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陸子期是整個初中三年裏,簡悠唯一的朋友,唯一的。

彼時的簡悠算得上是四麵楚歌,十麵埋伏,整日裏都不敢抬頭看人。酒氣四溢的飯局上,老師給她的入學條件是達到分數線,並以作文大賽一等獎的名頭將她調入自己的尖子班。

未曾說清楚的是,期限。

花開一季,她的獎項殊榮隻有一學期的壽命,初一下學期的分班考才是見真章的天秤,一網打盡他們這些水平不夠的漏網之魚。

老師坐在辦公室的轉椅上疲憊一笑,桌上是堆積如山的試卷、作業和材料,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各憑本事,有本事者留。”

簡悠的入校成績緊貼著最低分數線,岌岌可危,底子又差,急得火燒眉毛。

每夜對著床頭白牆背課文背單詞,耳中塞著棉花,嘴裏念念有詞,活像走火入魔的修道士。

“砰”的一聲強烈的摔門聲震得她房中門窗回響,手一抖,課本摔在地上,彎腰去拾,耳中的棉花也跟著掉出,她閉了閉眼睛歎口氣,疲憊地抹一把臉,在客廳低聲的哭泣中慢慢起身,打開門走出去。

客廳裏亂糟糟的抱枕、杯子摔了一地,茶幾被一腳踹歪,背景牆掛著的“家和萬事興”十字繡被砸得麵目全非,她勤勞持家一天拖三遍地的有著嚴重潔癖和強迫症的母親,跪坐在這一片髒亂糟糕裏,絕望傷心地啜泣。

簡悠愣了愣,輕步走到陽台拿來拖把和抹布,小心擦幹地上的茶漬和水跡,將弄髒的抱枕拆下枕套放入洗衣機,再一片片地撿起碎玻璃扔到垃圾桶。到廚房拿掃把的時候,她瞥到砧板旁的整套刀具,銀色的刀體在燈下鋒芒畢露,銳利而**。她渾身一顫,背脊發寒,趕緊走過去將刀具一一收到下麵的碗櫃裏。

收拾完一切,她站在客廳旁不知所措,想了許久,還是低著頭跪到了母親旁邊,冰涼的白瓷磚貼上腳背,她喉嚨哽咽:“媽……”

母親吸了吸鼻子,眼眶鼻頭通紅。

簡悠伸腰拿來抽紙,遞過去,母親瞧她一眼,抬手接過。

垂下手,漫長的夜,月華如水,冷意刺骨。

簡城是出去躲債的,錢債有之,情債有之。

母親很快趕回了娘家四處借款,簡悠無處可去。

她在家從不敢開門,無論是借口抄水表收電費,還是直接大罵踹門的,她隻能反鎖好保險。門外的人大聲威脅道,再不開門就要砍門砸鎖了,她瑟瑟蹲在門邊,嘴裏緊緊咬著毛衣一角,以防發出的嗚咽聲暴露自己,雙手顫抖地緊緊握著電話,輸入報警電話卻不敢按下。大門被踹得整間房子的門框連帶著回響,地動山搖像是地震,轟隆隆一聲聲像是砸在她身上。

她報警抓誰呢?是門外暴力瘋狂的受害人,還是血緣相親潛逃在外的她的父親?

房屋天地震動,天花板上巨大璀璨的水晶燈靠著細細一根鐵鏈吊起,搖晃得可怕,不如就來一場地震吧,天災哪有人禍可怕,就結束這一切,結束吧!

天下熙熙攘攘,錢讓鬼推磨。要債的人是無孔不入的。

簡悠不時發現走在路上也有鬼鬼祟祟跟在後頭的人,屏息克製住膽戰心驚、四肢顫抖,左穿右躲希望在人群中繞路甩掉他們。最後跑入漫長漆黑的隧道,轟隆隆的汽車飛馳而過,狂風帶起陣陣塵埃,她一刻不敢停歇,像在漁網中無謂掙紮的困鬥之魚,像在萬丈星河裏無所皈依的浮塵,絕望地向前奔跑。衝出洞口的一瞬,喘息中喉嚨撕扯生疼,口腔裏淡淡的血腥味道,咽不下,去不掉,一抹臉,肮髒的塵土和著冷冷熱熱的淚水,是一種無能為力又令人抓狂的難受。

簡悠的學校很好打聽,幾乎問一問鄰居便知,那所學子擠破腦袋都想進的百年老校。

那段時間,簡悠在學校是絕不敢抬頭的,她和父親長得很像,之前她毫無防備被人盯上,捆到教學樓後的高牆下,搜出的手機被搶走。父親的電話很快接通,這邊債主的威脅還沒說完,他的女兒還在他的手上,那邊的父親已經冷漠無情地掛斷了電話。

簡悠的肚子被狠狠踹了一腳,她感覺自己五髒六腑絞在一起疼。債主應該是工程隊的工人,身強體壯,手指粗糙,按著她的腦袋往牆上撞時,同學們喊來了老師。她滿臉血汙躺在黏糊糊的泥地上時,眼前鼻腔裏一片猩紅,很奇怪,她突然想起了小學畢業之後再也不見的樂彤。她想起樂彤的孤立和排擠,嘴角咧出自嘲的笑,小孩的世界果然還是比大人的世界,仁慈很多。

後來,簡悠絞去了長發,習慣低著頭躲在人群裏,力求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對於任何上前問話的人更是表現得如同驚弓之鳥。有一日她走到樓下才隱約記起,適才握著桃花枝攔她路的年輕人,手指纖長,骨骼細膩,聲音清亮,應不是……罷了,這個時候,是好是歹,她都惹不起。

再見父親是在樓梯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

印象最深刻的父親,是開著尚不普及的亮麗汽車,駛過泥巴小路,筆挺的西裝和厚厚的公文包,得意揚揚地踏進木水故鄉,逢人備受尊敬,各家拉去喝一杯茶;抑或是在工地上一呼百應的總工程師,在鄉人豔羨的城市拚搏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那時,人人尊稱他一聲“簡老板”。

簡城的西裝已經破破爛爛,皮鞋上滿是泥垢,額角被砸得頭破血流,蜷縮在樓梯間,已是昏迷多時。簡悠哭喊著將父親送到醫院時,淚水已經流幹,靠在手術室外茫然無措。

她第一次如此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青黃不接的年紀,不能被大人珍藏保護在羽翼之下,也不能站出來以一己之軀擋在前方保護家人。尚未走出半生,人已身在江湖,身不由己。現實這個江湖,利益這場戰役,沒有快意恩仇,隻是刀刀見血。

她掩麵而泣:“我怕,我真的,很害怕啊。”

“悠悠。”低沉的男聲在醫院盡頭響起。

“哥!”簡悠撲過去。

“爸怎麽樣了?”

“在手術,你怎麽回來了?”簡悠擦一把眼淚。

“我能不回來嗎?”簡慰扶起妹妹,“還沒吃飯吧,拿著錢自己去外邊吃點兒,媽一會兒就來了。”

“我……我害怕。”簡悠低下頭,她太眷戀這雙年輕有力的手,太害怕未知的險惡。

“沒事了。”簡慰摸摸她的頭,“大人的事情很快就會解決,你好好上學就是。”

簡慰的歸來像是一根定海神針,風潮浪口的家在病床前獲得短暫的風平浪靜。

“媽,這是我這幾年攢下的,先拿去應急吧。”簡慰從包裏掏出個牛皮紙袋,“沒多少。”

簡城像是一夕失去了光彩,頭發為了清理傷口而被剃掉,裹了一層層紗布,骨折的腿也被吊起,他躺在病**雙眼迷離地看著窗外,一夜老了許多。

“你們先出去吧,我跟悠悠說兩句。”他語聲沙啞,卻深深揪了一把簡悠的心。

病房的門被合上,簡城轉頭看著簡悠,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小時候很多人家重男輕女,但我不是,兒子是天生的冤家,女兒才是貼心的棉襖。悠悠,這麽多年,爸爸沒有對不起你過,甚至說,是偏愛你的。”

他的語聲異常溫柔,但是簡悠心裏異常寒冷,她能猜到,他終於要坦白了。

一顆早已埋下的種子,今日終於在這場流血暴力的浪潮中得見天日,其實真的已經很久很久了,從樂彤附在她耳邊種下一分疑,到蛛絲馬跡猜到四分惑,後來看到爸爸手機裏的短信明白了九分,現在,終於要從他口中,得到這最後一分的確定。

不是沒有幻想過的,如果可以一直不說,永久封存,隻要還沒有敲板定釘,她也能死守這最後一分的餘地,假裝九分的天真無邪,他們還可以是無間無隙,平平凡凡的一家人。

據說人的記憶是一串串的編碼,眼耳口鼻,取自各方信息。

那年,隔著肯德基雞腿的濃鬱油香,樂彤語聲輕柔:“你呀,不是你媽媽生的呢。”

今朝,飄著消毒水氣味的醫院病房裏,簡城懊悔頹喪。

“你……是我和你阿姨的孩子。”

上帝對她是仁慈還是殘忍呢?給了她好幾年的時間,牽線木偶一樣讓她一步步走下去,一點點揭開真相,習慣驚慌,熟諳舔傷,最後將自以為麻木成熟到可以坦然接受的她送到淩遲架前,做一個了結,沒什麽大不了嘛。

是鈍刀子割肉來得細膩溫存,還是快刀斬亂麻來得爽快呢?

“悠悠,這件事,是爸爸對不起媽媽,但是現在爸爸沒有辦法了,真的沒有辦法了現在,你願意幫幫爸爸嗎?”

嘴裏鹹鹹的,淚水無聲地從眼眶流進嘴角,麵對白首的戰敗的英雄,她怎能說不。

但是,他的要求,實在令人瞠目結舌。

人的心,終究是狠的。

自從上一次簡悠在教學樓後被要債的工人毆打,她又一次被流言纏身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各種說法甚囂塵上,什麽“得罪黑社會”“人口綁架”“關係戶尋仇”,當然,還有更多不堪入目的言論寫於小字條,在枯燥的數學課上漫天飛。

她撫額有些頭疼,為什麽她總能迅速占領學校的八卦話題榜呢,這算不算一種天賦異稟?當藝人的話真是省了炒作的開銷了。

課間她輕輕撩起頭發,額角的傷口還沒結痂。

“嘶……”掀開染了血汙的紗布還有些撕扯的疼痛,她一把扔掉紗布,從兜裏掏出紙巾按上額角,血液很快透過純白潔淨的紙巾染紅了指腹。

“這樣會感染的。”陸子期從兜裏掏出個創可貼,“喏。”

簡悠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久違而陌生的善意,愣了愣。

陸子期有些尷尬,一把挪開簡悠的手,撕下沾血的紙巾,麻利地覆上創可貼。

“欸,課後的一對一補習,你記得要留下啊。”少年皺了皺眉提醒道。

簡悠突然想起來老師為了提高平均成績,撫平偏科,在課後設置了一對一補習,優生帶差生,她近來瑣事纏身,忘得一幹二淨。

“嗯,好。”簡悠點點頭。

陸子期是長在年級大榜上的優等生,居然願意犧牲課餘時間主動為她補課,她有些受寵若驚。

簡悠文科底子還不錯,隻是數學和物理拉了後腿。她一根筋的腦袋,實在轉不過數學的百轉千回和物理的起浮電引,陸子期講得很認真,簡悠一知半解。

“由已知的水的體積可以算出石塊的體積,然後再算出石塊的密度,懂了嗎?”

簡悠微微點點頭:“嗯。”

“騙人。”陸子期筆杆敲一記她的頭,“眼神飄忽,魂都不知道飄哪兒去了。”

簡悠摸摸頭:“對不起。”

“你不必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你自己。”陸子期手指靈活地轉著筆。

簡悠低下頭:“哦。”

“喂。”陸子期撇撇嘴,“說兩句就不行了?這樣受不住打擊,怎麽學得好數理化?”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又體會不到學習的痛苦。”

陸子期不屑地挑挑眉:“屁,老子在挑燈夜戰研究浮力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條巷子口跳皮筋呢!”

“我們三更半夜也不跳皮筋……”

走廊刮來一陣邪風,陸子期隨手拉上外套的拉鏈:“行啊,接著貧吧,我回家了。”

陸子期走過簡悠身邊時,她不禁抓了一下他的袖子:“欸,我分班後還能留在重點班嗎?”

“做夢。”陸子期毫不留情。

簡悠的自尊心被揉爛,放了手:“哦。”

“就這樣?”陸子期瞥她一眼。

“就這麽放棄了?”他撐著桌沿看著她。

簡悠合上物理練習冊,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沒有。”

“明天是周末。”他的手指在桌沿一敲一點,似在猶豫,“來市圖書館的自修室吧。”

市圖書館離家很遠,簡悠倒了兩班車才遠遠瞧見了圖書館門前長長的階梯。階梯上坐著個喝汽水的黑衣少年,她突然想起《羅馬假日》裏,奧黛麗·赫本穿著大擺裙,也是坐在這樣長長的階梯上,吃一支冰激淩。

她吃力地爬上去,沒有大擺裙也沒有冰激淩,隻有又厚又沉的數理化練習冊。

陸子期居高臨下看著她,遞來一支大頭娃娃的雪糕。

“呀,還真有!”簡悠驚呼。

“什麽?”陸子期皺眉。

“赫本、階梯、大裙擺!”簡悠撕開包裝,“啊不,沒有大裙擺。”

“你這什麽亂七八糟的邏輯。”陸子期抬腿上去,一步兩個台階,輕盈不費力。

簡悠哼哧哼哧跟上,這台階真是充分貫徹了國家教育綱領,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學子,還沒進圖書館的門檻呢,體和勞遛了一遭。

自修室人影寥寥,大概爆滿的是閱覽室,他們找了個偏僻的角落,紅棕色的木桌子,泛著葡萄酒般厚重的光澤。

簡悠隻覺得,這桌子真寬真大,攤開書特別舒坦,有一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激勵感,湧起學習的熱情和動力。

陸子期脫下黑色的外套,裏麵深藍的牛仔襯衫與紅棕木的桌椅異常融合。

沉寂的蔚藍深海,生長著奇異的紅楓樹。

時光靜靜沉澱下來,兩個小時後,陸子期在提綱上畫下最後一個勾,合書收筆。套著深藍襯衫的瘦長手臂拿起她手旁的數學練習冊,隨手翻開:“你幾何做得很好啊。”

簡悠愣了愣,筆尖顫抖一下:“啊,嗯……對。”猶疑尷尬的回應好笑又誇張,陸學霸何許人物,怎麽給點陽光就燦爛了呢。

對麵的人“撲哧”一笑,抬眼看著她:“為什麽喜歡幾何呢?”

她厚厚一本練習冊,做的題不少,但是勾勾畫畫,亂塗亂改也不少,往往是沒想明白就落筆,寫到一半覺得不對勁又畫掉重來,邊邊角角都是計算式,亂七八糟,不堪入目,一步步全是沒頭沒腦的試探,最後腦子一團糨糊,舉了白旗,這一題報廢。

唯獨幾何,步驟列得清晰明暢,邏輯順暢無阻,筆記都是精簡至約,輔助線加得手起刀落,小心翼翼又暗暗驕傲。

“寫幾何題的感覺,是最好的感覺。”簡悠喃喃道。

幾何用最簡單的圖形困住你的思緒,帶著你沉溺其中,過濾掉滿腦子的鬱悶,變換的圖形中有不變的規律。就像單單純純走一座迷宮,純粹的征服感和滿足感,多奇怪的線條治愈。

“那就記住這種感覺。”陸子期將練習冊推到她麵前,“其實數理化,才是最要求感覺和狀態的,多少真理的發現,都是一瞬間的感覺。”他神態認真,目光虔誠,向著理想那方。

簡悠淡笑:“難不成你做題都憑感覺不成?太欺負人了吧。”

陸子期睨她一眼:“怎麽可能,當然要把感覺訓練成習慣,習慣成自然。”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乃入化境?

簡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提筆繼續寫物理,陸子期伸手按住她。

“夠了,做點別的科目吧,給一門學科太多的時間,容易助長自己的惰性,降低效率,以後動筆前列個提綱,潛意識會催促你腦子動快一點。”

簡悠張了張嘴巴:“噢,陸同學把方法都交給我了,不怕自己的位置不保嗎?正所謂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呀!”

陸子期嗤笑一聲:“不怕不怕,你啊,道行還淺。”

簡悠悻悻閉嘴,拉過他的練習冊,封皮還新,頁腳已經發卷。她隨手翻開,基本每一頁都是簡約利索的筆記,推導過程十分簡略,沒幾步就是答案。

“這裏,不是還沒學到嗎?”她翻到後麵幾章的內容。

“學習呀,永遠是先發製人。”陸子期抿嘴一笑,“不要等著老師來上課,不要等著考試為難你,要未雨綢繆,要主動出擊。”

主動出擊嗎……

被挾持著繳械投降的感覺,真的很難受啊。

“明天,我不能來了。”簡悠輕聲說。

陸子期的眸子暗了暗:“隨便你。”

她收起書包,起身推回椅背,踏出一步想了想,回頭俯下身對他說:“下周,我給你買甜筒吧。”

陸子期臉一黑:“隨便你。”

“哦。”簡悠默默離開。

周日上午是她雷打不動的小提琴課程,這一天簡悠記得很清楚,從半夜開始,外麵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直到天亮,雨勢越來越大,敲打在玻璃窗上,煩躁不息。

她背著琴盒,套上雨衣,琴盒將後背的雨衣撐得鼓鼓囊囊,她像個背著大殼的烏龜。低頭係好鞋帶,媽媽還在客廳裏徘徊著打電話,多的是一聲掛斷,少的是客氣拒絕,任憑媽媽放低姿態的請求,仍無動於衷。君子周急不濟富,他們在親朋的眼中,大抵就是一朝沒落的富,是個借錢有去無回填不滿的坑,人人棄如敝屣。

她輕輕地帶上門,瓢潑大雨傾盆而下,耳邊嗡嗡作響。

那節課她上得格外認真,上節課的練習曲她練得十分嫻熟,難得受到了老師的誇讚,還說如果她能勤奮一些,踏實一些,來日不可限量。

可惜,不可限量的來日,不會有了。

“老師,再見。”她第一次朝這位向來煩厭的老先生鞠躬,忍住眼淚,走得幹脆利落。

來不及套上雨衣,豆大的雨滴砸下來,她擠上公交車,一人高的琴盒讓擁擠的車上更加擁擠。雨幕成流的車窗上,她看見那所樂器學院的大門,她仍然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裏,炎炎酷暑的夏日,媽媽看著別家孩子都學了個繪畫舞蹈,也想湊個熱鬧,拉著沒幾歲的她開車到了這裏,用一袋零食哄著她進去看看。舞裙蹁躚的高挑少女,十指翻飛的鋼琴少年,新鮮而夢幻。

媽媽還在和滿嘴開花的報名處老師周旋,簡悠被一陣悠揚的琴聲吸引過去。半開放的小提琴教室,瘦高矍鑠的老先生還沒有暴露出逼人練琴的討厭麵目,長身玉立,翩翩風雅,弓弦悠悠,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媽媽笑著打斷了招生老師的喋喋不休:“不用介紹了,就這個吧。”

她是在長長一排的小提琴中一眼挑中了那把琴,其實現在看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但是那時候,它靜靜掛在櫥窗裏,琥珀色的光華,無言訴說著故事。

它不曾讓她失望過,何時握在手上架在肩胛,都是最好的拍檔。

令人失望的,隻是她而已,三番五次地因為疏於練習而被老先生罰站在門口。她也撒嬌哭鬧、撒潑打滾過無數回再也不練了,但是下一堂課,依然是背著琴盒舔著冰棍,蹦蹦跳跳向先生謝罪,嬉皮笑臉賭咒發誓,今後一定好好練琴。

先生說過的,她雖懶惰,勝在靈氣。音樂有靈,非蠻習可以得。他對她,始終看好,寄望著何時長大懂事了些,越加勤勉起來,屆時也絕不會遜色。而簡悠,也是誠心夢想過的,站在金光四溢的舞台上,著華裳,奏華章。

小姑娘終於長大懂事,卻隻能無奈放棄。

回到家時雨聲漸漸小了,簡悠路過客廳,衣角發梢都在滴水,穿著濕漉漉的襪子一腳一個水印子。

媽媽疲憊地靠在沙發邊,手機還握在手裏,頭發亂糟糟粘在臉頰。

“飯在廚房自己吃吧。”

簡悠走到房門口,手握上把手:“嗯。”

關門的一瞬,她歎口氣,伸出腦袋。

“媽,下一期的錢不用交了,我……我不學了。”

上法庭的那一天,簡悠堅持自己去學校上了堂早讀,臨走前,還聽見陸子期在和人玩笑,指間的筆轉得精彩。

“我的手剛剛利用了這支筆的向心力吸收了你們的氣,改變了教室裏的格局。”他的聲音狂妄幼稚,聲調裏都是少年人的輕鬆愜意。

簡悠走過去拍他一下:“欸,放學等我補課,昨天最後那道數學題,我想出了第三種解法。”

陸子期朗朗一笑:“行啊,誰怕誰!”

來接她的是簡慰,簡慰一路上將車開得橫衝直撞,發泄著沉悶的怒氣。

簡悠在一個急刹時沒有扶穩,額頭撞上前座:“哥……”

簡慰踩了刹車減速:“沒事吧?”

簡悠揉揉額頭:“沒……”

他拍喇叭催促著前麵擁堵的車輛,深深歎口氣:“我是希望,你不要扯入這些事裏的。”

“這是……家事。”簡悠低下頭。

簡慰趁著紅綠燈點了一根煙,他以前從來不抽煙。

法院門口,簡慰替她拉開車門。

簡悠扯了個笑,一步步走進去。

“悠悠!”他在身後大喊,“別怪家裏啊!”語聲咆哮嗚咽。

簡悠頓了頓,沒敢回頭,提步走進去,開堂了,便是不可回頭了。

“證人簡悠!”律師的聲音不像是人的聲音,而是這莊嚴司律的聲音,一聲聲,震動靈魂,質問真相。

她抬了抬頭,看見座席兩側的親人,父親剛出院沒多久,坐在輪椅上,額頭的紗布未拆,透著淡淡的血痕,滿目滄桑憔悴;而許久未見的阿姨,雖然疲倦,穿著儀態依然可見皎皎風華,後邊靠著她坐的婦人抱著一個不大的男孩,那就是了吧,她想起偶然在爸爸手機裏看見的……

“兩個孩子,咱們一邊一個……”

她還記得曾見過那孩子一麵,小學時阿姨接她放學,謊稱是朋友的孩子……

多可笑,堂上的兩席,一是生身之親,一是養育之恩,骨子裏流淌的,都是息息相關的血脈,而今,卻要對簿公堂,她站在中間,親手揮槌。

那日病房裏,她偉岸的父親哭得像個孩子一樣懇求她:“悠悠,爸爸真的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呀!”

“爸,媽媽呢?媽媽怎麽說?”簡悠低著頭,“媽媽也同意嗎?”

簡城皺眉:“關她什麽事?”

簡悠驚愕地抬頭,苦笑著說:“怎麽會不關她的事,你們這些醃臢事兒,她才是最後的受害者,你們想過她嗎?你知道你走了以後,她是怎麽過的嗎?”

“等這件事情完了……”簡城拉過她的手,“咱們家就好了,就好了……”

怎麽能好呢?傷疤盡數血淋淋地被揭開,甩了每個人響亮的一耳光,刻骨銘心。

“你這樣做,是昧著良心!”簡悠握著拳,掙開他的手。

“什麽良心!”簡城氣極,“那些開發商卷了所有款項跑路的時候,沒遭天打雷劈,我被人追債,東躲西藏,家不成家的時候,沒人願意幫幫我!什麽良心!都是狗屁!”

簡悠冷笑一聲,作孽之時,何想報應。

“證人簡悠,請你據實以告!”法庭上,阿姨的律師還在一聲聲逼問。

簡悠側目看向阿姨,滿目失望與冰涼,是啊,自她站上這裏開始,過往親緣,一拍兩散。

“是。”簡悠指尖抓著桌沿,“是!”

其實隻要她應一聲,作為產權所有人出席,父親找來的律師,就會信誓旦旦,抓著不放了,剩下的事情,再無關痛癢了。

署名是她的父親贈送給阿姨的房產,會被極速轉賣,房款小部分補償阿姨,大頭填補債務,他們家這一場由經濟債務引發的血戰,在撕開所有醜陋的傷疤和不堪回首的秘密後,終於,能夠落下帷幕了。

父母還在和律師商討善後事宜,簡悠從法院走出來,天朗氣清,她瞥見哥哥蹲在車旁一根一根抽著煙,頭發亂糟糟,地上積了一小堆煙頭和灰燼。

她跨過草坪,獨自走上街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學校,很多班都放學了,她的班級亮著一盞白熾燈,從樓下抬頭看,像一片漆黑中,獨一無二的小星星。

蹦上樓,推開門,陸子期一隻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還在轉筆,風起雲湧,像是加速運動,她恍然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一切都在原地等著她醒來。

陸子期抬頭一笑,得意揚揚地說:“那道題,我找出了八種解法!”

簡悠的成績上升很快,兩次月考都進入班級前二十,她倒是挺滿足,陸子期卻看不上。

也對,爬到山頂的人怎麽會覺得半山腰的人有多辛苦,有多厲害。

“我看你啊,不是‘餓死師父’,是氣死師父才對,連個前十都沒進,出去別提我名兒啊,丟人。”陸子期半靠在她桌邊,撚著她的試卷絮絮叨叨。

簡悠無奈,戳戳他:“欸,你知不知道,女生以前都說你是座冰山,油鹽不進。”

陸子期嗤笑一聲,點點她的腦門:“那你知不知道,男生私下都說你清高,招惹不得。”

兩人一齊哈哈笑起來。陸子期說:“果然啊,謠言止於智者。他們要是看見你當初在主席台念個稿子腿能抖得跟篩糠似的,肯定幻想破滅!”

簡悠皺眉:“什麽幻想?”

“你背景強大,有人追殺,是個遺落民間的……”陸子期頓了頓,不太說得出來。

好在簡悠也沒在意,仰頭問:“那你覺得呢?”

你是否會覺得,我麻煩纏身,是個不該招惹,不好相處的人呢?或許她真的孤獨了太久,從被動孤立到如今孑然一身,她突然意識到,是不是她自己就有問題呢?

陸子期展眉一笑:“你啊……你就是個數理化的邊角料,誰也救不了。”

他談笑著,指尖旋轉的筆突然飛出去。簡悠伸手去接,陸子期也順勢張手,一瞬間兩人的手交疊,緊握著那支筆。

陸子期愣了愣,簡悠的臉唰地紅了,趕緊鬆手,筆直直掉在地上,“叮”的一聲,敲醒了愣住的陸子期,他茫然低頭看看自己的手。

“我……我先回去了。”簡悠收好書包跑出去。

陸子期看著她慌張的背影離去,莫名一笑。他也很快收好書包,整理一通課桌,關了燈鎖上門離開。近來他回家越發晚,和家裏推托說問老師題目問晚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被懷疑。

可有什麽怕被懷疑的呢?幫同學補課而已,還是老師批準的,他為什麽這麽心虛?

路過球場時,他想得入神,撞上一個剛從球場出來的同學,大汗淋漓剛擰開的可樂撞了滿懷,陸子期手上濺上了不少,糖分黏黏膩膩,十分難受。

“唉,滿手都是可樂味了。”他攤開雙手,茫然望著。

同學一身熱氣靠過來:“沒事,來,拿紙巾擦一下就好了。”

陸子期搖了搖頭沒接,莫名有些排斥:“算了。”

同學是個粗神經的,一掌拍了張紙巾在他攤開的手上。陸子期一驚,推了他一把:“你幹嗎!”

同學被氣笑了:“怎麽,剛牽過美人兒不成,還舍不得了?”

陸子期下意識回嘴:“你胡說八……”話還沒說完,他突然愣了愣,回味了一遍那句話。

剛牽過美人兒不成?

是啊,剛牽過。

舍不得?

好像有點兒。

“兄弟,怎麽著,有……”同學嘿嘿一笑,推搡著他。

放屁!陸子期第一反應就是這兩個字,偏偏還是沒吐出口,別別扭扭地推開同學,氣衝衝走了。

回家的路走得格外慢,仰首是一輪流光溢彩的月,圓而亮。他想起最早聽聞的簡悠,別人口中的簡悠:

“那個姑娘眉目清秀,可惜氣質太冷了,老是低著頭,拒人千裏似的。”

“既然低著頭,又如何得知眉目清秀?為何說可惜?”

“正是低著頭無甚特別,偶一抬眸,驚豔絕倫。”

“氣質太冷則生人勿近,不敢招惹。”

“清秀也無用,驚豔又何如,上回被人捆到後牆,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入校分不高,卻在重點班,神秘神秘。”

“起點雖低,日常卻刻苦,勤勤勉勉。”

……

月亮在和雲霧捉迷藏,星鬥在和黑夜做抗爭,有的是民間絕色,誰又是滄海遺珠。

說來奇怪,從來孤身一人,偶然多個陸子期,並未覺得世界中突然多了這許多的眼睛和嘴巴。課間他們討論題目時,能看見周圍明裏暗裏的指點;體育課上兩人搭檔打球時,也能聽見四下細碎的閑言。是世界突然吵鬧了,還是身體突然敏感了。這其實對於簡悠來說,並不是很在意,好不容易有個不計較的朋友,沒有女生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小心思,還能時時指點你的功課,不能再好了吧。

人有一種本能,很多事情隻要沒人戳破,都可以自欺欺人裝作不懂。比如眼前飛過了一隻蝴蝶,你低著頭沒有注意,可以裝作不知,但是一旦有個愛管閑事、並有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頑強精神的人戳破了這件事,你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班級大掃除,倒垃圾時身旁的女生突然笑著問簡悠:“你是不是對陸子期有意思啊?”

“砰”的一聲,有什麽東西破了。有人倒回去抓回了那隻蝴蝶,清清楚楚擺在你麵前,說你眼前飛過的就是它,你該怎麽辦?

“沒有。”簡悠答得雲淡風輕。

答可以答得毫不在意,麵對麵卻做不到心無外物。

說漂亮話容易,做漂亮事卻很難。

安穩寧靜,歲月無聲,簡悠忍不住抬頭:“陸子期,你有沒有聽說……”

“什麽。”陸子期頭也不抬,筆尖不停,利落寫下一行算式。

“關於,我們……”簡悠低下頭,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陸子期卻筆尖一頓,劃破了頁麵,留下一道斑駁的皺痕,打斷了順暢的算式。

他伸手撫平那一道劃痕,卻發現斑駁已鑄,無可反悔。

他喃喃開口:“離分班考還有多久?”

簡悠答得迅速:“七十七天。”

一周有七天,北鬥有七顆,人有七竅,太陽光有七色,那麽七十七天,是否也是特別的呢?

“你列好接下來要做的任務提綱了嗎?”

“嗯。”簡悠將一旁的計劃本拿起,“首先要從增長空間最大的科目入手,數學和理化,努力每科都良好。然後文史地靠勤奮和記憶,語文和英語作為優勢,保持手感就好,可以適當減少時間,還有……”

“所以,”陸子期抬頭看著她,“你哪裏還有空管這些閑言碎語?”

這話是說給她聽,亦是說服他自己。

簡悠的確很受用,醍醐灌頂,一語中的,沒有什麽比目前留在重點班更加重要的事了。

陸子期很像是迷航之時的燈塔,他總是處變不驚地佇立在最醒目的位置,生長在成績大榜最高的地方,隻進不退,驕傲自大又生機勃勃。

不知道頭懸梁,錐刺股到底是個什麽滋味,但是一點的皎皎星月,兩點的蟲聲俱靜,三點的暗雲翻湧,四點的雞鳴雀舞,五點的天朗氣清,六點的旭日磅礴,簡悠通通領教過,或在睡前,或在夢醒。

分班考結束,她感覺自己簡直脫胎換骨,媽媽比了比她腦袋,似是長高了,大概是身體也在憤怒抗議,以迅速而撕扯的方式,拔地生長。

多日以來繃著的弦在考完的一刻稍稍鬆了,簡悠幾乎倒頭就睡,早晨迷迷糊糊醒來,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紗簾射進來,屋子亮堂堂得陌生。她驚醒,噌地坐起來,抓起鬧鍾看一眼,已經七點了,要遲到了!

七上八下跳下床穿上褲子,抓一把滿桌零零散散的試卷,手握上冰涼的金屬門把,才驚覺今日已是周末,考試,早已結束。

挪著步子頹頹躺回**,綿軟的羽絨被,像是輕柔的雲朵,她渾身輕鬆起來,像是飄在雲天。清晨的家中,安穩平和,夢境尚沉,泛金的日光曬得周身溫暖,有一點點笑意漾上嘴角,明明困意全失,她卻一點起身的欲望也無,隻想這樣賴著,對著天花板發發呆。

記得某一節緊張的物理複習課,午後溫存,人影困倦,老師停下浮力的講解,看他們在底下哈欠翻天。老師尚年輕,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她說:“其實想想,若是能夠無所事事放放空,發發呆,就是最幸福的時辰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在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打破愜意的是短信提醒。

簡悠皺皺眉,戀戀不舍地起身撈過手機,屏幕上閃爍著“陸子期”,她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那人自負的眸子,熠熠華彩,誰也不容。

連信息編輯也是深得其道:“下樓。”

簡悠一蹦一跳跑下樓,陸子期坐在一家便利店的窗邊。

她推門進去,剛落座他推來一杯烏龍茶,你看,連喝什麽也是不由分說的,好在她也是個不挑剔的。

“剛考完呢,你都不好好休息一下,補補元氣?”

陸子期抬眸看她一眼:“早起,也是一種優秀的習慣。”

簡悠吐吐舌頭,不置可否。

陸子期抿了抿嘴,拿出一張報名表,推到她麵前,常年握筆的長指交錯相疊,據說,這是一種胸有成竹、勝券在握的姿態。

“數學競賽?”簡悠一驚。

“嗯。”對麵之人卻是氣定神閑。

“我……不夠格吧?”她很心虛,她的數學基礎甚弱,應付考試已經精疲力竭,競賽?簡直天方夜譚。

“賽前還有假期訓練營,你期末的分數,剛剛好過線。”陸子期語聲沉沉,冬日裏探著絲絲白氣。

“可是以我這剛剛過線的水準,比賽一定會輸得很難看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要打消他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無妨,這回請的都是全市拔尖的名師,僅僅訓練營就能學到很多了,就算競賽不拿獎,有這麽一個參與項,日後升學檔案也是增光添彩。若能給指導老師留下好印象,於分班於申獎都有益處。”

簡悠看著他,目光從容,沉穩淡定,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光輝榮耀唾手可得。

她伸手捏著吸管攪了攪烏龍茶,牽了個笑:“我們才多大,你都想到這麽遠了。”

“我說過的,學習,永遠是先發製人。”對麵之人朗朗一笑,“除此之外,還要有敢於壓上全部籌碼,冒著風險放手一搏的勇氣。當然,你跟著我,風險幾乎為零。”

他目光灼灼,神情驕傲,等著意料之中的肯定回答。

烏龍茶攪出一個氣泡漩渦,像是大海的波浪,龍卷風的眼睛。

“好。”簡悠點點頭。

漩渦漸漸散去,陸子期嘴角揚起一個滿意的弧度。

分別時,簡悠想起什麽,回首喊住他:“陸子期!”

“嗯?”他止步轉身,牛角扣外套襯著少年清俊的臉龐。

“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競賽消息的?”簡悠揚了揚手中的報名表。

陸子期皺眉想了想,片刻即答:“兩個月前,怎麽了?”

“沒……沒事兒。”簡悠搖頭笑了笑,向他揮手再見。

兩個月前,這麽早嗎?

或許在她還為小小分班考愁眉不展的時候,陸子期已經信手拈來準備著競賽了吧。她一點也不用懷疑,陸子期必然已經準備萬全,隻等競賽上一舉奪魁,他和她這樣混個參與項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是不一樣的。

有什麽好難過的呢,人家百忙之中還為你補習,深謀遠慮為你可憐的檔案添光,到底還有什麽好別扭的呢?

而近在身邊的陸子期,卻總是那個掌握全局、翻雲覆雨之人,多少人還囿於眼前困窘而難以自拔,他卻早已雲淡風輕地站上雲巔,俯仰眾生,傲視蒼穹。

絕世獨立,又偏偏恩澤不吝。

簡悠捫心自問,有點難過,有點嫉妒,來自年少輕狂的自尊心,她想要看看雲端的風景。

訓練營設在獨立封閉的一所院校,假期裏空****,隻有他們這群備戰的預備軍。封閉訓練的日子,簡悠過得很苦,不同於期末複習的量化疲憊,做過競賽題的就會知道,通行課本真是九牛一毛。

她承受著來自成績和自尊的雙重打擊,本就基礎差,地基不固,大廈將傾。簡悠真的覺得,數學這個東西,真得靠點兒悟性和靈氣,一點就通的天賦遠勝於點燈熬油的辛勤。

縱然她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一旦課上被點名提問,出醜的頻率奇高,她成為團隊中的笑柄。

而鄙視鏈是一個環狀組織,有她墊底,就有陸子期頭籌,對答如流的回應和快速精巧的邏輯,他迅速成為老師的寵兒和大頭兵們的楷模,被抬得高高在上。

午飯時,簡悠和陸子期兩人默契同行,就構成了這個鏈條的閉環。

她能很清晰聽見身後餐桌的女生們的竊竊私語,然後視若無物地咽下一口口幹澀的飯菜,吃得安靜歡騰。陸子期抿嘴一笑,從自己盤中夾過一塊牛肉。

牛肉紅香冒油,簡悠聽見身後的動靜又大了些,抬首對他一笑。

陸子期去買飲料,簡悠拿過兩人的盤子走向餐盤傳送帶。

“就是她啊……”

“可不是嘛,腦子可笨了……”

這樣的話聽過太多,她輕輕將餐盤放好,轉身一句完整的話鑽進耳中。

“子期當配伯牙,她算個什麽玩意兒。”

話語尖酸冷漠,極盡嘲諷,簡悠被刺得心一涼。

寒夜裏,握筆的指尖生硬,寢室條件很差,凜凜的從風四麵八方透過牆縫門角透進來,骨節腕側處破天荒第一次長了凍瘡,使勁狠了有些疼痛,越發握不住筆,字跡歪歪斜斜。簡悠披著一件外套盤腿坐在**小桌前,坐得太久,兩條腿都又冰又麻,低頭久了,頸椎連著背脊都是酸疼的,她簡直不敢輕易動彈,身體發膚,都在拉鋸作戰。眼前一道道精簡複雜的題目蓋著密密麻麻爬滿計算的演算紙,她的眼眶突然有些熱,攏手到嘴邊哈一口氣,微微的熱感讓生硬的手恢複點點觸覺,骨節的通紅凍瘡一時受熱生癢,像是螞蟻絲絲啃噬。她仰首想要憋回眼淚,仍有一脈逃出生天,滴在演算紙上,像個小小的凸麵鏡一下放大了字符,調皮又辛酸。簡悠苦笑,提筆俯身,長夜如水。

陸子期剛領完一等獎,後頭還有一堆等著合影留念的老師學子,他卻一步跨下台來,歡意未散,眉飛色舞,拉過她就跑開。

“喂,跑這麽快幹嗎!”跑到一方小水池旁,簡悠甩開他。

陸子期捏著她的手腕不鬆,奪過她二等獎的獎狀:“不錯嘛,士別三日,當真出乎我的意料,令人刮目相看!”

簡悠咧嘴一笑,心想你懷裏還抱著一等獎的獎杯呢。

“簡悠,我們一直這樣吧。”陸子期笑嘻嘻地把獎狀卷起,遞給她。

“怎樣?”簡悠接過獎狀,“我都快被數學虐瘋了!”

“按目前的狀況,我們一定都可以進重點,宜中以理科競賽聞名,每年都有好幾個保送名額,我們一起考宜中,一起去競賽啊!”他的語氣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簡悠極少見,他將心事計劃都展露人前,他總是萬事俱備,再撐得一派瀟灑。

“理科競賽?”簡悠低下頭。

昨日完卷,她心知盡力,一時了然,難得睡得香甜。晨起,批閱室門口人頭湧動,想必結果已然公布,她不願湊這個一時半刻的熱鬧,無論結果如何,都可坦然接受。

倒是在廁所遇見一位授過課的老師,洗手時忘帶紙巾,她連忙掏出一張遞上,出乎意料,老師對她竟還有些印象。

“是你啊!和陸子期一起來的那個。”

“嗯,對。”簡悠點點頭。

“你們倆都不錯,榜上有名,尤其是陸子期,給你們學校爭光了!”

“他一向很優秀的,沒想到我……也能……”

老師笑著皺了皺眉:“我們看過你的試卷,知道你的確很努力。”

簡悠抬眸,有些受寵若驚:“我……謝謝老師,我還會更加努力的!”

老師溫厚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頭,目光有些猶疑,半晌還是緩緩開口:“可是,這樣努力是不夠的。你可以把每種題型都做上千百遍,可以總結出套路公式都背下來,可是,這不是真正的學習數學。數學不應該是死記硬背的,它需要活學活用,如果僅靠著文科記憶的方法,你很難學得很好。”

冬寒料峭,每句話擲地有聲,驚雷在心。

簡悠尷尬而難過,努力咧出個笑:“老師,是我沒有天賦嗎?數學,到底怎樣才能學好呢?”

老師有些揪心:“每個人天賦不同,你不必鑽這個牛角尖,數學是需要思維需要體驗的,熱愛數學的人學得輕鬆又快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比如陸子期。”她皺著眉頭俯下身,“以你的勤奮程度,隻要堅持努力自然也會有不錯的成績,但是若你沒有興趣,沒有快樂,又為何偏要為難自己呢?之後理科中不僅數學難度更高,還有理化生的加強,你會很辛苦,可能還難以出頭。以我多年教學的經驗來看,你是個文科的好苗子,假以時日,必然出眾。”

“我……我不成。”簡悠低頭輕聲說,她不敢麵對陸子期那種勝券在握的期待目光,他又在等她意料中的正麵回答。

這樣的相信自我,滿懷驕傲,照得她卑微而渺小。

“為什麽?”陸子期皺眉,歎一口氣,“你有什麽好害怕好猶豫的,跟著我走,不會錯的。”

“我當然害怕。”簡悠抬頭,“這是我的人生啊。”

她的人生,磕磕絆絆走到如今,經不得一點行將踏錯。

“我不明白,突然之間,你怎麽了?”陸子期望著她,這個親手一步一步帶著走過來的人,他們之間的距離好不容易越來越近,可一夕之間,卻又遠得像隔著整個宇宙,中間是茫茫星河。他第一次有些茫然,“我們才剛拿到獎,來日可期啊。”

身在雲巔之人,不會懂得蜉蝣艱辛,他不會懂得為了這薄薄一張不高不低的榮譽,她是怎樣熬過來的。

“如果以後我選文科,我們還能當朋友嗎?”簡悠抬頭看著他,語聲些微顫抖。

“哈。”陸子期撇撇嘴,像是不可思議般苦笑地歎氣,雙手覆上她的肩,“你要去死記硬背學文科,向那群書呆子看齊?”

“原來是這樣的。”簡悠喃喃。原來是這樣的,自雲端俯視他們這些拚命又無奈的人,是這般的卑微又可笑。

“是,如果我預備這樣,你還能當我的朋友嗎?”她抬頭,怔怔對視。

狂妄自大也罷,驕傲幼稚也罷,他終究是她唯一的朋友,是會在課後細細為她補習,將那些腦子略過的步驟再一一耐心分解給她看的人;是處處為她考慮為她加油,始終相信她的人;是她拚命努力注定異途、追不上的人;是孤獨了這麽多年,她身邊唯一的朋友啊,優秀又燦爛。

“你瘋了吧簡悠!”陸子期臉色冷峻,黑眸深沉,“好好的科學真理不學,去搞那些頑固不化?”

簡悠能感受到肩上的力度加大,而他又在拚命克製,懸崖邊上,應該要閉嘴服軟的。

可她還是忍不住執拗問一句:“我們還能當朋友嗎?”

“當個屁!開什麽玩笑!”陸子期收回手,站得筆直,目光凜凜,“簡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從胳膊到牙後根,他都是顫抖的。

“我不是對誰都這樣的!”他深吸一口氣。

“好,我先說。”陸子期俯下身,眼神灼灼,極近的距離,兩人一同屏息。

“你願意當我唯一的伯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