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一
期中考的通知下來了,白雲飛將各科的課本、筆記、練習冊整理出來,鋪了滿滿一桌,絕望地一腦袋磕上去:“這麽多!這麽多!簡直比李斯特全集還可怕。”
簡悠停下筆:“文科還不用你炫技,紮紮實實學下來就好了。”
白雲飛轉頭看她,額前的發撩著眼睛,他撇嘴眨眨眼:“站著說話不腰疼……”
簡悠一笑:“我這坐著和你說話呢。”伸手從他腦袋下拉出一本筆記本,開始列提綱,“從現在到期中考呢,還有二十天,你的英文是優勢;數學再刷刷題型,仔細一點,提高十五分綽綽有餘;文綜的話,爭取政治選擇題不要錯,答材料題的時候注意書寫……總之,從最容易提升的科目入手吧。”她在提綱最後行雲流水寫下一個“Fighting”,將本子遞回給他。
白雲飛抓一把頭發抬起頭來,接過提綱瞟一眼。
他撐著下巴皺了皺眉頭,袖口滑下露出白皙緊致的手臂:“那最不容易提升的科目是什麽?”
簡悠筆尖唰唰,想也不想回答:“語文。”
“哦。”白雲飛吸一口氣鼓起嘴巴,“所以語文好真的很厲害吼?全年級語文狀元小姐?”
簡悠悶笑:“怎麽這麽酸?”她又停下筆,認真拿出一張語文試卷指著卷麵,“語文的作文和閱讀占分比太高了,需要長久積累,短時間裏看不出效果,容易打擊積極性。”
白雲飛撇撇嘴,神情幼稚:“噢,在簡小姐眼裏我這麽受不起打擊?”
簡悠伸手,執筆在他頭上敲了一記:“怎麽跟小孩兒似的,我想說的是,你的語文成績不差,所以提升的空間不大,耗時耗力,算下來不值得。”
白雲飛揚手拉過她的摘抄本,厚厚兩厘米的大本,記得密密麻麻。
“既然不值,為什麽還如此耗時耗力呢?”
簡悠盯著纖細骨節捏著的大大本子,一時被問愣了,片刻隻是低頭一笑:“是啊,既耗時又耗力,為什麽還要做呢?可能,隻是習慣了吧。”
白雲飛翻到第一頁,筆記上的時間已經是一年半以前:“不,不是因為習慣,是因為愛。”
簡悠一笑:“你聽聽你自己,都在說什麽啊?”
“因為熱愛,所以值得。”
白雲飛將本子放到簡悠書堆的最上層,底下是一本本的名著典籍,邊邊角角上同樣寫滿了筆記。他忘不了,簡悠低著頭凝神一筆一畫落筆的樣子,那是和做數學試卷不一樣的認真,近乎享受的沉迷。
他熟悉這種感覺,當雙手覆於黑白琴鍵上,當音樂悠揚輾轉徘徊在周身,仿若脫離塵間,扶搖直上的自由,他懂得。
她說她放棄了音樂,白雲飛不敢相信,但他漸漸明白,或許她找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自在遨遊,一個他不夠理解但想要了解的世界。
白雲飛握拳,對她一笑:“我決定要好好學語文,從今往後,以提高語文成績為首要任務,我要,正式向你,簡悠,全年級語文狀元宣戰!”
我要向你的世界宣戰,它不能再獨占你,它將俯首稱臣,迎接我的蒞臨。
“所以,我之前那一通分析和提綱都白費了唄?”簡悠撫額,有些惆悵。
“如果這必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麽種一棵樹最好的時候是在十年前,其次就是現在。”
二
簡悠算是半個鑽研考試的專家了,白雲飛起早貪黑孜孜不倦她看在眼裏,但期中考的結果依然隻能算是波瀾不驚。
雖然分科的同時分流了大量優等生,文理比例將近一比二,文科人數較少,但是白雲飛這二榜第一的成績,在藏龍臥虎的文A班實在排不上號。
簡悠站在殷紅的二榜麵前歎氣,好可惜,就差一點點了,兩人的名字就能出現在同一張榜上了。
她轉身瞥見金色的理科班榜單,目光暗了暗,陸子期的名字鋒芒畢露,在長達數米的長長理科榜中,亦是獨占鼇頭。
在簡悠記憶裏,那個名字像是長在那個位置一般,無可撼動,就像那個人一樣的堅如磐石,傲不可催。
初中時當初還在上升期的簡悠,成績還是時起時落,過山車一般動**,帶著她的心一同七上八下,每每大榜展出,她總是低著頭不敢去看。那時候,從來沒有懸念的榜首之人卻樂意放下身段,擠過人群仰首看榜,認識的人指著打趣他:“別看啦,你就在那兒呢,一動不動!”
陸子期笑而不言,一個個名字掃過去。
在她最緊張最糾結的時刻,口袋中的手機微微振動,一張帶著名字和排名的照片,後麵帶著越來越小的數字:
“125。”
“98。”
“67。”
“39。”
“13。”
“8。”
“5。”
“2!”
“2!”
“2!”
……
後來直到畢業,她一直待在他的名字旁邊,每次的照片像是聲聲鼓勵,又像是耀武揚威。
直到文理分科,紅黃分榜,南北兩樓,他們的名字終於成為遙遙不可及的兩顆星,各自閃耀在屬於自己的銀河。
“有兩樣東西,我們越經常越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在我們心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那就是我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她仍然記得,昔日的少年意氣愛笑,神采飛揚,指著星空與她講康德。
她也會記得,辯論場上的理科榜首,冷嘲尖銳,指著良心指責她道德。
簡悠揉著刺痛的眼睛回到班上,白雲飛正在凝神翻看一本《詩經》。
她突然覺得全身疲憊,撐著腦袋戳了戳他:“離期末考還有兩個半月。”
白雲飛轉頭:“所以?”
簡悠歎氣:“所以,如果你願意功利一點的話,數學和文綜至少可以……”
“我不願意。”白雲飛轉回頭繼續翻書。
簡悠氣不打一處來:“白雲飛!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我們已經快要高二了,成績、效率,比什麽都來得重要!”
“那麽之後呢?”白雲飛語聲沉沉,“高考之後、效率之後、成績之後,你的一生就結束了嗎?”
“在其位,謀其政,魚和熊掌本就不可兼得。”簡悠擲地有聲。
白雲飛一笑:“若我偏要兼得呢?”
簡悠眉一挑:“以卵擊石,自不量力。”語罷又驚恐自己語氣太重,輕聲補上一句,“過剛易折……”
白雲飛見她這小心在意的樣子,展眉一笑:“簡悠,‘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我們還這麽年輕,站在這樣和平開放的時代,仰仰頭抬抬手仿佛就能摸到星光,無限可能,不必過早就棄車保帥的。”
簡悠垂眸,睫扇如羽:“如果選錯了呢?”
“得失在己,無謂對錯。”
“如果後悔了呢?”
“盡吾誌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
簡悠抬首一笑:“課文倒是背得熟,盡用來貧嘴了。”
白雲飛嘿嘿一笑:“擱作文裏,這叫‘引用論證’;擱古希臘,這就是‘智者詭辯’!”
一套一套的,現實版活學活用了。
簡悠落敗,探頭過去翻看白雲飛的書:“怎麽突然對《詩經》感興趣了?”
白雲飛一愣,他總不能實話實說是因為你作文裏老用吧!
“呃……這個《詩》乃五經之首,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嘛……”他笑著抬手擦一把額頭上心虛的汗。
“嗯,是不錯。”簡悠點點頭,“《詩》三百言‘思無邪’,倒是正好震震你這一身詭辯的邪氣。”
邪氣……簡悠一語驚醒。
“《詩》雖好,入門卻不易,你這本注釋錯誤頗多,恐怕無益反生害。”
白雲飛一驚,麵子上有些掛不住:“我都不知道,還有這講究啊……”
簡悠從抽屜裏抽出一本小小的冊子,裝幀精美,攜帶方便,字體也古雅。
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白雲飛默默把自己的書收到桌下,想著放學後去趟新華書店。
簡悠一把截住:“我的和你換。”
“這……不是錯誤頗多嗎?”
“沒事,之前閱過多遍,如今看原文即可。”簡悠感覺自己言語間似乎太自大了些,又補上一句,“反正你也就在旁邊。”
大概是最後一句“旁邊”極合心意,白大少興高采烈收下,翻開扉頁,隻見龍飛鳳舞兩行贈言,他輕聲念出來:
“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清朗的語聲,熟悉的語句,一下將簡悠拉回從前的時光。
那是初二的冬天,也是她人生的寒季,萬物頹喪,眼神凍得像冰碴子,刺得人生疼。
“《詩》言‘思無邪’,願能化去你一身戾氣。”
老師恨鐵不成鋼地重重拍在她肩上:“簡悠!生活不是江湖,一身武藝雖不能懲奸除惡,卻能保護自己,振作起來,我期待這將是一場涅槃!”
北風刮得百樹凋零,萬物惶恐,玻璃窗顫顫聲響。
“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那載風雪極冷,淚水成冰,意氣熊燃,傲梅鬥雪,抱死枝頭。
終是一場涅槃,一場重生。
三
“秦王嬴政統一六國,縱橫天下,二世而亡,何如?”語文老師抱書而立,溫雅垂眉。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焚書坑儒,例行暴政,天行有常,人道淪喪。”白雲飛負手淺笑。
“荊軻點滴受於燕太子丹,慷慨悲歌,死無全屍,何如?”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雖為點滴,提攜玉龍,不負君恩。”
“項籍楚狂,沐猴而冠,失之良臣,何如?”
“‘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公子扶蘇,仁義慘死,其弟胡亥,狠酷登帝,何如?”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語文老師抬頭,頗為驚喜地瞧他一眼,少年豪情,令人豔羨。
“白大少行啊!這酸不溜秋的中文大才子老師跟在千年秦淮河裏浸過似的,每每來這課前三問,說書先生一樣的子曰何以,還必須得用古文回答,第一回看有人能在他手下過三招,今兒個可是長見識了!”
“何止是三招啊!簡直是見招拆招,勢如破竹,我可是破天荒看咱這老師抬頭正眼瞧咱一回,以前上課多傲啊,看咱們都是螻蟻啊,不屑一顧!”
“白兄今天這一套一套的,酸到家了,小的佩服!”
白雲飛笑著擺擺手:“走走走,別擋著小爺我上廁所,上他一節課愣是要憋出硬傷。”
“哈哈哈……白兄注意身子,撐到期末考,我等著看咱們班出雙狀元呢!”
這句話算是正中白雲飛下懷了,從廁所回來,他一臉燦笑地趴在桌邊問簡悠:“怎麽著,小爺我今天帥不帥吧!”
簡悠麵不改色,筆尖不停:“光而不耀,靜水流深。”
白雲飛抬手點點頭:“我知道了,小爺我比太陽神阿波羅的光芒還要耀眼,比海神波塞冬還要威武!”
“白雲飛!”
他深深歎一口氣,疲倦地低下頭,笑意盡掃:“我知道的,不畏浮雲遮眼,方能……”
憂鬱酸公子終究裝不下去了,驀然抬頭一笑,他出其不意敲一記簡悠腦殼。
“方能笑看英雄本色!哈哈哈……”
四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簡悠到五班門口等著慕斯周末一起回家,目光透過窗明幾淨的玻璃,一瞬間就被角落裏的豔豔烈色吸引了。朝瑰脖頸修長,膚白唇紅,靜靜坐在那裏就像是一塊無聲無息的磁鐵,悄然奪人心魄。
她幾乎一瞬間明白了烽火諸侯所為何,千古將相,拱手江山,忍把千金酬一笑,從此君王不早朝,美人誤國,意亂神迷。
“她真的很美,對吧?”慕斯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簡悠驚醒回神。
隻見慕斯低垂著眉,眼神中似悲似恨。
“她真的很美。”她喃喃道,無須回音,下了定論。
簡悠拉過她的手:“怎……怎麽了?”言罷她驀然想起年級裏流傳的閑言碎語,皆言五班兩大美人的比較和嫌隙。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是最說不得相貌的年紀。美則易傲,庸則自卑,都不是什麽好事。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嫉妒的滋味。”慕斯雙眼迷離而悲傷,引得簡悠一陣陣心疼。
“小的時候,別人也會捏捏我的臉蛋誇這個姑娘真俊啊。可我總是不甘心的,想著我不能當個花瓶,我努力地學功課,練舞蹈,選班長,擔主持,有求必應。我是希望有朝一日別人能指著這個姑娘說她什麽都會,什麽都好。”慕斯語聲嗚咽,“悠悠……你說可不可笑,別人僅憑一張皮,就能抹殺你全部的努力,以你最為不屑的方式,奪走你夢寐以求的東西……悠悠,是我真的太自不量力了嗎?”
簡悠一時語塞,隻能摸摸她的頭:“斯斯……”
斯人已傾城,不料瑰傾國,一姝終比一姝妙。
女生的比較是洶湧的暗流,倔強地目中無人,暗暗戳心。
讓這股暗流湧上明麵的,是關於禮儀隊的換屆隊長。禮儀隊被視為全校最優女生的集結部隊,樣貌儀態層層篩選,成員們都十分引人注目。而隊長,則是關注度最高的寶座,幾乎相當於全校女生公認的典範。
朝瑰和慕斯同屬禮儀隊,慕斯是層層選拔考核留下的,朝瑰是學生會長生拉硬拽,好話軟話廢了一籮筐求來的,就這麽供著還有約法三章:不訓練,不考核,不煩她。
人人皆知學生會長濫用私權,仰慕美人已久,借機討好,但誰也沒說什麽。一則,朝瑰雖不來訓練,但是芭蕾舞者的身段往隊裏一放,依然是鶴立雞群,豔壓群芳;二則,隻要朝瑰往那兒一站,就是他們這一屆的門麵擔當,豔羨多少校級組織,白長的麵子誰不要。
如此這般任性肆意,從不訓練,朝瑰在隊裏仍能站到副隊長的位置,現在,據說還被敲定為下一屆隊長,而這對於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早到晚退,勤勉的慕斯而言,自然憤憤不平。
“斯斯,對我來說,你才是最好的。”簡悠伸手揩去她一臉的淚水,“人性貪婪,總是覺得求之不得的方為最好,所以朝瑰越拒人千裏,越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就越多人趨之若鶩。但是日久見人心,你的努力和付出大家都看在眼裏,不會被抹殺的,切勿因為一時的受挫,而抹殺了你的過往。
“對於我來說,朝瑰隻是一塊遙不可及的冰,看看就罷。但你不一樣,你是溫暖人心的春日風,樂於助人的及時雨,真正在我們的生命中發光發熱。所以,我的慕斯獨一無二,千金不換。”
慕斯被哄得破涕一笑:“悠悠,你的比喻真是太俗氣了,不過……我很喜歡,所以,我決定,放棄禮儀隊長競選了。”
簡悠一驚,回想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
“別緊張,是我自己想通了。”慕斯捏捏簡悠的臉頰,笑著說,“我想通了,其實之前加入禮儀隊並不是我自己多想去,而是不善於拒絕別人的邀請,也抵抗不了自己蠢蠢欲動的虛榮心,想要站到最前麵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去。但是現在,我知道那個位置也不過如此,充斥著各種利益糾紛和見不得人的小心思,一下子也就不再高尚得令人憧憬了。是我親手揭開了蒙著皇冠的紗布,看到了底下的裂痕累累,令人惡心而痛苦,所以,不如離開這一潭渾水吧。”
慕斯是下定決心離開的,走到學生會的事務中心,她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入,昂首挺胸,款款笑容。
“呀!這不是即將上任的禮儀大隊長嗎!”學生會長笑著湊過來。
慕斯頓步:“你說什麽?”
學生會長搓搓手,眼睛笑成一條線:“剛定下的,還沒公布消息呢!正要去通知你來著呢!”
慕斯笑得生硬:“什麽時候定的,我……我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剛開完會啊,大夥都說你訓練積極,工作勤奮,實至名歸啊!”
她背脊僵硬,十指握緊:“那朝……朝瑰呢?”
學生會長麵色一冷:“提她幹嗎啊,她……退出了。”轉而拍了拍慕斯的肩膀,“怎麽樣,什麽時候請大夥吃飯慶祝啊?這可是多少人都翹首以盼的隊長寶座,全校女生的典範啊!”
是啊,這可是翹首以盼的隊長寶座,全校女生的典範啊。手裏薄薄的退隊申請書被捏緊,虛榮與光輝,努力與回報,貪婪與欲望……
慕斯牙關咬得酸疼,心髒跳得飛快,五髒六腑中熱浪流轉。
舒流推開舞蹈教室的門,身子斜斜倚在門邊,伸手將一袋無糖酥餅輕輕放在門邊鞋櫃上,抓了把頭發,語聲懶懶:“謝啦!”
朝瑰並不理睬,專注地聽著音樂旋轉跳躍,四肢修長,身姿曼妙,入情時目光流轉。窗外樹影蔥蘢,陽光投在地板上形成斑駁交錯的光影,她是其間的夢。
舞畢,她抬手擦一把額頭汗珠,感情在眸中一點點黯淡下去,語聲冰涼:“我說過,你不要再來。”
舒流挑眉一笑:“我這站在外頭呢,門內是你的舞室,門外還是公共的區域吧。難不成朝大小姐這麽霸道,將這樓都包下了不成?”
朝瑰從鞋櫃上拿過水杯,冷冷一瞥,轉身無視。
“欸!”舒流撓撓頭發,有些難為情地開口,“舒家家訓:有恩必報。這回……還是要謝謝你。”
朝瑰仰頭喝水,聞言冷冷一笑:“不必,我又不是為你。”放下水按了按修長的脖頸,“也不是為了她。”
舒流撇撇嘴:“不管怎樣,上次……抱歉了。”
上次,他聽了二三讒言,跑來和她興師問罪,一把關了她未跳完的舞樂,犯了她的大忌,還指著她的臉,詆毀其卑鄙無恥,庸於俗色……不配作為舒家人!
舒流慚首,他是最沒資格指責她的人。
朝瑰牽了牽嘴角,收下這聲道歉:“不過,聽說她還是退出了。”
舒流仰首笑了笑:“那是她自己的選擇,與我無關。”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肯定看不上那個猥瑣的學生會長!”舒流雙手插袋,一副天王老子第一的傲嬌樣,“跟我叔比起來差太多了……”
朝瑰垂眸,光影裏鼻頭下頜線條流暢分明,有種淩厲囂張的美。
“你走吧。”她走過去揚手關門。
“喂!你不是吧,這麽直接趕人!喂!你……”
舒流生氣地發泄大鬧,一切喧囂都被她一把關在門外,瘦削的背脊靠在門上,朝瑰低下頭,自嘲一笑,想起那個熱心單純的姑娘,叫什麽來著,慕斯……
彎了彎嘴角,她想,那真是個好命的姑娘。
慕斯一腳踏進廣播站就被同伴拉到了一旁。
“怎麽啦?”
同伴神情猶豫,輕聲問:“聽說……你拒絕了學生會長?”
慕斯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啊?”
同伴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歧義,趕忙糾正:“不是不是,聽說,你拒絕了學生會長的禮儀隊長任命?”這一通主謂賓,信息完整,害她差點咬著舌頭。
“呃……”慕斯一時有些難為情。
那天她一咬牙,遞上了退隊申請,被學生會長好一通教訓,什麽不識好歹、眼高於頂、無法無天……
慕斯莫名其妙抓抓頭,這說的似乎不是她啊?
頂下這一通教訓,慕斯順利退出了禮儀隊這個學生會長控製下的泥沼。
“慕斯,你可真行,隊長的寶座都不要,我們這小小的廣播站還能容下你這尊大佛嗎?”同伴皺著眉拉拉慕斯。
慕斯仰天一笑:“哈哈哈,放心放心,我不是那種貪慕名利之人,能夠待在這一方小小的格子間,播報大家精心撰寫的內容,我很開心。”
“慕斯,不瞞你說,今天站長聽說你拒了禮儀隊,特意讓我來探探口風。”同伴一把攬過慕斯的肩,用指點江山一般的豪邁氣勢說,“不過說好了,咱們廣播站雖然藏於幕後,沒辦法像禮儀隊那樣大張旗鼓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你個舞台展現風情,但是你放心,咱們絕對沒有明爭暗鬥那一套,點歌賺點外快大家都一起吃吃喝喝,有福同享!”
慕斯突然覺得,放棄有時也是一種正確的選擇,不爬出泥潭,不會曉得春風十裏柔情,人間遍地真心。
五
期末考如火如荼,似乎每個人都憋著一口氣,想撒在考場上,泄在考卷上。
而一旦考完,又像是被榨幹的氣球重新注滿了氣,生機勃勃,就像夏日的西瓜。
“老板,這西瓜多少錢一斤啊?”
“兩塊五。”
簡悠從錢包裏掏出零錢,接過新鮮切盒的鮮紅西瓜。一旁的白雲飛等不及,西瓜剛切開就從老板刀下奪下一大塊,啃食得汁水四溢。
“欸,滴到身上了。”簡悠趕忙從包裏找紙巾。
白雲飛不以為意地擦一把:“沒事兒,咱們走吧,還這麽多書呢。”
“好。”簡悠笑著將西瓜盒往他手裏一塞,蹲下身清點書。
放假前,他們要把課桌的書籍清理出來,以防假期時有社會考試需要借用考場。簡悠家遠,全部搬回去不切實際,隻好收回寢室,小部分帶回家複習。
白雲飛借來一輛黑色的摩托車,一趟趟轟隆隆地幫她運書。
簡悠第一回見到車時驚呆了:“那個……有沒有低調點的啊?”
慕斯笑著摟過她:“有啊,白大少府上的大奔和寶馬,你想要哪輛?”
簡悠吸一口氣,選擇閉嘴。
奔波一下午,回家時已是暮色時分,簡悠理出幾本書裝進書包,抬腿小心跨上頗高的摩托車,將書包擋在兩人之間,拉了拉白雲飛的書包帶子:“走吧。”
白雲飛嗤笑一聲:“你坐好了嗎?”
簡悠臉頰發燙,將書包拉近了些:“嗯。”
白雲飛挑眉壞笑,收腳發車,起勢甚猛,簡悠一下撞上他的背脊,身體間是書包,臉頰卻是實實在在貼了上去,柔軟發燙的臉側能感受到棉質T恤下瘦削的背脊骨,心一時被提起來。
出了校門白雲飛穩了穩速度,綠得發亮的樟樹葉在頭頂掃過,急速的風鼓起兩人的衣衫,白雲飛咧嘴笑著,俯低了身準備加速:“抓緊哦。”
夏天的落日都是張揚的,光耀了半壁天空,洋洋灑灑的彤雲,臉頰瞳孔,盡是緋紅。他們在擺滿小吃攤的橋邊停下,坐在橋墩上吃一盒西瓜。
白雲飛停下車迅速奔向小吃攤,很快帶回兩盒涼皮。
“喏,夏天就是要吃涼皮哦。”
簡悠笑著接過:“你吃西瓜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夏天嘛。”白雲飛跨腿坐上橋墩,“夏天就是要吃好吃的呀!”橋下清池微瀾,橋邊綠柳隨風低垂,小吃攤熱氣騰騰,簡悠忽然覺得周身都輕鬆了。
她抬手伸個懶腰:“考試真好。”
“噗!”白雲飛差點被噎住,“學瘋了吧,考試哪裏好,備考那麽累!”
簡悠收了手:“考試呢,是這個世界上極少數努力就會有回報的東西,全力以赴之後,滿心充足地等著好消息,是最易獲得的滿足感。”
白雲飛咽下西瓜,唇齒清新:“還有很多事情都能獲得滿足感的。”
簡悠轉頭看他:“比如呢?”
“比如……吃一個飽滿的西瓜,比如嚐一份勁爽的涼皮,比如就像現在,什麽都不想,任風吹過,柳絮飄搖。”他轉頭對上簡悠的目光,“比如親人安康,朋友在側,世界和平啊!”
簡悠哈哈一笑:“欸,你知不知道,年級裏都說你很不好惹!”
白雲飛低頭挑了挑眉,夾起一筷涼皮,囫圇咽下:“他們說的,是我爸不好惹吧?”
簡悠噤言,想起小時候那塊不知真假的風雲牆,不知是否觸了他的逆鱗。
“你別這樣。”白雲飛伸手戳她緊閉的嘴角,“你以前很敢的,天不怕地不怕,想說就說,想做就做,現在不知道為什麽,簡女俠了很多啊!”
簡悠:“這叫謹言慎行。”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才學會。
“狗屁!”白雲飛嗤笑。
“這樣不好嗎?”簡悠輕聲問。
“一點也不好!”他伸手叉起最後一塊西瓜送入嘴裏,“小時候牆上寫的都是真的。”
簡悠驚訝地抬頭,曾經一行行觸目驚心的粉筆字又浮現在眼前。
“他……我爸爸,他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了也是沒待多久就匆匆離開了,我和媽媽從不知他去哪裏,也不知他去幹什麽。我們隻是一天天守在老房子裏等著他。
“那天,是媽媽的生日,他答應會回來一起慶祝,但是剛進家門他就被一個電話又叫了出去。我很生氣,跟著他追了出去,在路口,我看見他被兩個穿著製服的警察帶上了車。他真的被警察帶走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我不敢想象他能是個英雄,可我也絕不能接受他是個罪犯。”
簡悠默默垂下頭,她明白那種感覺,曾幾何時,她也堅信爸爸是個英雄。
“但是,簡悠,他不是楊康,他不是個壞人,你相信嗎?”
白雲飛目光烈烈,灼熱看著她:“他不是楊康,這比我成為楊過還要令我高興。”
簡悠咧嘴,牽出一個笑:“嗯,小時候,我信錯了很多事情,但是唯獨相信你這件事,我沒有錯。”
白雲飛粲然一笑:“是啊,你眼光真好。”
“少自戀了,天都要黑了,趕緊回去吧!”簡悠將西瓜盒、涼皮盒收好扔進垃圾桶。
“你家怎麽這麽遠啊!”白雲飛懶懶地跨下橋墩,突然想起什麽,“簡悠,你為什麽來宜中?”
簡悠愣了愣,回頭:“什麽?”
“你家附近明明也有同是重點中學的一中,為什麽要去離家遠,還要寄宿的宜中呢?”白雲飛撓撓後腦勺,“我記得小時候,你鬧著要從木水走回宜市的家。既然明明這麽舍不得離開家,舍不得離開家人,幹嗎還跑這麽遠?”
簡悠背光而立,身後是榮光漫天的落日,橋下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身旁的柳條隨風輕輕搖動,刮落的一片柳葉在空中蹁躚翻轉,落在她的肩頭。白雲飛抬手想要拍掉,她張了張口,聲音輕淡,氣息沉哀——
“因為,我根本不是家裏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