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李老師再一次把簡悠喊到辦公室的時候,她手心的汗擦了又溢,溢了又擦,畢竟自問無才無德,上課走神下課鬧騰。

“六一學校要舉辦聯歡會演你知道嗎?”李老師坐在辦公椅上姿態嫻靜,語聲溫柔。

可不管她說什麽聽到簡悠耳朵裏都是向著最壞的方向狂奔:怎麽,要讓我在聯歡會演上念檢查?這不太好吧?但是比起蹲馬步罰站……好像也還行哈……

“你願意在會演上表演小提琴嗎?”李老師將溫暖的手掌撫上簡悠的肩膀。

簡悠渾身一顫:“行啊。”

“那就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吧。”李老師笑如桃花。

好的,要寫多少字來著,上次那篇還能湊不?等等,準備個什麽?

簡悠回過神來,睜大了眼睛望著李老師,滿臉的不可思議和苦不堪言。

溫柔無雙、工作能力一流的李老師作為班主任,一下就看出了簡悠的……緊張。

“別緊張,你年紀還小,不用準備什麽複雜的曲目,通俗簡單的練習曲就行了。”

“老師我……我不行啊。”簡悠好吃懶做,那四根弦拉得她心知肚明。

“每個班一共就兩個名額,你可不要辜負學校的厚望啊,還有你的父母,老師聽說他們平時工作很忙,但是這樣公開的演出,說不定也會出席,以你為傲的。”

不得不說,文字是語言的藝術,語文老師的口才真是一門藝術,簡悠被說蒙了。

“可是,我從來都沒有一個人演奏過,我怕……”簡悠背脊透涼,汗如雨下。

“那為你找一位搭檔合奏,聽說二班有一位吹笛子的女生不錯……”

那個演奏老掉牙的《世上隻有媽媽好》的女生?還不被同學們笑死……

“老師,我……有個絕世無雙的搭檔!”簡悠眼睛一亮,抿嘴一笑。

李老師聞言欣慰,但怎麽感覺這孩子笑得怪怪的?還壞壞的?

白雲飛發現坐在身旁的人丟了魂,雙眼放空發呆,手裏的畫冊久久未翻。

他感覺自己中了吸星大法,目光老是不自覺向旁邊瞟。

終於,簡悠輕咳兩聲,一本正經地說:“白大俠,我忽然發現了中原武林中一個潛藏多年的秘密!”

白雲飛頭也不抬,指尖兀自翻過一頁:“哦。”

“你有沒有發現,很多高手都是以樂製敵,殺人於無形的?”

白雲飛終於抬頭,簡悠雙手捧著下巴接著說:“比如黃鍾公的‘七弦無形劍’,通過內力激發琴聲來擾亂敵人;再比如莫大先生,隨身攜帶胡琴,琴劍合一;還有黃藥師的簫,驚濤駭浪連綿不絕;歐陽鋒的鐵箏,真是金戈鐵馬萬馬奔騰……”

簡悠說得起興又賣力,白雲飛瞥她一眼:“所以呢?”

簡悠知道機會來了,將椅子挪上前,湊到白雲飛跟前:“所以我覺得白大俠也應修習一門樂器,這個……江湖險惡,以防不測。”

“喲,在這兒等著呢。”白雲飛嗤笑一聲,伸手敲了敲簡悠腦門,將湊到跟前的一臉討好推遠些,“我可早聽慕斯說了啊,是李老師指定你參加六一會演,現在還想拖我下水啊?”

“這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簡悠訕訕一笑,“白大俠拔刀相助一回唄。”

白雲飛摸摸下巴,咧嘴一笑:“是我們簡女俠了吧?怕一個人在台上緊張得尿褲子吧,哈哈哈……”他蓋著書笑得肝顫。

“你到底來不來?”簡悠低著頭,聲音糯糯的,透著不甘心的請求。

白雲飛被逗笑:“我才不湊熱鬧呢,我得在台下占個好位置,觀賞簡女俠尿褲子的盛況。”

“哼。”簡悠氣鼓鼓抬頭,拉開書包,“盛況是吧?那咱們就一起當笑話吧!”

被裹了三層紙巾裝在糖果盒子裏的粉筆被抽出一支:“天上地下,言出必踐,白大俠可別忘了!”

“哢嚓”一聲,粉筆折斷,伴著女孩得意一笑。

“你就這麽用掉一根了……”白雲飛看著她訕笑,合了書,雙手枕在腦後,“行啊,盛況也好,笑話也罷,我都陪著你。”

暖黃色的壁燈灑在他的周身,認真許諾的眼神,像藏了一片星空,簡悠突然覺得,這個討厭鬼還挺好看的。

“可是,口琴和小提琴搭得上嗎?”白雲飛撐著下巴。

“不……是鋼琴哦。”簡悠側頭眨著眼笑道。

一周前,簡悠扒在辦公室門口張望許久,本想守株待兔,結果不幸被兔子似的音樂老師捏著脖子拎起來了。

簡悠撓撓頭:“老師,我們學校有鋼琴室嗎?”

膚白勝兔的音樂老師皺了皺眉頭:“欸……算是有吧,可你們班申報的節目不是小提琴嗎?”

“噢,我邀請了一位鋼琴伴奏,還得請老師您培訓一下。”

“你們有興趣當然好啊,不過我的專業不是鋼琴,隻是曾經輔修過,所以也隻能教一些簡單的通俗曲目了。”

簡單才好啊!簡悠心想,我這雙懶手根本不允許高難度啊。

老師所說的鋼琴室是鎮上廢棄的宗教建築,建校時未來得及拆除一並劃入了學校,連同其中的桌椅設施悉數捐贈入校。瘦高的建築藏在鬱鬱蔥蔥的榕樹底下,時隔經年,不被注意。

那是一間非常破舊的老教堂,外觀上被摧殘得沒有一點哥特華美的影子,連屋頂的十字架也掛滿了樹丫枝蔓。屋頂的浮雕古樸斑駁,彩色鉤花的玻璃殘缺不齊,形狀各異地透出五彩斑斕的光和絲絲縷縷的風。壁燈昏黃,照亮一排排木質長椅上圈圈畫畫的紋理,每一道凹陷的木痕,都在訴說一份經久稽首的虔誠。

而最裏角落的木色鋼琴,與表麵的浮塵一般,大概沉默了很多年。

簡悠抬起琴蓋,灰塵簌簌落下,隨意彈起幾個音符,入耳悠揚,久違的感覺湧上心頭。她笑著單手彈下去,指尖沾上積塵,毛絨而幹燥的質感。那是一首旋律簡單的練習曲,節奏輕快,之前每次調琴老師都習彈此曲,簡悠樂感不錯,耳熟之後漸漸上手,老師也專注調音,樂得輕鬆。

佛曰:人有六根和六塵,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六塵為聲、色、香、味、觸、法。

但很多時候,我們都無法控製自己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嚐到什麽,而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對於美好的東西有著矢誌不渝的追求,用色彩繪畫愉眼,用美味佳肴愉舌,用天籟樂音愉耳,美好的事物令人快樂,而人們也熱衷於創造和探索這份快樂。

鋼琴旁是一扇玻璃斑駁的大窗,爬滿蔥蘢的藤蔓,熹微的光透過絲絲葉脈。女孩飛舞的手指像是雀躍的精靈,伴著悠揚的琴聲,小小的人兒漾出柔和的光彩,無形而靈動的翅膀。

白雲飛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想法,他想走進那束光裏,擁有一雙翅膀。

簡城在周五的晚上回來,孤身一人,載著簡悠的琴,駕駛著銀色的小汽車從種滿雛菊的轉角出現。兩束車光投來時,簡悠忍不住地歡欣雀躍,她第一次這麽渴望那刺目的光,來自家的方向。

簡城一身工作和行車的疲倦,又奉上了一遝生活費,吃完晚飯慰問之後不久離開。

簡悠還沒來得及告訴他,現在每晚她都奮筆疾書寫雙份作業,不用他下班還要鬧心了;叔母和奶奶居然是分廚房的,奶奶的菜很寡淡,但是她也不敢去叔母那邊;每天有很多路人在門口張望誇讚她們家的小洋樓,她告訴他們那是她的家,他們都不肯相信,說她說謊,她哭著堅持也沒用;還有,她現在很乖很乖了,那麽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呢?

夜色深沉,車燈的光芒從耀眼到一點點遠去暗淡,最終消失在那個種滿雛菊的轉角。四周寂靜,空氣中有父親留下的淡淡煙草氣息,簡悠抱著琴盒,腳邊是一大袋的衣裙鞋襪等生活用品。

她難過地看著這些精致的衣裙,突然想到,自己的東西在一點一點地遷移而來,與家的聯係一點一點減少,她還有多少東西呢?

還好,小孩的注意力是很好轉移的。

琴來了,選曲立刻成了一件很糾結的事情,如何平衡老師方代表的喜慶貫耳和學生群的新潮脫俗,當然最最重要的是,簡悠的懶手和白雲飛的生手。

首先為表尊敬谘詢的老師方似乎和去年的《世上隻有媽媽好》杠上了,希望傳遞出舍小家為大家的教育精神,力薦《歌唱祖國》,簡悠客氣地扯了個笑。

懶惰和淡定的區別大抵在於心虛,還好兩個孩子都是心大的,放學後還能歡歡喜喜去擁抱畫冊。

世間諸事,但凡心中種下過一絲念想,有如太陽係有了中心,星河**漾,萬千因由不覺自轉。

那是他們第一次聽見書店的電話響起,三個人都原地愣了半晌,眯著眼敲腦袋質疑自己是否出現幻聽。

還是釘在書梯上的人最快反應過來,扔了手中的書一步從書梯上跳下來,落地砰的一聲像是崴了腳,踉蹌著飛奔到書堆裏扒拉出鈴聲的來源。那是簡悠第一次看見站起的老板,架在梯上的長腿果然來自這樣高挑的男子,瘦而穩當,眼眸深沉,下頜與鼻骨的線條如削。

他舉著電話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嘴角帶一點點弧度,幾句話後眉眼開懷,那個久久坐在黑暗裏的人,是否等到了他的光?

“怎樣才能成為世外高人呢?”簡悠托著下巴喃喃。

“曆盡愛恨情仇,看遍世間萬象,大鬧一場,悄然離去?”白雲飛低頭一笑。

小孩子想要成為大俠,大俠想煉成高人,那麽高人呢?

待到山登絕頂我為峰,睥睨天下,眾生俯首,還有想要的嗎?

老板緩緩不舍地放下電話,抬起頭渾身重新舒展,仿佛蝴蝶衝破漫長的蛹。

“我們想要這首曲子。”簡悠走過去,這是她第一次和這個沉默寡居的男子對話。

“什麽?”男子半蹲下,遷就她的身高,臉上的笑還未散去。

“我們想要這首讓你快樂的曲子,成為你的來電鈴聲。”

“As days go on and on I grew up and had my first love.(日複一日,我長大了,有了初戀。)”微笑的男子輕聲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

“曲名為《童年》。”他揉了揉簡悠的腦袋,眼裏都溢出溫柔。

世外高人就是世外高人,不管他待在懸崖底下山洞裏頭,還是蹲在破書屋裏,總能指點迷津,顛倒眾生。

“嗬,不就是學校廣播台開機那曲兒嗎?”白雲飛嗤笑一聲。

簡悠回頭,一臉懵懂:“我怎麽沒聽過。”

“大小姐你每天早上補作業,上課盼下課,課間看畫冊,長期處於精神的極度亢奮之中,上課鈴都聽不見,還能聽見個啥?”白雲飛的嘴皮子和翻白眼一樣溜。

“既然白大俠這麽熟,那麽應該很好上手嘍。”簡悠悶悶負手,“明天,開練。”

白雲飛將從書店老板那裏拿來的樂譜端端正正放在譜架上,微黃的紙上用鉛筆注上稀疏的節奏提示,他想:簡女俠的字真醜。

眉梢眼角不自覺地泛上笑意。

他之前練口琴早已識譜,對於旋律又熟悉,找到手感後,練習起來進步奇快,不出一周已經能慢慢連貫著彈完整首曲子了。

作為出頭鳥的簡悠,起初拉得還有些磕磕巴巴,找回感覺之後也算是配合得不錯。當然,得是簡大小姐沉下性子不耍脾氣的時候,拉錯滑音、按弦不穩等諸多導火索都能讓她氣得跺腳,但是絕不罷工,隻是自己和自己較勁,孜孜不倦一遍又一遍反複地拉。

白雲飛覺得拉琴的簡悠是不一樣的,相較於懈怠課堂、應付功課的她,雖然還是懶性不改,每到訓練前就愁眉苦臉,但是當她架起琴執弓的那一刻,她是全心投入,專注而沉迷。

這樣的簡悠,令他移不開眼睛。

學校會樂器的孩子不多,這間積塵多年的破落教堂因為兩人的排練倒是平添了些趴窗戶。不相熟的同學,更多是莫名其妙地路過,慕斯和樂彤則是爽快拎著冰鎮汽水來當觀眾。

簡悠是個外皮內的家夥,沒人的時候認認真真沉澱在演奏節奏裏倒是順暢,但凡牆頭窗口冒出幾個陌生腦袋,腿肚子就開始打轉,手也不穩起來。

白雲飛哭笑不得,拉來慕斯和樂彤給她打氣。

“悠悠,別,拉得多好聽啊!”慕斯遞來一瓶汽水。

“對啊對啊,學樂器的女生就是有氣質。”樂彤笑道,抬手擦了一把汗,走到窗邊想要開窗吹吹風,瞧了半天卻沒找到窗口的插銷。

簡悠連忙走過去,將琴遞給樂彤,騰出手從窗子底部摸上木閂:“這窗戶年久失修,插銷都和木頭鏽在一起了,不仔細看都看不大出來。”

樂彤聞言一笑,看了看手中接著的琴:“那個……能讓我試試嗎?”

簡悠一笑,幫她架好琴:“嗯,下巴可以靠著點。”

樂彤性急地拉出一道尖銳的雜音,臉一下紅透了:“哎呀,我不行,還是還給你吧……”

“沒事兒,我剛拿回琴的時候跟你一樣的。”簡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真的,把我給嚇得呀,我還以為這琴壞了呢。”白雲飛靠著鋼琴大笑。

慕斯深知樂彤的薄臉皮:“欸,讓我也試試唄。”

慕斯接過琴,隨意拉出一道沉悶的低響:“看來這玩意兒沒學過還真不行啊……哈哈哈……”

樂彤終於抬起頭喝了口汽水,慕斯將琴還給簡悠。

“彤彤,你們的舞練得怎麽樣?”

樂彤粲笑:“我練得挺好的。”

簡悠道:“嗯?你們不是一起跳舞嗎?”

樂彤道:“斯斯被老師喊去排校歌了啦,說今年缺少歌曲類節目。”

哦,這樣啊,可李老師好像說過每個班兩個節目名額來著?

簡悠轉頭看了看白雲飛,見他低頭輕輕撫摸著黑白琴鍵,因天熱而大開的窗送入一陣清風,牽動少年的衣角。

簡悠的卷筆刀壞了,放學後兩人排練完一起去買新的,簡悠挑來挑去猶豫不決,想著是粉色兔子圖案,還是黃色鴨子的呢?粉色可愛,黃色活潑,都想要啊!

白雲飛翻了個白眼,拿起藍色小熊讓老板收錢。

“哎呀,男生才用藍色呢,女生不行,不好看!”簡悠氣得大吼。

白雲飛道:“你今天用我的不是挺順手的嗎?我看你的筆削得跟容嬤嬤的針似的。對啊,你一直用我的不就完了嗎,拿錢多買幾本《射雕》畫冊多好。”

“你不懂,物不如新,人不如舊,用新東西開心呀!”簡悠氣呼呼地付錢。

白雲飛笑開懷:“那你好好保持。”

這夜回到家,簡悠用新卷筆刀將筆盒裏的“針”又磨了磨,忽略作業寫到一半跑進叔母臥室的堂弟,心滿意足地糊弄完了作業,睡得香甜,起得大早,歡歡喜喜地背上書包去學堂。

白雲飛很後悔,如果再多一點點耐心,讓她選“兔子”和“鴨子”就好了。

叔母鬧到班上來時,剛上完第二節課,教室裏熱熱鬧鬧。

圍裙都沒卸的叔母闖進教室,一把從抽屜裏拉出簡悠的書包,零零碎碎的東西灑了一地。

簡悠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叔母從地上撿起那個藍色小熊的卷筆刀,鉛筆屑從中灑出來,落到簡悠的頭發和領口。

“你居然偷你堂弟的東西!小小年紀不學好,跟你爹媽一樣吃裏爬外,就會從家裏人身上賺便宜!”叔母的聲音震耳欲聾,整個班甚至整條走廊都靜下來,回**著她的罵聲。

叔母舉起巴掌,簡悠漲紅著臉抬頭瞪著她,毫不回避,巴掌落在了肩胛處,不過癮又想補兩拳。

白雲飛將簡悠拉到身後:“你幹什麽!這是她自己買的!”

慕斯道:“阿姨,你搞錯了吧,怎麽可以在學校打人呢!我這就去找老師。”

樂彤躲在慕斯身後:“對啊,阿姨,你誤會了吧。”

叔母氣憤地一腳跺上簡悠滿地的文具和書包。

簡悠想衝過去,被白雲飛攔在後麵。

叔母發泄完了站在教室門口接著罵罵咧咧:“我告訴你,別一個個都以為我們家好欺負。這事兒沒完,你回來和你堂弟對峙!”

簡悠站得筆直,衝她嚷道:“好啊!”她眼睛瞪得圓圓的,直視著叔母離開的方向,手指攥成拳,身體忍不住地顫抖。

走廊上擠滿了看熱鬧的學生,一個個腦袋探在門口,一張張臉擠在玻璃窗上。

旁觀者的目光像是一支支寒箭,或許沒有惡意,沒有聲音,但是其中的猜疑和嘲笑都在淩遲著簡悠的自尊。

她緩緩蹲下,撿起踩髒的書包,一本本拂去畫冊上的灰跡,鉛筆芯留下一道道灰痕,越擦越髒,眼淚在這個時候啪嗒啪嗒掉下來。

熬到放學去教堂練習,一路上都是東躲西藏的目光和細細碎碎的耳語:

“不是說她爸爸很有錢嗎,怎麽還偷堂弟的東西啊……”

“誰知道呢,別看她每天穿得漂漂亮亮,手腳這麽不幹淨……”

“把你的嘴放幹淨點吧!”慕斯在後頭高聲教訓他們。

簡悠沉默地低著頭往前走。

“你今天還是不想早回家嗎?”白雲飛跟在後頭。

簡悠不語,他衝上前來,擋在她麵前:“不是要回去對峙嗎,我們清者自清,我陪你去。”

簡悠抬頭,眼睛腫得像兔子。

白雲飛氣極,一把拉起簡悠:“走,我陪你回去!”

他們風風火火,滿腔正氣地趕回家,可笑的是家裏空空****,一個人也沒有。

自以為的邪不壓正、清白不二,卻連個張嘴的機會都沒有。

入夜,前往鄰鎮吃宴席的一家人回來,洗漱就寢,大概沒有人記得上午那場公開汙蔑叫罵的風波。

簡悠躺在**,怔怔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翻身,左眼的淚流到右眼。

奶奶已經睡熟,她輕手輕腳地下床,從桌上抱起那個粉色大頭娃娃的存錢罐,顫抖著擰開房門。

她跑到對麵自家的小洋房前,透過門上貼花玻璃的空隙向裏張望,黑暗裏安靜的大水晶燈,在微妙的絲縷光線中折射著閃光。

她不敢再看,抱著存錢罐坐在地上,背靠著家門,冰涼中探尋安全感,淚眼蒙矓地注視著小路的盡頭,奢望栽著野**的轉角,迎來父親熟悉的車燈,像兩隻眼似的白光,她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麽渴望回家。

午夜三點半,天空一片青紫,她恍惚間看見一束白光,不是一雙眼睛,是一個月亮。

她懵懵懂懂地瘋狂跑過去,向著光源投出的陽台喊:“白雲飛。”

她不敢大聲喊怕吵醒別人,也不敢太小聲怕他聽不見。

兩難鬱悶中,白雲飛舉著手電筒從陽台探出睡得亂七八糟鳥窩似的腦袋。迷蒙的眼看見底下穿著睡衣拖鞋、傻愣愣站著的簡悠,瞬間驚醒,神清氣爽。

他踮著腳提著鞋跑下樓:“你大晚上不睡覺幹嗎呢!”

簡悠擦擦淚漬幹竭的臉,輕聲說:“你陪我回家吧。”她掏出一根長長的粉筆。

白雲飛清醒過來,知道她口中的是宜市的家,一把搶過那根粉筆,一肚子話想罵醒這個瘋丫頭。

可他還沒張口,瘋丫頭一句話又讓他一肚子莫名其妙都憋回去了。

她說:“我想我爸媽了。”

誰不想呢。

泰戈爾說:“飛鳥從天空飛過,它並沒有留下痕跡。”

有的人看過萬水千山的風景,或是聽過飛機的轟鳴、火車的汽笛,抑或是看過汽車飛速掠過的畫影,效率與速度使人不會太記得經過的路。

但是用腳步丈量過的漫長路途,每一站都記憶猶新。

昔日簡悠穿著漂亮的衣裙,伸出胳膊捕捉過往的風,她不會知道路途的漫長。此時她踩著拖鞋,一步一個腳印,刺入天際的梧桐樹,葉片沙沙作響,十五米一盞路燈,她數著一盞一盞明晃晃的路燈,天一點點亮起來。

寂靜的道路偶爾駛過幾輛貨車,比風更快,比風更響,和風一樣不會為兩個孩子停留。

“還有多久呢?”簡悠聲音很輕,她是最沒資格問的人,聲息隨風而逝。

“快了吧。”

白雲飛聲音很溫柔,因為他知道,身旁之人此刻最怕的不是路途迢迢回不了家,不是即將麵臨的來自任性代價的責罵,她最害怕的是自己離去,留下她一個人在這條不知該進該退的漫漫長路上。

簡悠不敢多問惹得他厭煩,但是她撐不住了。在眼前的月亮徹底湮入黑暗前,她忍不住最後問了一句:“還有多久啊?”

快了吧?

白雲飛頓步,風過耳畔帶著梧桐樹沙沙的響聲,身後的人沒有了聲響。

接下去的一切,簡悠很混沌,有溫熱的雨水滴在她臉上,身體像是在坐過山車,箍緊了軟軟的安全座椅也止不住顛簸晃**。大貨車駛過的路麵在風聲裏地動山搖,伴著懇切的請求聲、急速的刹車聲和刺耳的咒罵聲。

世界顛倒喧囂,從不吝嗇向孩子展現它的醜陋。

吵吵鬧鬧裏,簡悠皺了皺眉頭,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她想和一個男孩說:“噓,你看,有片梧桐葉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

簡悠昏睡了一天一夜,睜眼時叔母給她換上新的濕毛巾,她撐著手坐起來,扯開了額頭上的毛巾。

“嘿,這孩子。”叔母收起毛巾。

“醒了啊?”奶奶顫顫巍巍走過來,滿是皺紋的手撫上簡悠額頭,硬而暖。

晚間奶奶端來雞湯,她小口小口咽下去,房外傳來叔叔和叔母斷斷續續的談話。

“這要不要給大哥打個電話什麽的……孩子都病了呀。”

“你問我幹嗎,又不是我讓她發燒的呀,是她自己不學好跟那個牢頭犯的兒子跑出去的呀。我們這好吃好喝燉湯養著她,對得起了呀!那邊可是打了一晚上,現在還沒消停呢……”

簡悠一愣,搖了搖頭,雞湯太膩,她整顆心都沉甸甸糾在一起,難受得很。

她看見那個粉色大頭娃娃的存錢罐完完好好擺在桌子上,被護得一絲裂縫也沒有。

夜華如水,她披上一件針織外衣,慢慢走出去。

不開一盞燈的中堂靜悄悄的,黑暗裏萬物屏息致敬,穿堂風都放慢了腳步,冰涼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著沉默的少年,腰杆筆直,像一尊雕像。

聽見身後微弱的抽噎聲,他扯了扯嘴角:“不準哭啊,你哭起來醜爆了。”

簡悠撇著嘴:“對……不……”

“喂。”白雲飛轉頭看著她,“你的琴練得怎麽樣啊?譜子記下來了沒?”

簡悠嗚咽著,舌頭打戰,湊不出一句話。

“瞧你這出息,哼個調給本大俠聽聽吧,唱著歌,就不想哭了。”

白雲飛輕輕哼唱起來,略沉的鼻音混著少年清爽的腔調,簡悠靠在門邊,一聲聲跟著,依然是悠揚的歌,依然是讓人快樂的曲子。

“簡女俠,我們要名震四方,要大鬧一場哦。”

“遵命。”

老師在會演前一周查收節目,五月熱氣蒸騰的午後,簡悠和白雲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簡悠調好琴,舉起弓,兩人相視一眼,一,二,三……

輕快清新的曲調在風中悠揚,專注的女孩和男孩嘴角微微帶笑,指尖飛舞。

老師的掌聲回**在空**破舊的小教堂裏:“不錯不錯,超出我的預期。”她笑著拍拍簡悠的肩,“你們配合得很不錯嘛。”

簡悠朝白雲飛燦爛一笑,白雲飛朝她挑了挑眉。

“對了老師,之前說每個班有兩個節目名額?”簡悠突然想起。

“對啊,要控製演出時長嘛。不過放心吧,樂器類節目不多,你們又練得這麽好,一定能上的!”老師笑道。

“那……慕斯和樂彤她們呢……”簡悠走上前小聲問。

老師麵露難色:“慕斯排的是校歌,肯定得上了,樂彤的舞蹈嘛……今年似乎很多班都排舞,已經飽和了……”

簡悠垂下頭,不知該說什麽。

後麵要查的節目還有很多,老師沒有久留。

“天氣預報說最近有雨,你們走之前要注意關好門窗哦。”

白雲飛走上前,雙手拍上她嬰兒肥的臉,嘴巴被擠得和眼睛一樣圓。

“幹嗎啦!”簡悠想推開他的手。

白雲飛笑得開心:“上台不準尿褲子哦,別毀了本大俠的一世英名。”

簡悠瞠目:“才不會呢!”

“記得打扮得漂亮點,嗯……有郭襄的十分之一就成了!”

“哼,你才是吧,能趕上楊過大俠百分之一的風流俊逸就夠了。”

白雲飛回到鋼琴麵前,修長的手指隨意彈出一串旋律,他的目光凝望著黑白琴鍵:“簡悠,你的夢想是什麽?”

簡悠皺眉:“這是什麽?下節課的作文題嗎?”

白雲飛搖頭,抿著嘴認真地問:“不是的,不是那些為了交作業而寫下的宇航員、科學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什麽的,我想知道的是,你長大以後,有什麽最想要去到的地方嗎?”

“長大以後?”簡悠覺得那還有好久好久,想要去的地方嗎?她的目光停留在靜靜躺在座椅上琥珀色的小提琴上,暮色深深,周身繞著安穩的色澤。

她突然想起樂譜的封麵,從琴盒裏掏出來。

“這裏!”她指著那張金碧輝煌的建築圖,“我的老師說‘這是全世界頂級的音樂殿堂’,是我最想要去的地方。”

白雲飛撫摸著琴鍵低頭一笑,並不意外:“如果你能把練琴的熱忱投入功課的話,就不會老是被罰站了。”

不過也好,如果是那裏的話……他飛舞的指尖自在飛揚,樂聲和心聲一樣歡愉。

晚間,白雲飛趁著母親洗碗,悄悄潛入父母的房間,翻出一隻領結攥在手心。

同時,簡悠翻騰出壓在箱底的粉色大擺紗裙,蝶翅似的大荷葉袖,蕾絲腰帶縫著顆顆粒粒的碎鑽細珠,她小心翼翼地掛在床頭。

睡前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聽聲音很開心她能夠參加會演,所以雖然六一那天不是周末,也會抽空來捧場,但是哥哥學業緊張,媽媽還是走不開。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屋內是安安穩穩的人。

簡悠沒有吵鬧,微微一笑說了好,爸爸說還有生意要忙,她也不纏著追問歸期,淡淡應著“嗯”。電話那頭的簡城愣了愣,笑著誇她懂事,利落地掛了電話,投入生意的懷抱。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懂得的,撒嬌常常怯懦又無用,丟了麵子又失了裏子。

這世間大抵有兩樣是不能強求的:一為人心,一為天意。

簡悠鬧了兩天,病了兩天,遇上周末兩天,返校已是六一會演的前一天。瞧著近一周的雨色終於放晴,趕緊去操場抓緊布置舞台,眾人喜上眉梢,準備彩排。

李老師的臉上烏雲盤布,見著簡悠和白雲飛時像是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雲雨轟隆俱下。

“前段時間的暴雨把老教堂砸塌了,那架舊鋼琴都被泡壞了,所以……”她語聲溫柔,拍了拍簡悠的肩膀,“你們的節目被取消了。”

簡悠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也被砸塌了,先反應過來的是白雲飛,拔腿跑向老教堂。

簡悠垂著頭趕來的時候,隻見白雲飛呆呆站在被窗戶砸塌的鋼琴前,黑白鍵起起浮浮,淌著積水,無言宣告著它遭受過的苦難。

破窗的牆外清晰明朗,綠樹成蔭,毫無顧忌的夏風穿過他們的身體,滿窗的藤蔓被砸在泥水四溢的地板上,恍如無事地、一點點地攻城略地。

李老師和樂彤找到簡悠,提議讓她拉小提琴為舞蹈伴奏,兩人以一種圓滿的笑容向簡悠宣告這個似乎喜聞樂見的決議。簡悠怔怔地望著她們,有一種酸澀從肺腑裏溢出來,變成脫口而出的拒絕。

“算了吧。”簡悠搖搖頭轉身。

樂彤追上來:“白雲飛可以給你伴奏,我也可以給你伴舞啊,隻要調整一下,我們可以搭配得更好!”

簡悠望著她:“不是伴奏,他是知音。”她的目光清澈而篤定,“所以,不會更好了。”

六一會演那日,碧空如洗,雲淡風輕。

簡悠穿著粉色的大擺裙站在離操場較遠的大榕樹下,高馬尾上紮了個蝴蝶結,尖頭的白色小皮鞋瑩瑩反光。

樹上架著廣播台的音響,慕斯甜美的歌聲在每根樹幹上纏繞,歡快回擊在片片樹葉上,是世間最真摯的掌聲。

叔母遠遠走過來,莫非堂弟也有節目?

“悠悠今天穿這麽漂亮,是不是一會兒要上台表演啊?”叔母眼睛笑眯眯,牽出了三條皺紋。

簡悠看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上次是叔母太衝動了,悠悠這麽好的孩子,可不要記仇啊。”她笑著拉起簡悠的手,“悠悠也要回到城裏去啦,我們這窮鄉僻壤你肯定待不慣,還是待在爹媽身邊舒服啊!”

簡悠慢慢抽回手,低著頭蹭了蹭。叔母笑著整了整自己的衣領:“這胡說八道的小孩可沒人喜歡,還大晚上跑到公路上去,可真是不懂事,爹媽知道了還指不定怎麽收拾呢。”

大人犯了過錯從來不甘心道歉,卻往往對孩子吹毛求疵,孩子的委屈和痛苦都不值一提。等他們消氣了給孩子一絲好臉色,孩子就應該懂得見好就收,如果接著鬧別扭就是不懂事不聰明,在大人眼裏,小孩子的喜怒哀樂和自尊心都不重要,更何況,是別人家的小孩呢。

簡悠靜靜看著叔母甩手離去的背影,頭頂的廣播報起:“下麵請欣賞一班樂彤同學的獨舞……”

太陽火辣辣地曬著,濃重的榕樹蔭也不解其暑,她忽然想起那根她親手鎖上又被拔出扔在地上的鏽插銷。台上的樂彤翩翩起舞,像隻驕傲的花蝴蝶。

罷了,反正也要離開了不是嗎?

爸爸昨晚的電話宣告六一時工作的忙碌,並告知為她安排好了寄宿學校的通知,她的棄嬰生活被折去了半截。

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無奈來去從來不由己。

簡悠抬手遮擋炙熱的陽光,粉紗的荷葉袖輕盈如翼,一轉身便看見樹後穿著襯衫的白雲飛,還一手揣兜擺了個耍帥的姿勢。

“喲,白大俠不錯嘛。”簡悠笑道。

少年捏著褲兜裏的領結,手心溢出了汗,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吧,簡女俠。”

“江湖太險惡了,我們還是去書屋裏再修煉一番吧。”粉紗的裙擺隨風微瀾。

大俠慨然點頭,濃濃綠蔭,風過輕柔。

比簡悠離開的消息更加熱烈的,是樂彤也要離開。

前者好比物歸原主,理所應當;後者則如投水悶雷,一鳴驚人。

樂彤津津樂道地向周圍一圈同學介紹她的父親如何因機得利,她的新家如何富麗堂皇,她的衣櫥如何滿滿當當……

簡悠默然走到講台上,拿起黑板擦湊到正在寫值日名單的慕斯身旁:“我們都走了,你……”

慕斯笑著奪過簡悠手中的黑板擦,輕輕擦去剛才寫錯的字:“沒事兒,我可是班長大人欸……有什麽大不了……”她的笑一點一點淡下去,“隻是,樂彤是陪我一起留級下來的,我們約好要一直坐同桌的,沒想到她也要走了……”

“留級?”簡悠皺眉。

“是啊,我們都比同學們大一歲,因為我之前不小心吃了杧果,嚴重過敏了,在家養了好幾個月,爸爸媽媽怕我趕不上課程,就幹脆再念一年好了。”慕斯大大咧咧,說得坦然,“樂彤嘛是年紀小,成績也不好,在原來班裏老是被欺負,幹脆再和我同學一年啦。”

一年?簡悠望著慕斯發呆。

慕斯玩心忽起,拿起黑板擦拍上簡悠的圓潤小臉,瞬間留下一半粉跡,簡悠驚醒,趕忙去追“畏罪潛逃”的慕斯。

白雲飛靜靜坐在座位上,撐著下巴翻一本爛熟於心的畫冊,久久不曾翻頁,他凝望著躍然眼前的白紙黑字:

“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複如斯。”

簡悠思考了很久如何與白大俠來一場瀟灑的告別儀式,可每每詞在嘴邊都被白大俠那張冷臉給擋了回來。

白雲飛單方麵冷藏簡悠,悄無聲息,一寒到底,簡悠憤懣又委屈。

最後一天上學,簡悠砸了存錢罐,出乎意料,欣慰遠超心疼。

一個人走上那條熟悉的路,經過被麻辣年糕火燒喉嚨的喇叭花叢,爬上曾經大幹三場的漁船,風雲牆上唯一的一行字油光可鑒,經久不衰。

她站在家門口,頓步,回頭。

她從書包裏拿出一摞摞封皮嶄新的小畫冊,通通堆向白雲飛懷裏。書包一下就空了,她又拉好拉鏈背回去,看著封麵上的武俠人物,長槍利劍,瀟灑肆意。

她笑著抱拳說:“白大俠,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啊!”

白雲飛低頭抱著成堆的畫冊,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簡悠努了努嘴,轉身走了。

白雲飛趕忙叫住她,眼睛熱熱的:“簡悠,我們合奏一曲吧。”

簡悠回頭:“可琴不是已經……”看著白雲飛越來越低的腦袋,她笑了笑說,“好。”

白雲飛抬頭見蓬蓬裙一起一伏飛快跑進了屋子,很快又抱出黑黝黝的琴盒。

推開吱吱呀呀的門,泡了雨水的泥粘在鞋上,老教堂破破爛爛,安安靜靜;破鋼琴零零碎碎,幹幹淨淨。

矮矮的兩個小人兒沒有說話,白雲飛穩穩當當坐到琴前,雖然他的每隻手指都熟諳自己的位置,但他還是端端正正擺好樂譜,雙手在殘缺起浮的琴鍵上微微抬起,望向簡悠。

她舉起弓,微微一笑,點頭,一,二,三……

這是最契合的一回,沒有鋪紅地毯的舞台,沒有掌聲不絕的觀眾,也沒有帶著翅膀一樣荷葉袖的粉紗裙子和滿滿心思及希冀的小領結。

但是,這才是童年吧,純粹而為,不留遺憾。

曲至一半,雨絲飄進來,從綿綿吞吞,到碎玻璃攔不住的滴答。

簡悠離窗遠一些,倒是白雲飛,幾乎置身雨中。

暖黃的光暈中,稚嫩的男孩坐在漫天雨絲中,十指靈動飛揚在黑白琴鍵上,指尖濺起水花,音樂回響如夢境。

到最後一個音符聲散落在雨聲裏,男孩捂了臉,冷冷熱熱的水順著指縫滴落,他說:“再見。”

簡悠利落收弓,她背上琴盒,背對著身後的少年。

“你記不記得,當楊過大俠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在最後說了什麽?”

白雲飛從手掌裏抬起頭,衣衫浸濕。

“我記得——她說:‘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