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一
青色的信箋被鎖入抽屜,輕易不敢打開。
曾有室友好奇打探沈飛簷,好奇兩人在一張木桌上相對而坐,就沒有一點感覺?有個詞叫什麽來著?噢,日久生情。
簡悠疲憊地將臉埋在柔軟的枕頭裏,她和沈飛簷忙得不可開交,各自看書做筆記,鍵盤上手指翻飛,兩尊雕像似的幾乎沒有交流,生哪門子的情?
看室友對他這關注度,她倒是要懷疑自己被用來堵槍眼了。
終於有一天,他們那張小桌上,擁擠得小山似的再也堆不下書,沈飛簷看了一圈隨手堆到了腳邊的地上。簡悠瞧見了,若無其事地指指旁邊的空桌:“那邊不是空著嗎?”
她捧起水杯喝一口水,目光澄澈,微微一笑,禮貌趕人。
沈飛簷含笑瞧她一眼,摸了摸下巴想,這是在趕我?
“不用,這兒風水好。”他氣定神閑地說。
簡悠差點一口水噴在鍵盤上:“咳咳咳……這翻譯還要風水啊?”
沈飛簷咧嘴一笑:“可不是,此桌地主東南,溝通西北,采天地月華,集古今浩氣,我能把到李健吾、傅雷的脈搏,感受到福樓拜、巴爾紮克的氣息。”他若有其事地指指簡悠身後,“喏,莎士比亞正支著胳膊看你稿子呢!”
簡悠莫名感到背後涼絲絲的,抖了一下肩。
沈飛簷瞧她這膽小鬼的樣子,捂著嘴憋笑:“行啦,再忍忍,你知道在這偌大圖書館找個清靜的位置有多難得嗎?等我忙完這批譯稿,把靈氣都還你。”
簡悠努努嘴:“這周圍不都挺清靜的嗎?”
對麵人挑眉一笑:“能坐我對麵紋絲不動保持清靜的人不多啊。”
簡悠第一回見如此奔放直接的認知,他對自己的美色還真是毫不謙虛。
所以,她真的是個堵槍眼了的唄,有她這麽個無欲無求毫無戰鬥力和攻擊性的女生坐對麵,他能少一些別人覬覦的目光?
想到這裏,簡悠忍不住“撲哧”笑出來,手指飛舞,鍵盤敲得溜。
截稿日就在眼前,她已經愧疚萬分地推了好幾次慕斯的邀約,慕斯這麽頻繁找她,她隱約猜到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但又無奈走不開。慕斯是個倔脾氣,問也不肯說,讓人擔心得緊。
慕斯的確鬧得不小,逃了學校,辭了劇院,一個人浪**買醉,程硯之的電話打到爆,她的心隨著循環不絕的鈴聲絞了一遍又一遍,既不屑接起聽解釋,也不甘掛斷斬情絲。說來可笑,她竟然還心存一絲僥幸,他這樣不厭其煩地找她,是不是,也曾有過一點真心呢?
“慕斯,想什麽呢!他可是有未婚妻的啊!”
她的驕傲絕不允許割裂自尊去擁抱一份愛情,與其放棄自尊,不如放棄愛情。
她是值得,一份坦**的愛。
碧綠的酒瓶倒了一地,KTV的燈圈光怪陸離,打在臉上五光十色,讓她看起來像個妖怪。
服務員推門進來:“舒先生,這位小姐已經喝了一天了,您看?”
舒流雙手插袋,隱隱透徹手心的紗布,他低頭看著醉倒在牆角抱著酒瓶的慕斯,目光寒涼:“出去吧。”反手帶上了門,黑暗陸離的小包廂裏,隻剩這麽一醉一醒,一哭一靜的兩個人。
慕斯抱著膝蓋,淚眼蒙矓中看到靜坐在沙發上的舒流,像座冷冰冰的塑像。她從地上摸起話筒:“喂!下九流!你又來看我笑話嗎!”語聲帶著哽咽不清的哭腔,“下九流,你怎麽能這麽壞啊!”
彩色光圈搖來**去,她的眼睛腫得像兔子,舒流雙腿擱上茶幾:“你真醜。”
“嘁。”慕斯甩甩頭,發絲粘在黏膩的臉上,對著話筒喊,“我告訴你,本小姐從小到大都是被誇大的!”
舒流一笑:“喲,看來我眼光不錯啊。”
“可不是,欸,不對,關你屁事啊!”慕斯醉眼看他,拽得跟個二百五一樣靠在沙發上,雙腿擱得老高,她又想起那個一樣拽的女子,人如其名,傲如玫瑰,淨是些討厭的人。
“欸,我說下九流,你是不是都沒有聽過我唱歌?我告訴你,我唱歌可好聽了,比那個牛氣哄哄的朝瑰強多了!”
舒流嘴角一顫:“好啊,你唱。”
慕斯滿意一笑,將手上的話筒砸向舒流,“砰”的一聲噪音,舒流轉頭,砸在背後牆上,玻璃劃到眉角,舒流沉默地擦一把,手心的紗布又染了紅,不隻是從內滲出,還是自外沾上。
慕斯抱起一個啤酒瓶,閉著眼胡亂地唱:“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隻有我……”她哽咽著蹲地痛哭,腦袋埋在胳膊裏,“騙子,都是騙子,你們都是假意,隻有我一個人,傻傻地把心捧到你麵前,隻有我!”
哭久了,哭累了,她倚靠在牆邊小聲抽泣,時間像是久久凝固,隻有斑斕的光圈還在晃來晃去。她氣極,抬手“啪”一聲關了燈,狹小的包廂一片漆黑,她的手還沒撫上另一個白熾燈的開關,沉默的舒流伸手一把握起旁邊的話筒,嘶啞的聲音通過嘶啞的話筒傳出:“我喜歡你。”
狹小的空間似有餘音,舒流搖頭一笑:“慕斯,我喜歡你,喜歡很久了。
“我說出來,沒想要得到什麽,也沒想你怎麽著,就是通知你一聲,知道就行了。”
慕斯按下開關,卻依然還是那個光怪陸離晃來晃去鬧騰不停的彩色光圈,一會兒打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一會兒打在他雲淡風輕的紗布和傷口上。
慕斯咬了咬下唇:“你知道現在是最不合適的時候嗎?”
舒流挑眉冷哼一聲:“老子喜歡個人,從來不挑時候。”
二
身體比什麽都來得誠實。
白雲飛大病了一場,他敞著窗在琴房瘋狂彈了幾夜的琴,期間有學生一腳踹開他的門,揪起他的衣領拽到地上,惡狠狠地指著他罵:“都是什麽噪音,你不配坐在這間琴房彈奏這架琴!”
他擦一把嘴角的血,嗤笑一聲,是啊,他不配。
這間琴房這架鋼琴,Novar教授曾在這裏譜出絕響的華章,名揚天下,坐在這裏的後輩音樂家都嚴於律己受人矚目,他卻在這裏發泄一腔怒氣,太可笑太卑鄙了。
何止不配坐在這裏,他根本不配奏樂。這裏是音樂之都維也納啊,多少天賦異稟的天之驕子來到這裏,懷著一顆崇敬之心希望一曲驚世。他呢,藏著那樣卑微的心思十幾年,音樂夢、維也納,癡望能夠上她身邊的一個位置,拚了命努力十幾年,到頭來,一場荒唐。
他蜷縮在地毯上,抬起胳膊擋住眼睛,苦笑嘶吼:“一場荒唐啊!”
半夜一場暴風雨席卷而來,他躺在窗下被澆得渾身濕透,一動不動。
次日清晨教授來看他時,已經燒得神誌不清。
再醒來,是在明淨的醫院,旁邊的教授哼著曲調翻看樂譜,手指在腿上不自覺和著節奏。見他醒來,教授笑著將樂譜合上放在他手邊:“很美的曲子。”
白雲飛臉色蒼白,搖了搖頭:“很久以前隨手作的,簡單又青澀,太生硬。”
教授撫上他的手:“不是生硬,是生氣,少年人獨有的勃勃生氣,時而肆意張揚,時而低吟淺唱,心意都藏在起伏間。比起那些炫技的作品,一份真更加難能可貴,更能打動我這樣的老頭子,一瞬間,仿佛又見到年少時那個白裙子的姑娘坐在秋千架上。叫什麽名字?”
“有個中文名字,《子衿》,中國《詩經》裏有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英文名呢?”
“還沒有。”
“就叫‘Adeline’如何?希臘神話中,孤獨的塞浦路斯國王愛上了少女的雕像,他的真誠和執著感動了愛神,最後迎來了愛情奇跡。”
白雲飛低頭一笑,奇跡嗎?
沒有什麽事情比異國他鄉生病住院更讓人沮喪,午夜,他極其少有地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由於少時的疏離,他和父親之間一直有些陌生感,越長大越深刻,就像雛鳥長大,想要掙脫舊巢,想要沒有翼護的獨立翅膀。
父親還是一貫問著生活起居,父親從來不問他的前程他的打算。
對話偶爾陷入僵局,沉默中帶著尷尬。
白雲飛想著大概再問幾句就要休息了吧,那邊父親卻來了一句:“一個人在外頭苦,要照顧好自己,吃穿用度上,別委屈。”
他的眼眶突然就熱了,脫口而出:“爸,你當年做臥底警察的時候,一個人更苦吧。”
那頭愣了愣,怎麽可能不苦呢,幾十年前的條件,生活糟糕環境混亂也罷,家人疏離朋鄰非議,夜間躥在深巷裏,仰首看看月亮都不知能否見到明早的太陽,一身汙水辯無可辯。
老白悵然笑了笑,深吸一口煙:“吃苦不可怕,孤獨才可怕,抓心撓肺的,難受得很。”
“爸……對不起。”
對不起,我也曾那樣揣測過你,我也曾如此疏離過你,甚至憤恨過你。
謝謝你,你不是楊康,我都願意一輩子不當楊過。
老白笑了笑:“早點休息吧,沒事兒多回來看看你媽,她嘴上不說心裏想你得很,回來爹給你報銷機票。”
“嗯,一定。”
掛斷電話,病房瓷白的地上躺著一隻白淨的月亮,白雲飛看著它,又圓又大,一點兒也不好看。畢竟,月是故鄉明啊。
三
簡悠終於趕在截稿前完成了作品,深夜裏萬籟俱寂,她腰酸背痛地伸了個懶腰,享受這最後一刻的逃避。然後徐徐收拾起一張張的筆記和草稿,拉開抽屜,青色的信箋整整齊齊,沉默無語,一根一根挑斷她的心弦。
收好東西後,她鋪開一張嶄新透亮的信紙,提筆猶豫了許久,萬千話語,一吐一露,又全部咽回了肚子裏,無話好說,卻又難以排解,不忍就這樣結束。
良久,她想起最後一年的元旦會演,穿著黑色襯衫的清俊少年挺拔地站在鋼琴邊,金色燈光灑滿他的周身,他彈了一首極好聽的曲子——《子衿》,慕斯問她是哪個“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想著想著,淚水滑下來,落在信箋上,開出一朵小小的水花,筆就這樣湊上去,洇成了一片灰淡的墨跡。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白雲飛在醫院賴了不久,實在逃避去麵對那一間精心裝點的公寓,當一片真心實意付之東流,一點一滴都是無情的諷刺。
可惜房東的電話轟炸太可怕,責令他回去配合安裝新的電纜。
再一次回到那間公寓,院子裏的玉蘭開了,娉婷孤絕的姿態,像極了她。
他凝神看了花許久,直到有人歡快地從身後喊他,是那位令人哭笑不得的設計師。她說自從自己被辭退以後,就會常常來看看這間公寓,她想要知道它最後到底應該是什麽樣子。
白雲飛頷首:“抱歉,是我當初表述有問題,給您添了那麽多麻煩。”
設計師倒是個爽快人:“不,我喜歡你們這樣有明確想法和熱忱的顧客,因為你們對於家是有感情的,而不是僅僅看作一個住的地方。那些什麽都可以的人,最後才怎樣都不會滿意。這份工作最大的樂趣就是將顧客的夢想畫麵變成可以觸碰的現實,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白雲飛低頭一笑,十分羨慕她的豁達。
“所以,你的心上人什麽時候來?”
白雲飛一愣,自己的意圖原來這麽明顯嗎?
“她……不會來了。”
設計師皺眉,有些失望,又問:“那你什麽時候去找她呢?”
白雲飛有些無奈,歪歪頭苦笑:“我為何要去找她?”
設計師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因為你給我的感覺是,你沒有她就不行。”
他嗤笑一聲:“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存在少了誰就活不下去。”
“可是你看看你,活得一點兒也不好。”
白雲飛低頭看看自己,麵色蒼白,額上滲出薄汗,甚至說話站久了還有些疲憊目眩。
“我隻是病還沒好。”
“天哪,你還生病了?”設計師慨歎地搖搖頭,“這就是你們說的‘相思成疾’還有‘為伊消得人憔悴’吧?”
白雲飛冷哼一聲:“不是。”
設計師努努嘴:“我還是比較喜歡那個跟我大呼小叫吹毛求疵的傻小子,雖然討厭,但真是生機勃勃,可愛極了。你快點訂機票吧,生命可貴。”
周末白雲飛很早去了教堂,維也納的建築風格各式各樣,巴洛克交織著哥特式的建築,華麗中透著肅穆,整座城市充滿厚重感,令人肅然起敬。
Novar教授穿一件深色外套,見到白雲飛時漾起笑容,人人都說他嚴苛固執,白雲飛覺得,這恰是教授對於音樂的熱愛。對他而言,音樂也是一種不容侵犯的信仰,一點也不遜色於上帝。
白雲飛大病初愈,心誌頹喪,狀態很不好。
“上帝給我們音樂,以安放靈魂。”教授愛惜地摸著鋼琴,凝神良久,拍了拍他的肩,“看來那位Adeline不僅是繆斯,還是你的靈魂。”
“最初,也是在一間教堂裏,她帶給我音樂。”白雲飛低下頭,“對不起先生,我……我還需要一段時間,調整自己。”
“孩子,去找你的靈魂吧,你的音樂不在這裏。”教授抱了抱他,悵然地離開。
白雲飛起身,站在十字架下仰望,或許,我是信仰你的。
他慢慢跪倒在十字架下,向自己的內心認了命。
“上帝,您好,我願放棄如您一般自由的心靈,心甘情願有了羈絆,萬分虔誠地愛她。”
四
慕斯急迫地想要清除掉所有關於程硯之的印記,她沒有再去過劇院,但是找她的演出絡繹不絕,一打聽方知,因為她是程導的禦用女主角。
當你想要完全離開一個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早已被打上了他的烙印,無奈又可悲。
期末臨近的時候她每天泡圖書館,驚覺自己已經落下了這麽多的專業課程,焦躁得挑燈夜戰,嘴角長泡。
午間,坐在圖書館的消防通道裏吃三明治,還要拿一本戲劇考背台詞,其實她很喜歡外國戲劇和詩歌,浪漫又爽利,字字句句都是理,偏偏聲聲調調裏又是情。
手裏這一卷,倒是不經意間道出了她的處境: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蠢笨的伶人,登場片刻,便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去,這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了喧嘩與**,卻一無所知。”
她嚼著三明治低聲念出,苦笑一聲。
“以不義開始的事情,必須用罪惡來使它鞏固。”程硯之站在上一層扶梯,朝她一笑,“《麥克白》我看過不下百遍,至今才明白,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婚姻,從不義的利益目的開始,壓上永不抵現的承諾,最後要犧牲我一生所愛的罪惡,鞏固它。”
慕斯咽下三明治,低了頭:“什麽意思?”
“我的婚姻永遠不會兌現,也一生無法擁有愛情。”程硯之苦笑,“我的女主角,回來吧,不要浪費你的才華。”
“作為演員回到程導的戲中嗎?”
“是,幹淨純粹。”
“不可能的。”慕斯冷冷道,“我已經兩足深陷於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進,那麽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
“大叔,你還會遇見很多小姑娘,可你不會再遇見下一個慕斯了。”
下午陽光正暖,她坐在窗邊默背戲劇理論,拗口的理論已經令人頭疼,更鬱悶的是對麵坐了個暴躁的陌生人,他將所有的暴躁都聚集在一個點上——他的圓珠筆筆頭,頻繁不斷地按壓,極富有規律的嘎吱嘎吱簡直讓背理論的慕斯抓狂。但是正值考試月,座位緊張,她又不得不守住這一席之地。
她試著捂著耳朵狠狠盯著麵前的人,她覺得自己的目光已經夠凶狠猙獰了,可是對麵的彪形大漢沉迷於低頭按筆的樂趣,不可自拔。
在不斷的塑料片摩擦的嘎吱嘎吱聲中,她感覺自己快要神經衰弱了。
來拯救她的,是白馬王子嗎?不,是“下九流”。
舒流像是原地頓現一樣出現在桌旁,笑意盈盈一把攬過彪形大漢的雄厚的肩膀:“兄弟,你是在測試圓珠筆的彈簧極限,還是在測試別人的忍耐極限啊?”
嘎吱嘎吱聲終於停下來,彪形大漢仰頭甩開他:“你是誰啊?關你屁事。”
舒流站直,雙手插兜:“如果你的筆沒什麽問題的話,請不要打擾我的女朋友學習好嗎?她的學習已經夠差了,腦子又不是特別靈光,我都忍痛離開她了,你看,能不能給個麵子啊?”
彪形大漢像是受到什麽侮辱一樣,憤憤抱了書離開:“秀恩愛可恥!”
舒流笑著聳聳肩,坐到慕斯對麵,撐著下巴看她。
慕斯受不了這樣的注視,收拾東西走人,舒流追到圖書館門口,一把攔下她。
“你說誰腦子不靈光呢!”
舒流“撲哧”一笑:“我,我不靈光行不行。”
“還有,誰是你女朋友啊!”慕斯咬著下唇,“你不也有個門當戶對顏如舜華的朝瑰嗎?”
舒流被逗笑了:“這關朝瑰什麽事啊?她是舒家的孩子,按輩分算,應該得是堂姐。”
慕斯瞠目結舌:“什麽?”
“小時候她受我牽連,吃了不少苦,我一直對她頗為愧疚,所以纏在她周圍不斷維護她補償她。當然,她並不領情。”舒流抬手摸摸她的腦袋,“你就放心吧,朝瑰心比天高,哪裏看得上我。”
慕斯推開他的手:“那我也看不上。”
“別呀,你就當是為和諧社會做貢獻吧,收了我這個下九流吧。”舒流覥著臉拉她的手。
午夜的跨國航班,飛機像一位流浪的旅人,飛入平流層,失去了雲層的遮蔽。
機艙中大多人都陷入熟睡,機艙內外,是一種非常幹淨澄澈的黑暗。白雲飛前座上的小姑娘趴在窗上,雙手嚴絲合縫地扣在眼睛周圍,非常癡迷地看著窗外。
許久許久,白雲飛好奇地看著她,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小粉裙羊角辮,很像是記憶深處裏走來的某個人。那人轉頭,清透的大眼睛看著他。
“哥哥。”小女孩小聲喊他,短短的手指戳了戳玻璃,眼睛圓而亮,“有星星。”
白雲飛俯身湊到窗邊,雙層的玻璃一片朦朧,小女孩用手擋在他的眼周,黑暗中有滿天星鬥,它們曾經熠耀在眾生頭頂,引無數人仰首回眸,而如今,就在他的身旁,這樣的近,帶著莫名的親切和冒犯。
小女孩奶氣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哥哥,許願。”
“什麽?”白雲飛笑著看她。
“媽媽說,愛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保佑我們。可是它們離我們這麽遠,哪裏知道我們想要什麽呢?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向它討要願望!”
白雲飛被這理所應當的說法逗笑了:“是嗎,可以嗎?”
“快一點,它們要消失了。”
白雲飛轉頭凝望著窗外,不是它們要消失了,是我們要離開了。
許願嗎?那就:百花深處,田宅芳香。
在這個人人熟睡的夜晚,他和過去的她許了一個願,隻有星星知道。
五
慕斯接到白雲飛電話的時候,剛剛結束最後一門考試。
“祖宗,遠洋電話很貴吧?”
“我回來了。”
慕斯一驚,看一眼來電位置,同城了!
“待多久啊,我們給你接風洗塵啊!”
“不急,大概也就三年五載吧。”
慕斯愣住:“白大少,你不會是,被開除了吧?還遣送回國?”
“你覺得可能嗎?”白雲飛嗤笑一聲,“回來備賽,攢夠光輝履曆回去拿推薦信。”
“嘖嘖,厲害啊。”慕斯撇嘴一笑,“真不是為了悠悠?”
那頭沉默了半晌,他沉沉開口:“先別告訴她。”
“為什麽?”
“不為什麽。”
電話被掛斷。
慕斯趕緊找到簡悠,了解情況,感覺自己似乎錯過了很多八卦。
簡悠顧左右而言他,打死不說。
慕斯氣極:“這樣吧,猛料換猛料,你也不虧。”
簡悠挑挑眉,尋思你和那個導演來龍去脈我都聽了八百回了,能有什麽猛料?
“我和舒流在一起了。”
簡悠一口水噴出來:“舒流又是誰?”
慕斯聳聳肩:“就那個下九流。”
“哦。”簡悠憶起那個高大的男生,欸,怎麽自己也用外號記人了?
“我覺得,跟你比起來,我真是平平無奇。”
慕斯皺眉:“說來聽聽。”
簡悠掰著手指頭總結:“大概就是,我欲擒故縱,他甕中捉鱉;我背信棄義,他耿耿於懷;我無可奈何,他一拍兩散。”
慕斯覺得頭暈:“簡悠,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居然敢放白大少的鴿子。”
簡悠聳聳肩:“不可抗力因素。”
“不過,我還是更佩服白大少一點,你都這麽狠了,他居然還……”慕斯頓住,差點泄露了天機。她轉頭一看簡悠這狐疑的目光,仿佛能聽見簡悠腦子裏程序式一般的計算推演。
慕斯心虛地喝口水,應該,沒有泄露吧?
簡悠推演結束,深吸一口氣:“他在哪裏?”
“你……知道了。”
“本來還有三分猶疑,現在看你反應確定了,斯斯,他在哪兒?”
慕斯有些為難:“悠悠,你知道他為什麽回來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回來,可是斯斯,我知道我一定要去見他。”
六
白雲飛迷迷糊糊睡了好幾天倒時差,披著件針織外套,頭發亂糟糟像個鳥窩,迷瞪著眼打哈欠開了門。
“外賣啊?”
簡悠含著淚笑了:“想吃什麽?”
白雲飛驚心,手忙腳亂地拉緊外衫,像個害怕非禮的良家小妞。
“你……幹嗎!”毛毛躁躁的劉海耷拉在額前,他的眼睛瞪得渾圓,目如點漆,清清亮亮。
“你怎麽……”
“來看看白少爺,能不能適應祖國的霧霾。”
簡悠走進來,看見一地的外賣殘骸,剛想出言教訓,張了張口,猛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沒什麽資格說他。
她轉身看到呆呆站在門邊的白雲飛,拖鞋、外套、頭發都是毛茸茸的,心裏癢癢的,想去摸一摸。
“不如……別吃外賣了,我給你做唄。”簡悠轉頭看著他笑,“上次你還問我,會不會做飯。”
倒不是簡悠不會做飯,而是,白雲飛家隻有泡麵,不允許她發揮。
一碗泡麵,他低著頭,吃得很慢很慢。
簡悠撐著下巴看著他:“雲飛,你瘦了。”
白雲飛一愣,放下筷子,端起麵碗喝完湯,坐姿乖巧,麵碗瓷白勻淨。
簡悠低下頭:“對不起。”
白雲飛看著她,心軟下來:“補償我吧。”
簡悠嗤笑:“好啊,以身相許行不行?”她抬眸看他,“給你做飯。”
“不夠。”白雲飛伸個懶腰,“差得遠著呢。”
簡悠凝神想了想:“換衣服吧。”
白雲飛警惕地看著她,皺了皺眉,表情古怪。
簡悠調笑地一彈他的腦門:“想什麽呢,帶你出去玩。”
很自然地漫步到江邊,江水滾滾,霓虹千丈。
簡悠指著一盞路燈:“喏,就是這裏,上次給你打電話,我就是站在這兒。”
白雲飛穿一件工裝風短外套,頭發被風吹得亂絨絨,手揣在口袋裏,風聲呼嘯,他縮了縮脖子:“好冷。”
他一步步走到那盞昏黃的路燈下,隔著浪潮遙望對岸燈火,萬家燈火璀璨,在遊子眼裏一定分外辛酸。
她當時一定很難過吧,不在異國,卻在異鄉,獨自承受著行將踏錯的際遇。
“簡悠,對不起,我當時……話太重了。”他低下頭,滿目愧疚。
翻飛的衣擺隨風卷成千堆雪,簡悠一笑:“欸,白大俠,如果我去了維也納,你要跟我說什麽來著?”
白雲飛一怔:“那你呢,你要跟我說什麽?”
簡悠一笑:“也沒什麽。”她獨自邁步向前走去,沿著燈火璀璨的江河霓虹。
白雲飛跟在她後麵,一步一步,看她走進光裏,看她踩在影上。
像是下了決心一般,她忽然回首頓步,高挑清俊的少年,站在燈火闌珊裏。
“雲飛,我給你唱首歌怎麽樣?”
“什麽?”
“此情此景,《冷雨夜》怎麽樣?”
白雲飛皺皺眉,似乎有點喪啊。
對著江水寒風,她笑著唱:“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抹去雨水雙眼無故地仰望,望向孤單的晚燈……”
白雲飛莫名其妙:“你記錯詞了,這不是《冷雨夜》。”
簡悠負手而立,踮踮腳湊近他:“噢,那是什麽?”
白雲飛心直口快:“是《喜歡你》啊!”
簡悠“撲哧”一笑,低了頭:“哦。”
白雲飛反應過來,怔在那裏,下巴都埋進衣領裏,臉色發燙。
“喂,不帶你這樣的。”
“怎樣?”簡悠壞笑,“怎樣啊,我的過兒?”
他憋了氣,伸出手在她腦袋上重重敲上一記:“那你呢!”
“我?我就唱個歌嘛。”簡悠捂著腦袋,拉過他的手,“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帶出溫暖永遠在背後,縱使囉唆始終關注……”
“這是《真的愛你》。”
簡悠雲淡風輕地聳聳肩扮酷:“哦,那就是唄。”她拉著他自顧自向前走去。
白雲飛憋著笑跟上去,肩膀撞她一下:“像你這樣的樂癡,應該是跑不掉的。”
簡悠不服氣,白雲飛揉上她的臉:“《真的愛你》是歌頌母愛的,哪有人用來表白呀。”
簡悠囧然吃癟,白雲飛捏著她的臉大笑:“還好,你以後也不用和別人表白了,不然真是太丟人了。”
七
白雲飛再一次燃起了改造公寓的熊熊熱情,若是不學音樂,一定能成為名揚四海的家裝師傅。
簡悠拎著大包小包的蔬果食材來的時候,白雲飛買的幾大桶油漆剛剛送到,他駕輕就熟地清點著顏色、種類和刷具,看得簡悠目瞪口呆。
“你這公寓,租了多久?”
“三年約。”
“青年鋼琴大賽不是就在下半年嗎?據我所知,這個比賽的含金量遠勝於之後那幾個小比賽,你專注準備這一個就行了。”
“我也是這麽打算的。”
“那你租這麽久幹嗎,等你走了留著以後積灰嗎?”
白雲飛疊好一個三角錐的報紙帽,笑嘻嘻地戴在她頭上:“我在這裏多久不確定,但是你不出意外的話,未來兩年一定在這裏,所以不愁積灰。”
簡悠怔在原地,她突然發現,在這樣各奔東西前程的時代,眼前這個人,卻永遠把未來與她緊緊相係。
“快來幫忙啦!”白雲飛沾著牆灰的手點上她的鼻頭。
白雲飛是刷牆置物的一把好手,簡悠的公寓一下子溫馨起來,大麵積的淡綠色,幹淨清新。她最喜歡小客廳的投影,坐在軟綿的長毛地毯上,拉上遮光窗簾,關掉其餘的燈,靠在抱枕堆裏享受一部電影,人生快意。
那天他們盤著腿挑電影,挑來挑去,竟都是看過的,最後兩人不耐煩,隨手點開一部,是《One Day》,高中時漫遊在路燈下背台詞的一幕幕又浮現眼前。
兩人攜手枕在抱枕上,閉著眼都能背出台詞,看到主人公擁抱接吻時,又齊齊臉紅沉默。
白雲飛咳了一聲:“我……我去倒杯水。”
簡悠也不自覺地轉過頭:“好熱,我去開空調。”
倒水的人絆倒地毯,連帶著拽倒了開空調的人,突如其來的近距離接觸,心跳的聲音比台詞還響,目光迷離間,他忍不住輕輕啄了一下她的唇。
他從背後環抱著她,下巴墊在她的肩膀上:“你喜歡這樣的公寓嗎?”
簡悠會心一笑:“很喜歡。”
“可惜,還少一個小院子。”
“你之前說,會開花的樹?”
“在維也納的公寓外,我種了玉蘭,挺拔幽雅,花開時引人駐足。”
百花深處,田宅芳香,當年庭中,尚饗玉蘭。
八
簡悠自入學起就一直在餐館打工兼職,老板員工都很友善,微薄的薪資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的生活壓力。大二以後,她沒有再向家中伸過手。慕斯知道後也隻是勸她不要太辛苦,注意休息。她一直可以很坦然地向偶爾來吃飯的同學打招呼,自食其力,沒什麽丟人。
但是接到白雲飛電話時,她還是頓了一頓,喉間苦澀。
“你到底在哪兒呢?陪我去練琴吧!”電話那頭的人還在追問撒嬌。
簡悠深吸一口氣:“雲飛,我在打工。”
“打工?”白雲飛加重了語氣,“打什麽工?”
“一家餐廳,兼職工。”她喃喃道。
“在哪兒?”
簡悠想了想,告知了地址。不一會兒,就看見騎著摩托車飛馳而來的白雲飛,進門時臉色難看,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就要走。
“雲飛,我還在工作。”簡悠推開他。
“工什麽作!”白雲飛眼眶發紅,他看著圍著滿是油汙圍裙的簡悠,手上握著抹布,“你的手,是要拉帕格尼尼的!是要寫錦繡華章的!不是用來做這些的。”他既心疼又難受,拽著簡悠就要離開。
“雲飛!”簡悠抽出手腕,“在這裏打一天工可能還抵不上你一頓午飯吧?很久之前,我和你想的一樣,自命不凡眼高於頂,可是雲飛,你以為我沒有這二十塊錢一小時就活不下去嗎?不是的,我隻是發現,離開家庭離開親人之後,我的勞動力是何等的廉價,我慶幸我在二十歲的時候能看到這一點。”
白雲飛怒發衝冠騎著車走的時候,車後帶起一陣塵土,簡悠灰頭土臉地看著他飛馳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距離。
她早已深入煙火生活,體嚐人世辛酸家破人亡,見過血親對簿公堂,見過人性本惡世態炎涼。而他的人生是直上雲霄的列車,自有光明前景,活得灑脫純粹。年齡相仿共同長大的兩人,若是揭開歲月的疤,看見底下的滿目瘡痍,這樣迥然不同的遭遇和心性,真能走得長遠嗎?
次日上班,遠遠就瞧見站在門口當活招牌吆喝的白雲飛,一見簡悠笑嘻嘻湊過來:“悠悠你錯了,我的勞動力才是最廉價的,老板說第一周實習,每小時才十五塊。”
簡悠眼睛頓時就紅了:“雲飛,你真的不必如此,你的手還要彈一輩子琴,我卻再也不會拿起弓了。”
自最後一天的小提琴課結束,暴雨中她回到家,那把琴就永封床下,再也不會被奏響。那是她對自己發的誓言,無妄之欲,當斬草除根。
“欸,新來的那個,你去收銀吧。”老板從櫃台後探出腦袋。
“好,馬上來!”白雲飛伸手擦掉她的眼淚,“悠悠,別什麽都自己擔著,我們未來還那麽長,既能同甘,亦能共苦,如此才能長遠。”
餐廳的工作時間其實十分集中,飯點時分忙得腳不沾地,飯點過去又閑得發慌,老板和員工們湊在一張桌子上打遊戲,簡悠和白雲飛站在櫃台後麵放空。
白雲飛胳膊撞撞簡悠:“你說,我們像不像夫妻檔啊,老板和老板娘!”
簡悠咧嘴一笑:“哪有你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老板?”
午後的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日光透過樹影投在地板上,一個個斑駁的光圈,偶有一陣清風入堂,悠遊又自在。
“我真的覺得,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開一間小店,我收款來你幫忙,也是溫馨美好的一生,忙忙碌碌間,倒是少了很多顧慮煩惱,對不對,老板娘?”
簡悠看著他,開始是笑,後來是苦,樹影斑斕,他搭在油膩膩收銀櫃台邊的手勻稱白皙,指尖有繭,能夠彈出悠揚的曲。
這年的冬天來勢洶洶,人們一夕之間從風衣蹁躚的瀟灑變成棉襖加身的圓潤,在寒冬的威儀麵前,保暖是一種見好就收,但也偏偏有人不識抬舉,譬如,異國歸來的白少爺。
簡悠裹著圓滾滾的豆沙粉大棉襖,腳踩雪地靴,脖係大圍巾,站在寒風之中凜然不動,靜若處子。
白雲飛咬著牙冒出來,穿一件黑色大衣,露著白淨瘦長的脖頸。
簡悠從大圍巾裏抬起頭,笑嘻嘻地說:“不冷嗎?”
白少爺克製著寒冷的顫抖:“我輩熱血少年,就算冷死也絕不能縮脖子,畏首畏尾有損我們形象!”
簡悠哈哈笑起來,圓滾滾的身子粉嘟嘟顯得異常暖和。白少爺皺了皺眉拉著簡悠的肥袖子撒嬌:“況且,人家也沒有圍巾啊,鬼知道這裏這麽冷!”
“別告訴我白大少一擲千金居然沒錢買圍巾哦,你爸給你的生活費可不認賬!”
“誰要買來的流水線產品。欸,你給我織一條好不好,溫暖牌手織圍巾。”白雲飛一臉諂媚。
“我哪會這個啊?我從小手殘,你不知道的啊?”簡悠苦笑。
“哎呀,學嘛,你那麽聰明肯定很快就學會了啊!”
“等你買了毛線來再說吧……”簡悠欲轉移話題。
“別等了,咱現在就去買。”白雲飛言罷拉著簡悠就走。
“姑娘,這個羊毛線極細,保暖是保暖,但是十分不好織,要不看看這個粗毛絨吧,也很保暖的,新手容易學。”
“不用了阿姨,就這個吧,他怕冷。”
那年抱著細羊毛線的他們還不曾預料到,歲月輾轉,風雪浩渺,從不由人。
那個常年在北歐交流演出的著名鋼琴家白雲飛,在皚皚飄雪的寒冬裏,依然穿挺括瀟灑的大衣,梗著細白的脖子走過一載又一載的風雪,縱然白頭,卻仍不肯低頭。
回想起來,那真的是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一起工作一起吃飯,她陪他練琴,靠在他肩上伴著曼妙的曲子做一個甜甜的夢,晚上他來圖書館接她,簡悠從閉館前一個小時就開始小鹿亂撞,以前隻嫌閉館太早事情做不完,現在卻覺閉館太晚,怎麽還要這麽久才能見到他呢。
閉館提示音一響,簡悠背上包就下樓,圖書館的白瓷地磚上倒映著頭頂天花板一盞一盞的燈,乖巧整齊地排列就像一個個複製粘貼的小月亮。簡悠挽著白雲飛離開,就像一步一步踩在一地圓滿的皎潔,心頭眼中漾出亮麗的光彩。
沈飛簷站在二樓看著這對璧人,她身上散著奇異的光,與之前那個埋頭在角落撰稿的醜小鴨迥然不同,他有些鬱悶地想,譯稿還沒完,卻到換座位的時候了。
在西方浪漫大膽的文學熏陶裏摸爬滾打多年的沈才子,卻從來不敢與外人道,那個坐在他對麵撰稿的姑娘,穿著樸素,眼圈青灰,比之於外文係的翩翩佳人毫不起眼。
羅伊·克裏夫特說:“我愛你,不光因為你的樣子,還因為,和你在一起時,我的樣子;我愛你,不光因為你為我而做的事,還因為,為了你,我能做成的事。”
簡悠,你知道嗎,我生性懶散,不喜拘束,不甘勤勉,恃才傲物,可是卻真實被你的勤奮與虔誠所感動。待在你身邊,看著你的樣子,好像拚命努力都變得高尚,好像堅持刻苦都變得有趣,我心愛的姑娘啊,請務必,請一定,繼續熱氣騰騰,繼續滿懷熱忱。
這一份情義,進不得一步,退不得一步,到此為止,剛剛好。
九
自從身世的瘡疤公之於眾,簡悠與家裏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自己的存在無異於是這場失敗婚姻最大的後遺症。她推托著家裏的資助,拖延著回家的時間,對於母親,她滿懷愧疚,隻敢遙祝一句:平安喜樂。
哥哥的電話來得猝不及防,母親的病症已經惡化,她精神脆弱,神誌不清,友情和家庭的雙重背叛,終於還是壓垮了這個堅強的女子。
“媽。”簡悠看見恍恍惚惚的母親,淚如雨下。
母親見到她,立刻變得暴躁易怒,東西摔了一地,咆哮的聲音蔓延到走廊的盡頭。
她知道,母親將她認成了阿姨,那個摧毀了她一生的最好朋友。
醫生和哥哥輪番勸慰她,簡悠低著頭,良久,扯出一個笑:“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回來,不會刺激到她。”
哥哥攬過她:“悠悠,你要體諒家裏的情況。”
“嗯,我知道。”
以前是不願回家,以後,是不能回家了。
回家前,白雲飛剛剛出發去了外省做最後的賽前訓練,她來不及告訴他,其實也不想告訴他。這煩亂的一切,因果循環,簡悠真的不知道,如何啟齒。
再次回到公寓時,已經過了小半月,白雲飛領完獎,翻天覆地找了她好幾天,最後打聽到她請假回家的消息,還是從同學那裏,同學好奇地反問一句:“你居然不知道?”
白雲飛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他居然不知道,許過一生的伴侶,還不如一個並不相熟的同學。
簡悠拖著疲憊的身體進門,白雲飛坐在餐桌前,點了一桌熱氣騰騰的菜。
他轉頭,微微一笑:“回來了。”
簡悠低下頭:“嗯。”
白雲飛夾起一隻雞翅放到她麵前:“家裏出什麽事了?”
簡悠輕輕咬下去,並不說話。
白雲飛深吸一口氣,站起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這樣,什麽都不說,我真的很累的。”
簡悠抬起頭:“說了又有什麽用?”
“說出來我們一起分擔!你知道這半個月我是怎麽過的嗎?你的電話打不通,我一個人戰戰兢兢地比賽,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我給你留了第一排的位置,奢望你能來看看我,結果直到領獎,第二名第三名親友擁抱,戀人送花,我就像與世隔絕一般拿著第一名的獎杯,孤獨地站在上麵。等我回來,公寓裏空無一人,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多著急嗎?我從早到晚坐在這裏等著你,看著一頓頓飯一點一點冷下去,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刀一刀割下去。”白雲飛抹一把臉,“簡悠,我從維也納跑回來,就是這樣讓你糟踐嗎?從小到大,誤會重重,你就像是一個謎一樣逼著我猜,什麽都不告訴我,為什麽?”
小學時我孤立無援,中學時我家破人亡,現在我有家不能回,我如何告訴你,含著淚卑微?
“我不可能讓你放棄比賽,放棄前途回來,而就算你回來,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白雲飛冷笑一聲,深深低下頭:“所以,有沒有我,都一樣是嗎?我對你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雲飛,時光老了,朋友散了,我們變了,或許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簡悠擦一把眼淚,扯出個笑。
他不能磨掉天真看她的苦難,她也不能放下驕傲換一份憐憫。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如何強求一份安穩。
外籍教室的桌上地上,堆滿了各國語言的詩歌和小說,綺麗的封麵篆刻著神采飛揚的花體外文書名,地板上胡亂扔滿了廢棄的詩稿和文章,層層疊疊。
簡悠輕輕走過去,微微靠坐在臨窗堆砌的一遝外文小說上,伸手拉開墨綠的窗簾。黃昏時分的天色似乎使屋裏更加晦暗,雨滴一顆顆有去無回又心甘情願地砸在玻璃窗上,變成一道道交錯斑駁的水漬,循著凹痕,漫入牆縫。
她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張被丟棄的譯稿,嘴間微微呢喃: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沈飛簷從堆積如山的案籍中抬頭,玻璃外黃昏細雨融得繽紛甜膩,墨綠的窗簾投下一縷暗影,倚在窗邊的女子脖頸秀氣,修長的指間撚著一張薄如蟬翼的譯稿,美得像一幅油畫。
他不自覺笑著,用沉沉語調的法語念下去:
“誰聽見雨落下,誰就回想起,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一朵叫作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
沈飛簷走到她對麵,雙手反撐著堆滿書稿的桌沿,昏黃與昏暗勾勒出他側臉流暢的線條。
“簡悠,你喜歡博爾赫斯嗎?”
簡悠低下頭,發絲從耳畔垂下,掩了半張俏麗的臉。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給你我的書中所能蘊含的一切悟力……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這是博爾赫斯的《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詩背得斷斷續續,伴隨著簡悠哽咽的聲音,伴隨著她淌出的顆顆淚滴。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她捂著臉慢慢蹲下,淚水和聲音都埋藏在雙膝間,“NO,我用什麽也留不住你了。”
沈飛簷苦笑,沉默望著爛漫的黃昏,淅瀝的雨聲裏夾雜著身旁女子的嗚咽聲。
半晌,他彎下腰,將手掌放在哭得一塌糊塗的女子頭上,輕輕揉了揉,用一種極其低沉細微的聲音喃喃道:
剛剛新鮮出爐的譯稿,用了心知肚明的中文念出,但是沒關係,他想,雨聲這麽大,她不會在意。
隻是因為雨聲這麽大,她才不會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