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1】

致吾悠:

適才在琴房寒風中醒來,忘記關窗,冷意刺骨。

米白絨質的窗簾刺入眼簾,一時恍惚,如你在前。

但揚臂抱空,跌了一跤,額頭腫了個大包,實在折損我玉樹臨風之形象,幸好你不在,不然肯定要笑。

可若你在,跌倒如何,嘲笑如何,曆盡千帆又如何,皆是值得。

【2】

致吾悠:

今夜終於踏入你我心心念念之金色大廳,雖隻為聽他人曲。

交響曲雄渾壯闊,舉座掌聲不絕,餘座哽咽淚下不能止,煞是丟人。

我想,若你在畔……

罷了,夢寐不敢求之。

【3】

致吾悠:

今日,維也納下雪了,乃是我們江南,少見的漫天飛雪。

少時,看夏目漱石把“I love you”譯為“今晚月色真美”的時候,我隻覺矯情,愛一個人當要大聲告訴她,要不顧一切向她奔赴而去。可是今天,維也納下雪了,漫天雪花,撒鹽不可比,柳絮不可比,我卻不敢打一個電話告訴她。

我這裏下雪了,你那裏呢?

我多想與她分享這世間美景和人生快意,可是,不能。

簡悠,我這裏下雪了,你過得好嗎?

【4】

致吾悠:

自分別後,我一如往常,努力忙碌,不去想你,至疲而歇,不得片刻安寧。

我不曾向任何人言及思念,言及你,卻在夢醒的睜眼一瞬,茫然念你,痛徹心扉。

若你能在意我,有我在意你十分之一,該有多好。

【5】

致吾悠:

今日太平凡,提筆不知該說些什麽……

簡悠,我真的好想你。

“感謝各位觀眾收看我們的節目,本期《Point》(觀點)邀請的就是近來飽受關注的中國青年音樂家,他是世界音樂泰鬥被譽為當代鋼琴之父的Novar(諾瓦)先生最年輕的學生,並以獨樹一幟的古典氣韻聞名兩岸,更是利茲國際鋼琴大賽的一等獎得主,年少有為,來日可期,讓我們掌聲歡迎白雲飛先生!”主持人笑得燦若桃花。

“榮幸之至。”一襲黑衣的白雲飛微微點了點頭。

“首先要祝賀雲飛年紀輕輕就斬獲如此殊榮!”

“不敢。”他微低著頭,聲音淡淡。

“此次獲獎的原創作品《Adeline》(阿德林),獲得業界一致好評,要知道一位這樣年輕的東方音樂家要打動那些嚴苛的西方評委可不簡單,我們還得知,這首作品還有中文譯名《子衿》,對嗎?”主持人一臉期待地望向白雲飛。

白雲飛禮貌一笑,抿了抿嘴:“恰好相反,它最初名為《子衿》,英譯名為《Adeline》。”

節目本想在曲名上做文章,沒想到信息有誤,主持人趕忙轉移話題,笑容滿麵地說:“聽聞您一回國就收到了各家樂團的邀請,此番是打算在國內開展事業了嗎?”

“此次是為母校慶典回來的,希望能參與校歌的製作,盡一份綿薄之力。”

“白先生真是飲水思源啊!”主持人笑著翻一頁台本,“聽聞雲飛多年在歐洲潛心求學,這還是第一次公開參與國際賽事,這麽多年的沉寂,是韜光養晦嗎?”

“說來慚愧,不能算是韜光養晦,不過年少無知時意氣用事,之後就躲在音樂裏。”

“雲飛太謙虛了,青年音樂家裏可是少有集創作和演奏齊佳的,想必一定是專心‘躲在’音樂裏沉澱,才換來今朝榮光加身。”主持人圓場功夫一流,白雲飛笑而不語。

“那是什麽給了您參賽的勇氣呢?”主持人不放過任何細節,順藤摸瓜。

白雲飛低了低頭,閃耀的鎂光燈從他頭上灑下,映在黑衣上燦若繁星,在寂靜中旋轉飛揚。導演用手勢示意主持人換個問題,他卻沉沉開口:

“我的導師告訴我,‘Only the meteor will be forgotten,the moon never.’(隻有星塵才會被忘記,月亮永遠不會。)”

他抬眼,身姿挺拔,直視著鏡頭,雙眸熠熠。

“而比起麵對,我更加害怕被忘記,所以我不敢放過這個機會。”

……

晚間七點,訪談終於結束,白雲飛有些疲憊地撫額,起身離開。

後台編導趕忙追了上來:“白先生辛苦了,後續可能還有一些相關的交涉,我們還得知道一下您之後的去向。”

白雲飛微笑:“應該的,我在A市還會多留幾日,之後返回家鄉。”

“抱歉,敢問貴鄉是?”

“木水。”他自唇間念出,才驚覺何其久遠。

編導連連道謝,忽然想起什麽又趕上來。

“對了,因為您接受我台采訪的消息十分轟動,外界又知道您常年待在國外,郵局就將一些您之前被退回的國際信件,轉寄到了我台,特讓我們轉交給您呢。”

白雲飛看著那一遝英倫封皮的信,一時茫然怔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愣愣地伸手接過,牛皮信封捏在手裏,能清晰感受到它綿密厚實的質地。

“謝謝。”

深夜,薄酒如水,外灘霓虹璀璨不滅,綿延如星海。

白雲飛撕開日期最近的一封信,結實的牛皮紙信封裏是竹青色的信箋,還是當年輾轉從一位華裔老書法家那裏買到的,漂洋過海,實屬不易。

上書唯兩行清淺小篆: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自己也沒有發現,口中喃喃念出的,卻是信紙之外的兩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