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簡悠五歲來到木水,頗有幾分衣錦還鄉的意思。

不過嬌生慣養如洋娃娃般的簡悠頂多隻能算是“衣錦”,踏踏實實“還鄉”的是她爸簡城。

“簡城”這個名字可謂是既言簡意賅又通俗易懂,滿滿當當寄托了一對鄉鎮夫妻對於膝下長子的殷實期待。

而簡悠她爹,還真是人如其名,沒讓爹媽失望,雖說當年恢複高考差三分沒考上名牌大學,卻不負眾望,力爭上遊成了一個富商。成了木水鎮第一個蓋洋房、開洋車,最後還定居宜城的人。更難得的是,這個富商還不忘本,是鎮裏修路的捐款大頭,名字刻在路口的功德榜上金光熠熠,簡悠每回路過都要把腦袋伸出去看。不僅如此,泥水匠出身、房地產發家的簡老板還帶著鎮裏的青年走出鎮子,在城中謀一份差事,雖賺不了大錢,但總是一塊跳板,至於跳多高跳多遠就憑各自造化。

成行的香樟蓋影轉瞬成了排排低矮的小樓,簡悠坐在副駕上一言不發,過往門前有眯著眼曬太陽的小黃狗和躺在搖椅上手握蒲扇的老人。

她遠遠瞥見鄉路盡頭一幢潔白的三層小洋樓,不同於周遭屋舍飽經風霜的樣子,那洋房漆得透白雪亮,窗戶仿了歐式圓形雕花,伸出一個繁花似錦的小陽台,圍以精致鐵藝雕花欄,明鏡般的玻璃可窺見屋內一室的歐式吊燈,雕梁畫棟,十足富貴。

那是簡悠在木水的家,作為一個在各種童話故事裏泡大的小姑娘,這幢洋房能給她太多天馬行空的聯想。

隻可惜別說是簡悠,就算是簡爸簡媽也不曾在此久居,雖然精裝布置,卻多是閑置,生意多在宜市,亮麗洋房孤擲於此,也是充點故裏門麵居多。

奶奶從側對麵一間有些年頭的房子裏迎出來,張開雙臂欲抱抱她,花團錦簇的簡悠像受了驚的小蝴蝶般迅速躲到簡城身後,唯探半個腦袋和一雙古靈精怪的眼睛望著不相熟的奶奶。

“媽。”簡城問候著母親,一把想將抱著他腿的女兒拉回來。

“回來啦。”奶奶笑得慈祥和藹,瞧著躲在兒子身後的孫女。

母子兩人寒暄著進了屋,簡悠不舍地回頭望向那潔白漂亮的洋樓。

入屋,小叔和叔母招呼吃飯,簡城提前告知了簡悠寄住之事,飯桌上又再提了一遍。奶奶很歡喜地給簡悠碗中不斷夾菜,小叔和叔母笑了笑不語,一家人的這頓飯吃得心照不宣,客氣萬分。

飯畢,小叔開玩笑似的說:“大哥那麽漂亮的洋房就不住啦?”

叔母也笑著附和說:“是啊,裝得那麽好,空著真是怪可惜的。”

簡悠聞言一愣,帶著夾紅燒肉的筷子一抖,醬色的肉塊豐腴飽滿,在白紗裙上留下油光鋥亮的一個印記。

簡城笑了笑,摸了摸女兒的腦袋:“悠悠還小,心眼都沒長全,哪敢就把房子的鑰匙給她。”他伸手給母親碗裏夾菜,“還是跟著媽放心。”說著,他又從包裏掏出一遝現金置於桌前,“悠悠的生活費還是我們出,媽您多照看著點。”

“哎呀,一家人別說兩家話,讓我抱抱孫女兒。”奶奶張著手接過一臉抗拒怕生的簡悠。

簡悠心裏悶悶的,卻也不敢大肆哭鬧。

小孩是聽得懂大人的話的。

簡而言之,她被拋棄了,接下來得和這個看著慈祥的老太太和不熟的小叔夫婦生活。

下午,簡悠就被帶著去了中心小學處理報名學籍一類的問題。

中心小學不大,但是樹卻很多。

站在校門外,上有高大成蔭的樟樹和梧桐樹,下有成片連綿的油綠灌木,儼然似片樹林,樹蔭蔥蘢裏藏著一棟四層粉漆的教學樓和沙土地的小操場。

後來,簡悠又念過很多學校,亦不乏裝建精美的私立院校和聞名遐邇的百年名校,有著現代摩登的體育館、遊泳池,和無一例外的紅磚道環繞、綠草坪擁抱的大操場。

可是她再也沒有找到長著那麽多樹跟藏在樹林裏似的學校,小樹林一樣綠茫茫的學校裏,有著她最快樂無憂的時光。

她的班級有著一個溫柔娉婷的班主任,年輕的李燕雯老師高馬尾斜劉海,白襯衫黑長裙,負手而立,笑靨如花。

後來大學時,簡悠背《登徒子好色賦》背到“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時,腦中不禁慢慢浮現出李燕雯的樣子,畫麵美好得讓她連連點頭,可隨後想到些什麽,又皺眉搖搖頭。

接著背到“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她挑著眉點點頭,倏而又笑著搖搖頭。

李老師所帶的一班位於一樓的教室,成片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灑在教室和走廊,一兩絲有誌之光躲過青草色的窗簾,靜悄悄融化在橙黃色的木桌上。

正是下午體育課時分,操場上塵土飛揚學生們玩鬧正酣,教室裏空無一人。

簡城給簡悠挑了個中間第二排的座位,也不管桌上屜中已為人所用。

“爸爸,你真的不要我了嗎?”簡悠抱著父親不願鬆手。

簡城握著女兒的小手,眼角笑出三道彩虹似的皺紋:“怎麽舍得不要你呢!隻是哥哥現在要升學考,爸爸媽媽沒有更多的精力好好照顧你呀。奶奶年紀大了,你也該多陪陪奶奶啊。”

簡悠鼻子一酸,淚珠就落下來:“那你快點回來接我好不好嘛?”

簡城拍拍女兒的後背哄著她:“小鼻涕蟲,爸爸會常常來看你呀!”說著看了看時間,“爸爸先回去了,你在學校乖乖適應適應好不好?”

簡悠抽泣著不敢再說什麽,唯恐惹他生氣,就永遠被扔在這裏了。

父親很快疾步離開了,簡悠怔怔望著桌子,撇著嘴忍哭。

簡父不會想到的是,他捧在手心裏寵愛了六年,養出她所有的嬌慣、逆鱗、傲氣、刁蠻都將在這不到一年裏被鏟除和撫平,並不帶商量地被揉進那些伴隨她一生的自卑、沉默、忍耐、堅強中。

她以一種無奈的速度迅速變得乖巧,以及大人眼中的懂事。

直到多年之後,她在圖書館最深處角落裏看到社會學中的“棄貓效應”才找到答案,所謂小孩子的乖巧懂事其實一點也不純粹,甚至充滿了辛酸。

“丁零零……”

上課鈴響,追逐嬉鬧、滿頭大汗的學生們陸續進入教室,對於忽然出現的粉雕玉琢洋娃娃似的簡悠像是瞧西洋景一般稀奇。

簡悠微皺著眉,撇著嘴,她用手背揩去凝在臉上的淚漬,不知是蹭的還是臊的,雙頰一直紅到耳根。

“欸……白雲飛,你的位置上怎麽多了個姑娘啊?哈哈哈……”有淘氣的男生指著簡悠玩笑道。

“你胡說八道什麽呢!”抱著足球一頭大汗的男孩回道。

“你哪兒來的?坐我這兒幹嗎呢?”白雲飛皺著眉從桌肚裏掏出水杯,擰開杯蓋暢飲起來。

他拿杯子的手碰到了簡悠的裙子,簡悠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下。

“這是我的座位,你得起來。”白雲飛盯著簡悠喊道。

“我不。”簡悠看著桌麵搖頭,屁股牢牢坐著不動。

這是爸爸給挑的位置,她不能丟了。

“哈哈哈……白雲飛,她這是賴上你了啊!”周圍同學又打趣道。

“喂,這哪兒來的小丫頭片子,你給我起來!”白雲飛被打趣得羞紅了臉,提高了嗓門。

簡悠被凶得眼眶一紅,伏桌哭起來,小屁股不挪半分。

“你這是……”白雲飛又羞又怒,“強占民座!”言罷周圍又是一片哄笑。

班長慕斯笑著走過來,後麵跟著一組組長樂彤。慕斯拍拍簡悠哭顫著的肩膀,塞給她一張紙巾。

“這位同學,你是新來的轉校生嗎?我們的座位都是老師分配的,你先起來,待會兒老師來了也會給你分配座位的。”

“是啊,是啊。”樂彤附和道,一雙眼睛仔細打量著簡悠的白紗裙,雪白的顏色泛著光芒,腰間裙擺還有刺繡的花樣,讓人不禁想要伸出手摸一摸那白紗。

“我就要坐這兒。”簡悠聲音顫顫巍巍帶著勁,偏偏話間卻是不罷休的倔強。

“嘿,我這小暴脾氣,還收拾不了你了不成?”白雲飛說話間就要去拉起簡悠,一抓上小姑娘白乎乎肉嘟嘟的手臂,想把她拽起來。

“我不起來,我就要坐這兒!”簡悠抬起梨花帶雨滿臉淚痕的臉,努力推開白雲飛。

“哈哈哈……白雲飛,你就把她給收了吧,哈哈哈……”小小年紀的孩子總是愛學電視裏的人物講話,並自以為得意。

“怎麽回事?聽不到上課鈴響了嗎?吵吵鬧鬧的,還不趕緊回到座位上去準備上課!”李老師抱著書走進來。

同學們四散回到座位,唯有白雲飛和簡悠還在僵持著。

“老師,這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丫頭占了我的座位不肯走呢!”白雲飛氣呼呼地指著簡悠。

“行了行了,雲飛把後麵那張空桌搬上來坐吧。”

“憑什麽啊老師,她坐的是我的座位!”白雲飛抓著自己的桌沿不肯走。

李老師拍拍白雲飛的小肩膀:“老師怎麽教你們的?男孩子嘛要懂得謙讓啊。”她撫額笑了笑,“就像你們看的楊過大俠,能屈能伸,對吧?”

白雲飛一聽楊過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但想到好好的座位莫名被搶,心中還是委屈鬱悶。他黑著臉走到教室後麵去搬桌子,途中還被幾個潑皮做鬼臉伸腳絆了一個趔趄。

李老師回到講台:“這位是我們班新來的轉校生,上來介紹一下自己吧!”

簡悠低著頭牢牢坐在好不容易霸占來的位置上,一言不發。

李老師想,是簡悠年紀小內向:“好吧,那下課來老師辦公室一趟吧,我們現在先上課。”

白雲飛已經搬了桌子放在簡悠旁邊,伸手從原先桌子裏扒拉回自己的書。簡悠低頭靠在後座上,為他讓出空間。

低年級沒幾本課本,白雲飛桌肚裏多的是小小一本五顏六色的畫冊,他瞧了瞧簡悠孑然一身,連個書包都沒背,更遑論課本了。

繼讓座義舉之後,他感覺自己渾身充滿英雄大俠的豪氣,得好善樂施,簡悠就像那初出江湖的黃毛丫頭。

“欸,課本給你看一半吧,哪有你這樣就來上課的?”白雲飛推來語文課本。

“我……想要那個。”簡悠指著他一摞摞的小畫冊,奶聲奶氣地開口,也真是個沒臉沒皮的姑娘。

“嘿,你這丫頭,還真是……有點眼光!”白雲飛好笑又來氣,但還是遞給她一本,“可千萬別被老師發現了啊!”

簡悠一下子喜笑顏開接過那本花裏胡哨的小畫冊,跟個寶貝似的藏好,然後裝得規規矩矩,挺直腰杆坐得端端正正。白雲飛瞧她那傻樣,活脫脫寫著一臉的“老師我心虛”。

下課,簡悠跟著李老師去了辦公室,好不乖巧。

李老師從抽屜裏找出幾顆糖遞給簡悠。

她拿出語文課本翻到最後一頁的字表,指著字問簡悠:“這個字認識嗎?”

簡悠連連答出,讓李老師有些驚喜,又指了幾個筆畫多一些的:“這個呢?”

簡悠看了看,一個“藏”字答得鏗鏘,怯怯地望著老師。

李老師鬆了口氣,又把剩下的幾顆糖塞到簡悠手裏,笑著讓她回去。

剛出辦公室,慕斯和樂彤就將簡悠圍在了中間,讓簡悠有些無所適從。

“李老師沒有責怪你吧?”慕斯輕聲問。

簡悠搖了搖頭,攤開手心展出糖果:“老師給的。”

“哇,老師還給你糖!”樂彤很驚訝。

簡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給了她們一人一顆,最後留下一顆又握在手心,塑料糖紙的齒片硌得有些癢疼。

跑過廊道的層層樹蔭,回到班上已近日暮時分,三三兩兩的同學都在收拾書包,白雲飛和幾個男孩在模仿武俠片的動作,一會兒倚天屠龍劍,一會兒降龍十八掌,非常熱鬧。

簡悠悄悄走到座位,將手心的糖夾到白雲飛的一本小畫冊裏,再悄悄塞入他的書包。

一回頭,慕斯和樂彤已經收拾好了書包,拍拍簡悠的肩:“要不要一起走呀?”

簡悠想了想,爸爸已經走了一個下午,不會來接她了。

草長鶯飛,日光爛漫,孩童的友誼和快樂還來得簡單。

“好,一起吧。”

一轉眼,慕斯和樂彤已經走到教室門口了,簡悠趕緊也跟上。

路上積了些黃綠的落葉,踩上去有輕微的“哢嚓”聲。

慕斯拉上追來的簡悠:“今天放學早,咱們一起去貓街吃東西吧。”

樂彤道:“好欸,超想吃麻辣燙啊!”

簡悠道:“貓街?有很多貓嗎?”

慕斯和樂彤齊齊笑出聲來。

慕斯解釋:“貓是有很多啦,不過好吃的更多哦!”

隔著幾米遠就見那家小李麻辣燙十分醒目,蒸騰而上的煙火氣裏是熱熱鬧鬧剛放學的孩子們。

樂彤眼尖,跑過去打招呼,白雲飛一行幾個男孩已經在排隊了。

簡悠被撲鼻而來的辛辣氣息所刺激,腳步愣了愣,一轉眼慕斯和樂彤已經興高采烈地鑽進人群前排點單了。

她學著樂彤拉了拉旁邊白雲飛的書包帶子,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麻辣燙……很辣嗎?”

白雲飛嗤笑一聲:“開什麽玩笑呢,麻辣燙不辣還叫什麽麻辣燙啊?”

他的聲音有些大,引得慕斯回頭問:“你不能吃辣嗎?”

簡悠努了努嘴:“也不是……還行吧。”

樂彤道:“他家最好吃的就是麻辣年糕,簡悠,你可一定要嚐嚐!”

白雲飛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不行可別瞎逞能啊!”

簡悠被激得脫口而出:“你說誰不行呢!”雙眼瞪著白雲飛對慕斯說,“我也要一個麻辣年糕!”

簡悠看著被辣椒醬刷得紅豔豔的年糕,欲哭無淚。

膚如白雪的年糕啊,你怎麽就如此屈服於這萬惡的辣椒醬呢?

樂彤吃得香脆:“簡悠你嚐嚐,可好吃了!”

“我……我要不留著回家再吃吧!”簡悠從店家那兒拿來一個塑料袋,準備裝起來。

白雲飛一把拉住她,嘿嘿笑道:“別呀,趁熱才好吃呢。”

簡悠瞪他一眼,移目看到了慕斯和樂彤的注視。

她低下頭,手中的年糕熱氣騰騰,張開嘴咬下一口急急咽下,能清晰感受到香脆的炸皮生生滑過喉嚨,辣味還沒有來得及蔓延,她抿嘴一笑:“很好吃。”

眼睛笑得像彎彎的月亮,藏著一閃一閃的星光。

簡悠家住在學校東邊,慕斯和樂彤住在西邊,原來一點也不順路啊。

簡悠循著爸爸來時領著她走過的泥巴小路,路過一小段長滿喇叭花的小徑,日落後都閉緊了花瓣。

她忍不住張開嘴不斷哈氣,火辣辣的滋味從喉嚨裏升起,從臉一路紅到耳朵。

舉著咬了一口火炬似的年糕,她攥著手捂著耳朵蹲下。

她從小就不吃辣,媽媽做菜會在放辣椒之前額外盛出一小碗給她。偶爾吃到辣椒,她便習慣捂著耳朵蹲在地上,哥哥會打趣她這樣也不會解辣,有什麽用呢?

有什麽用呢?辣味還是像火焰一樣在喉嚨和胃裏炸裂燃燒,那時爸爸會將她一把抱起,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哄著她喝水,當然是有用的。

“喂,西米露要不要?”男孩有些討厭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簡悠睜開眼,有個越過她頭頂的影子,將她包裹在喇叭花叢裏。

手裏攥著的年糕被抽走,被換成一杯似是剛從冷凍櫃裏拿出的涼絲絲的西米露,插著一根粉色的吸管。

“早就喊你不要瞎逞能了吧。”

簡悠咬著粉色的吸管,心想,真的很討厭啊。

回到奶奶家已近天黑,晚飯時簡悠才知道,原來一家人一個屋簷下,還可以分廚而食。

奶奶的廚房在後院的一間小屋,以瓦為頂,以磚為牆。

其間唯一一隻昏黃的老燈泡,努力地照亮晦暗的小屋,所以簡悠一頓飯下來,也弄不清自己吃的到底是些什麽菜,模糊想大抵是溫了一遍午間的飯食。

她轉頭突然看見了放在牆角的她的一袋衣服,應該是爸爸走前放下的,裝得滿滿當當一袋,從小衫到襪子準備得齊全,露出的蕾絲裙角皺皺巴巴。

最上頭放著個粉色大頭娃娃的存錢罐,是全家人出去玩時買的,隻有存錢的口縫,要將錢拿出的話就得砸碎。簡悠的花銷都由媽媽經手,自己沒什麽零花錢,每天就等著爸爸下班回來要一些零錢,享受存儲的樂趣。

睡覺前褪下那件白紗裙,中午紅燒肉留下的油漬讓簡悠很神傷,她想媽媽一定又會念叨她這麽粗心大意。

簡悠慢慢坐在床沿上,茫茫然看了看周圍,奶奶堆滿舊物的小房間擁擠而晦暗。

媽媽現在不會念叨她了,可是為什麽更難過了呢。

另一邊,白雲飛在媽媽的催促聲中鑽進被子,從枕頭底下摸出手電筒,一瞬間光亮充盈了整個小世界。

他興致勃勃翻開那本今天未看完的畫冊,急切地想要知道張無忌如何大戰光明頂,突然間從畫冊中掉落出一顆糖果,彩色的玻璃紙在狹小的被窩裏折射出奇異炫目的光彩,像是突然出現的寶藏。

叔叔家有個比簡悠還小一歲的堂弟,稀裏糊塗也被塞進了中心小學,原本簡城大概想著兩姐弟能一同上學,互相照顧。但事實是連一同上學都沒有實現。

叔母每日盡心為堂弟準備早餐,再十分耐心盯著他吃完,害怕小胖墩似的堂弟營養不夠。簡悠跟著奶奶這邊,每天拿著零花錢去校門口和慕斯她們一起吃攤點。

血緣相親的兩姐弟隻有晚飯後才會胳膊碰胳膊一起坐在飯桌上寫作業。

認識慕斯、樂彤兩個漂亮的小姐妹讓她一掃寄人籬下的陰霾,但回家不順路的現實讓簡悠鬱悶了一天,而發現和討厭鬼白雲飛相鄰的狀況又讓她喜怒交加,糾結了整整三天。

這天照例是在出學校門的第一個右轉路口和慕斯、樂彤告別,她戀戀不舍地揮手,看見走在前麵同樣和小夥伴告別的白雲飛。

她皺著眉猶豫了三秒鍾,還是追上去,學著上次樂彤一樣抓住他的書包帶子。

“喂,你去哪兒?”簡悠睜著大眼望著他。

白雲飛一頓:“一角書屋。”

“你去看書嗎?還是,去看畫冊呀?”簡悠一隻腳直立,另一隻腳尖點點地,帶著幾分靦腆。

“嗯,去看看有沒有上新的畫冊。”

“那……能帶我去嗎?”簡悠輕聲問,抿著嘴有些不好意思。

白雲飛皺了皺眉,考慮了一會兒。

簡悠趕忙補充:“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不用管我,我就是……就是想晚點回去。”她的聲音和腦袋一樣,越來越低。

白雲飛想把書包帶子抽回來,看她攥得緊緊的,又怕這粗糙的帶子邊緣會劃傷她。

“行吧。”他伸手彈了彈她的腦門,笑了。

簡悠捂著腦門,抬眼,笑眼閃閃。

順著貓街,穿過一間間學生簇擁的小吃店,白雲飛定在小李麻辣燙門前。

簡悠頓了頓,一瞬間就想起了那火紅火紅的年糕,喉間仿佛躥起那火焰燃燒的滋味。她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微噘著嘴望著白雲飛。

白雲飛一見她的樣就樂了,差點兒捧腹坐地。他跑上前和老板娘說了幾句,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簡悠氣悶,轉身跺著腳等他。

突然一團白花花軟綿綿的東西抵上她的鼻尖,簡悠嚇一跳忙後退半步,才看清那串綿軟晶瑩的魚丸,外皮炸至微焦,裹了脆亮的砂衣,顆顆粒粒生出毛茸茸的感覺,冒著盈盈熱氣。

“喏,加糖的。”白雲飛笑著遞給她,另一隻手舉著火紅的麻辣年糕。

簡悠歡喜地接過。

趁著熱氣小口咬下,彈軟的丸子纏繞唇齒,滑入喉間,伴著砂糖絲絲的甜。

白雲飛笑著,抬起一條腿成金雞獨立的姿勢,握著竹簽子伸出那剩下的半截麻辣年糕,向空中橫掃:“嘿,玄鐵劍法。”

簡悠跳上前,伸出猶存兩個晶瑩魚丸的竹簽子向前刺去:“哈哈哈,那我就是玉女劍法。”

“喂,我才不要喊你姑姑呢!”白雲飛跳腳,“你個新來的黃毛丫頭,初出江湖怎麽能當我師父!”

簡悠噘了噘嘴:“那……我是落英劍法行了吧。”她握著簽子小轉一圈,兩顆魚丸順勢收入小嘴中,漲得臉頰鼓鼓的,嘟囔著伸出蘭花指向白雲飛,“還有蘭花拂穴手,嘿嘿。”

白雲飛負手一笑,做了個收劍的動作:“嬌蠻精怪,也真是你啦!”

簡悠用力咽下嘴中的兩顆魚丸,圓潤杏眼笑得彎彎。白雲飛看著她愣了愣,腦子裏突然蹦出書中郭襄出生之時所繪幾句:眉目嬌美,神姿秀麗……

“也真是你啦……”他喃喃輕聲說。

簡悠咽完利落地將手中簽子拋入後方的垃圾桶,馬馬虎虎地抬起袖子一抹嘴巴:“啊?你說什麽?”

白雲飛無言地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沒什麽,走吧。”

一角書屋,店如其名,開在貓街的最角落,一角錢可以借一本書。

居民屋改造的小書屋,沒有寬敞的門麵,左側是兩扇玻璃窗,窗下置一張矮矮木桌,堆滿新書與古卷;右側開一扇小門入,蘋果綠漆的木門,慵慵懶懶地半開,腳踩著半縷暮色斜影,撲麵而來的是四麵牆壁上,從地麵直升至天花板的木色書櫃。白雲飛輕車熟路地繞過一排排書架,拱形中門後又是另一間相連的屋子,屋頂直通到二樓,牆壁的書櫃構出一層閣樓。

簡悠驚歎著被白雲飛帶到武俠書籍櫃的區域,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跳入眼中。

多少熱烈驚魂的故事,多麽卓絕快意的人物,都被一冊冊妥帖收藏,無比靜謐之下暗潮湧動。

“怎麽樣,不錯吧?”白雲飛得意地抬起下巴。

“這是怎樣的世外高人?”簡悠輕輕拂過一列列書籍,張揚跳脫的名字一個個在指尖劃過,興奮和喜悅衝上眉梢。

“世外高人?”白雲飛皺了皺眉,走向後方閣樓深處,“也算吧,聽說他可是當年鎮上的第一個大學生。”

一排排高大的書櫃分散了頭頂慘白的兩管燈射出的光芒,依稀靠著書櫃間昏黃的壁燈,簡悠看見木色書梯上坐著執卷的人,他藏在明暗交雜的光影裏,長腿隨意舒展在書梯上,低著頭看不見麵容。壁燈從他頭頂灑下,越過染金微卷的發梢,溫柔地灑在他的書卷上。

簡悠不禁張開了嘴巴,睜圓了眼:“他應是住在九天之外,蓬萊仙境。”

白雲飛嗤笑一聲,敲了敲她的腦袋:“你能把嘴閉上嗎,口水快要滴到地上了。”

他轉身從書櫃最底層摸出本小畫冊,扔到簡悠懷裏:“喏,你的‘神雕’三。”

簡悠興衝衝地翻開,忽然間又略心虛地抬頭問:“我們……可以這樣直接看嗎?”

白雲飛搬來兩張綠漆的小矮凳:“沒事兒,鎮上來這兒的人不多,都是學生借畫冊的。”努了努嘴又說,“老子每年的壓歲錢都報銷在這兒了,他還想怎麽著啊?”

“那你為什麽不借回去,買畫冊的錢應該可以借很多回了吧?”簡悠輕聲問。

白雲飛眨了眨眼合了書,轉過頭看著簡悠,很認真地說:“要麽擁有,要麽沒有。”

下一刻,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眼神有些飄忽:“我不喜歡患得患失。”

簡悠晚歸並沒有引起家中任何人的注意,奶奶習慣每天做好一天飯熱在籠屜裏,然後去鄉鎮老年中心和老夥伴們跳舞打牌,暢聊回首年輕時的綽約光景。

等著簡悠回來的,隻有趴在飯桌下彈玻璃珠的堂弟,見她回來連忙從桌底爬出來,努努嘴把桌上的作業推給她。

簡悠從來懶惰成性,以往學前班時自己的作業都得媽媽凶著催著才勉強完成,時常還得靠爸爸幫她注水代筆。

上學前爸爸一臉期待地問她想去什麽學校,簡悠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不用寫作業的!”

痛恨功課的她卻不得不為堂弟的作業低頭,她不寫,堂弟一秒開哭,惹來了叔母哄著問半天,嚶嚶呀呀指著簡悠說不清楚。她窘迫又尷尬,無論怎麽解釋,叔母也不相信寶貝堂弟會不愛學習會讓她寫作業,畢竟叔母說過上萬遍:

“我們家這個抓周可是一把抓上了大毛筆,將來一定是大才子,光宗耀祖的啊!”

她第一次學會妥協,發現退一步沒有海闊天空,但是安靜無事。

堂弟的作業大都是生字詞抄寫,沒有難度但是費時累手,簡悠抄完往往已經月上枝頭,打了個哈欠就拜會周公。

讓她感到海闊天空、後顧無憂的是好同桌白少俠,簡直救她於水火,每天早上爽快甩來做完的作業,張嘴吃著她上供的餛飩,十分香甜。

兩人還成了名副其實的低頭族——每到課間休息就可見兩個低著看武俠小畫冊的小腦袋。簡悠屬於後來居上者,看得比白雲飛快,幾乎就快看完他所有的庫存。

白雲飛看得不夠快,因為他對於很多對白都不能理解,所以時常陷入思考。他不時抓抓後腦勺:“欸,周芷若說:‘若我問心有愧呢?’這個‘問心有愧’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說,心裏想的和嘴裏說的不一樣,自己都不好意思吧……”簡悠隨口應答。

“那這個‘相什麽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呢?”白雲飛一頭霧水。

“這個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你長大以後就明白啦!”簡悠問心有愧,明明自己也並不懂得何意,但是又偏偏愛故作玄虛,不甘心承認。

“你比我還小,怎麽你知道的就比我多呢?”白雲飛很鬱悶。

簡悠將手中畫冊翻過一頁,頭也不抬:“我聰明嘍。”

上課鈴響,白雲飛不斷用手肘蹭簡悠,見簡悠沒什麽反應,狠了狠心一腳踩上桌下簡悠的小皮鞋,這才將她的魂從畫冊的精彩打鬥中拉回來。

“哎呀,幹嗎!”簡悠後知後覺才感受到四周突然的寂靜,像十二月的一陣風,悄無聲息,又寒意四起。

簡悠對上李老師的目光,臉唰地就紅了。

李老師立在他們桌旁:“怎麽回事,沒聽見上課鈴嗎?現在還沒有把課本拿出來?”

簡悠趕緊將畫冊塞入抽屜深處,又趕忙摸出了語文課本。

他們給李老師起的外號是“周芷若”——初見時溫婉斯文,教訓學生時威儀震震。

“你怎麽不早提醒我啊!”簡悠低頭輕聲道,不掩生氣地瞪了白雲飛一眼。

白雲飛嗤笑一聲:“你這麽聰明,還聽不見鈴響啊。”

下課前五分鍾李老師就結束了課程,看著底下蠢蠢欲動的學生,她咳了兩聲加大音量說:“下個月就是六一啦,到時候學校會舉辦六一聯歡會,每個班都要出節目,有特長想上台表演的可以來我這兒報名。”

李老師剛說完,簡悠就聽見後座的樂彤問旁邊的慕斯:“欸,班長今年唱什麽歌啊?”

慕斯笑了笑:“還沒想好呢。”

樂彤轉頭看到簡悠頭發上綁著的蝴蝶結發圈,緞帶尾綴著兩顆珠子,一搖一搖閃著光,常常不經意間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湊上前:“欸,簡悠,你有什麽特長嗎?”又指了指慕斯,“班長唱歌可好聽呢。”

簡悠回頭道:“之前學前班也有六一聯歡,我在中間跳舞。”

白雲飛轉頭道:“你還會跳舞?”

“之前在‘紅舞鞋’學過一陣子。”簡悠有些心虛,其實是媽媽隨大流報名,逼著她學了一個月,後來壓腿疼哭了,爸爸才下令不必再學了,“都是跟著老師學的很簡單的舞。”

樂彤笑著說:“我和慕斯也學過舞,跟我們學校的一個音樂老師,聽說她以前是舞蹈學校的呢。欸,要不我們三個六一一起跳舞怎麽樣?”她手舞足蹈起來,“我們還可以穿一樣的衣服,別一樣的發卡!”

簡悠想起當初壓腿的痛苦,後背就陣陣發寒,她努力笑了笑:“其實我還學過小提琴來著。”

“哇,簡悠你可以啊!”慕斯笑著伸手刮了刮簡悠的鼻頭,“那你可一定要上台演奏一曲,給咱們班爭光!”

樂彤蹭了蹭簡悠:“你知道嗎?白雲飛口琴吹得也特別好,但是他怎麽都不肯答應上台,多好的展示機會啊!”

周圍的女孩也隨聲說:“對啊對啊,之前隔壁二班的一個會吹笛子的,六一吹了首《世上隻有媽媽好》就快要橫著走了,你可一定得把她比下去!”

“是啊是啊,老掉牙的歌還拿出來顯擺,你可得演奏一首高難度的曲子,挫挫她的銳氣。”

“啊?”簡悠有些無措,“我的琴還放在家裏沒拿來呢,再說吧。”

想想之前練琴偷懶被老師數落的一年,簡悠心有餘悸。何況她隻練過兩首完整的練習作品,少數幾次公開演奏也是抖著腿肚子和同伴一起合奏,讓她一個人麵對那烏泱泱的觀眾拉琴,雖然風光,但是出醜更可怕。

老師提前下課之於學生就像月底提前發工資之於大人,是一件其樂融融的事情。

簡悠飛快地收拾好書包,歡愉地問白雲飛:“老地方見?”

放學後舉著火紅的“玄鐵劍”和瑩白的“落英劍”一同奔向一角書屋不知不覺成了他們的默契,兩人就像武俠畫冊書架下那兩張蘋果綠的小木凳一樣,形影不離。

白雲飛看著眉飛色舞的簡悠,壓了壓嗓子說:“今天……我得早些回家。”

簡悠從晴空萬裏變成了愁雲密布,嘴角的弧度都下垂了:“這樣啊……”

白雲飛倒是被她這堪比川劇的變臉一下逗樂了:“怎麽,你就這麽不願意回家啊?”

簡悠有種被戳穿的心虛,噘了噘嘴:“沒有啊,我奶奶今天還給我做了好吃的呢。”

慕斯突然樂嗬嗬探過頭說:“既然都這麽著急回家,不如我們一起走‘密道’啊!”

慕斯說的密道是學校後麵被承包的工程地,拆到一半的老瓦房和建到一半的爛尾樓參差相間,斷壁殘垣圍起破銅舊瓦,多年來荒草叢生。

但隻要穿過這片廢棄工地,就能直抵大道,往左就是慕斯、樂彤之家,右行即到簡悠和白雲飛的住所,原來之前他們都是圍著工地外圍繞道而行的。

白雲飛麵露猶疑,慕斯、樂彤及其他幾個小男生躍躍欲試,簡悠像個好奇寶寶一臉希冀。

他歎了口氣背上書包:“走吧。”

小孩子是很像的,女生湊在一起會暗自攀比衣裙飾物,男生聚在一起會競爭體育遊戲,或者說,人都是愛比較的,隻是小時候會純粹一點、盲目一點、傻一點、快樂一點。

“我們比比誰最快通關,臨陣脫逃的要被掛風雲牆!”

一群瘋孩子竄入彎彎折折的破樓,幽閉混亂的環境激發突出重圍之心,一一將自己當成逃避追兵能夠飛簷走壁、遁地無形的江湖遊俠,默許互不相幫,渴望獨身闖**。

東折西拐的探奇路線打得簡悠措手不及,不知跟著哪位英雄鑽進了瓦舍,又跟著哪位俠女翻過了矮牆。

簡悠隻能依稀聽著慕斯的呼喚,在歡聲笑語和雜亂步伐聲裏踉蹌前行,她又急又躁,又煩又怕,可最後還是一個人被落在了錯亂的爛尾樓裏。

鬧騰聲遠去,風悄無聲息地穿堂而過,空空****,靜得可怕。

簡悠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廢棄建築材料裏,殘磚舊瓦裏荒草萋萋,尋不到什麽同伴走過的痕跡。

她攥緊手,努力克服未知的恐懼,帶著濃重的鼻音喊了一句:“慕斯!”聲音像是海浪拍打在四壁,回聲在風聲裏飄**,她沒忍住,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眼前模糊,一腳踩進了積水的泥潭,泥水浸入小皮鞋,濕到雪白的蕾絲襪。

簡悠環顧四周,新舊建築默然無聲,但無言自威地形成一種圍困和壓迫。

她聽見帶有名字的呼喚,隨風飄**而來,奇幻又安心。

白雲飛氣喘籲籲,因跑到她的麵前速度太快,隻能捂著肚子彎腰哈氣,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責怪或安慰的話。

最後,他皺著眉說:“走啦,回去吧。”

簡悠用袖口蹭了蹭眼淚,笑得很難看:“他們都在那邊嗎?”她指著白雲飛來的方向。

“嗯。”白雲飛拉著她往學校的出口走,“那邊的外牆你翻不過去。”

簡悠雙手拉住白雲飛,頓步:“不行,我們要翻過去。”

“收起你這大小姐的別扭勁行不行?”白雲飛皺眉,“別老是瞎逞能。”

“不行,一定得去。”簡悠轉身就向著白雲飛來時的方向跑。

如果現在回去,她一定會被視為臨陣脫逃,況且,自己不是說要早點回家嗎。

外牆比兩個簡悠還要高一些,且布滿苔痕,極易打滑。

“怎麽樣,回去吧。”白雲飛嘲笑著說,“人啊,得認清自己幾斤幾……”

白雲飛話未說完,簡悠退後幾步,助跑一段借力將書包甩過了牆。

“你幹嗎?”

“這叫破什麽……沉舟。”簡悠拍拍手說。

“好!真行,我小看簡女俠了。”白雲飛氣極,“過來看著!第一步踩在這兒,然後借力踩到那兒。”他指著牆上殘缺的幾個磚頭空。

牆那廂慕斯見著飛天而來的書包大喊:“悠悠,你沒事吧?過得來嗎?”

“沒問題。”簡悠答,衝牆這頭的人一笑。

“嗬!”白雲飛嗤笑一聲,簡悠第三次從牆上滑下來。

他用鞋撥了撥腳旁的石頭塊,若非他提前清撿到一旁,這丫頭怕是早就腦袋開花了。

“行了,上來吧。”白雲飛走到牆前,蹲了個馬步,衝簡悠指了指背上,“別耽誤本大俠回家。”

簡悠低頭撇撇嘴,兩步挪作三步不甘不願又無可奈何地過去,爬上白雲飛的背。

白雲飛扶著她慢慢站起來:“嘿,看著一點兒,沒想到還真沉。”

簡悠紅著臉扶上了牆頭,轟轟烈烈的一群人,最後也隻剩下一個慕斯。她向牆那頭的慕斯打招呼:“嘿!我來了。”

“幹嗎呢,趕緊上去啊。”白雲飛喊道。

簡悠小心翼翼地爬上牆頭,抬腿時顫抖了一下差點摔下去,白雲飛抬頭一看,滿是泥的皮鞋底就吻上了他的臉。

“喂!”白雲飛氣極。

簡悠膽戰心驚地坐在牆頭,臉紅得像是猴屁股,低著頭小聲說:“我錯了……”

“你等著!”白雲飛三兩步熟練地跨上了牆頭,兩人麵麵相覷。

白雲飛用沾滿苔痕的手用力糊上了簡悠圓乎乎的小紅臉,將她的嘴巴擠得和她瞪出的眼睛一樣圓,然後壞笑一聲,利落地翻身下牆,耍帥地做了個手撐地的半跪姿勢。

白雲飛拍拍手上的泥,拎過簡悠的包朝牆頭上晃了晃,一臉壞笑:“你不是破釜沉舟的女俠嗎?”

“你接我下去!”簡悠氣吼。

白雲飛捂著肚子笑:“噢,女俠輕功不行啊,初出江湖就掛在牆頭啦,哈哈哈……”

“你到底想怎樣啊?”簡悠坐在牆頭,晃著腿差點一個失衡跌回去。

“這樣吧,襄兒喚一聲雲飛哥哥,本大俠就考慮考慮英雄救妹,怎麽樣啊!哈哈哈……”

簡悠扶著牆頭,低下頭道:“那你過來點兒,我腿麻了沒力氣……”

白雲飛燦笑著走過來,抬頭笑道:“來吧,好妹妹……”

他話還未說完,隻見撲麵而來一團黑影,猝不及防,來勢洶洶……

“我去!”白雲飛被跳下的簡悠砸得生疼,吼出這一句更覺肺腑俱傷。

簡悠慢慢地從白雲飛身上爬起來:“說到做到,破釜沉舟。”

“你快起開,你沉死了!”白雲飛撐著腰站起,把書包扔給她。

“行啦,你們倆沒事就好,我也算是最後的見證啦,恭喜兩位明天不用掛風雲牆啦。”慕斯笑得開懷,蹦蹦跳跳著回了家。

簡悠跟在顫顫巍巍的白雲飛後頭,晚霞在他們身後一點一點褪去,向著越來越暗的方向,卻是家的方向。

“這樣彎彎繞繞還要翻牆的‘密道’真的有比繞道快嗎?”簡悠看著地上的光影一點點變暗變短,終於到了奶奶家門口。

“如果沒有辦法改變終點的平淡,那就努力將一路走得新鮮一些、刺激一點嘍。”白雲飛撐著腰,頭也不回,抬起一隻胳膊向後揮了揮。

“明天見啊!”簡悠朝他漸入黑暗的背影喊道。

她彎腰拉起裙擺,膝蓋的血浸透了純白的褲襪,黑紅一片,她輕吹了一口氣。

還好,至少他們明天不會被掛牆了,畢竟他可是那麽愛麵子的人啊。

是唯一回來找她的人啊。

簡悠沒有想到的是,白雲飛還是被掛在風雲牆上了。

其實所謂的風雲牆,也不過隻是學校側門籃球場邊的一塊黑漆牆罷了,是多年前機關宣傳思想紀律之地,後來機關搬遷,不知誰人開始依牆放置漁船,上置遮雨木簷。

他們這個年紀,踩在漁船上剛好夠上黑漆牆,寫下的粉筆字,有遮雨簷庇護,經久不消,地勢又高,來往學生上課放學必經此地,故而成了流言蜚語和八卦抱怨的聚集地和傳播源。

開始時隻是用來抱怨老師功課,發泄不平怒氣,但越是不通人世的小孩,其用詞之粗鄙難堪就越是超乎想象,無論是出於自尊心還是虛榮心,或者僅僅是長日無聊,這塊牆都熱衷於嘩眾取寵。

這一天,白雲飛沒有來上課。

簡悠暗歎僥幸又惴惴不安,僥幸是因為抄作業成全文粘貼太過明顯而被抓包,她被罰蹲馬步一堂課,白雲飛幸免於難。

罰站的小姑娘一會兒咧嘴偷笑,一會兒愁眉緊鎖,任課老師懷疑這孩子罰過頭導致精神異常,向班主任求情,饒過了她。

拖著酸脹的雙腿和糾結的心情,放學的人潮帶她來到這塊牆麵前,第一次向她堂而皇之地展現來自這個世界最純潔的惡意。

第二天清晨,簡悠的小皮鞋在走廊響得清脆,她蹦蹦跳跳跑到白雲飛身邊:“喂,白大俠這麽虛的嗎?砸一下第二天就起不來床了?”

白雲飛合上畫冊,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是啊,你太沉了。”

簡悠噘了噘嘴坐下:“哪有!”

後排的男孩跑過來拍了拍白雲飛的肩:“你動作夠快的啊,兄弟本來想幫你報仇都沒機會了。”

白雲飛的笑褪了:“你說什麽?”

簡悠撐著胳膊臉色泛紅,敲了敲桌子:“欸,快上課了。”

男孩看了看時間:“噢,是快了。”邁出一步準備離開,簡悠舒了口氣。

誰知他又轉頭問了聲:“欸,你爸那事是真的嗎?”

聲音不大,但連隔壁又隔壁的簡悠也聞言屏息,何況白雲飛。

簡悠裝作未聞,用餘光看過去,白雲飛的臉還是一下就青了,低著頭,默默不語,留在書頁上的手由五指攥成了拳,微微顫抖,骨節分明。

這一天的課,白雲飛沒有抬頭,簡悠沒有轉頭。

講台和教室有不斷變幻的身影,天空有不斷卷舒的雲霧,樹上有不斷停落的麻雀,有兩個讓時間凝固的人,一個在思考怎樣才能讓身旁的人不悲傷,一個在思考怎樣才能讓身旁的人看不出悲傷。

最後融化時光的人是簡悠。

“放學後一起去書屋吧。”

白雲飛看著眼前人的彎彎眉眼,點頭:“好。”

人潮再一次展現了它的威力。

白雲飛站在風雲牆前很久很久,那目光像是火焰被冷水澆滅後升起的白煙,悲憤之後隻餘蒼涼的歎息。

比他更氣憤的是身旁的簡悠,她不禁雙手叉著腰:“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嗎,病貓不發威當我是Hello Kitty啊!”

白大俠淡然得多,超然物外般給了她一個苦笑:“我先回去了。”

簡悠愣了愣說:“好。”

樂彤說得對,他的口琴吹得非常好聽,簡悠一路跟在後麵,輕靈的琴聲一路飄灑,像是節奏很慢的鄉謠,清朗的樂曲攜著憂傷,路過那一叢喇叭花。暮色裏花瓣半合,小小少年的身影背著光踽踽獨行。

簡悠步子踏得極輕,踩著前麵人的倒影。

你回家就好,這點小事我來搞定,不用勞煩大俠出馬。

是夜,簡悠拎著小水桶、鞋刷子、抹布、粉筆憤然而來,再次大幹一場。

次日,李老師對於前排的兩位熊貓學生很是不悅,頻頻點名提問,多番突擊檢查課本下的小畫冊,一無所得,翩然而去。

周末,白雲飛前往書屋消遣,從來藏在暗裏不發一言的老板,看不下去他東翻西逛,以兩秒一側目的頻率四處張望,開口道:“她今天沒有來哦。”

此夜,月明星稀,某擦牆業務純熟者踱步而至,剛放下小水桶,被某手電筒持有者人贓俱獲。

強過明月百倍的刺目白光自漁船一角投射過來,簡悠抬手閉目。

完了,打得過嗎?

伴隨入耳的是一聲清朗嗤笑:“大晚上挺精神啊。”

白大俠笑得清風霽月,坐在漁船邊雙腿輕搖,瀟灑如無關他事似的。

“簡女俠這麽仗義,小生無以為報啊。”他收了手電筒,走至簡悠跟前,淡然注視著眼前之人垂睫如羽,眼下青暈與眼中血絲瑕不掩瑜。

“有報有報,作業幫我寫,畫冊借我看。”她張嘴打了個哈欠,語聲嗚咽嬌嗔。

語畢,她的小手小腳悄然爬上漁船,拎著抹布細細擦拭,稍高處還需踮著腳尖伸長了胳膊慢慢夠上。她動作遲緩,卻腹誹不斷:這誰長得高了不起啊!不能幹點正事嗎!

白雲飛靜靜瞧著她,眼眶微熱,跨步踩上漁船,搶過簡悠手中的抹布,三兩下用力地擦去字跡,所有被壓下的不甘、委屈、憤恨都在這擦拭中得以釋放。

半晌,他輕聲問:“你相信嗎?”

簡悠轉頭,小小少年修長的脖頸低垂,眉眼藏在黑亮的額發之後。

相信什麽?你的父親是個牢犯?在回家當天再次被捕?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少年的淚水即將決堤。

“我相信你。”她的語氣溫柔而鏗鏘,“我相信白大俠是很好很好的人。”

白雲飛舉著手抵在牆上,將頭埋在手肘裏:“楊過大俠也是很好的人,可是縱然他行俠仗義,名滿天下,也無法改變他父親犯下的錯誤。”

“可是楊過就是楊過,無論他父親是誰,無論他父親做過什麽,楊過都是楊過,都是行俠仗義的楊大俠,是名滿天下的楊大俠。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麽,白雲飛就是白雲飛,是很好很好的人。”

簡悠彎腰從身旁的粉筆盒裏拾起一根粉筆,一筆一畫寫在黑亮幹淨的牆上。

白雲飛“撲哧”一聲笑出來:“姑娘如此盛譽……”話語帶著一行淚的溫度,“還真是名副其實。”

“楊過給過郭襄三根針,代表三個願望。”白雲飛從她身後的粉筆盒裏抽出三支嶄新的粉筆,“我沒有隨身帶針的習慣,但這是我許諾的三個願望,天上地下,言出必踐。”

簡悠雙手捧過,小聲嘟囔:“針好歹是鐵的結實,粉筆很容易折斷欸。”突然,她眼睛一亮,“可以掰成一段一段用嗎?”

“行走江湖,腦子真的很重要。”白雲飛感慨一聲。

小刷子刷出一道道星河,將唯一的一行字跡凝成了永恒。

“全世界最好的白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