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高中的忙碌是分分秒秒有跡可循,大學的忙碌是彈指一揮間身心俱疲。

簡悠數份兼職加身,擠出來的休息時間都奉獻給了學業和寫作,忙得晝夜不分卻收效甚微。慕斯倒是吉人天佑,一路順暢,升學演出謝幕收花,從一眾剛入校的小花裏脫穎而出,夢想之途一路順暢,最好年華裏活色生香。

兩人同在一城,見麵機會不少,可每每簡悠見著她,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一樣了,要說卻又說不上來。

那廂程硯之倒是逢人就誇:“本以為是塊璞玉,不料卻是明珠蒙塵。”

他是骨子裏透著文藝的導演,言必文雅,換了一同入門的新人隻是背後道:“原來扮醜也成了手腕,醜小鴨才裝了多久,憋不住鵝翅了不是?”

慕斯張開瘦長的雙臂謝幕,彩帶轟鳴,四座鼓掌,她穿著華麗的長裙深深鞠躬,衷心感謝命運。

脫下華美衣裙換上便裝,臉上的脂粉未褪,鏡中眉眼款款動人。

“這麽晚了,怎麽回去?”程硯之靠在門邊抽一根煙,煙霧繚繞,深眸繾綣。

“公交車啊,再奢侈一點打車唄,還能怎麽樣?”慕斯笑道。

程硯之一笑:“還可以再奢侈一點,隨意召喚一位裙下之臣。”

慕斯訕笑:“你高看我了。”

程硯之徐徐吐出一個煙圈:“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身邊怎麽靜得下來?”

慕斯抬眸看他,煙霧中,那人風度翩翩,謙遜溫柔,一如當日麵試之時,他坐在席後掌握命運羅盤,她站在庭下等一個未知因果,麵試時席後的人遊說四方固執己見,庭下的人懵懵懂懂破釜沉舟。

慶功宴上,慕斯晃了晃酒杯:“大叔,你不知道呀,那是我大霧之中風馳電掣跨越了兩座城。”

程硯之凝眸一笑:“小姑娘,你亦不知,當日無人看好你,我拍案跳桌摔筆起誓賭咒要留你一展風華無二。”

醉後糊塗,難得糊塗,真言難收,他成了大叔,她成了小姑娘。

慕斯躊躇難耐,手指糾成了麻花,攬過簡悠:“悠悠,我好像愛上了一個人。”

簡悠睜目,停下手裏的筆:“你如何得知?”

“愛就是愛,心領神會。”慕斯信誓旦旦,“你都不問他是誰?”

簡悠垂眸:“誰?”

慕斯一笑,那得從慶功宴後說起。

愛一個人,是從自卑開始的,他在你眼中鍍了光,你開始處處挑剔自己,恨不得將天底下最好的一切捧到他麵前。

程硯之倜儻風流,閱盡千帆,慕斯第一次嫌惡自己太過於年輕,匹不上他的經年沉澱,總像個小孩似的,處處需要他指點,既無獨立之姿,又少穩當之性。

她買了很多很多新的衣裙鞋襪,端的是儀態萬千,裝的是遊刃有餘,迫不及待去嚐新探奇,簡直想把十年都縮成朝暮,如此才敢抬眸看他一眼,對上目光也不閃躲。

排練完的一天,他們忘了時辰,正是魚肚白的天,無處容身又戀戀不舍,尋了一間便利店吃早餐。

慕斯妝容精致,長發低低綰於腦後,額角一縷垂下,眉眼俱是風情。他們坐在窗邊談戲劇,談世態,談詩歌,談看過的風景遇過的人,慕斯凝眸靜靜聽著他侃侃而談,引經據典。他指尖點一根煙,絲絲縷縷的煙霧纏綿後,是他似笑非笑英俊的臉,慕斯趁勇奪下那一根煙,貼在唇邊,咳得翻天覆地,嗆得儀態全無。

程硯之憋著笑:“小姑娘還是乖一些好。”

慕斯皺眉:“這有什麽難的,煙可以學,酒可以練,蹦迪、化妝、文身我一樣可以很酷很成熟,你信不信?”

“我當然信。”程硯之點點煙灰,“可是沒有必要啊。”

“化妝、蹦迪、文身,甚至探險、漂流、跳傘,這些看似很酷的東西,其實都不難,隻要經濟允許輕易就可以做到,真正酷的事應該是你能持之以恒做的事情,比如認真地讀一本書,比如親自寫一部戲,比如……認真愛一個人。”

他眼神幽深,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像極了法國老電影的男主角,灼灼風華,浪漫至極。

“所以,你愛上了他?”簡悠問,“為什麽我覺得,你仰慕的是他帶給你的感覺呢?”

“悠悠,愛情是禁不起推敲的,你不能讓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吧?”

簡悠歎氣:“我不用你把心掏出來,我隻要你認清它。”

“好吧。”慕斯雙手交疊捂在心口,三秒後,“我認清了,你幫我告白吧!”

“告白?”

“嗯,就在下一次演出,我要對著堂皇的劇場,親愛的觀眾,宣告我的愛情。”

慕斯總是轟轟烈烈,絢爛如煙火。簡悠卻把自己煎成了茶,虧得白雲飛樂意,一封封信寫過來。年輕的生活總是忙碌不已,隔著千裏重洋,總是一個有空一個又忙起來,話怎麽也說不完,時間怎麽也不夠,倒是隻有提筆落字,才能吐個暢快。

在這樣迅捷的科技時代,青色信箋漂洋過海,跨越時間空間輾轉來到她的麵前,帶著古典的契約之美。慕斯嘲笑他們浪費信息技術,湊一對兒的老掉牙,簡悠笑而不語,真的很老掉牙嗎?那她再努力一點吧。

白雲飛很驚訝,簡悠這次的信非常薄,明知輾轉千裏不易,居然還這樣敷衍他?他氣哄哄請了假,拿著信回到公寓,正準備看完信一個電話打過去教訓她。

如簡悠所料,電話來得及時,接通就是白雲飛雀躍的聲音:“真的嗎!”

簡悠淺淺一笑:“正式通知還沒下來,不過導師已經許諾了。”

她聽見那邊乒乒乓乓一陣喧騰,像是某人太開心從椅子上摔下來,連帶著摔了一桌子瓶瓶罐罐。

“喂,你沒事吧?”

白雲飛揉著磕疼的腳趾:“沒,你什麽時候過來,我得換一套大一點的公寓才行,你喜歡什麽顏色啊?想去哪兒玩?要不要廚房啊?欸,對了,你會做飯嗎?”

“太誇張了,白大少!”簡悠大笑,“我是交換生去交流學習的,又不是去度假。”

“我才不管,要不是我攢著假期回去看你,你哪裏會想起我!我不管,你來一年是吧,這一年都必須聽我安排,吃喝玩樂,學習交流,都必須在我方圓十裏!”白雲飛大喊道,單腿蹦到床邊,等著那頭懟回來,沒想到簡悠隻是一笑,輕輕應下一聲“好”。

他愣了,受寵若驚般不知所措,良久,低頭一笑:“簡悠,我們一起去金色大廳啊。”

簡悠目光暗了暗,想起昔年老教堂裏信誓旦旦的小女孩:“好。”

“嗯,就這麽說定了。”白雲飛興奮地一腳踹上椅背,椅子撞上牆轉了一圈。

“謝謝你,雲飛。”簡悠語聲溫柔。

白雲飛啞然捂臉,起身將可憐的椅子扶回來,賠罪似的摸了摸椅背。

慕斯為了告白演出開始通宵達旦地排練,簡悠偶爾去看她,穿著塑形衣的女孩靠在台邊柱子上背台詞,隨意綁了高高的馬尾,不時抬手咬一口全麥吐司,咀嚼時也是念念有詞,精致小臉眉目如畫。

多美好的姑娘,當初硬生生被人踩下一頭折了翼,反而長得越加堅強美麗,她想起那個驚鴻照影的豔烈玫瑰,竟已是記不分明的麵容,你看,容貌傾城也經不起歲月侵蝕,令人眷戀的到底是身側的嬉笑怒罵,活色生香。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慕斯傾盡全力的演出因為暴風雨而延期,裝點富麗的劇院空無一人,像被拋棄的絕代佳人。慕斯一人坐在台邊,隻開一盞燈,晃**著雙腿自言自語念台詞,一遍又一遍,口幹舌燥,素日七分飽的胃聲聲作響。

仰首望著紅綢綠絨的舞台,她喃喃道:“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程硯之從後台走出,打開所有的燈,一時燈火璀璨奪目。

“你非白頭,誰又是玄宗?”他笑著走到台下,看這個不施脂粉晃著雙腿肚子還咕咕叫的女主角,他欽點的女主角。

“唔,你怎麽來了?”

“宮女在,玄宗自然也在。”他調笑看著她,“走吧,再不吃飯,白頭是不一定了,麵黃肌瘦上台難看是肯定的。”

慕斯本以為要去什麽典雅的西餐廳之類的,暗暗躊躇了半天自己衣服是否得體,結果程硯之帶她去的是一家養生粥店,慕斯環顧周邊食客,平均年齡大概是兩個她。

程硯之盛出一碗海鮮粥:“餓這麽久了,養養胃。”握勺的手沉穩秀氣,一如其人。

飯畢,雨勢小了許多,他們借了店家一把小傘沿著街道漫步。

朦朧雨色中,霓虹光影斑斕,地麵像是倒映的夢。

“小姑娘總是不知道保養的,天涼,還穿這麽短的裙子。”他笑著將外套披上她的肩。

慕斯咧嘴一笑:“好看呀。”

“你的好看,眾所周知,從小到大都聽煩了吧?”

慕斯搖搖頭:“不,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怎麽可能,像你這樣的小姑娘。”程硯之一笑,“真令我驚訝,現在的男孩子們視力都這麽差了嗎?你要自信,我的女主角,你可是有資格讓整條街的男孩子排著隊為你打傘的。”

他戲謔著向前走,鋥亮皮鞋邁過一個又一個水塘,倏而回首,看頓步在後的慕斯,綿綿雨絲中,笑得委屈又漂亮。

“因為,‘別人都不曾費心走那麽遠,別人都覺得尋找太麻煩,所以沒人發現過我的美麗,所以沒人到過這裏’。

“大叔,你願意來到這裏,為我打傘嗎?”

白雲飛拿出了比對待國際青年鋼琴大賽還要認真的態度去布置新公寓。首先是找房子,房屋中介帶著他走過一間又一間的出租屋,他每到一處,就拿出各種儀器測量長度、光線、溫度、濕度,一條條記在筆記本上,惹得中介都不禁問他:“您是工程師,還是設計師?”

白雲飛一笑:“都不是,看下一家吧。”

中介皺了皺眉:“抱歉先生,目前記錄上有出租意向的就是這些了,您沒有一間滿意嗎?”

“啊?也不是,就是覺得下一家會不會更好呢。”

“這麽嚴苛,您是為家人看房嗎?”

“家人?”白雲飛苦笑一聲,若是家人,血緣相係,有太多的理由見麵,天涯海角也不怕丟失,多安穩。可若是家人……一定會更艱難吧,那些沒有血緣卻做著家人之事的人們,何其珍貴。

若挑剔公寓隻是第一步,那麽接下來的家具家電布置才是逼瘋了設計師。

第一回洽談時,白雲飛的要求是:“女孩子喜歡。”

當設計師榨幹少女心布置出一套粉嫩的公寓時,他又一臉黑線。

第二回調整,白雲飛說:“呃,其實還會有一個男生。”

設計師笑意盈盈,一臉明白人地將公寓布置成情侶酒店,白雲飛差點砸了那個玻璃浴室和雙人浴缸。

第三回修改,白雲飛坦言:“感謝您的好意,還不是那個……呢。”

設計師再一次一臉明白,白雲飛暗暗湧動出不好預感,終於在看見那組姐弟雙人床時爆發了,怎麽看,他也不像弟弟吧?他捂著臉平複心情,終於僵著笑臉送走了這位設計師。

事實證明,文化差異太大是無法溝通的。

看著滿屋子不倫不類的裝飾,白雲飛突然被氣笑了,心裏裝著喜事,便能消解掉無數苦悶。

晚上,白雲飛掐著點給簡悠打電話,張口就是迫不及待:“簡悠,你喜歡什麽花?”

那頭的簡悠一頭霧水:“花?我何時說過自己喜歡花?”

白雲飛皺眉:“高二上學期三月的隨筆,你第二,噢不,是第三段寫的:百花深處,田宅芳香。”

簡悠心頭一暖,笑道:“可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

白雲飛頹然坐在院子裏,麵前一堆花種:“你又不喜歡花啦?”

“不是不喜歡。”簡悠翻閱著一堆被退回的稿件,還夾著一張催款單,“隻是花太嬌弱了,還是樹好,獨立又堅強。”

他聽出不對勁:“你怎麽了?”

簡悠驚覺泄露了情緒:“沒什麽,早點睡吧。”

“樹?”白雲飛掛了電話,犯了愁。

第二天他還要陪Novar教授去教堂。剛來維也納的時候,大家都對這位世界音樂泰鬥敬而遠之,因為他威望極高,又對後輩非常嚴苛,若給他的印象不好,日後申請進修其他學校恐怕也會受阻,所以當教授提出他需要一位每周能陪他去教堂參與禱告儀式的伴奏者的時候,滿堂寂靜。一群金發碧眼和棕發藍眼的人群中,黑發黑眸的白雲飛輕輕舉手。

教授對他沉穩的演奏很滿意:“很多年輕演奏家心高氣傲,隻樂意接受華麗的演奏廳和身著禮服的紳士淑女們作為觀眾,但是雲飛,真正的音樂,不該是飛揚在金色大廳的掌聲裏,它能浸潤每一顆虔誠真摯的心。”他麵向十字架,微笑地問,“你也信仰他嗎?”

白雲飛沒心沒肺:“不,我隻是喜歡教堂。”

教授似有些失望,又問:“因為某人?”

他燦笑點頭:“對。”

教授一臉真明白,神情卻有些哀傷。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給他:“這是我很喜歡的書,送給你,年輕人,要知道藝術家的心是很珍貴,很脆弱的,你可要想清楚。”

他拍了拍白雲飛的肩:“‘如果打算愛一個人,你要想清楚,是否願意為了她,放棄如上帝般自由的心靈,從此心甘情願,有了羈絆。’”

俗話說得好:狹路相逢勇者勝,勇者相逢智者勝,智者相逢,無謂輸贏。

舒流在商場遇見慕斯,一瞬間,他沒有認出來。

那個姑娘,亭亭立在繁華人群中,身旁是一片玲瓏別致流光溢彩的香水瓶,細跟的鞋勾勒纖長的體態,輕盈裙擺微微擺動,長發如瀑散在背脊。分明已經完全蛻去了厚重的繭,那些來自內心的自卑都消失殆盡,她站在那裏,一顰一笑,動人心魄。

舒流忽然憶起,那個被朝瑰和流言擠對得無處容身,因為過敏臉腫得像猴屁股孤零零昏睡在醫務室,還有濃霧中趴在他背脊上哭得一塌糊塗,灰頭土臉地跑去和一群光鮮明豔的女孩子爭奇鬥豔的她。

一幕幕回退閃現,每一幀都像是珍藏許久。

他站在人群之後,看她俯身輕嗅,看她笑靨如花,看她挽上那個人的手臂,依靠撒嬌。

而那人看起來,與如今的她亦是如此相配。

明明如此相配,舒流還是沒有忍住,身隨意動,跨步上前,牽出一個笑:“慕斯。”

慕斯抬眸:“下九……”她驚覺身旁還有程硯之,“啊……舒流。”

舒流苦笑,她正正經經喊他名字,他居然這麽不適應。

程硯之款款一笑:“這位是?”

“我的同學,下……啊不,舒流。”

程硯之伸出手:“你好,程硯之。”

舒流伸手與她相握,抬眸正視:“在下舒流,‘登東皋以舒嘯’的‘舒’,‘臨清流而賦詩’的‘流’。”無謂旁邊慕斯的一臉莫名其妙,“程先生器宇不凡,不知祖籍哪裏?何處高就?”

“不敢。”程硯之轉頭看一眼慕斯,“家父在港,不才暫居南市。”

晚飯時,程硯之調笑道:“你那位同學很關心你呀,連我祖上都要問上一通。”

“他是有點兒奇怪。”慕斯喝一口粥,“不過他不是壞人。”

連夜,舒流找出那輛積塵已久的改造摩托車,曾經這是他的心頭愛,他享受追風的飄然感覺,也享受極限競速取得的無上光榮,但自從上次中途退賽,他默然接受了被開除出車隊的懲罰,到底心傷,從此再也沒有碰過它了。

一下一下擦去塵埃,漸漸散發黑夜繁星般燦燦的光,戴上頭盔,舒流抬手溫柔地摸了摸車身:“你多好啊,經久未變,倒是我,對不起你了。”

夜深人靜,風聲呼嘯,熟悉的感覺一點點回溫,所有的亡命之徒都像是無腳鳥,隻有在風中,才是自由的。

衝入濃霧時,他恍了恍神,驀然想起那一夜,她指著天空讓他看月亮,他隻是笑了笑,沒有抬頭,現在鬼使神差,他想要抬頭,看看月亮。

隻是一瞬間的晃神,車速如風撞上了路欄,他飛了出去,一瞬間的自由,久久的疼痛和麻木,舒流試著想要爬起來,腿腳都像灌了鉛,和思緒一般沉重。他悵然失笑,自碎裂的頭盔裏看著天幕的月亮,皎皎流光。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他咧嘴一笑,“慕斯,我看見了,好大的月亮。”

白雲飛在一個月後終於安置好了公寓,果綠墨綠相間一點點櫻花粉的主色調,既清新又溫暖。屋子裏鋪了厚厚的長毛地毯,牆上掛著幕布,身後擺著投影儀,算是個小小的私家影院,牆上打了層層疊疊的書櫃,等著她來填滿。

他騎著單車去取金色大廳的演出票時,滿城都在為聖誕節做準備,金燦燦紅彤彤綠油油的一片,熱鬧又歡騰,他的心情比過節還要激動上幾分。

取票回來,又順手買了一棵聖誕樹,店長說裏麵有裝飾好的能更加方便一些,白雲飛想了想,還是買了一棵光禿禿的樹和一大箱裝飾物,她應該會想要裝飾一棵獨一無二的樹吧?

內心的雀躍是瞞不過音樂的,這周的禱告伴奏結束,Novar教授攔住他問:“從未見你如此開心。”

白雲飛笑嘻嘻地撓撓頭:“有一個我日夜思念的人即將到來。”

教授驚問:“是她嗎?”

“誰?”白雲飛這才想起上次的對話,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嗯,是她。”

“隻有她,能在千裏之外,輕易控製你的喜怒哀樂。”教授慨歎,拄著拐杖走了。

舒流被紗布五花大綁吊著石膏腿躺在院子裏時,舒父正在修剪盆景,將一盆又矮又肥看不出哪裏好看的草擺弄來擺弄去,左一剪子右一比對,樂此不疲。

誰能想到,殺伐果斷的舒大人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飼魚養龜、修枝弄葉呢。

舒流躺得久了脖子發麻,一晃腦袋帶著搖椅**起來,嘎吱嘎吱的起起沉沉間,想象自己年過半百,嚐過烈酒,唱過歡歌,浮生若夢,一生不曾折腰低眉,過得灑脫肆意,當無遺憾了吧。

思來想去,笑意漸消,到底意難平。

他顫顫巍巍抬起手,目光凝在那抹紅暈上:“爹,這梅枝逾牆了。”

天庭飽滿、肚載方圓的舒大人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也不回首看那紅梅,隻是笑眯眯瞧著自家的倒黴孩子:“牆外自有天地舒展,攀上去的那枝不也開得最豔?”

舒流目光迷離:“吾施吾家肥,憑何春光乍泄,便宜旁人?”

舒大人暢然一笑:“盤根終在內,若贈一枝春,常得滿園欣,何樂不為?”他抬頭睨了舒流一眼,若無其事地笑說,“花有花歸處,心有新歸塵,天涯何處無芳草?”

老狐狸終是通透,舒流慨然苦笑:“凡心匪石,難以輕易。”

“花亦有心棲蝶紅,勿亂芳菲折前程。”

舒流苦哼一聲,頗為不屑:“若蝶為亂蝶,花為自毀!何如?”

這也正是最痛苦之處,明知所托非人,卻不忍折花斷情。

舒大人握剪子的手一頓:“那就手起刀落,斬斷亂麻!”隻聽“哢嚓”一聲,盆景的副幹被剪,瞬時殘了一半,“亂蜂壞我花,雖遠必殺。”

老爺子抬頭朝他一笑,目光淩厲:“趕緊養好身體,回去護你的花,舒家可有狂風,不可輸亂蝶。”

簡悠從辦公室退出來,再也扯不出笑,既有悲憤,亦覺自嘲,更多的,還是致遠方的愧疚。她一個人隨處漫遊,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江邊,江水淒清,江風呼嘯,江岸霓虹堆影,光怪陸離。

在這個繁花似錦的城市裏,有太多太多冰冷的光,一棟棟聳入雲天的高樓大廈,亮著一格格豆腐光,家宅千間,明燈萬盞,每盞燈後麵或許都是一個孤魂,至少還有一盞燈是為他而亮的,但是沒有一盞燈是等著她簡悠的。

等著她的,是一顆星星,隔著迢迢重洋。

江風吹僵了臉,刮寒了心,簡悠終於從包裏拿出電話,打給那顆星星。

“雲飛,我去不了維也納了,對不起。”

老師背信棄義時,沒有對不起,她是真正的受害者,但要說對不起。

“雲飛,對不起。”聲音越來越輕,哽咽越來越重。

許久許久,江風呼嘯,電話那邊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沉默。

“簡悠,我找到了,會開花的樹。”白雲飛跪在院子裏,雙膝深陷泥土,白皙雙手沾滿泥濘,抬頭看著樹梢未開的花苞。

他的聲音很沉,像是一字一頓的歎息:“三個多月來,我放棄了比賽,放棄了推薦信,每天迫不及待地從琴房奔出來,差一點就被教授掃地出門。

“快一百天的日日夜夜,我隻幹了兩件事情:布置你要住的公寓,還有,等你。

“簡悠,我討厭你。”是忍耐不了的憤怒,是得而複失的委屈,隨著淚水一起決堤。

“我討厭你!”白雲飛咆哮著掛了電話,伏在深陷的泥土中,捂麵的手被淚水浸濕,淌下一脈脈汙濁。

我討厭你總是任意予人希望又無情令人絕望,討厭你在我決定放棄時又一把推開,討厭你隨心控製我的喜怒哀樂,討厭哪怕我以這樣雙膝跪地的卑微姿態討好守候你也無動於衷。我討厭,這樣被你擺布為你折戟的,我自己。

少年人最不羈的驕傲狂肆,終為伊人折了腰,終為命運付了賬。

舒流捧著大把的玫瑰等在劇院門口,修身的西裝掐得線條分明,襯衫微敞,靠在車旁扶了扶墨鏡,朝慕斯走過去。

慕斯低頭避開四周非議的人群:“你有病啊!”

舒流摘下墨鏡,挑眉一笑:“給女主角捧場,沒買到票。”

慕斯皺眉看他:“今天是排練,沒有演出!”

舒流笑著拉開車門:“那下次送票給我吧,今天的飯就當定金。”

“誰答應要和你吃飯了?”

舒流壞壞一笑:“我不介意在這裏多站一會兒直到說服你為止,隻怕一會兒劇院的人都走完了,不知把你傳成什麽?”

慕斯一愣,趕緊上車關好車門。

劇院裏關於她和程硯之的傳言也就算了,再摻和一個紈絝二代,她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幹嗎突然請我吃飯?”餐廳裏,慕斯利落地切著牛排,隻想趕緊吃完趕緊走。

舒流一笑,遞上玫瑰:“自然有事。”

慕斯瞥一眼那紅豔豔的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晚間我在這裏有個交流會,缺個女伴。”

慕斯挑眉:“就一個會,結束就走?”

舒流點點頭:“嗯。”

“成。”

舒流晃晃酒杯:“這麽爽快?”

慕斯將一大塊牛肉送入口中:“之前你送我麵試也很爽快啊,一報還一報,日後就兩不相欠啦!”

舒流眸子暗了暗,看著她苦苦一笑,兩不相欠嗎?

感情是多麽不公平的事情,你為她翻江倒海險些沒命,輾轉躊躇隻為一見,她卻大快朵頤無所顧忌,輕飄飄想著,兩不相欠?

剔透的酒杯碰在一起,響聲清脆,稠紅瓊漿澀澀滑入薄唇,齒腹辛酸,英俊的男子瀟灑一笑:“好,兩不相欠!”

認識沈飛簷是個意外。

簡悠每日在圖書館寫稿子,早出晚歸,坐在三樓角落裏的固定位置,沒有臨窗東升西落的日暮好風景,隻是白茫茫一片一成不變的靠著白牆的木色桌椅,大段的時光無聲流淌,常覺不知今夕是何年。

寫作是再孤獨不過的事情,尋覓繆斯,榨幹靈感,在一寸天地裏畫地為牢,累了倦了寫不動了,就丟下一桌的草稿大綱紙和敲滿密密麻麻字的筆記本電腦,起身去書架上尋一本孤僻的大部頭,低頭悄無聲息地啃下去。

疏忽總是容易出意外的,趁著簡悠離開找書的片刻,一隻手佯裝滿不在意地伸向她的電腦,梁上之事未成,坐在後麵一桌的沈飛簷抓住他:“兄弟,這青天白日的,幹什麽呢?”

那人想來也是老手,強裝鎮定回嚷道:“我收拾自己的東西怎麽啦?”

沈飛簷挑眉一笑:“你的東西?坐這兒的姑娘我瞧四個月了,你算從哪兒冒出來的東西?”

寫稿寫得傻傻愣愣的簡悠抱著《中國哲學史》飄回來的時候,隻見她所坐位置的對麵,多了個穿著白色連帽衛衣、陽光幹淨的男生。本也是雙人桌,她也不能趕人家走,愣愣無言地拉開椅子坐下,對麵的男生卻開口了。

“電腦開著就走了,都不怕泄露稿子嗎?”沈飛簷笑起來時左臉的酒窩陷下去,像是年少時最愛的玻璃瓶汽水,朝氣蓬勃得不像話。

寫稿寫得人老珠黃的簡悠皺著眉:“啊?”

“大二就簽約的暢銷書作者簡悠,全係誰不知道呢。”他坐在對麵看著她,笑容幹淨。

“入校時英文滿分被教授們爭來搶去做翻譯的外國文學才子沈飛簷,全校誰不知道呢。”簡悠的室友如是說。

熬出黑眼圈向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靠近的簡悠搖搖頭,她不知道。

沈才子活在教授加持的重重光環之下,也是個成天忙著給教授們翻譯和整理的幹活人士。生性懶散卻無奈金光加身,逼著要使出通天遁地之能,可翻譯從沒有一個筋鬥雲就十萬八千裏,從來即是九九八十一番努力,七七四十九般琢磨。

世上有天生我才,可世上沒有才華產品的自動加工生產線。

沈才子打著保護財產,守護知識分子結晶的大旗,從此駐守在了簡悠那桌的對麵座位。

簡悠雖詫異也默然,外院是名聲在外的美女如雲,桃腮柳影曼妙多姿,沈飛簷又不近視,怎麽可能看上她!如上實事求是的分析出自簡悠室友,簡悠聽後點頭,十分讚同。

倒是室友有些後知後覺的不好意思:“悠悠,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不好,隻是沈飛簷啊你懂的,他太好了,不食人間煙火吧。”

“煙火悠”點點頭,擼起袖子出門去餐廳兼職。

舒流的交流會議比慕斯想象中更加隆重奢華,佳人倩影推杯換盞,她為舒流擋了幾杯酒,一時目眩,好在舒流趕忙扶住她。

舒流一笑:“見你這麽積極,我還以為這酒很好喝,你酒量很好呢。”

“好喝個屁!”慕斯捂著胸口,束腰的禮服讓她分外難受,“身為女伴,總得為舒大少分點憂吧,我又不認識這些人不能給你打圓場,隻能給你擋幾杯了!”

舒流抿嘴笑著,心頭一暖,抬頭張望一圈,目光定在剛進場的一位紳士,攬過女伴的肩,拍了拍她的背:“好點沒?”

溫柔的語聲讓慕斯一愣:“嗯,好多了。”

他微微一笑,手從肩上滑到盈盈一握的腰際,將人一把拉近,湊到她耳邊:“扶著我站穩了,我們去見個熟人吧。”

程硯之被一群人包圍,舒流走近朝著言笑晏晏的人群敬酒:“程導,好久不見。”

旁人見了他立馬堆上笑:“呀,這不是舒少爺!真是少年俊才,舒老爺子身體可好?”

舒流朗朗一笑:“家父還是老樣子,硬朗得很,成天訓我不著調呢。”

程硯之回過味來:“原來是宜市舒家的公子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不敢不敢,常聽家中叔叔長輩提起程導,受教良多啊!”舒流盈盈舉杯,拉過一旁慕斯,“這位就是香港大名鼎鼎的程導演,斯斯你學表演一定聽說過吧。”

他的手緊緊靠著她的腰。慕斯一見程硯之就驚了,不知舒流賣的什麽關子。

程硯之摸爬滾打練得油滑,笑道:“慕小姐豔若桃李,前程不可限量。”言罷就敬了她一杯。

慕斯一愣,苦笑著正要回敬,被舒流含笑擋下:“斯斯是新人,天真不識,我替她敬您。”瘦長的脖頸仰起飲下瓊漿,他抿嘴一笑,“程叔,斯斯是秦月小姐的忠實影迷,不知我能否覥著臉討要一張簽名照,哄她開心?”

旁人聞言附和道:“哎呀呀,差點忘了,硯之兄還有那麽一位傾國傾城的未婚妻哪!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討上一杯喜酒呀?”

慕斯腿一軟,愣愣地看向從容不迫的程硯之,看他被提起未婚妻時低頭一笑,並不推托。

“秦小姐那可是當年紅極一時的絕代佳人,硯之兄有福啊!”

慕斯渾身顫抖,背脊生寒,若非身旁人的手牢牢挽著她,想必早已跌倒在地,出盡洋相了吧。她苦笑著,看向舒流,朱唇親啟:“你早就知道?”

眼眶一點點熱起來,她想甩開他,卻沒有力氣。

舒流抱著她,望著她,決絕中依然舍不下愧疚。他舉杯飲盡,猩紅的酒順著發顫的脖頸動脈淌下,鮮血般染紅了襯衫。

“抱歉,各位,慕小姐不太舒服,我們先告辭了,各位盡興。”

他緊緊挽著掙紮的慕斯往外走,終於出了會場,慕斯一把推開他,束身的華麗衣裙帶著她也失去平衡向後跌去,重重摔在地上。

“你早就知道!”慕斯哭著問他,鬢發落到眼前,“這就是你想要的嗎?讓我出醜,讓他難堪。”

舒流蹲在她麵前,一把捏起她的下巴,用袖口擦幹眼淚:“他算什麽東西。”

慕斯甩開他:“我們在你舒大少的眼裏,都不過是跳梁小醜吧,你像牽線木偶一樣導了這一出戲,開心了吧,滿意了吧!”

她哭得一塌糊塗,妝容花亂,拎著華麗的裙子勉強站起來,踢掉難受的高跟鞋,居高臨下地看著蹲地沉默的舒流:“下九流!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舒流久久才起身,看她提著裙擺赤腳跑下長長的階梯,剛下過雨的地麵濕漉漉的四散著路燈昏黃的光,瘦削的女子身著一襲金色禮服踽踽獨行,微散的墨發襯著背脊上嶙峋的蝴蝶骨,淒美又驕傲。

他一拳砸在牆上,黏稠深紅的血液順著手臂一滴滴流下,滴到鋥亮的皮鞋上,泛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