抱著膝蓋,朝郭亦城擠眉弄眼地示意。她正想起身,忽覺小腹一陣熱流湧來,又一屁股蹲坐了下去。

不是吧……大姨媽也來湊熱鬧了。

樂冉也跟著小跑過來:“你沒事吧?”

從她的眼神裏,聞妮妮顯然看見了自己的狼狽,還有郭亦城的慌張不安。

又來了兩個,抱著足球的估計就是肇事者,他摸著後腦勺,傻裏傻氣地道歉;另外一個,八成是來看熱鬧的。

小腹傳來的陣陣疼痛,讓聞妮妮麵部的表情僵硬。

她一下子被四個人圍住,光線都變得黑壓壓的。幾人異口同聲地問著:“你沒事兒吧?”

聞妮妮實在是難以啟齒,擔心褲子會不會被染了色,這種時候絕對不能站起來。

“我沒事沒事,你們自己去玩啊,別管我了。”

可是她又該怎麽說呢?

她想一個人坐會兒?坐在這草坪上?

在這炎炎夏日裏,嗯……曬曬太陽補鈣?

聞妮妮目光四處梭巡,終於瞄到鄭小悅的身影,可又不好意思大聲喊她,隻能朝她擠眉弄眼求助。

鄭小悅可算是注意到聞妮妮的信號,用力地點頭:“收到。”同時還朝她自信地比了個OK的手勢,一路小跑著往更遠的方向走了。

鄭小悅,你給我回來啊!聞妮妮扶額。

郭亦城背朝聞妮妮蹲下身:“要不還是我背你去醫務室?”

“不用不用。”

聞妮妮手指收緊,死死地拽著草地,全身都處於警戒狀態。可郭亦城也是個固執的主兒,再加上聞妮妮受傷他自認為有一半的責任,好說歹說地勸服聞妮妮,又是要背又是要扶的。

“別亂動。”

淡淡的男人嗓音入耳,讓聞妮妮心跳亂了節奏,她瞪圓了大眼看著忽然冒出來的郝堂,白裏透紅的頸項淌著汗珠。

她隨後又看見站在郝堂身後的鄭小悅,正一臉得意揚揚地朝她奸笑。

原來鄭小悅剛才跑走,是把郝堂給拽過來了!

托鄭小悅的福,她最最最窘迫的一刻,就要在郝堂麵前一覽無遺了。

聞妮妮臉上透著說不出的痛苦,在鄭小悅看來是掩飾雀躍情緒,在郝堂看來是隱忍疼痛,他從口袋掏出一顆糖果,剝了糖紙,送到聞妮妮嘴邊:“張嘴,吃糖,椰子糕軟糖。”

炙熱的陽光將她小臉白一陣紅一陣的盛況照得分明。

誰天天低血糖發作啊……

小腹又一陣絞痛,聞妮妮忍著疼搖頭。

察覺到郝堂伸手要抱她的動作,她腦子忽地一亂,整個人從草地上蹦起來,然後以一種後退的姿勢朝眾人揮別,朝著人少的方向撤離。

眾人一副“見鬼了”的表情。

郝堂看了一眼打在掌心黏糊糊的糖果,皺起眉頭。

搞什麽?

作為一個八卦分子,聞妮妮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吃到自己的瓜,而且還是和男神的瓜。

高二年級瘋傳堂堂的年級第一,天天跑到吊車尾班級,等著給一不知名聞姓女生送糖果,到後麵發酵到全校傳得沸沸揚揚,故事越傳越離譜。

一夥吃瓜群眾還沉浸在郝堂和樂冉那感天動地的故事裏,轉眼間就被變化的劇情搞得暈頭轉向,迅速與時俱進地更新了劇情:郝堂與樂冉兩人常常因為彼此智商太高而覺得無趣,於是一股來自東方的神奇力量,讓郝堂被蠢笨的聞妮妮吸引。

比起什麽天生一對、門當戶對,人們更喜聞樂見的是差距懸殊並不般配的搭配。

表麵並不般配的愛情,往往預示著其中有超脫表麵的情感。

聞妮妮的逆襲,代表著草根階級的勝利。

她意外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祝福。

而聞妮妮的班級,也因此迎來門庭若市的盛況,來了許多想要一睹聞妮妮真容的好奇者。

聞妮妮哪裏感受過這種被注視的陣仗,飯吃得不好,路走得不穩,就連作業本都時常要擔心被人盜走。不過比起這些,聞妮妮更擔心的是這些風言風語會影響了郝堂的形象。

果不其然,隔天她就聽到郝堂被班主任拉到辦公室談話將近一個小時的事情。

聞妮妮極力澄清,可是劇情依舊不受控製地發展。她隻好拉開與郝堂的距離,讓流言不攻自破。

而我們的男主人公不僅沒有做出任何要辟謠的舉動,反而天天樂此不疲地給女主人公帶糖果,還用了一種讓謠言愈演愈烈的方式——沒有當麵給她,都讓她的同學們轉交給她。這導致每一次聞妮妮都要在同學或是拷問,或是嫉妒的目光鞭撻下戰戰兢兢地接過糖果。

郝堂的這一行為無異於在落實悠悠眾口,在聞妮妮看來更是自毀前程。原本還有小部分不相信的人,也都不得不屈服於現實中。

她得找郝堂好好聊聊。

她深吸一口氣,衝出教室,徑直走到底,停在1班門口。估計上節課是體育課,教室裏才回來三兩個人,都是汗涔涔的。

她才剛出現,就聽到走廊響起不少起哄的聲音。

聞妮妮清了清嗓子,明明出來前已經打好腹稿,一開口腦子又空白一片:“郝堂……你……你給我出來一下。”

氣勢一下子被喧鬧聲蓋下去。

麵對同學們不懷好意的目光,郝堂倒是一臉沉靜,慢條斯理地合上書本,從抽屜裏拿出今日份的糖果,起身,將椅子移好,走到門口。

像是在完成某個儀式。

在所有人的凝視下,他堂而皇之地將糖果送到聞妮妮手上,絲毫沒有要避諱的意思:“喏,今天的,我媽讓你嚐嚐看。”

連家長都見過了?眾人匪夷所思,劇情要再更新。

聞妮妮耳根子燒得通紅,沒接糖果,雙手不安地絞著:“你、你、你跟我來一下。”

郝堂大搖大擺地跟在聞妮妮身後,路上還饒有興致地和看客們打招呼。聞妮妮低著頭避開路人的注視,儼然一個犯錯的小學生。

眼看她馬上要撞上電線杆,他伸手一拉,正好揪著她後領。

差點沒把她給勒死。

聞妮妮幽怨地回頭瞪了他一眼。

他鬆了手,眼神略帶無辜,微微側了一下頭:“你終於願意來找我了?”

聞妮妮雙手合十朝他拜了兩下:“這位爺,您到底想幹什麽啊?”

郝堂晃了晃手裏的那包糖果,幹脆利落道:“送糖。”

“送糖也不用天天送啊。”聞妮妮快哭了,頭一次因為別人給她送糖而難受。

“都說了,回饋季。”郝堂特意將“季”字音調拉長,意思就是,得送滿一個季度才算。

郝堂是不是還不知道大家的謠傳?

聞妮妮低頭把玩著手指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一些謠言……就是關於我和你的。”

“知道啊。”

知道了還不保持一點距離,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我今天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兒。你放心,我會配合你澄清的,你說要怎麽做?要不我們發個聲明?”

發聲明,不如搞個記者發布會?郝堂哭笑不得,不答反問:“和我鬧個緋聞,就這麽委屈你了?”

“不是。”聞妮妮擺手,可轉念一想總不能表現出她很樂意吧,有必要解釋一下,“我知道你不在乎大家的看法,但因為這個事情影響你學習了,班主任都找你談話了,過幾天段長、校長說不定都輪番找你。你放心,我會幫你和你們班主任說明的。”

郝堂正色,清了清嗓子:“班主任找我說的是別的事情。”

轉眼升入高三,班主任拉著班裏有希望衝刺重點大學的同學逐一談話,了解一下他們的目標。郝堂刻意用“別的事情”輕描淡寫,也是不希望聞妮妮等會兒又對號入座什麽。

“那——”

“你不知道什麽叫作越描越黑嗎?”

“好像也是。”聞妮妮寬了心,原來是她想多了。然而想到要搬家的事情,她心裏還是難免湧上一陣陣失落。

“郝堂……”

“嗯?”

“我要搬家了。”

她本想著最後一天再說,可還是一時之間沒忍住。

生離死別。

你看看,古人還把“生離”放在了“死別”的前頭,這足以顯示“生離”的分量。

多殘忍啊,多值得抹一把老淚。

聞妮妮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情緒醞釀得剛剛好,張口正欲說一句“你別太難過,以後還能常常見麵”。

郝堂的嗤笑先一步搶了戲份:“我當多大的事兒。恭喜你啊,喬遷大喜。”

“……”

緊張忙碌的備考在期末大考後按下暫停鍵,A城卻開始陷入沒完沒了的雨季。

成績出得很快。

聞妮妮失神地看著窗台上那一株被雨打得蔫蔫的不知名盆栽,很想打開窗戶,將它挪到屋簷下。

可她現在的處境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你知道郝堂這次的成績嗎?”

她搖搖頭,更不明白對方和她說這句話的用意。

坐在聞妮妮麵前的這位,是1班班主任裴韶昀,她顴骨很高,眉峰揚起,人送外號“女魔頭”。

至於聞妮妮怎麽會和裴韶昀坐在一塊兒談話,要從她剛才領了成績單說起。

聞妮妮的期末考試成績很不錯,從301名一躍,擠入200名的陣列。當她興致衝衝地拿著成績單想要和郝堂道謝時,被裴韶昀喊住了,然後帶到了辦公室,於是便有了麵前的這一幕。

1班的老師都比較嚴苛,尤其是班主任裴韶昀,對於學生成績看得很重。她手指叩了叩桌麵。

聞妮妮才注意到桌上的排名單,她往最開始的位置找。

“又退步了三名。”裴韶昀的這個“又”說得很是心焦,畢竟郝堂是班裏最有希望衝刺北大的學生。

聞妮妮不知道該說什麽,先前因為自己考入200名的喜悅,此刻都**然無存。

“郝堂他是很有希望考上重點大學的,我不希望他因為其他的事情分心……”裴韶昀盯著聞妮妮,“高考是一場大戰,在上戰場前,所有人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為了其他雜事分心,是拿著自己前途做賭注。”

背後掛著的紅色橫幅,赫然寫著“用**點燃高考,用拚搏換取成功”。

學生世界裏隻有一種成功,那就是考入名牌大學。

“郝堂他的成績,代表的不僅僅是個人,還有班級、學校的榮譽。就算郝堂他輸得起,學校輸得起,那你接受讓他輸嗎?”

這個世界對他寄予太多厚望了。

她沒有想過。

左等右等不見聞妮妮,郝堂詢問了她班上的同學,說她五分鍾前已經回去了。

抱著碰碰運氣的心理,他一路小跑著趕到公交車站。

聞妮妮果然還在等車。

他拍了拍胸脯,等到氣息平穩,才走上前:“你怎麽不等我?”

不是早上說好一起回去的嗎?

“忘記了。”

郝堂納悶,明明考得不錯,怎麽一臉不開心的樣子?

聞妮妮一言不發,整個氣氛都冷下來。郝堂有些不自在起來,這才發現平時兩人能融洽相處,都是聞妮妮在主動製造話題。

這會兒把任務拋給他,實在有點壓力。

該說點什麽呢?

天氣?

他抬頭望了望天上厚重的雲層,雨雖然停了,可濃雲還未散去,更像是在積蓄著下一場更大的暴雨。

實在是有夠糟糕的天氣。

成績?

算了,他沒考好,實在沒臉提起。

等車的人很多,一班車駛來,烏泱泱一片的人群擁著上前。

“小心!”郝堂伸手將聞妮妮從推搡的人群之中拉到旁邊的空地,“人很多,我怕你等會兒上錯車了。”

一瞬間,對著郝堂那張臉,聞妮妮的心裏湧起無限的愧疚感。

她有很多話想問,可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下,隻能有氣無力地回了“謝謝”兩個字。

車上人很多,聲音嘈雜,也免去了無話可說的尷尬。兩人一直沉默著到下車,又走了百米路程。

小坡的水泥麵,被雨水浸透後顏色深了幾度。

和她的鞋尖差不多。

街道旁邊的小商鋪門口,幾個小孩撅著屁股圍坐一堆,也不知道玩什麽,突然一哄而笑。

他收了目光,仍舊回到她打濕的鞋尖上:“暑假別貪玩,也要每天刷試卷。”

“嗯,我會的。”

“那……祝你暑假愉快。”

“謝謝。”

“如果有看不懂做不來的,可以把題目拍照發給我。”

聞妮妮沒應答。

“那開學見。”

“嗯。”

直到看到郝堂朝她揮了揮手,和她說“再見”的那一刻,聞妮妮繃了一路的情緒,頃刻間就坍塌了。

“郝堂——”聞妮妮急切地喊住他,眸底的情緒沉浮不定。

郝堂頓住腳步,回頭惶惑地看著她:“什麽事?”

“那個,以後你就別浪費時間給我補習了。我做不來的會自己去問同學,同學也不懂的,我可以去問老師。”她掐著手心,露出一個稍顯僵硬的笑容。

就這樣吧。

謝謝你,郝堂。

郝堂怔然,片刻後又了然地點點頭,回過頭往家的方向走。快要拐彎的時候,他歪頭看了一眼,見聞妮妮的背影沒入巷口的暗影下,西邊的太陽一晃眼就落下山腳。

“其實也不算浪費時間。”他笑。

隻要自己樂意做的事情,怎麽都說不上浪費時間。

許多匆忙來不及細說的話語,就這麽被咽下了。

聞妮妮才剛進樓道,老聞同誌的電話就打來了。

“在哪兒呢?怎麽還沒有到家?剛才你老師打來電話,誇你進步很大,晚上老爸帶你們下館子慶祝去。”

聞妮妮一怔,看了看空****的樓道。

忘記了,已經搬家了。

習慣可真是難以改變的東西。

長達兩個月的暑假,聞妮妮沒讓自己閑著,除了參加遊泳隊的訓練,她還報了補習班。班裏大多是基礎差不多的同學,沒幾天大家夥兒就混成難兄難弟。

別說,聞妮妮還覺得蠻有歸屬感。

偶爾上課的時候,老師講到某某題目,她想起郝堂給她講解的過程,也能站起來發言解答。

作為升入高三的學生們,在暑假結束前二十天就已經回歸校園生活。當她抬頭發現門口的標誌已經從“高二11班”換成了“高三11班”時,終於感受到了來自高考的緊迫感。

第一天,德郡中學就給了大家一個下馬威,摸底考試。

講台上的老師意味深長地笑著,講台下的同學們麵如死灰地哀號著。

“完蛋了,一個字沒看!”

“全都忘光了,直接打回幼兒園原形。”

“我連書本都沒帶回去。”

……

邊上的同學叫得一個比一個慘烈。

好像這樣,就可以為後麵的不理想成績做好完美鋪墊。

聞妮妮泰然處之,端著心平氣和的態度麵對試卷。因為是摸底考試,主要是為了檢測大家暑假複習的情況,所以難度一般。她提早二十分鍾做完試卷,又重新檢查了一遍。

兩天的摸底考試結束了。

班會上,班主任藍熊語重心長地講了一番話,同學們也都沒有了以往的鼓噪,整個教室安安靜靜。

聞妮妮呆愣地看著窗外,明豔的光,好像漸漸遠去了。

他們將要度過一段非常黑暗的時光。

“同學們!這麽多年苦讀就是為了高考這一刻,大家一定要把握好這一年……”

視線裏闖入一個穿著素色衣服的微胖女人,她端著相機拍攝,從左邊拍到右邊,完全是毫無章法地亂拍。

聞妮妮純粹是好奇多看了一眼。

下課的時候,有同學喊聞妮妮,說門口有人找她。

聞妮妮走出門看見的,正是先前拍照的女人。她露出被相機擋住的那張滄桑的臉,青色的眼紋,眼球布著血絲,臉部線條是呈下拉趨勢,肩膀塌著。

“請問您是?”

“郭亦城的媽媽。”

烏黑的眸子很快被郭媽媽右手臂上的白布鎖住,她失神地點頭:“郭阿姨,您好。”

聞妮妮記得很深刻,在奶奶離世的時候,媽媽手臂上就綁過這種白布。

從嘈雜的鼎沸人聲中脫身,兩人在空曠的操場找了一處蔭翳。

八月下旬的天氣,燥熱難當,四處都是幹巴巴的,毫無生氣。

聒噪的蟬鳴在耳朵裏嗡鳴不斷,喉嚨的最後一點水汽仿佛都被蒸幹了。她抬頭看見遠處慢慢壓過來的雲層,慢慢捏緊了指尖。

“您剛才說什麽?”她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粗啞的聲音,抬頭對上郭媽媽那紅腫的眼睛,腦海裏又重複了一遍郭媽媽的話。

小城他……走了。

良久,聞妮妮才回過神,心底“咯噔”一響,跟著一聲雷鳴。

郭媽媽深吸了一口氣,閉眼,極力不願意接受事實:“五天前,小城外出采風的時候,低血糖發作了……”她說著,將手裏的相機緊緊地往懷裏收了收,似乎還能從上麵感受到兒子的體溫。

聞妮妮不知該說什麽。

或者說,她不相信郭亦城死了。

一個陌生女人,突然間跑過來告訴你,前不久還和你談笑風生的朋友已經不在了。

可是明明就在一個星期前,他們還在微信上聯係過。

那時候郭亦城告訴她自己有可能準備複讀一年,爭取和樂冉考到同一個城市。

可是高三還沒有來,他怎麽先走了。

她一直以為低血糖鬧出人命,都是危言聳聽。

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糟糕的事情就不應該是真的。

可心口窒悶的感覺告訴聞妮妮,她的大腦相信了這件糟糕的事情。

“我是整理他手機的時候,才知道你和我們小城認識。就這麽貿貿然跑過來找你,不知道會不會打擾了你?把你嚇壞了吧?”

聞妮妮搖搖頭,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因為她知道,站在麵前的這個媽媽,是在多努力地克製自己,才能做到平靜地將自己兒子離開的事實說出來。

“小城他沒有朋友,難得還有你關心他……阿姨不知道該找誰說話,我在外省打工,一年回不了幾次家,也很少關心他。就連這台相機也是那年他暑假打工自己攢錢偷偷買來的,我也不知道他還有這個愛好。

“我本來以為,你就是照片裏的女孩,所以才會來學校找你的……”

說到這裏,郭媽媽聲音傷戚,垂下眼眸。

聞妮妮遲鈍地反應過來,照片裏的女孩……應該指的就是樂冉吧?

“你能再幫一個忙嗎?幫阿姨找一個人。”郭媽媽翻出相機裏的照片,送到聞妮妮麵前。

聞妮妮看到麵前的照片,果真是樂冉的照片。她往後翻著,看到一張模糊的照片,很認真才能分辨出來,那是一片落葉。葉子的脈絡似乎因為拍攝者按下快門的時候手抖了,竟然都纏繞在一塊兒,像一團解不開的麻繩,透著斑駁的光,耀眼極了。

“這是小城拍下的最後一張照片。”

他一定很不滿意吧?聞妮妮想。

“你是小城的朋友,那你認識這個女孩嗎……相機裏麵都是她的照片,我想這個女孩對小城一定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她去看一看小城……”

“郭阿姨,對不起。這個忙我可能幫不了。”聞妮妮向郭阿姨深深地鞠躬,“因為亦城他說過不希望打擾這個女孩的生活。”

她恍惚地看著遠處被晦澀天光籠罩,一場大雨突降,天地間換上青青黛色,不多時便襲來陣陣涼意。

是啊,郭亦城是這麽說過的。

他不願意。

絕對不願意就這樣狼狽地被自己所喜歡的人認識。

這種心情,她再了解不過了。

中國人最忌諱的就是“死”這個字眼兒。

聞妮妮猶記得很小的時候,偶爾會在街上遇到敲鑼打鼓的出殯儀仗隊。那時候她還不懂“死”的含義,但從媽媽慌張地給她捂眼睛,勒令她轉過身去的動作,約莫也能猜出這是個不太好的東西。

無關緊要的人,把一個人的離去,叫作“晦氣”,至親至愛的人,才會把一個人的離去,叫作“失去”。

聞妮妮第一次體會到“失去”,是奶奶去世那年。她不過十歲,對什麽都是一知半解的程度,被動地站在屋內,聽著大堂裏悲慟的哭聲。每年寒暑假她都會回鄉跟著奶奶,因此她和奶奶的關係還不錯。可她就是哭不出來,怎麽使勁兒都覺得為難。這讓她在很多年後回想起來,都倍感自責,像一塊壓在心口的石頭。

現在,她漸漸明白了一些,開始明白死亡的可怕之處。是在“失去”的前麵,還加了一個“永遠”的期限。

可是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情緒來懷念這個朋友。

飯桌上,聞妮妮咀嚼了兩下白米飯,悶悶地說:“我有個朋友前不久去世了。”

“你朋友?年紀輕輕的,怎麽……”老聞夾菜的動作沒有受到絲毫影響,投過來的眸光裏,疑惑遠遠大於惋惜。

“低血糖”這三個字,跟著白米飯一同被她咽了下去。聞妮妮不想說出這個字眼引起全家的恐慌。

她反省了一下,上次自己因減肥鬧到住院,確實太不懂事。

聞妮妮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隱藏了去世的原因,悶聲不吭地回了房間。

屏幕裏播放著她百看不厭的“我有病我不能拖累你”的爛俗分手劇情,素來對此不屑的聞妮妮,今天竟然看得潸然淚下。

電視劇總喜歡玩“造化弄人”這一出,好不容易男女主克服各種反對,抵擋住土豪老母親上百萬分手費的**,最後都會在陰溝裏翻船,敗給了突如其來的疾病。

聞妮妮抓著紙巾,吸溜著鼻子,又給鄭小悅打了電話,先是深情款款地表達了認識鄭小悅的感想,又叮囑了幾句“按時吃飯、早點休息”之類的屁話,聽得鄭小悅雲裏霧裏,直接問她是不是有病。

聞妮妮呢喃:“我是有病。”

低血糖這個要人命的病。

“妮妮,你到底怎麽了?你可別嚇我啊。”鄭小悅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郭亦城走了。”

電話那邊的鄭小悅撓頭,她比聞妮妮還不諳世事:“走?去哪兒玩了?”

日光明晃晃的,從窗外刺進來,她腦海裏明明滅滅的景象,都是那個高瘦的男孩舉著相機的模樣,他倒地的一瞬間,竟是想到按下快門。

最後那一刻,他究竟想拍什麽,不得而知。

可奇異的是,他最後拍下的那張照片,比任何一張都要讓她印象深刻,深刻到記得每一個顏色過渡的細節。

“去哪兒了?”鄭小悅又問。

她沒回,咬了咬唇,還是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