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新的學校名為“中山小學”,坐落在栽滿梧桐樹的繁華街道,秋來,碩大的落葉鋪滿整條街,棕黃相間,秋意濃重。

正是在這樣踏著厚厚一層落葉沙沙響的時節,簡城牽著簡悠來到中山,她成為了一個私立院校的寄宿生。

學校的條件很好,有歐式華麗的教學樓,功能齊全的四個操場,四季鮮明的花卉,大量藏書的明亮圖書館和閱覽室以及熱情大方的同學。

女生群是一個很視覺化的群體,簡悠那些精致的衣裙,一下就幫她打通了室友。都是有求必應養起來的城市女孩,不會像當初在木水一般敢看不敢言,她們會熱情地喊她一起喝飲料,挽著手帶她逛校園,課間必是手拉著手成群結隊一起上廁所的,等到彼此熟悉,言必稱姐妹之時,再微笑著拉著她的衣袖撒嬌:“悠悠,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呀,你的那條裙子可不可以借我穿一次?就一次嘛,好不好?”

簡悠沒有過姐妹,沒有接受過這樣的請求,不懂得拒絕,隻是點頭時心中略略不安。

果然,不久之後“姐妹”群體從六人寢室擴展到隔壁又隔壁,從拉著衣袖的請求發展到不問自取。偶爾拿到媽媽新買的心頭好,簡悠有些抗拒,姐妹們的聲音就變得陰陽怪氣,帶著小女孩特有的嬌嗔和刻薄:“哎呀,你都借給她們了,為什麽不借給我呢?難道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你要是這樣,以後就不跟你玩了!”

簡悠噘噘嘴,放了手。

最後走在校園裏,她都能從素未謀麵的陌生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衣服、發圈,甚至鞋子。

終於有一天,衣櫃裏的髒衣服堆不下了,生活老師發現後,以衛生不檢點為由,要求簡悠在周一升旗典禮上做檢查報告。

“姐妹們”迅速劃清界限,矢口否認曾經借過她的東西。

“不就幾條裙子嗎?我讓我媽媽給買什麽樣的沒有?”

簡悠蹲在廁所裏咬著牙大哭,她不甘心暴露軟弱,也不甘心莫名其妙認錯低頭,公開做檢查?倔強的自尊心不能接受。

最後的解決來自母親的出麵,簡悠靠著牆站在教務處門外,空****的走廊不時回響著一陣陣風聲,她將頭埋在胳膊裏,脖子酸了也不願抬起。

感覺已經走完了春秋,過完了四季,要是就這麽結束就好,她什麽都不想再麵對。

媽媽從教務處出來,臉上的笑隨著關門聲一同消散,她頭也不回地向走廊另一頭走去,高跟鞋在瓷磚上激烈地交響。

簡悠哭著追上去:“媽,真的不是我……”

母親陡然止步,語聲冷冷:“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

簡悠低頭,嗚咽一聲:“媽……”

“你哥哥大考在即,我從早忙到晚繃緊了弦,緊張得每天睡不著覺。你爸三個工程一起在進行,還得給你安排學校,你呢?你就不能給家裏省點心嗎?”

尖銳的言辭在走廊回響,一聲聲震痛簡悠的耳膜。

她的眼淚在母親麵前止不住地流下來:“媽……我錯了……”

母親捋好掉下的頭發,拎著包疾步而去,瓷白地磚上映出的靚麗婦人,很快無影無蹤。

簡悠不敢問出口,話都咽回肚子裏釀成涕淚。

媽,我錯了,我能不能回家呢?

回到寢室時,嘰嘰喳喳的談話陡然停下,被借走的衣物飾品通通堆在床鋪上,始作俑者們若無其事地散開。

晚上熄燈之後,簡悠抱著大捧的衣裙摸到樓下的洗衣間,一件件往裏塞。

好在學校硬件條件不錯,不然恐怕她得手洗到天明。

她搬一張小矮凳靠在洗衣機旁,窗外月光皎潔,疲憊而安心地催眠。

半夜,她是被淹到腳踝的泡沫涼醒的,雪白如浪花一樣的泡沫從洗衣機的縫隙裏不斷向外湧出,如海潮漲落,洶湧難抵。

簡悠有些無措,但是脹痛的眼睛流不出淚水。相比於眼前的一塌糊塗,倒是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洗衣間門口的宿管阿姨,讓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簡悠在幾秒之內做好了挨訓並且再去教務處走一趟的心理準備,鎮靜下來,她在宿管阿姨開口之前,彎腰,道歉。

意料之中的是一聲歎息,意料之外的是一隻覆在頭頂溫暖的大手。

“你們這些城裏念貴族學校的千金小姐,倒還不如我們鄉下的孩子過得容易。”

堆在泡沫裏的衣服被一件件拿出來重新清洗,地上的海浪被三番拖洗之後退了潮,簡悠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疲憊和惶惶不可期的茫然。

公開檢查沒有落實,卻在口耳中相傳,莽撞而來,麻煩不已,體育課上兩人合作的活動,簡悠成了唯一落單的插班生,沒人搭理地呆坐在花壇邊。

相比之下,樂彤簡直如魚得水。

簡悠看見她周圍三五成群,換上了精美的洋裝、小皮鞋,頭發編成了複雜新穎的樣式,在陽光裏,笑得燦爛。

少年不知愁滋味,落寞卻已入肺腸。

簡悠想,走讀是不是就會好些了呢?一起回家的話就會有朋友了吧?還有分班,分班之後又可以是一個新的開始。

她後知後覺的是,在學生時代,永遠存在的一層鄙視鏈,就是成績。

而她的成績不太好,懶惰成性,獨來獨往,數學和英語都不行,唯獨語文還不錯。幸好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對於單科拔尖的她算是多加照拂。

這樣的懶惰和照拂,讓她更加沒有朋友,好學生暗自鄙夷,後進生心懷嫉妒。

同桌陳陌和她一樣是個懶洋洋的人,但是人如其名異常沉默,每天埋頭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常常一天下來,除了上課發言,簡悠幾乎沒有與她說話的機會。

一次課上,老師借題發揮逗了個笑話,全班哄然大笑,冷卻之後,簡悠後知後覺牽了牽嘴角“撲哧”一聲笑出來,同桌看著她突然說:“原來你會笑啊?”

她瞠目結舌地轉頭看他:“我什麽時候不會了嗎?”

“你來這兒從來沒笑過。”陳陌看著她,淡淡地說。

簡悠愣了愣,低頭無言,悲喜莫名。

那一年發生過開心的事情,是被班主任推薦進了校樂團。

私立學校裏學過樂器的孩子很多,但是家長覺得不能加分不能練級的校樂團算不上肥差,婉拒者眾多。

簡悠家裏無暇顧及,養得珠圓玉潤,長相嬌俏順眼,成績沒有可耽誤的餘地,算是個首選。

校樂團沒有提琴手的位置,她被安排成小鼓手,每天放學後要進行兩個小時的訓練。她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學習這個與小提琴完全不同的嘈雜的樂器,在鬧鬧騰騰的鼓聲中用力發泄,每天早到晚退,夜色裏拖著兩條酸疼到再也抬不起來的胳膊很慢很慢地挪回寢室,倒頭就睡。

很多人抱怨訓練太苦,簡悠聳聳肩,倒是樂在其中。畢竟,樂團成員散布在各班各年級,混在洋洋灑灑訓練的人群裏,獨身而立,也不會顯孤單,騙人欺己,甚好。

最後,她被挑選成為站在最前排的鼓手,比肩的都是高年級的孩子,再前頭就是拿指揮棒的兩道杠大隊長了。

當簡悠還沉浸在打小鼓的快樂生活中,哥哥的考試無聲無息地結束,相伴而來,她的寄宿生活也畫上句號。

新學期的開始,是從打入樂彤一眾走讀派開始的。

上天給了個良機,她和樂彤一起分入四班。分班結果出來那天,她興衝衝拉著樂彤一起買文具,在紫色和粉色波斯貓筆袋的選擇中,她將主動權交給樂彤。樂彤果不其然選擇了粉色,簡悠拿著紫色筆袋挺高興地去付賬。

沒事,紫色耐髒,媽媽也不會說她了。

似乎是簡爸簡媽對於之前的放逐而略微愧疚,他們給簡悠很多的零花錢。特別是簡父,每每見到簡悠,第一個動作就是掏兜,抽出幾張票子給她,簡悠拿著數額稍大的一遝人民幣,稍稍有些愣住。

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很懷念以前爸爸一塊塊幫她存大頭娃娃的時候,當很多很多沉甸甸的鋼鏰兒變成輕飄飄的幾張紙幣,隨之而去的,又是什麽呢?

雖然輕飄飄的紙幣沒有帶給簡悠多少快樂,卻讓她很快加入了樂彤的朋友們,以一種禮尚而不返的方式。

簡悠很快擁有了中山路上所有的小飾品店的會員卡,並且同學們習慣了放學後跟著簡悠和樂彤去肯德基、燒烤店和奶茶店。簡悠也習慣付賬請客,畢竟就像樂彤所言:“都是朋友嘛!”

這句話讓簡悠悄悄高興了很久,沒有經受過孤單的人不會了解,行走在洶湧人潮裏,明明四周都是鮮活的同類,但是空氣之中有一層無形的隔膜,將你隔絕於世,像雁群中走失的一隻,同伴們少了你仍然可以排成另一個“大”,但是你一個人,就隻是“一”。

她終於有了下課後會等著一起回家的人,會挽手一起上廁所的人,會在體育課上搶著和她一組的人,會走在路上遠遠揮手呼喚的人,會在清晨太陽一縷縷投射時迎著光喊你吃早餐的人,會在暮色西沉星光暗淡時笑著與你說再見的人,她曾擁有過的人。

如果你擁有過這些人,你會明白,他們多麽珍貴。

這天還是一如既往,簡悠身後跟著一群朋友,正在商量著去吃燒烤還是炸雞。

阿姨是在這天出現在校門口的,她還是那麽年輕漂亮,逆著光微笑張望著,懷裏抱著一個孩子。

“阿姨,你怎麽會來?”簡悠很興奮。

“路過就來看看你。”阿姨笑著蹲了蹲身子,抱好懷中的孩子。

簡悠高興地和身後的同學告別,歡喜讓她忽略了他們臉上的失落和口中的抱怨。

“阿姨,這個小寶寶是誰啊?”簡悠逗了逗孩子的臉,繈褓中的小嬰兒皺了皺眉。

“噢……朋友的孩子。”阿姨拉起簡悠,“走,帶你去吃好吃的唄。”

“好啊!”簡悠一蹦三跳,喜形於色。

阿姨是簡媽鄰居和好友,從小一起長大,自己沒有家庭也沒有孩子,對簡悠極好,幾乎有求必應。很多媽媽不讓吃的,不給買的,阿姨都笑著一一滿足,對於簡悠來說,阿姨是超越血緣的親人。

“之前在奶奶家過得好嗎?”

“嗯……還好。”簡悠慢慢喝著奶昔,“阿姨,我都好久沒見你了呀……”

“是啊。”阿姨伸手摸了摸簡悠的腦袋,“你瘦了呀。”

簡悠心頭一熱,喃喃道:“是嗎?”

“可不是,臉都尖了,還在長身體呢要多吃點,不要挑食。”

簡悠低著頭攪動奶昔:“她們說臉尖點好看呢……”聲音糯糯的。

這天回家時天已經黑了,爸爸一貫回來得晚,媽媽留了飯就出門打牌了。

簡悠睡覺前鑽進被子裏,掌心握著阿姨給她買的一塊懷表,表殼是火紅頭發的卡通小人兒,掛在脖子上是個吊墜,精致好看。

這一夜,夢很甜。

當樂彤問簡悠要不要一起回木水看看的時候,簡悠是立刻一口答應的,生怕下一秒樂彤就要把邀請收回。

她們在周末的上午相約一起坐城際大巴,簡悠是頭一回,樂彤已經熟門熟路。

“喂,你怕不怕我就這樣把你給賣了啊!”樂彤笑得開懷。

“誰怕誰啊!”簡悠笑著答。她能清晰感受到樂彤的變化,越發活潑和開朗,不再是當初跟在慕斯身後一步的那個女孩了。而她自己,也不會成為擋在樂彤身前的人。

簡悠忍著暈車的頭暈,遠遠看見慕斯家的輪廓,就手忙腳亂地下了車。

扶著道旁樹彎腰喘息了許久,緩緩抬起頭,才發現大巴還有一站才到,尾氣帶起漫天的沙塵。

簡悠被沙塵嗆了嗓,迷了眼,捂著眼咳個不停,半睜半閉的模糊間,她看見一個身影跑過來。

“慕斯……”她揉著眼睛糯糯喊道。

“悠悠!”慕斯衝過來抱住她,熱烈的情致讓簡悠下一刻就要熱淚盈眶。

下一站下車的樂彤緩緩跑過來,叉著腰喊道:“喂,你倆太不仗義了,一個拋下我下車,一個不到站接我!”

沿著慕斯家後的小河邊,穿碎花裙的小姑娘們聊個不停。她們終於能夠理解媽媽在路上碰見分別許久的老姐妹,一定要拉著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怎麽拽都拽不走的情誼了。

夏天的午後陽光熾烈,暑氣逼人,誰也不說離開。

兩根碎冰冰,樂彤和簡悠一齊掰開,遞出長的那一截給慕斯,慕斯笑著接過:“要是你們還在就好了。”

簡悠把粘在冰棍上的舌頭收回來:“怎麽了嗎?”

慕斯拉著她笑了笑:“沒什麽啦,就是……我不當班長啦!”

樂彤也皺了眉:“為什麽啊?”

慕斯咬著冰棍:“沒什麽,你們都走了嘛,也沒什麽意思了。”

“不是還有白雲飛嗎?”簡悠急道。

“他……似乎最近也不太好,他爸爸好像受傷了吧,他媽媽成天都待在醫院裏,老師給他批了假,但他死活都要來上課……”

簡悠一時黯然,原來所有東西,都在不斷改變,無論是誰。

樂彤和慕斯待在家中玩娃娃,簡悠借口說回奶奶家看看,約好五點在車站見。

出了門,簡悠向著貓街狂奔,炎日在上,眼前一片明晃晃的亮光,幾乎是一口氣跑到那扇蘋果綠的木門前,來不及喘氣,她敲了敲半掩著的門。

老板還是老樣子,隻是此時蹲在陽光下整理書籍,常年藏在黑暗裏的麵容白皙俊秀得讓簡悠吃驚。

地上滿是淩亂的書籍,靠牆的一側書櫃已經清空。

“他不在哦。”老板看著她笑道。

“哦。”她低了頭,失望地轉身。

“書店要關了,有喜歡的書可以直接拿哦。”老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簡悠瞠目地回頭,老板對她一笑。

“不用了。”她轉身走出去,帶上了門,陽光直直刺入眼底,眼睛生疼,大地焦灼。

她垂頭喪氣地走回貓街,路過小李麻辣燙的時候怔了怔,退步回去。

“老板,魚丸,加糖。”她輕聲說,倏而想起什麽,“等等,還是……麻辣年糕吧。”

“又在瞎逞能啦!”聲音在背後乍然響起,帶著笑意。

簡悠努努嘴,轉身看著他,萬千情緒湧上來:“白雲飛,書屋要關了。”

少年愣了愣,低頭道:“是啊。”他走過去揉了揉她的腦袋,“老板等到他要等的人了。”他接過老板做好的麻辣年糕,“所以,你不要再逞能了。”

白雲飛將簡悠送到車站時,慕斯和樂彤已經在等著了。

樂彤衝過來指指表說:“看看都幾點了,說是去奶奶家,結果去會人了呀!”

簡悠噘著嘴打她撓她:“你不要亂說話。”

“哈哈哈,你再打我下次不帶你了啊!”樂彤被撓得癢癢的。

“欸,別嘛……”簡悠立馬收手。

簡悠一隻腳邁上大巴的時候,白雲飛突然在她口袋裏塞了張字條,對著她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簡悠喜笑顏開,臉貼著窗戶,鼻子壓成了豬鼻子。

“哈哈哈,你看她。”慕斯捂著肚子笑。

白雲飛看著駛離的大巴,喃喃開口:“你覺得她們變了嗎?”

慕斯轉頭看著他:“彤彤……變漂亮了,悠悠嘛,變高了?”

“瘦了。”他輕輕說,“你覺得她們過得好嗎?”

慕斯低著頭踮了踮腳:“應該……挺好吧,畢竟是大城市啊。”

“我希望不好……”他深深望著遠到成一個小點的大巴車,“我希望,離開我們之後,她們可以過得不好,這樣的話,她們就不會忘記我們了。”

當簡悠回家越來越晚,簡爸簡媽終於意識到了事態不正常,他們采取的措施是,大幅削減零花錢用度,她一夜之間成為荷包空空的小孩。

因此,呼朋引伴式的放學告一段落,簡悠需要不吃早餐攢一周的零用,才能請樂彤吃一頓肯德基,而且隻能請她一個。

樂彤吃得很文雅,小口慢咬,雞腿汁肉流油。

“悠悠,我有個秘密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樂彤小聲說。

“什麽呀,你說唄。”簡悠笑著,不外乎就是學校的雞毛蒜皮。

“那你可不要太在意哦……”

樂彤擦了擦指尖的油跡,利落地將手中的紙團扔出。她起身靠近簡悠耳邊,簡悠抿嘴一笑,樂彤的聲音輕輕入耳,簡悠的瞳孔越瞪越大。

簡悠沉沉低下頭,看著肯德基餐盤的墊紙,紅紅花花的一片,心湖投石,漣漪四散,她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人。她扯了個笑,眨眨眼,雲淡風輕地笑著問樂彤:“你聽誰說的啊?”

簡悠的表情有些戲謔,樂彤以為她不相信,忙道:“我上次回去聽一個在你家那邊住了好多年的老奶奶說的,準沒錯兒!”

簡悠還是笑:“哦。”

簡悠不以為意,一路上思緒變幻,回到家仍是一副笑臉。

對於父母,對於哥哥,她都一如既往,隻是對於樂彤,她有些回避。

樂彤想必也是有所感覺的,兩人默契地疏遠,路上碰見還是微笑著打招呼。

沒有了零花錢帶來一呼百應的放學後盛宴,也失去了跟在樂彤身後的位置,一切像是又回到了從前,當然,還是比從前好一些。

少有的幾個同路的夥伴還是會一起回家的,隻是三五時碰見校樂團訓練的日子,沒有一個可以叮囑稍等她的人。

沒有人會等她,沒有人需要等她,換言之,她沒有人需要。

罷了,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差錯是從簡悠獲得全市作文大賽一等獎之後開始的。

算是走運,參賽的同學高燒生病,她被抓去頂了名額。

再次走運,從初賽一路贏到決賽,簡悠默默握著一支筆,默不吭聲地拿到了一等獎。

本是件言笑就煙消的事兒,沒想到教育改革的石頭碰上了全麵發展的雞蛋,學校要挑選市三好學生名額,保送重點中學。

一時間,家長孩子們都清點起自己的功名榜,冷不丁也不知誰先提起:簡悠會拉琴會跳舞,校樂團預備二杠,全市作文一等獎……似乎還挺厲害的。

簡悠莫名其妙地聳聳肩,想起白雲飛的白眼,就她這成績?

落花無情,流水有意,皇帝不急太監急。

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滋生,但簡悠是在髒兮兮的廁所第一次聽見的。

“欸,聽說她好像是走關係才進來的,之前沒到入學年齡的。”

“那作文比賽是不是也是走後門呀?”

“誰知道呢,校樂團那麽多小鼓手,怎麽她就能站前頭啊?”

“欸,見著在校門口找她那個人了沒,你們不知道吧,她其實是私生……”

簡悠推門出來,談論聲瞬間止住,她靜靜地洗了手走出來。

人來人往的走廊,她撫著胸口想要冷靜下來。說來可笑,占地近千畝的私立院校,她竟然想不到一個可以獨自奔跑的地方,呼吸越發急促,差一點眼淚就要掉出來。

“不行啊,沒有理由。”她心想著,抬頭望著白茫茫低沉沉的天花板,想要把眼淚憋回去。

一陣推力襲上後背,她轟然倒在地上,膝蓋磕上瓷實的大理石地板,疼得腦子一蒙,淚水奪眶而出。

她捂著膝蓋,抿著嘴哭:“真疼啊,這樣才對,疼才有理由哭的。”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昔日木水中心小學那塊風雲牆是何其無用。

雲飛啊,你知道嗎?我們可以封了灰土黑牆,我們可以抹去所有粉筆脆弱的言論,但是我們堵不住人言,解不開人心,還有改變不了事實。

魏忠賢大人是在最後才出場的。

那時候,樂彤當選班長,市三好收入囊中,簡悠當選校樂團指揮,兩道杠上肩。

一者民心所向,品學兼優;一者流言纏身,成績中遊。

兩人尚存往日情分,不時同回木水,看望慕斯。

市領導蒞臨檢查的前一天,全班同學被要求花費一天的時間徹底打掃班級和清潔區。

簡悠和另一個女孩被要求打掃二樓樓梯,簡悠臨時被抽調去校樂團排練,準備歡迎典禮的伴奏。

回來時,發現女同學居然數錯了樓道打掃的是三樓。

“沒事吧,到時候讓三樓的人下來打掃二樓不就好了。”

“如果他們不願意呢?”簡悠問。

“這怎麽就不願意了,這是應該的呀……”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你所想,不要把主動權交在別人手裏。”簡悠皺了皺眉,拎著拖把去二樓打掃,女同學堅持自己的活已經幹完,歇在三樓不下來。

簡悠動作不快,樂彤帶著一眾人來檢查時,才剛打掃完一半。

“怎麽還在弄啊,老師馬上就帶人來檢查了。”

“是啊,檢查不合格我們班會被通報批評的。”

樂彤走上前:“那誰呢?”

簡悠撐著拖把抬頭:“在樓上。”

“她跑樓上去幹嗎?”樂彤皺眉,“上去把她喊下來吧。”

女同學挪著步子下來:“我……我把三樓打掃完了。”

衛生委員道:“誰讓你打掃三樓啊,那不是我們的地盤。”

“是……”女同學有些心虛,“是她讓我去的。”她指著一旁的簡悠。

簡悠莫名被逗樂了:“你說什麽?”

女同學被反問後,不反怒:“就是你……”

衛生委員嗤笑一聲:“喲,大隊長的指揮棒還指揮到我們這兒了。”她一手靠上樂彤的肩,“你可得管管啊,這什麽時候就爬你頭上去了。”

簡悠看著那位女同學:“你再說一遍。”

衛生委員推一把簡悠:“怎麽著,架子擺這兒來了?威脅誰呢?”

簡悠正欲上前,樂彤卻開口了,望著簡悠:“你為什麽老是這樣?”

簡悠愣了愣,望著她的好朋友。

傍晚,簡悠獨自打掃完衛生,洗了把手從廁所出來,她剛跨進教室的前門,白熾燈被站在後門的人“啪”一聲關了。樂彤站在門邊,語聲冷冷:“如果你不能站在我的身邊,也不該站在我的對麵。”

簡悠童年的最後一位朋友,是之雲。

“‘之’是甘之如飴的之,‘雲’是撥雲見日的雲。”新轉來的女孩在體育課上笑著對簡悠說,“我們一組吧。”

簡悠愣了愣,微微一笑,隨後指了指不遠處花壇邊聚集著的女孩子們:“你確定嗎?她們都不和我玩的。”

之雲笑靨如花,酒窩甚甜,拉起簡悠的手:“我和你玩呀。”

簡悠不否認,當時的她,的確有一種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感動。

“我們一起打羽毛球吧。”之雲拿來球拍,“欸,我的裙子沒有口袋,你能幫我裝好這十塊錢嗎,下課我們一起喝酸奶去。”

“好。”簡悠欣然接過,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入口袋的最深處。

其間簡悠去上了一趟廁所,回來時果不其然看見之雲已經在和樂彤一眾女孩談天說地了。忽然,有個女孩指了指簡悠,附在之雲耳邊說了幾句。

簡悠慢慢走到單杠邊,利落地跳上去,雙手後撐坐著望天,風輕雲淡,一行大雁飛過,鮮明的“人”字圈圈盤旋,晃悠夠了悠悠飛去,留下一隻仍在原地盤桓,一圈一圈,不知疲憊。

她想,“一”也很好,一意孤行,一如既往,一生一世,都好。

不多時,女孩群派出“外交部長”:“那個……之雲說她的錢放在你這兒。”

簡悠一笑,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四四方方整平的紙幣。女孩一把搶過去,簡悠的手一沉,差點從單杠上掉下去。

抬頭,她看著樂彤,她知道,人群中眉飛色舞的樂彤一定也在用餘光看著她,勝利者怎麽能錯過收割失敗者的苦痛呢?

簡悠扯了扯嘴角,趨之若鶩,人雲亦雲……

沒關係,就快了。

升學考的最後一年,簡悠遇見一隻黑貓。

家裏太吵,她習慣在樓下的小石桌上寫完作業再回去,貓太聰明,來而不往非禮也,簡悠走之前它才現身,踏著優雅的步子,淩厲的雙眼一閃一閃,簡悠給出火腿腸後,它頭也不回地跳上屋簷離開。

簡悠沒見過打劫還這麽橫的。

今年宜市新建了一所第八中學,占地遼闊,設備全新,從各大學校狂挖名師,吸引了諸多學生和家長的興趣。

去新秀八中,還是老重點實驗中學?

課間的話題從電視劇、動畫片和抱怨老師變成了統一的擇校。

討論聲嘈雜,連陳陌也驚人地從草稿本裏抬頭問她一句:“你去哪兒啊?”

簡悠撇了撇嘴:“我有得挑嗎?”

陳陌悶笑一聲,繼續創作。

她的確沒得挑,一是成績不穩,一個不小心就是普通學校,去哪兒都沒差;二嘛,她抬頭看著手握保送名額笑得開懷的樂彤,還得看這位呢。

家裏的硝煙因為簡悠的升學問題而暫停了一頓飯的時間。

滿座都是桃李天下的名譽教師,簡城一杯又一杯,簡悠一笑又一笑。

空隙間上完廁所,她站在酒店窗邊吹風,懷疑是不是錯喝了爸爸的白酒,昏昏沉沉。

“簡同學看起來可沒有文章裏那麽逍遙灑脫呢。”聲音沉沉的,帶著幾分醉意。

簡悠回頭,認出是席上一位德高望重的名譽教師。

“老師好。”她彎腰微微鞠躬。

“‘無我無形,無我無心,無我無招,無我無敵。’老爺子寫得真好啊!簡同學用得也好,你的比賽作文,我也是評委之一。”老教師端莊穩重,眼鏡下的雙眼仿若看破世事。

簡悠怔然:“謝謝……您。”

老師一笑,扶了扶眼鏡:“來實驗中學吧,真正的好東西,都是挖不走的根基。”

夜風醉人,簡悠臉燙:“保……送嗎?”

“想什麽呢!”老師一敲她的腦袋,“你考到分數線,憑你的比賽名次,我給你一個尖子班的座兒,入學一個月後分班考,留不留得下來,看你的造化!”

簡悠歎氣,腦子沉似鐵,興頭一上來和老師一擊掌,掌聲響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