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頭糖

又硬又甜,又討厭又喜歡。

——聞妮妮的《糖果手劄》

聞銘五歲的生日轉眼間就到了。

往年都是以蹭吃蛋糕為目的的聞妮妮,這次破天荒地在他生日前兩天就特別熱情地張羅了起來,準備給聞銘舉辦一個盛大的生日聚會。

具體盛大到什麽程度呢?量化來說,合計花費聞妮妮三百二十六塊七毛零花錢。

聞妮妮下載了不少視頻,照著上麵的教程,用彩色氣球和絲帶將自家客廳捯飭了一番。

牆上粘著許多彩色氣球,左側是寫著“Happy Birthday”的字母氣球,邊上還圍繞著彩虹、鮮花形狀的氣球,至於右側……擺著一個陽剛無比的變形金剛立牌。

聞妮妮最初的構想是放米奇和米妮的氣球,可聞銘覺得那是女孩子們喜歡的玩意兒,堅持要用變形金剛,於是就變成了眼前這個畫麵:在一個粉紅色基調的夢幻場景中,走錯片場的變形金剛,帶著那一身壯碩的機械肌肉,後腦勺不時還鑽出幾個粉紅色氣球。

無所謂,反正聞妮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這麽費心地促成這次的生日聚會,主要是想借機將失蹤多日的郝堂引誘出洞,最好再聯絡一下感情,以後兩家常來常往,養成互相過生日的習慣。

“一來二去的……總免不了產生一點那個什麽革命友誼……”聞妮妮端坐在書桌前,一邊在電話裏和鄭小悅實時匯報著進展,一邊裝模作樣地翻著手裏的物理競賽題,同時還要不時往小鏡子上瞟那麽幾眼,借著鏡子的反射掌握門外的動向。

根據初步構想,劇情走向應該是——

第一幕:郝堂和郝恬進屋,郝堂無意間透過門縫看見聞妮妮奮筆疾書的背影,被她刻苦學習的精神感染。

第二幕:再三思量下,郝堂溫文爾雅地敲門,然而聞妮妮過於專注並沒有聽到,聞銘在一旁適時地提醒一句:“郝堂哥哥你別怪我姐,她每次一做題就這樣,太認真了。”

第三幕:聞妮妮總算聽到聲音回頭,裝出詫然的表情,兩人相視一笑。

“最後,我們兩個愉快地吃著蛋糕,討論著數學題目,畫麵定格,真是美好的大結局。”光是想象到那個畫麵,聞妮妮都能笑得心花怒放。

“打住,您拿的不是物理競賽題冊嗎?怎麽又變成討論數學題目了……”電話那邊傳來鄭小悅的冷笑,“聞妮妮你也就這點出息。”

聞妮妮趕忙又找了一本數學競賽題冊,將物理競賽練習冊換掉:“難道你不想感受下,和學霸一起做題是什麽體驗嗎?”

“不用感受就知道,是智商被碾壓的體驗。同學,你簡直是用自己最大的缺點在危險邊緣試探……”

“……”

在將鄭小悅拉進黑名單之後,聞妮妮看了下時間,決定親自去門口看看郝堂他們怎麽還沒有來。

“他們認得路吧?這麽近的距離。”她低頭摸了摸手表,又焦躁地探出門外,眼巴巴地望著樓梯口,左等右等也不見郝恬和郝堂的蹤影。

聞妮妮忍不住說:“聞銘,你同學是不是還有沒到的?快打個電話問問……”

“全都到齊了啊。”

聞妮妮兩三步衝上前:“郝……那個郝恬還沒有來啊?”

“我沒叫她。”

“你沒叫她?你怎麽不叫她?”

“姐,你激動什麽啊?我和她又不熟。所以我最煩你們這些女生了,一點也不會自我管理,動不動發脾氣……”

聞妮妮:來人啊,我的大刀呢!

到了星期一上學這天,聞妮妮終於按捺不住,趁著課間跑到郝堂教室門口,打著找鄭小悅的幌子,探一探究竟。

鄭小悅還在為被聞妮妮拉黑的事情生悶氣,不情不願地甩下薯片走到教室外,耷拉著臉等待聞妮妮道歉,結果自家死黨三兩句話裏都離不開郝堂的名字。

“你說,郝堂他到底怎麽回事?他可是從來都不會缺課的三好學生啊,可這次都曠課快一個星期了,是不是生病住院了?那我要不要去醫院探望一下他?順便把他落下的功課補一補?可是我一個人去的話是不是又不太好……”聞妮妮的心思全在郝堂身上。

典型的重色輕友啊。

鄭小悅臉一黑,咬著後槽牙,負氣道:“不必,他死了。”然後頭也不回地將這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家夥拋在身後。

“死……了……”聞妮妮大腦嗡的一聲,《葬禮進行曲》在腦海裏響了起來。

她還想問個究竟,但鄭小悅並不理會她,徑直回了座位。她隻好隨手拉住一個進教室的同學:“同學,請問一下郝堂他……葬在哪裏?”

某同學沉默不語地盯著聞妮妮看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複雜,是沉痛中摻雜著淒涼,淒涼中又包含著恐懼。

聞妮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抑製住眼底就要翻滾而出的淚珠:“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麽……現在醫學那麽發達,郝堂他看著根本不像是有病的人啊……

某同學不可置信地看著聞妮妮,一臉“你看起來更有病”的表情。

“求求你告訴我,郝堂他是我生命裏非常重要的一個人,他那麽厲害的一個人,怎麽能就這麽死掉呢?”

“同學,你能不能先鬆手,手臂快被你掐腫了。”某同學掰開快被聞妮妮掐腫的手臂,下巴點了點聞妮妮後方,嘴角帶著竊笑,“不介意的話,你可以自己問他怎麽死的。”

問他自己?什麽意思?

哦——

聞妮妮呆住了,後腦勺襲來陣陣寒意,她渾身僵硬地轉過去,見“死人”郝堂正繃著一張臉,臉色鐵青,陰仄仄地注視著她,腦門上寫著“當場抓獲,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她渾身猛地顫了一下,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非常無辜:“我就說現在醫學那麽發達,你不會有事的。”

現在她很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

郝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心中的惱意,又因為那句“他是我生命裏非常重要的一個人”而消散,轉而眼底不自覺地染上幾分亮色。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她發頂,嘴角微挑著,輕歎了一口氣。

聞妮妮不知道,那口氣後麵,還跟著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怎麽這麽久不見了,還是這麽傻?”

兩天後,聞妮妮才在學校課間操上得知,郝堂消失的那幾天,其實是和幾個尖子生被選派參加全國數學聯賽,郝堂不辱使命披甲歸來,拿下一等獎。

“所以這就是當時郝堂並沒有嚴厲斥責我的理由?”

因為拿了大獎心情很好?

“同學,你能不能把手從我肩膀上拿開?”

“不好意思啊,我就借個力。”聞妮妮訕訕地收了手,挺直腰背,伸長脖頸。

如果手上有台攝像機,她一定會給台上的郝堂來個麵部大特寫。然而現實是她站在隊伍末端,踮著腳,眯著眼睛想象。

“希望各位同學都向郝堂同學看齊,為學校增光添彩……”

在段長長篇大論的教育感言之後,結束了課間操的集合。聞妮妮急著想要上前道一聲恭喜,可是人流量太大,她隻能左右穿梭於人群,好不容易隻與郝堂就差兩個人的距離了。

“樂冉這次發揮失常啊,居然連三等獎都沒得到。”

“就是啊,太可惜了吧。”

聞妮妮伸手想要拍郝堂的肩膀,卻眼睜睜看著他衝著左前方加快步伐,和樂冉打起了招呼。隻是樂冉看起來並不是很待見他。

追到郝堂的教室,聞妮妮皺著眉頭深思,在後門探頭探腦遠遠地張望鄭小悅的位置,今天來主要是給鄭小悅賠禮道歉的,為了表達道歉的誠意,她還寫了一封800字的檢討書。

剛走到305教室門口,聞妮妮就被一個冒冒失失跑出來的女生撞了一下肩膀,接著額頭砸在門框上,她吃疼地“啊”了一聲。女生手裏的照片則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聞妮妮身旁的人邊撿照片邊議論。

“哇,這些照片後麵還有英文噯,Believe in yourself(相信你自己)?還有這張,Allthingscometothosewhowait(皇天不負有心人)……每張照片後麵的句子都不同。把樂冉拍得這麽美,還摘抄了這麽多雞湯句子,看來這個人有一點點用心哦。”

“真的,每一張都拍得很好啊,真的是抓拍的嗎?”

聞妮妮撿起落在懷裏的一張,背麵寫著“Failureisthemotherofsuccess(失敗是成功之母)”,這句她看懂了,英語作文必備句式。

再翻到照片正麵,是裹著白色羽絨服坐在湖邊的樂冉,手裏抓著一本書,目光直視前方,稀疏的垂柳幾乎搭上她肩膀,恰好一束柔光打過來,整個畫麵像是自帶了濾鏡,妥妥的文藝青年範兒都快漫出屏幕。

曾經聞妮妮也想讓鄭小悅給自己拍一張這種類型的照片,結果拗了半天造型,在鄭小悅的鏡頭下,她淪為了一個虛化背景,襯托出湖麵的一隻鴨子。

鄭小悅為自己開脫:“你看,大冬天還遊泳的鴨子,多勵誌啊!”

聞妮妮點頭,臀還挺翹的。

就在聞妮妮的思緒漫天飛舞時,聽到旁邊幾個同學起哄。

“你們說這會是誰拍的?”

“還有誰,肯定是郝堂。自從他們參加全國數學聯賽回來,我經常看到兩人單獨在說悄悄話。以前我就說他們兩個有戲,你們還不相信。”

“不太可能吧,郝堂和樂冉應該就是普通的同學關係,看不出來什麽啊。”

“怎麽不可能了,昨天放學的時候……”說話的人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還看見郝堂和樂冉在路邊神神秘秘的,一看到我過去,兩個人就躲著……”

聞妮妮豎著耳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推搡著混進八卦人群裏,她悄聲插了一句:“然後呢?”

眾人紛紛回頭,朝聞妮妮的方向看,確切來說是看向她身後。從大家的視角來看,聞妮妮基本可以推測出站在她身後的就是當事人之一。

“照片都給我吧。別人的東西不要亂翻。”

同學們乖巧地上交照片,意味深長地看著郝堂,卻見他麵不改色地將照片全都收了回去。

聞妮妮愣是沒回頭,一想到郝堂給樂冉拍了那麽多好看的照片,還和樂冉神神秘秘地上下學,心裏頓時就委屈得不行,粗魯地扒拉開人群走了,動作有點刻意。

以此表達她的不滿,並且希望能夠引起郝堂的重視。

考慮到郝堂要追上來解釋需要一點時間,她還是下意識地放緩腳步。

身後的對話依舊清晰。

“郝堂,這些照片真是你拍的嗎?”

“聽說你和樂冉……”

“郝堂你拍照技術也太好了吧,什麽時候也給我們拍一組唄?”

麵對七嘴八舌的眾人,郝堂關心的好像隻是樂冉的下落:“有沒有人看見樂冉或者知道她在哪裏?”

有人回答:“我剛才好像看到她下樓了,往計算機大樓那邊的方向走的。”

察覺到身後逼近的腳步,聞妮妮也跟著加快步伐。郝堂已經從她身後走到了與她並肩的位置,隨後又加快速度超越了她,迅速地消失在樓梯拐角。

趴在走廊矮牆上,可以清楚看見郝堂一路小跑著。聞妮妮低頭看了一下還攥在手心的照片,上麵早已經布滿折痕,攤開來是個破碎的畫麵,然而樂冉的笑容依舊是那麽燦爛,甚至越發燦爛起來。

聞妮妮給鄭小悅送上800字道歉信,又拉著鄭小悅去小賣部選了一個最貴的冰激淩,鄭小悅這才消了氣。鄭小悅一邊舉著冰激淩,一邊義正詞嚴地指責聞妮妮重色輕友的做法太不仁道,還順便將郝堂和樂冉在班級的傳聞拿出來說了一番。

廣為流傳的一個版本是,青梅竹馬的郝堂和樂冉,終於借一同外出競賽的契機,達成了強強聯手的共識,兩人約定一同橫掃清華北大。

也有傳言說郝堂和樂冉其實一直都在暗中交往,某天兩人的地下戀情被老師撞見,但老師念在兩人學習成績很好,便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番,讓他們以此為動力,努力考上清華北大。

反正兩個人的終點橫豎都逃不出清華北大。

聞妮妮算了算自己的分數,能以體育特長生被招錄進二本學校,她都求神拜佛了。她心裏的小火苗噌噌噌冒出來,在鄭小悅還沒有下口之前,抓著鄭小悅的冰激淩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齒間蔓延著一陣涼透的舒爽,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

這心頭火卻還是沒有滅。

抬頭見鄭小悅正一臉憤然,聞妮妮心口湧上一股酸楚的感動,枕在她的胳膊上蹭了蹭:“小悅,還是你好,我知道你也為我打抱不平,你別擔心,我會努力走出來的……”

鄭小悅:“……”她看了看手裏被啃得軟趴趴的冰激淩,又看了一眼聞妮妮嘴唇周圍殘餘的冰激淩,唯恐衣服會被擦上奶油,速速將手臂抽回。

“你說得對,好馬不吃回頭草。我聞妮妮今天就答應你,我以後不會再理郝堂了,再和他說一句話,我就是‘屍米’……”

“‘屍米’是什麽?”

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把聞妮妮嚇了一跳,回頭見莊嚴頂著那張賤兮兮的臉衝她賤兮兮地笑著,還特別惡心地做了個舔嘴唇的動作,一臉單純地問道:“好吃的?”

郝堂從莊嚴身後走上來,側頭懶懶地白了他一眼,似乎有點難以啟齒,扯了扯唇瓣還是說出了口:“屎。”

“沒想到你口味還挺重的。”樂冉撇著嘴在笑,順便再往莊嚴心口上插了一刀。

想到自己剛剛說的“好吃的”三個字,莊嚴臉都綠了,張牙舞爪地追著樂冉要反擊:“樂冉,你和郝堂混久了,嘴巴也這麽毒了。你還有沒有偶像包袱了?”

“‘偶像包袱’是什麽,比你的‘屍米’好吃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

郝堂落在後麵,和聞妮妮並肩走著,等著聞妮妮和他主動打個招呼,這樣他或許能考慮原諒她剛才說的那些話。

然而,聞妮妮遲遲沒有要開口的跡象。

畢竟她剛剛才發了毒誓,也不好意思那麽快打臉。

罷了罷了,那他就給她一個台階下。

“你……”郝堂囁嚅著,有沒有什麽想問的?

可一個音節還沒有發出,就看到聞妮妮忽然推著鄭小悅往邊上走,還故意大聲談論著,根本不給他插話的機會。

郝堂冷哼了一聲,既然她不想問,他還不樂意說了,於是快速提上腳步追上莊嚴、樂冉。

莊嚴看著一臉冷然的郝堂,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他可是刻意給他們製造空間、創造話題,郝堂不會什麽都沒說吧?

郝堂一臉嚴肅,眯了下眼睛回應莊嚴的狐疑:“她沒問我。”

莊嚴恨不能往郝堂腦門上拍一巴掌,可手剛舉起來,又灰溜溜地拍在自己腦門上:“大哥,這小粉絲,有時候也是要靠哄的。哄,你懂嗎?”

郝堂沒回答,驕縱地別過臉,一副“要哄也是她先哄我”的表情。

莊嚴看著有事先一步走遠的樂冉,回頭對身旁的郝堂嬉皮笑臉地試探:“你和樂冉的事情,不會是真的吧?”

郝堂視線在人群裏無聊地流連,心不在焉地回應:“什麽事情?”

“你不會還不知道吧?整個年級,哦,不對,前兩天還有兩個低年級女生也來問我,你和樂冉是什麽關係?也難怪別人會誤會,你們兩個最近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哦——”

“就哦?”莊嚴用餘光偷瞟郝堂,摸不準他這態度是什麽意思,“所以到底你們兩個……還有人說那些照片都是你給樂冉拍的。”

郝堂仿佛陷入深思,眸光深深:“所以這就是聞妮妮不理我的原因?”

“你得解釋一下,現在謠言都滿天飛了,關於你和樂冉的緋聞都快趕上明星的了。也難怪小粉絲會誤會你。”

郝堂皺眉,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對於自己就這麽被誤解感覺有點沉痛:“看來粉絲基礎還不太穩固。”

自從決定不需要在郝堂麵前樹立良好形象之後,聞妮妮一整個星期都在自我放縱,每天都沉浸在“不用等人的感覺太好了”“睡眠充足的日子太好了”“感覺皮膚都緊致光澤不少”的亢奮情緒中。

直到她看見學校宣傳欄上張貼著的,一拖再拖的月考成績排名。

她在堅持不懈奮戰了半個月後,終於以0.5分的弱勢倒退了一名,跳出三百名的行列。

失敗是成功它祖宗,沒事沒事。

盯著那上麵的數字“301”,聞妮妮越發黯然神傷,從口袋裏摸出糖果塞進嘴裏,依然覺得苦澀得很——怎麽門門都考得這麽差,皇天終究要負有心人啊。

“你看你看,郝堂這次居然退步了。”

“樂冉也是,還退了三名呢。”

“就說吧,兩人怎麽可能穩定成績。”

圍觀群眾覺得這更加證實了郝堂和樂冉的傳聞。

“色令智昏。”聞妮妮給出準確總結。

而她並不知道此時此刻“色令智昏”的某人,正盯著她的成績在看,神情嚴肅得堪比班主任。

人群裏傳來莊嚴招呼郝堂的聲音:“郝堂,你看錯邊了,你那邊都是倒數的,你在這裏,第二名呢。”

聞妮妮聞言變了臉色,扭頭看見莊嚴朝著自己的方向招手,準確來說是自己後方的某人。

不會……這麽慘吧?

她想假裝路人,伺機從人群中溜走,沒想到莊嚴好死不死地喊了一句,還朝她熱情地揮手:“哈嘍,小粉絲也在呢,考的第幾名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繞過人群走到聞妮妮身邊。

聞妮妮伸手要捂住自己的排名,可這一動作顯然更快暴露出自己的名字位置。

莊嚴不懂得察言觀色,全然沒發現聞妮妮的臉色有多窘迫,玩笑開得沒輕沒重:“哈哈哈,小黑粉你是怎麽考的?居然能考成這樣?我們郝堂可不和傻子玩的。”

沒有什麽事比自己苦心經營的學霸人設,被男神直接打破來得更慘痛。

聞妮妮形如槁木、麵如死灰,根本不想搭理莊嚴,以及身後在看她笑話的郝堂。

真的沒有心情再裝作無所謂地和他們調侃,聞妮妮沉默著扒開人群走出去。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有些過分,莊嚴訕訕地喊聞妮妮,可聞妮妮沒理會他,他想追出去,後脖頸被人猛然一按,一股涼意直抵腦門。

“下不為例。”郝堂橫掃了莊嚴一眼,而後快速追了出去。

“小黑粉你是怎麽考的?居然能考成這樣?我們郝堂可不和傻子玩的。”

莊嚴的聲音就像一陣濃煙,嗆得聞妮妮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聞妮妮。”郝堂跟著走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聞妮妮要去哪裏,急忙喊了幾聲。

不見她回頭,郝堂隻好快步追上前:“跟我來聊聊。”

他的步子一快,變成郝堂在前的陣列。他往前走了兩步,頓覺身後闃然,轉頭一看,見聞妮妮早就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那雙腳踩得用力,像是恨不能將地麵都踩個窟窿。

沒想到生起氣來的聞妮妮,還是個難伺候的姑奶奶。

郝堂蹙著眉頭,心道:算了,看在她心情不好的份上,勉為其難低一次頭。

在說服自己後,郝堂朝著聞妮妮的方向追去,這次他學聰明了,直接抓著她的胳膊,看她還能怎麽跑。

上手的第一感覺是,胳膊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小,就這小細胳膊,能遊泳?

“我說讓你跟著我走,沒聽到嗎?”

聞妮妮側過頭,眼眶紅紅的,霎時間看得郝堂心軟了大半,聲音都溫柔不少:“考砸了一次而已,至於那麽難過?”

聞妮妮一眨不眨地盯著郝堂,掐著手心:“你考個301名試試看。”

成人的世界看臉,學生的世界看成績。

郝堂看著聞妮妮這一臉考差了還理直氣壯的模樣,簡直哭笑不得:“我考了301名,你能開心?”

聞妮妮見郝堂這一臉認真的模樣,好似真的準備考個301名。她才沒心情和郝堂在這種問題上糾纏下去。

“考砸了就應該去找出考砸的原因,而不是在別人的成績中尋找安慰,或者是自怨自艾。”郝堂一板一眼地教育著,見她耷拉著臉,又順道鼓勵了兩句,“你又不是傻子,就算傻,我也能救你。從明天開始,你要照常早起晨讀,我會督促你的……”

“傻子”兩個字徹底戳中聞妮妮的痛處,她從郝堂的桎梏中抽出手臂,緊繃著臉冷冷地自嘲:“別和傻子一起玩,會被感染的。”

聞妮妮如此鑽牛角尖,還不會抓重點,著實讓郝堂氣惱,恨不能直接給她做個開顱手術。

他還想說什麽,看見樂冉從不遠處走過,他匆忙叮囑兩句:“你放學後在教室等我。”然後小跑著向樂冉的方向追去。

聞妮妮自然是沒有乖乖聽話在教室等著郝堂,甚至下課鈴聲一響就第一個衝出教室,帶著她那一堆被批改得麵目全非的試卷。

回家後,她將自己的成績如實地和爸爸媽媽報告。在父母的注視下,聞妮妮吸了一口涼氣,做好挨批的準備。

聞爸爸和聞媽媽麵麵相覷,想起上次聞銘說姐姐拿不到第一名就要尋短見的事情,又見自家女兒愁眉苦臉,一臉生無可戀。最近新聞報道中,可是有許多學生因為學習壓力過大而產生心理問題的案件,最後鬧出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可謂是慘絕人寰。

該來的還是來了。兩夫妻頓覺臨危受命,又對視了一眼,才將視線放回到聞妮妮身上。

一家之主老聞同誌一拍茶幾,率先發言:“你看,咱女兒就是厲害。”

厲……害?聞妮妮傻了眼。

“是啊,這考得……不錯。”聞媽媽拿著試卷,臉上赫然寫著“慘不忍睹”四個字,還得昧著良心誇讚。

這劇情反轉得聞妮妮完全摸不著頭腦,思忖著老爸老媽該不會是被自己的成績刺激得精神失常了吧?

她將試卷攤開,露出鮮紅色的數字“59”。

“我連及格分都沒到。每一門都差不多。”

“對啊,這不就說明你沒有偏科。”聞媽媽說。

她這成績,還能有再偏科的餘地嗎?聞妮妮擰著眉頭,疑惑不解地看著對麵將她59分看出95分一臉欣慰的二老。

“排名還退了一名。”

“才一名啊。你上次不都後退了七名嗎?”話音剛落,老聞便被自家老婆的眼神盯得住了嘴,然後輕咳了兩聲,“我的意思是你成績很穩定了,這是好事。”

老聞從小就教育聞妮妮,每個人不是生來就為了考第一名的,但一個人至少該有一個熱愛的事情,並且為之奮不顧身。他也將這種精神貫徹在每一次的家長會上。在拿到聞妮妮的成績後,他還能憨笑著安慰聞妮妮。

在長年累月的這一觀念灌輸下,聞妮妮總願意相信,她在遊泳上的天賦和努力,會給她帶來屬於她的那道光彩。

“我考成這樣子,你們都不生氣嗎?”聞妮妮一想到每次鄭小悅拿著成績單回家,第二天上學準是被打得一瘸一拐走不了路。可好像在她的人生道路上,父母從沒有為了成績的事情責罵過她。

老聞說了一句:“多大點事。咱們女兒可是蛟龍,戰場是在遊泳池裏。”

聞媽媽附和:“妮妮你可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千萬不能做傻事,胡思亂想什麽東西。在爸爸媽媽眼裏,你是最最優秀的孩子。我不希望我們家妮妮的人生被成績捆綁,不管你考得好還是不好,都是爸爸媽媽最寶貝的孩子,爸媽對你的愛不會缺少一點點,知道嗎?”

“爸媽,你們也太偏心了吧?我上次考了滿分你們都不誇我,姐姐考成這樣,你們還誇她。”聞銘不滿地插嘴。

“住嘴。”聞家爸爸媽媽齊聲喝令,看向聞銘。

聞銘剝開香蕉:“不過也有笨鳥先飛的案例啦,姐姐也不算無藥可解。”他臉上寫著不情願,但還是將香蕉遞到聞妮妮麵前,“老師說香蕉中含有一種什麽酸,可以減輕悲觀抑鬱程度,你吃點就不那麽難受了。”

對於考砸這件事,聞妮妮已經習以為常,她心理素質好,沒覺得有多難過。而且她覺得,每個人有個特長就夠了,她可以好好練習遊泳,發揮一技之長。可一旦因為這件事得到越來越多的安慰,她開始慢慢覺得自己真的很失敗。她也不想老是帶著挫敗感回家,更不想看到在二嬸每次變相地誇讚自家孩子又拿了幾等獎學金時,父母卻隻能訕訕地笑兩聲。

安慰,是因為有安慰存在的必要。

一百個沒關係,能讓一件本沒有關係的事情真的變成有關係。

聽著家人這一番安慰,聞妮妮心頭更是五味雜陳,努力將淚逼回眼眶,一麵接過聞銘遞來的香蕉啃咬,一麵篤定地起誓:“爸、媽、弟弟,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爭取進步的。”

“非常好,不愧是我的女兒。今天爸爸高興,帶你們下館子去慶祝一下。”老聞提議。

聞妮妮嘴角忍不住抽搐:慶祝就有點太誇張了吧。

這邊在熱熱鬧鬧地慶祝考試失敗,而那邊苦等聞妮妮許久未果的郝堂,正站在聞妮妮家樓下張望,見沉入暮色之中的房子,仍舊沒有開燈的跡象,他捏著手機,看著屏幕亮起又熄滅,遲遲也沒能撥出那一串號碼。

路人走過,朝他看了兩眼。

郝堂忽而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奇怪,踢了一下路邊的小石子,煞有介事地轉身離開。

聞妮妮一家人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一直吃到七點鍾。聞家爸爸媽媽輪番開導,引經據典,直叫聞妮妮笑得嘴角都僵硬了來表示她並沒有自閉,才在耳朵長繭前,成功地從飯桌上逃走。

官方借口是,找鄭小悅探討錯題。

真正目的是去糖果店,把上次那張寫有郝堂名字的糖果紙找到,隆重地宣布自己要與郝堂決裂。

大人們將這解說為“儀式感”,似乎完成這番儀式,任何想要割舍的都能如願。

隻可惜聞妮妮壯士斷腕的決心,在儀式進行前就遭受了巨大阻礙。

糖果紙找不到了。

她踮著腳,對著兩米高的糖果樹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從上看到下,從左看到右,繞著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差把整棵樹都推倒。

當然,她不知道,自己這古怪的行為,早就被郝堂看得清清楚楚。

因為糖果店的收銀員臨時有事請假,郝媽媽不得不守在店裏。郝堂拎著飯盒過來給媽媽送飯,後來店裏忙活著,他也就順便幫忙一下,直到這會兒客人漸漸少了,才有些許閑暇時間看看書。不過他也不能說明,其實晚上過來,是心裏有種隱約的預感,今晚可能會在店裏遇到聞妮妮。

向來不信第六感的他,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過來了。

他心不在焉地捧著書,借著餘光注意門口的動向。

果真見到了聞妮妮。

她看著倒也不像是太難過的樣子,一進店就直奔糖果樹的位置,然後就皺著眉頭對著那株糖果樹好一陣打量,估計是在尋找什麽。

看了好一會兒,他才看明白,聞妮妮這是在找那張寫了他名字的糖果紙吧?

早就被他摘下來,放在家裏了。

……

那還是參加幼兒園活動的前一天晚上,郝媽媽正張羅著給“一顆好糖”店鋪做點兒營銷活動熱鬧熱鬧,因為人手不足,郝堂被拉去充當勞動力。

對於在店裏栽這麽一大棵樹的行為,他一直覺得很愚蠢,認為它除了招蚊子之外並沒有任何其他意義。

事實證明,這樹還能招聞妮妮。

當時他戴著口罩,給進店的顧客分發試吃糖果。聞妮妮隨著一群人擠進店裏,如同一隻誤打誤撞進入人類世界還沒有睡醒的兔子,走路的姿態頗為慵懶,目光隨意打量著四周。

就這麽毫無防備地,郝堂與她的眼神撞上了。他怔了一瞬,唯恐聞妮妮會看出什麽,然後學校又將鬧出有關他的流言蜚語。他在學校極少透露自己的私生活,一向都低調行事,可因為聞妮妮,這兩年他沒少上過風口浪尖。

正當他在想著如何堵住聞妮妮的嘴巴時,聞妮妮走了過來,漫不經心地指了指他的凳子:“你的凳子能不能借我一下?”

她壓根兒就沒認出口罩後的人是誰。

他早該知道的,聞妮妮的眼神向來不是很好,不然也不至於每次跟蹤他,鬧出那麽大的動靜,還沾沾自喜地以為他沒有發現。

他沉默著將凳子遞給她,見她掩嘴大剌剌一笑,扛著凳子走到樹下,將手裏的糖果紙纏在最高的地方。下來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她摔了一跤,站起來傻乎乎地笑。

他會去摘下那張糖果紙,純粹是因為無聊外加好奇心,什麽樣的小秘密要藏到那麽高的地方。聞妮妮將糖果紙掛上去的第二天晚上,他上手將它摘了下來,打開一看,裏麵寫著自己的名字,他愣了好半晌。

字寫得雖然不是很好看,但他瞅著,居然心頭有點愉悅。

“字還是得多練練。”他臉上掛著嫌棄的表情,手卻已經不自覺地將糖果紙放進自己口袋,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來。

記憶開始沒完沒了地延伸。

除卻兒時並不美好的記憶,在郝堂的那部分回憶裏,第一次見到聞妮妮,是在學校遊泳館裏。

體育老師因為忘記結婚紀念日的事情陷入家庭風波,心情不佳便讓學生自由活動。那陣子郝堂正在準備一個競賽,模擬卷做得不盡如人意,心情也焦慮得很,思索起茫然的人生,忽然間找不到生存意義。

他拒絕了莊嚴他們提出打球的建議,遠離鬧哄哄的操場,想去遊個泳解解壓。

泳池清澈見底,甚至能看見白色瓷磚的紋路。少女身姿曼妙,靈動的雙腿撥開一層層漣漪,水麵上的微光被打得細細碎碎,一路直入他的心底。

生物學上的男女有別理論,遠沒有眼前直接的視覺衝擊帶來的燥熱令人難以抵抗。

他控製著青春期的悸動,努力移開視線,背身聽著水麵被拍打發出的聲音以及少女偶爾發出的暢快恣意的笑聲,竟莫名地將那股子煩惱都拋在身後。

少女在泳池裏一遍一遍練習,累到精疲力竭的時候,趴著喘兩口氣,沒多久又繼續練習,樂此不疲。

那時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卻在她身上看到自己,那個倔強不服輸的自己,那個不去過問未來是否明朗,隻在乎當下有沒有全力以赴努力的自己。

她叫什麽名字呢?他第一次對一個人的名字產生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