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光被偷走了

01.

2016年,北京派出所的審訊廳。

三個姑娘坐在被審訊的位置上,其中兩個穿著齊臀短裙,大波浪的卷發,紅唇,身上滿是紅酒漬,臉上布滿了青青紫紫的痕跡;另一個戴著黑色的鴨舌帽,隻露出了半邊臉,穿著白T恤牛仔褲,仍可見其清秀。

“誰先動的手?”女警問。

“她!”

“我。”

女警抬了一下頭,手裏的筆戳了戳記錄表,又問:“為什麽動手?”

鴨舌帽姑娘聲音平靜:“因為她們搶了我男朋友。最近不是很流行打小三嗎?我也趕一回潮流。”

“是這麽回事兒嗎?”女警又把目光轉移到那兩個姑娘的身上。

“我們不覺得。這**很正常,誰又比誰幹淨呢不是?”其中一個女人蹺起二郎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警官,道德上的事情怎樣我們不說,就說現在她打人了,是不是得拘留個幾天?”

女警點了點頭,遞出一張行政處罰書。

“你們兩個可以走了。你,拘留三天,看你問題也不嚴重,可以讓家人來保釋你。”

“不用。”

鴨舌帽姑娘淡淡道,始終低垂著眼瞼,沒什麽表情。

派出所每天來來往往見的人多了,像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女警也見了不少,剛要領著她去拘留室的時候,會客大廳那裏突然熱鬧了起來。女警帶著鴨舌帽姑娘走的時候,剛剛好就跟會客大廳的人打了個照麵。

“陸警官,您又來這裏調嫌疑犯的戶籍資料啊?”女警上前去不忘笑著打個招呼。

“嗯。”陸嶸錚點了點頭,公式化地一笑,眸光掠過女警身邊的姑娘時,原本沒有什麽波瀾的眼底似有什麽在翻湧,但轉瞬間又壓了下去。

他旁邊站著的除了緝毒大隊的同事外還有溫如瑾。當年高考,溫如瑾的誌願明明是中文大學,但他爸嫌他沒有男兒骨氣,在誌願填報的最後一天給他改成了公安大學。後來陰錯陽差,一向最討厭陸嶸錚的他竟是跟陸嶸錚一同北上,還成了同事戰友。

此刻,陸嶸錚不認那位鴨舌帽姑娘,溫如瑾是不能不認的。在陸嶸錚公事公辦地去查戶籍的空當,溫如瑾嬉皮笑臉地攔住了女警妹妹的去路。

“妹妹,這位是犯什麽事兒了啊?”

“怎麽,你們認識?”

“對對對。”溫如瑾連聲點頭,“要是沒什麽大事,我去給她辦個保釋吧。這是我一朋友,打小認識的,對社會絕對沒有攻擊性。”

聞言,女警點了點頭:“那行吧。本身打小三也就拘留三天,按程序辦吧,交兩千塊錢罰金,人就可以帶走了。”

溫如瑾“欸”了一聲,狠狠地瞪了一眼那鴨舌帽姑娘,臨到交錢的時候發現自己沒帶錢包,就又回頭去找坐在長椅上沉悶非凡的她。

“孟青減同誌,我沒帶錢,你自己贖自己,成不?”

“我沒有現金。”她淡淡地答。

溫如瑾不信,伸手就去翻她的包。

孟青減沒有說謊,她確實沒有現金,包裏空空如也,隻有五六張黑卡。

“你這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不保釋你了,我鄙視你。”

溫如瑾愣了半晌,最終咬牙擠出這幾個字來,然後又憤憤地繼續往保釋處走,剛進去的時候,就剛剛好碰上了出來的陸嶸錚。

“帶錢了嗎?”溫如瑾問。

“帶了。”

“借我兩千。”

“沒有。”

幹脆利落的對話。

陸嶸錚的絕情程度遠遠超出了溫如瑾的想象,溫如瑾也有些惱了,他拽住了陸嶸錚的胳膊,忍不住低聲訓斥:“能不能別這麽小氣,你明明知道,我要這兩千塊錢幹嗎的。”

陸嶸錚眉頭一擰,不動聲色地推開了溫如瑾拉住自己胳膊的手,然後一邊吹了吹灰,一邊麵無表情地往前走。

“別把兩千塊錢說得不重要一樣,兄弟們拚死拚活一個月工資能拿多少?”

溫如瑾一個白眼簡直要翻上天去,平時也沒見這個男人對薪水有多抱怨,這個時候一言一語倒是說上了。

“你不借我現在就讓人給我送,我一個小富二代還會為這兩千塊錢現金折腰?”

溫如瑾大聲嚷嚷著,硬著頭皮就要去保釋處借錢,卻被告知,保釋金陸嶸錚已經交過了。

而等他出來的時候,孟青減已經不見了,陸嶸錚還站在門口等他,嘴裏叼了根煙,腰微微地弓著,全然沒有了剛才冷靜自持的模樣,一雙平時銳利得可以把罪犯射穿的眼睛裏寫滿了頹唐,活像一個墮落的社會小青年。

這是溫如瑾第三次看見他這種狀態。

第一次是高二那一年孟青減車禍被她舅連人帶東西地從陸家拖走。

第二次是大三那一年,在南淮,陸遠安的葬禮上。

而今天,是第三次。

“陸嶸錚,你是要抽煙把自己抽死嗎?你爸上次跟我說給你找了個漂亮姑娘,現在男人都要戒煙戒酒,你這樣可不成!”溫如瑾走到陸嶸錚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陸嶸錚搖頭笑了一下,吐出了一個極為漂亮的煙圈。

“有時候我也想,就這麽死了吧,一了百了,幹幹淨淨。”他扯了扯嘴角,低頭將手裏的煙碾碎,一粒一粒的火星迸發出來。

02.

“喲,我的小心肝回來了,來,讓我抱抱。”

深夜十一點,孟青減打了車從派出所回到她用她父母的遺產在北京買的一個小公寓裏,鑰匙戳進孔裏,一打開門,聽見的就是男人刻意魅惑變得陰柔的聲音。

孟青減額頭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在男人向自己撲過來的那一刻,一個閃身躲過。

男人沒撲中人,跟玄關處放著的大熊撞了個滿懷。

“我說,孟青減,這幾個月,你追著我從北京一路到香港,又從香港一路到西藏納木錯,今天又為了我進局子,全世界都知道你不肯放過我這個鑽石王老五。怎麽,三個月來第一次見麵,你就這麽對我?”男人眯起丹鳳眼,似是不忿,狠狠地拔下了幾根熊毛。

“三爺,你把我當提線木偶一樣耍,還想我有什麽好臉色?”孟青減轉身進了廚房,倒了兩杯水出來,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遞給他。

“礦泉水燒的?”

“自來水。”

“那我不喝。”聶春江挑剔地把水又遞還給了她,背著手像是個大家長一樣地巡視了一下這屋子的環境,“這裏好啊,雖然沒有我給你買的半山別墅大,但藏個男人是剛剛好啊。”他一邊看著,一邊說著不冷不熱的話。

孟青減覺得好笑,忍不住反問:“我能有什麽男人?所有人不都知道,我就你一個男人嗎?”

聶春江也笑:“你可從來沒這麽想過。”然後扭過頭看似隨意地在她的櫃子上輕輕敲了三下,“你把我當什麽,你自己內心再清楚不過了。”

這兩年,他們的交流一直都是這樣,看起來波瀾不驚,暗地裏卻是波濤洶湧。

孟青減沒有再說話,隻是扭過頭閉眼躺倒在新買的吊椅上開始聽落地窗外的蟬鳴,睫毛微微顫動著,外表柔和可靈魂卻比任何人都要剛強。

聶春江嗤笑一聲,伸出手想要去觸摸她柔嫩白皙的臉頰,也就是那麽一瞬間,他想起她是不愛跟他說話的,便又把手重新縮了回去。

七十平方米的屋子,是可以容得下兩個人的,但他知道,這兩個人總歸是沒有他一份的。

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他從包裏抽出一張信用卡放在了茶幾上,就默不作聲地給她關上了門。

這是淩晨兩點的北京,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絢爛的夜色下,有為了生活在拚命的人,也有沉溺於銷金窩不可自拔的權貴。

孟青減窩在吊椅的一角,在聽到門關上的那一刻,一直繃緊的弦終於鬆了下去。

她困了,也太累了,最終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睡夢之中,她隱隱約約看見了十七歲的自己,因為在風雪夜中大鬧了一場後害得謝靈腿被軋傷,幸好未傷及筋骨。在被趕來的孟月朗大罵了一頓後,直接東西也不收,就要被拖走。

陸遠安舍不得她走,追著車在積雪未化的早晨跑啊跑,最後四十多歲的人狠狠地摔了一跤。

她以為自己足夠鐵石心腸,卻還是哭著要挾孟月朗開了車門,然後上前扶起了陸遠安。陸嶸錚在陸遠安的後麵跟著,麵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嘴裏卻說著放軟的話:“能不走嗎?”

她那時候是已經後悔要走了的,孟月朗卻像是鐵了心一樣,最終把她綁上了車。她坐在車的後座與最愛的少年和那個雖然讓她的人生不圓滿卻也給了她愛的阿姨遙遙相望。

那是高中時代,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分別卻帶著留戀,像是迎風的種子終有一天會再發芽。

她迷迷糊糊地從夢裏輾轉醒來,陽光從未拉窗簾的窗戶直刺而來,射入她眼裏,強烈的真實感在提醒她已經過去五年了。

這世上,再不會有像五年前一樣能夠破鏡重圓,卷土重來的分別。

她臉色慘白,有些無力地窩在吊椅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後,左肩沉寂了很久的傷口又開始隱隱約約地疼了起來。放置在茶幾上的手機一直在響,是周傳雄的那首《冬天的秘密》。

孟青減有些虛弱地把手機拿了起來,那頭傳來的是謝靈的聲音。

“今天溫如瑾說又見到你了,還在派出所。你下次不要再跟聶春江對著幹了,你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她應該是剛開完演唱會回家,嗓子還很啞。

少年時被車子撞了一遭,仔細說起來,算是謝靈命裏的因禍得福。她在醫院休養了三個月,因為文化課落下了不少,陰錯陽差之下,謝父竟然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讓她又重新選了音樂。她身上的藝術天賦凸出,她從未辜負過上天給她的天賦,在高三那一年又努力練習,果然,她的天賦也從未拋棄過她。

孟青減高二那一年走後,謝靈是她由於愧疚第一個聯係的對象。到了大學裏,那些紛紛擾擾如同雪花碎片席卷向她的時候,謝靈也是她的第一個傾訴對象。到如今,她們倒仿佛是最親近的人。

孟青減“嗯”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欠你一張演唱會票。”要不是今天被聶春江擺了一道,她一定會去聽的。

電話那頭的謝靈聽孟青減有幾分賠罪的態勢,不但氣沒消,反倒有火從胸腔裏“噌噌”地躥了上來。她諷刺道:“你也別說票了,服軟倒是服得挺快,我的話你什麽時候聽過?

“讓你聽聶春江的別亂跑,你從來不聽。追著人家到雪山差點遇見雪崩,玩脫了被那些亡命之徒追著打,你做的哪一件事情讓人省心過?還有,那個沈和平的事情也是,聶春江旁敲側擊地跟我說了,你……”

謝靈這兩年在娛樂圈待著,褪去了從前的柔弱勁兒,嘴皮子說起人來賊厲害。

孟青減聽得頭昏腦漲,隻好說:“謝靈,我的事你別管了。”

“我不管,誰管?你是指望你舅舅知道你的事兒把你從北京直接薅走,還是指望阿錚那個冷血冷心的人管你?”

謝靈已經兩年沒跟孟青減提過陸嶸錚了,即使有提,也是在喝醉酒的時候幫著她一起罵,在清醒的時候說起這個名字,無疑對孟青減的殺傷力還是很大的。

“我沒指望跟他再有牽扯。”

“那你就別插手他的案子。”謝靈冷冷地說,“他警校是讀完了的,你是大三時就擔了貪慕虛榮的名聲被勸退的。他是個男孩子拳腳功夫好,你不行。”

她說話不好聽,但句句是肺腑之言。

孟青減也知道謝靈是為了她好,但因為肩膀實在疼得厲害,唯唯諾諾地敷衍了兩句就掛了。這是一到陰天就會出現的後遺症,她滿頭虛汗,實在受不了了,跌跌撞撞地就往對門跑。

那是她的前舅媽張君住的地方。

先前買下這個房子,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為張君。雖然張君跟孟月朗離婚了,但待孟青減依舊跟親生女兒一樣。孟青減也覺得自己的舅舅對這個前舅媽有愧,本意是想將來自己照顧她的,可沒承想,搬來這些日子,都是張君在照顧自己。

“你左肩這傷太深了,總疼也不是辦法,”張君揉著惺忪的睡眼起來給這小妮子一邊按摩,一邊貼膏藥念叨,“還是得去醫院瞧一瞧。我聽街坊說,之前有個人就是身上有舊傷,總疼也沒當回事兒,結果是裏麵長了個瘤子。

“你說啊,你小小年紀,長個瘤子就完了。要我說當年陸家小哥那同學拿刀子紮了你之後,你就不該起訴了後又撤訴。這一點好討不到不說,那陸家小哥那時候竟然還有臉跟你形同陌路,真的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張君歎氣,想起這事兒就憤憤不平,本還有話要說,可最終又憋了回去。

按摩完後,她給這小妮子蓋上了薄毯,然後扭頭進廚房像是變戲法一樣地笑眯眯地變出了一碗甜滋滋的油蒸蛋。眼見著孟青減雖然疼,但還能吃得進東西,這心才漸漸安生下來。

03.

七八月的天,說變就變。初暑當前,天動不動就在刹那間變得昏黑。前兩年的時候,這北京城裏還因為這水泥地上突然有裂縫而鬧上了新聞。

賀蕭人老了,也漸漸有些“作”。他這輩子是不會再當律師了,卻開了個律師補習班,整日給那些還沒有實戰經驗的小律師補課,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就打電話給自家兒子,念叨著要世界末日了。

陸嶸錚每天在單位忙得團團轉,接到他爸的電話自然也沒什麽好脾氣:“世界末日也不止‘末’您一個,您命長著呢,短不了。”

賀蕭不喜歡兒子跟他說話的態度,不平地回:“你是不是巴著當年死的不是你媽,是我呀?”

父子倆一談到這個話題就沒好事兒。

在陸嶸錚一旁辦公的霍思感到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沒等陸嶸錚再接第二句,就把手機搶了過去:“叔叔,陸哥他不是這個意思。”

霍思聲音柔柔的,安撫長輩很有一套,果不其然,賀蕭沒一會兒就軟了態度掛了電話。

“大人有時候就像孩子,你不能用平時抓毒販的方法對待他們的。”

陸嶸錚接過手機,道了聲謝,麵上卻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霍思在他這裏碰壁也不止一次了,咬唇尷尬地笑了笑,回過頭去掏出了兩張入場券。

“嗯,那個,建國路那裏新開了一家私人影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的麵上多了一絲小心翼翼,當陸嶸錚扭過頭來對著她的時候,她又連忙補充,“不是我們兩個人去,你也可以把多餘的票給別人,我就是看你平時隻工作,太累了……”

陸嶸錚怔了怔,原本一直鬱結的眉心倒是舒展了些:“沒事,我們一起去吧。”他沒再拒絕霍思的好意。

霍思點點頭,強壓著歡喜,聲音都發顫:“那快下班了,我先回去換個衣服。”

陸嶸錚“嗯”了一聲,算是默許了。眼見著她雀躍地遠走,桌子上立即被溫如瑾甩了厚厚的一摞案件資料。

“老沈舉報風亭別府的案子可還沒破呢,您倒是有閑情逸致泡妞?”

**裸的嘲諷,陸嶸錚當作沒聽見:“上頭江局留給你的案子,你自己搞,別找我。”

溫如瑾嗤了一聲,知道陸嶸錚是為什麽對沈和平的案子不上心,可這事兒他著實有些搞不定,便隻好抽了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錚錚……世上最好的錚錚……”

這貨硬是叫出了一個“這裏的山路十八彎”。

“免談。”

陸嶸錚沉下臉,伸手去拿打火機。

溫如瑾看出他是想出去抽煙順帶著不理自己,果斷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陸嶸錚的手很好看,比女人的還要白,骨節分明,手背上凸出的彎曲的青筋也不顯得醜陋,反而有男人特有的力道感在。溫如瑾的聲音更旖旎了一些,那張打小就陰柔貌美的臉在陸嶸錚的手上蹭著,讓陸嶸錚的嘴角抽得厲害不說,就連在場的其他警員都覺得有些好笑,紛紛露出吃瓜的表情。

“你覺得這樣,我就會妥協嗎?”陸嶸錚扯扯嘴角。

溫如瑾誠摯地點了點頭,如同搗蒜。

陸嶸錚是沒那個耐心跟溫如瑾耗的,將手從溫如瑾的“爪子”裏抽出來,就去拿手機。

溫如瑾的臉色白了兩分,立即告饒:“我跟謝靈都離婚了,這種事情,你就別找她了。趕明兒她要知道了,又不讓我看孩子了。”

陸嶸錚原本就隻是嚇嚇他,見他真怕了,便不準備為難他了。

溫如瑾和謝靈是大學一畢業就結的婚。學生時代,溫如瑾就是個浪**且花心的,追過不少人,也被不少人追過,那些露水情緣,來得快,去得也快,最後一心跟著他的隻有謝靈一個。

那是大二時發生的愛情。

在學校圖書館的四樓天台上,溫如瑾因為辜負了一個小學妹而被其親屬炮轟,被逼到牆角。他和孟青減聞訊的時候正在幾十裏開外的遊樂場,等到他們匆匆趕到,一場亂戰已然結束。

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謝靈,手拿著一把吉他做武器撐在牆邊護著理虧且寡不敵眾的溫如瑾。

“我一把吉他十萬,你們要是誰願意賠這個錢,就過來!”

女孩兒的聲音尖細,下巴始終是輕揚著的,反反複複重複著這一句話。巧的是,竟然真的沒有人過來。那群本質上隻是想給溫如瑾一個教訓的親屬也是真的沒有在警校動手的心,後來這事兒就過去了。

“我真是不知道謝靈看上你什麽?”

“我也不知道孟小妞看上你什麽?”

大學的時候,陸嶸錚時常跟溫如瑾就此發生爭論。陸嶸錚吵不過溫如瑾,同理,溫如瑾也打不過陸嶸錚。他們像是難兄難弟,在愛情裏沉淪,也痛苦著。

陸嶸錚大三那一年跟孟青減分手,冷笑著說出“我們無恩無愛,又何來恩斷義絕”這樣的言語後,便老死不相往來。

溫如瑾大四時跟謝靈結了婚,浪**性子卻不改,在酒桌上被人暗算了一回,本以為謝靈還能像從前一樣原諒他,卻沒想到,她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們四個都是骨子裏太過驕傲的人,雖然撞了南牆也認輸,可一旦選擇認輸,就再也不會回頭。

想到這裏,陸嶸錚揉了揉鋒利的眉心:“真的難辦?”他到底還是心軟。

溫如瑾沉下聲發出了一個“嗯”字:“沈和平前幾年一直給江局做臥底,那時候跟他合作的又不是你我。現在江局走了,沈和平說不想打擾她的清淨,可那幫子毒販被判得輕的,已經被放出來了,就總有人找他麻煩。風亭別府那邊肯定有問題,也肯定有毒販勾結,你得出手。”

陸嶸錚沒吭聲。

溫如瑾又繼續說:“但你也知道,風亭別府的季老板是我叔的朋友,我去不好辦。”

陸嶸錚靜靜地掃了他一眼:“那你覺得我去就好辦?”

溫如瑾沒說話,掃了一眼桌子上的檔案,疲憊的臉上卻分明寫著“情敵相見,定會分外眼紅”這句話。

陸嶸錚冷笑了一聲,麵色不悅,一腳狠狠地踹在了溫如瑾的膝窩上。

“這世上,求人的事兒哪有容易的,你給我受著。”

溫如瑾咬了咬牙,沒說話。

霍思從換衣間走過來,警服脫了,換上的是一件雪紡質地的白裙。為了出任務,她是過耳的短發,今天左耳上戴了一個珍珠耳釘,配上淡粉的唇色,倒是有幾分大家閨秀的婉約。

溫如瑾跌跌撞撞的本要走,可看到霍思這張臉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她的眉心有一顆紅痣,那位置像極了當年的陸遠安。

他的臉色白了幾分,揚起嘴角像是在笑,也像是在悲憫多年以前趴在陸嶸錚肩頭鬧著要喝蘇州青梅酒的姑娘。

“怎麽了,溫哥?”

“沒怎麽……”

溫如瑾的臉色僵了僵:“你陸哥會對你好的,一定。”他後麵的兩個字咬得極重。

霍思的臉上飛過兩抹紅霞,陸嶸錚把手插進褲子的口袋裏,站得筆直。夕陽的餘暉從百葉窗照進來,落在他的身上。

陸嶸錚這兩年清瘦了不少,也沉悶了不少,雖然話不多,但查案子的手段卻是越來越狠,雷厲風行,說一不二,整個警局,除了上頭的老大,同級的幾乎沒人不怕他,也沒人不服他。

可溫如瑾看著他,卻不由得泛出了一股子深深的悲哀來。霍思比他們晚進警局一年,也是他傻,拿這丫頭當追著陸嶸錚的花癡新人看,到這一刻才發現,原來這丫頭的眉心竟藏著那麽大的秘密。

到了下班,建國路便會很擁堵,朝陽區則是出了名地人多,霍思樂嗬嗬地帶著陸嶸錚到那家私人影院會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

最好的晚間時光,熱熱鬧鬧紙醉金迷的前篇。

會所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

在進包間前,陸嶸錚先去了一趟洗手間。霍思拎著包在前台那兒等他。她常年出任務,跟毒販打交道,皮膚經不住曬有些黑,但架不住敷了粉,也是天生麗質,眉間的紅痣尤其是點綴,在一眾走過的夜店女郎中間格外顯眼。

這本就是個介乎酒吧和影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陸嶸錚走了沒一會兒,就有個長得白白淨淨,穿著粉色褲子拴著鐵鏈的青年走過來,那手像是冰涼的毒蛇,纏在了霍思的脖子上。

“妹妹,等人?”

青年叫得親昵,動作也絲毫不扭捏。

霍思認得這個人,中諾宣地產老板的兒子薛凱,富二代中的超級富二代。先前他們家族中有人吸毒,還是個不小的官員,後來雖然落馬,也未曾撼動薛家地產界大亨的地位。

霍思本想一記飛腳踢過去,但轉念一想,他們這樣的人有時候倒也未必是故意輕薄,隻是生來帶著優越感,沒覺得這世上有什麽東西是得不到的,她心頭的怒氣稍稍降了些,可悲更甚。

“等不等人跟你沒關係,請你放開。”她正色說。

薛凱似是喝多了,像是根本沒聽見她說話一樣,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

“哥哥見慣了你這樣欲擒故縱的,沒事兒,哥哥喜歡。”

霍思的退讓沒能夠讓他收斂,反倒是讓自己處於了一個被動狀態。

如果在一分鍾之前出手,她能夠完美地踢開他;可是一分鍾之後,男人的力氣過大,她卻是怎麽也掙脫不開的了。

“滾!”霍思低喝了一聲。

會所裏的人什麽沒見過,自然不會因為這種小場麵迷了眼,都隻是漠不關心地走過。

陸嶸錚從洗手間出來,就剛好看到了這一幕。他皺了皺眉頭,大步上前就狠狠給了薛凱一拳。他有著曾在警校以一打三的手勁兒,這個公子哥兒哪裏受得住這些,往後猛地退了好幾步後也不吃虧,甩起褲腰上拴著的那根鐵鏈就往他們的方向砸去。

陸嶸錚往前走兩步,伸出胳膊為霍思將那鐵鏈擋了回去,鐵鏈在他的胳膊上重重地刮了一下,他半點眉頭沒皺。那鏈子反彈,好巧不巧地砸在了踩著白色的運動鞋,匆匆往這裏趕來的女孩兒的眉骨上。

遠山眉下的骨頭立即腫起,鐵鏈的尖銳部分蹭著眼皮而過,女孩兒頭上的帽子被甩到地上,一道血痕在臉上浮現。

孟青減?

陸嶸錚的臉色暗了暗,像是陰天裏的一塊藍印畫布,沉沉的。

霍思也深吸了一口氣,臉色白得厲害。

“安安,你怎麽出來了?”

薛凱的戾氣收了起來,仿佛剛剛怒極甩鐵鏈的不是他。就衝薛凱這殷勤的嬉笑勁兒,在場的人就明白他存著的是什麽心思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

陸嶸錚就這麽冷眼看著,一場鬧劇其實也已經結束了,可他卻沒有散場的意思。

薛凱沒有叫孟青減的真名,而是叫了安安。

那是她的假名。大學期間,她跟著江政東實習的時候也用過不少,一個案子換一個,西西、雪雪、胖胖、花花,都是傻氣到冒泡的疊字,這明顯也是她用來對付薛凱的。

孟青減在不遠處看到薛凱跟人起了爭執,她重要的事情還沒做完,所以急著來拉架,沒承想對麵的人是陸嶸錚和霍思,臉色也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怎麽了,安安?怎麽不高興了?我剛剛就是小打小鬧,別生氣啊,我的寶貝。”

薛凱恬不知恥,不知肉麻地上前去踮腳輕嗬著孟青減的傷口。

孟青減說:“沒事兒。”

薛凱不信:“怎麽能沒事兒呢?都有血痕了,走,哥帶你去醫院。”

孟青減看似乖巧地“嗯”了一聲,沒排斥,竟是真跟著他走了。

他們看起來並不熟稔,卻給人一種即將要有一夜情的錯覺。

陸嶸錚站在前台,挺直了背沒動,可臉上的那股子陰霾勁兒卻是要吃人一樣。

霍思咬著唇,長長的指甲幾乎陷進肉裏,笑容牽強:“我聽說過她,那個差點把張浪學長送進牢房裏的學姐,她很壞。”

陸嶸錚沒否認,“嗯”了一聲。

霍思又繼續,這次是在試探:“可你很喜歡她,對嗎,陸哥?”

陸嶸錚搖了搖頭,嘴角浮現出一抹譏諷之色。像是安慰一樣,他握住了霍思的手:“別多想,都過去了。”

他的聲音很沉,好似對那兩人離去的背影沒有任何留戀。他們不是一路人,她走得太快也太偏了,她試過回頭,但他沒再給她機會。

04.

霍思選的電影是《荊軻刺秦王》。

她是個陳凱歌迷,跟年少時的孟青減一樣。

在隻有一點點燈光的幽暗房間裏,當秦王最終選擇弑父的時候,她流下了感懷的淚水。陸嶸錚在一旁陪著她看,但看到一半會時而會憶起少年時的吉光片羽,他痛恨這種感覺,所以中途出去抽了好幾次煙。

霍思並不在意陸嶸錚陪不陪她看完全程,隻要他願意陪她來,她就已經滿足了。斯德哥爾摩式的愛情,往往不需要理由。

霍思的家離這兒很近,陸嶸錚送完她之後,明明可以直接上大路回自己住的地方,但左拐右拐還是又回到了這個影院。

在影院後麵的一條漆黑的小巷子裏,他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孟青減和薛凱。

薛凱被綁在了一個垃圾桶上,嘴裏塞了布條,滿是狼狽。

孟青減手裏揮著一根棍子,配上她今天的白T恤、牛仔褲,別的不像,倒是有點小太妹的架勢。

陸嶸錚叼著根煙下了車,微微佝僂著腰靠在不遠處的路燈邊,沒什麽表情。對麵是兩個穿著黑衣服拿著家夥的男人,一看就是衝著小巷來的。

陸嶸錚掐斷了手裏的煙,目光淩厲。

淩晨兩點,孟青減才回程,黑色的帽子遮住臉。她在街邊走了沒多久,就被一隻大手拽進了車裏。

“救命!”

午夜女孩兒被搶的新聞多了,她踢打著拽她的男人,男人身上的紫檀香氣濃鬱,捂住她嘴的時候咬牙切齒:“閉嘴吧您,沒人對您有興趣!”

孟青減睜開眼,將帽子一摘,這才發現是聶春江。她的眼睛撲閃了兩下,因為打了勝仗,見到來人的反應都不一樣了。

“三爺,你怎麽換車了?”她好奇地看著車內的一切,非常基礎的配置,哪裏是聶三的招搖風格。

“滾蛋。”

聶春江沒好氣地對著她翻了一個白眼:“你把薛家那公子哥兒揍了,我再開我的車接你,不明擺著你上頭的人是我嗎?我腦抽啊?”

孟青減笑了笑:“有點兒。”

聶春江氣得不輕,作勢要去打她的頭。

他手勁不小,以為她會躲,沒承想,她頭都沒偏,結結實實挨了這一下。

“臉怎麽了?”

“沒什麽,不小心蹭的。”

孟青減聳肩,臉上的笑意未減半分,甚至要跳上眉梢。她看起來格外痛快,也確實痛快。

“我給沈和平報仇了。”她說。

聶春江斜睨了她一眼,沒吭聲。

沈和平這兩年被薛凱欺負得夠慘,同樣是富家公子哥兒,沈和平家的淪落是從沈父販毒開始的。沈和平年滿十八歲後,一直立誌要做一個律師,他不想與父親一樣做一個靠著這檔子事兒營生的人,所以禁毒大隊的江局長江政東就找上了他。

那時候孟青減大二,在江政東的手下做實習生。跟沈和平實際接觸的一直都是她,她跟著沈和平一起把沈父送進了監獄,連根拔起的還有其他勢力,其中一個就是薛凱的表哥。薛凱和表哥的關係一直很好,也正因為如此,沈家敗落後,薛凱一直沒放過沈和平。

他找人打沈和平,搶砸沈和平的律師事務所。

沈和平前十八年過得安安穩穩,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麵,便是連警都隻敢偷偷摸摸地報。孟青減因為大三的時候跟學校裏的人打架,不認錯不悔改而被勸退。那時候她跟沈和平的關係很好,但她被勸退後,沈和平再也沒有找過她。

她知道沈和平過得不好,她也知道,他不向她求助,是以為那些事情會牽連她。

所以她也沒和沈和平說過她要給他報仇,隻有聶春江明了她的心思,他早料到她要打薛凱一頓,隻是沒想到這麽突然。

“我這麽做,你不高興?”

孟青減一直得不到回應,忍不住發問。

聶春江輕嗤了一聲,嘴角耷拉著,高不高興這個問題不是廢話嗎?

“薛凱的人沒打你?”他把車子停到小區的路邊,車門鎖沒開,隻是低頭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巡視了一番,“那家夥在地產界有點勢力的,錢能買生死,我不信他沒動你。”

他麵露不悅,暗沉沉的目光掃過她。

聶春江比孟青減大了大半輪,吃過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薛凱是什麽樣的東西,他看得再清楚不過了。

“沒有。”

孟青減往後躲了躲,麵上卻還是笑吟吟的。

聶春江這下明白了,她之所以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就是因為此次出行毫發未傷。

聶春江的心徹底擱肚子裏了。將車鎖打開,他放她下車,隻是臨走仍舊忍不住勸她:“莫要因小失大。”

孟青減跳下去,回頭樂嗬嗬地回:“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聶春江給了她一個白眼:“你隻是掃地不會死,你再牽扯那些小事會死。”他跟她說話從來是不留餘地的,今天還算客氣。孟青減衝他做了個鬼臉,笑得有些找抽。

聶春江氣得牙根緊咬,恨恨地對著空氣猛揮了兩下。

小姑娘一蹦一跳已經走遠了,她很久都沒有這麽開心過了,聶春江的手臂撐在車窗那兒,漆黑的眸子盯著姑娘的背影,抬頭長吐了一口氣。在她一隻腳即將踏進小區門的時候,他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你舅讓我們明晚去參加他一個商業晚會,你別穿牛仔褲了!”

空****的長夜隻有風聲在呼嘯。

她聽見了,隻是沒有回。

聶春江搖了搖頭,將方向盤往左打,平安護送孟青減的任務完成,他有些累了,便把車往建國門的方向開。車子掉了一個頭,還沒出這條街,他便看見在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路虎。透過車子的後視鏡,可以看到車裏麵坐著一個英俊的男人。聶春江勾了勾嘴角,他的車緩緩往右靠,在跟那路虎擦肩的時候,屈起兩指在嘴邊吹出了一個極其輕佻的口哨。

那口哨聲劃破這漆黑的長夜。

車裏的男人跟聶春江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眸光都不太善意,一個年輕有鋒芒,一個老辣不正經。

“失敗者。”

聶春江故意激路虎車裏的男人。

車裏的人沒什麽表情,隻是油門一踩就那麽開走了。

聶春江冷笑了兩聲,他還依稀記得兩年前也是這樣的場景。

孟青減同誌跟他一起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陸遠安因為追他們在這一場車禍裏喪生……那時候他煙霧症突發迷了眼,孟青減站在法庭上為他做證,被跟陸遠安在同一輛車裏也離世的張新的哥哥張浪在法院門口一腳踹倒。

明晃晃的刀子對準孟青減的胳膊就刺了下去。

她的左肩在霎時間就鮮血噴湧,其實那天在周圍看著的人很多,但受害者永遠是弱者。聶春江還記得那時候的孟青減幾乎是在萬人唾罵中走過來的,他能理解其他所有人的冷眼,但他不能夠理解為什麽那天張浪的刀子刺進孟青減左肩的時候,陸嶸錚分明就站在旁邊卻攔都沒有攔一下。

就像是一個冷漠的過客,麵上沒有一絲的波瀾。

很久以後,孟月朗因為心疼外甥女憤怒地告張浪故意傷害罪的時候,聶春江才知道,張浪之所以一刀隻紮她,是因為這小妮子傻兮兮地去向張浪道歉“道”在人家的氣頭上。沒有一個受害者的家屬會僅僅因為一句道歉而原諒對方。在那時候張浪的眼裏,孟青減的道歉就是白蓮花的吐露方式,裝可憐,不紮她紮誰?

而側麵告訴她,讓她去找張浪道歉的正是陸嶸錚。

他下不了的手,就用算計讓別人動手。

也正因為這一刀,孟青減在醫院裏躺了一個月。聶春江那時候常去看她,也就總看見那輛路虎車在醫院門口來來去去。

年輕人模糊的愛恨,陸遠安的死就像是一條跨不過的河橫陳在了兩人的中間。聶春江深以為然,為此還高興了很久。可沒承想,才不過兩年的時間,陸嶸錚竟然又出現了。

聶春江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機感。

他覺得自己老了,三十多歲的年紀是更有男人味兒,可畢竟比不得小夥子年輕,眼角也有細紋了。

他摸了摸下巴,沒把車開去建國門的院子,而是一轉頭往健身館的方向去了。

05.

孟月朗安排的商業晚會,不出意料的是,孟青減沒有到場。

聶春江熟絡地跟每一個孟月朗找來的投資商打招呼。孟月朗最近看中了一塊地皮,在郊區,雖然僻遠但周圍的風景好,背靠山脈,前方是湖景。

“老三,你可得幫舅舅盯著點兒。”孟月朗遞了一杯紅酒給聶春江,笑了笑,“將來這地皮發展成高樓了,大半是給減減做嫁妝的,也就是你的。”

聶春江連連點頭,心想你外甥女大半也是不嫁我,我這是給他人作嫁衣,可麵上卻仍是笑著點頭:“舅,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孟月朗對聶春江辦事兒是放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後問:“減減怎麽沒來?”

聶春江打哈哈:“減減估摸著是因為上回我去西藏那事兒生氣了,不是不給您麵子,是不給我麵子呢。”

孟月朗點頭,其實他比聶三大不了多少,但說話做事都沉穩得多了。

他說著說著,有些說不下去了,嗓子發幹發啞。

聶春江特受不了別人煽情,安慰了幾句便去跟前頭的人應酬了。

酒宴上來的人多自然也雜,其中就有薛凱他爹薛亮。聶春江手上握著的是皇城腳下最大份額的鋼材生意,薛亮雖是個房地產大戶,但人脈沒他廣,也是要敬他三分。

兩人喝了酒,各懷心思地交談了幾句。聶春江借著酒勁兒試探性地問起了薛凱:“令郎今天怎麽沒來?”

一提這茬,惹得薛亮一肚子火:“這臭小子昨兒不知道在哪兒給人碰了!窩囊廢,死活不說是誰!”

聶春江笑著“哦”了一聲:“可能是車子刮的吧。”

薛亮尷尬地晃晃手裏的酒杯:“那小崽子也是這麽說的,可哪個車淨刮他耳刮子呢。”

聶春江搖了搖頭,眸間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便不提這話了。

孟青減在家裏足足歇了有一周。

大學被勸退後,她養傷養了三個月。孟家最不缺的就是錢,孟月朗一心想讓她往名媛上發展,曾提議送她出國鍍金,但被她拒絕了。她沒拿到畢業證,後來閑下來就跟江輕做做公眾號,但前段時間,江輕的公眾號被罵到關停了。

原因是江輕她爸欠了很多很多債。

從上大學開始,江輕她爸從沒有管過她不說,還斷斷續續地跟她要錢。大學時期的江輕沒有一天不在工作,她心軟,想著那是她爸,隻好源源不斷地輸出。

江輕她媽心軟,開始一直拖著沒有離婚,辛辛苦苦地在工廠勞作,想著以後離了婚沒地方住,就跟江輕的小姨借了十萬塊,加上自己的十萬款存款在一個偏遠小鎮買了套毛坯房。她媽不懂法,房子買完第二天才去離婚,雖然江輕她爸同意放棄房子,但這樣一出就變成了離婚逃債。房子才買了不到一個月,就被查封了。

江輕心疼她媽,她知道她爸罪有應得,但她媽這麽多年沒拿過她爸一分錢,更遑論她爸還出軌了三四次。她爸跟她要錢,她決計不再給他。

她爸被逼急了,覺得女兒不愛他,家人不理他,朋友仇恨他,就把事情鬧到了網上。現在網上的鍵盤俠不是罵江輕不孝,就是罵江輕她媽不承擔責任。

所以這段時間,江輕幹脆不做公眾號了。

孟青減在家裏閑得發黴,她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但這段時間聶春江看她太躁動,便什麽都不告訴她。

那邊沒人接,她想著是周末,估摸著謝靈正在家吊嗓子,將先前在母嬰超市準備好的一對小童鞋和粉嫩的小衣服拿好,巴巴地到了謝靈家門口。

門是開著的。

在客人放鞋的地方放置著兩雙男鞋和一雙女鞋。

謝靈從廚房出來,丹鳳眼上挑了幾分:“快進來!”

孟青減的心跳得有些快,她站著沒動,隻是把禮物遞過去:“我來之前給你打過電話了。”

謝靈接過東西:“我知道,我故意沒接的。”她語氣輕鬆,一扭頭就衝裏頭大喊,“姓溫的,減減來了!”

孟青減抿了抿唇。

她被謝靈拖拽進來換了鞋。

溫如瑾尷尬地搓著手來迎她,沙發上坐著兩個人,穿著黑色襯衫的英俊男人和穿著白色裹裙的女孩。

“我正做飯呢,你就來了。給你幹女兒的鞋買得不錯,比她溫叔買得好。”謝靈毫不客氣地將鞋的包裝撕開,直接換下了溫如瑾剛給買的。

“喂,不是,我怎麽是叔了?我是親爸啊!”溫如瑾不悅地叨叨。

謝靈冷笑一聲,開啟連番發問模式:“出軌的人有資格當爸爸嗎?十月懷胎生孩子的人是你嗎?你是誰啊你?”

溫如瑾閉了嘴,懶得跟她吵,轉身進了廚房。

他進去之後,謝靈緊跟著也進去了。

砂鍋裏燉著排骨湯,電磁爐上炒著糖醋小藕,一個人忙不過來。

孟青減低頭找了個位置坐下,謝靈家的客廳小,她的對麵就是陸嶸錚和霍思。她低著頭玩手機,而他們則是在對著茶幾上的電腦研究代碼。

陸嶸錚當警察是可惜了的。

他在軟件方麵很有建樹,雖然因為職業的關係不能經商,但在大二那一年就做了好幾款遊戲,賣版權賺了不少錢。

他是因為她才報的公安大學,可後來,她讓他失望了,好在軟件代碼從沒辜負過他。

想到這裏,她心裏有些難過。

霍思去了趟洗手間,原本不大的空間裏就隻剩下了陸嶸錚和她兩個。

她離開他太久了,早就不知道該怎麽與他相處,手摩挲了杯子好一會兒,才尷尬地抬起頭來對著陸嶸錚彎了彎眼睛:“你女朋友挺漂亮的。”

陸嶸錚點了點頭,沒正麵回應,隻是後仰著往沙發上靠了靠。他這兩年比先前瘦了些,但依舊挺拔,臉部的棱角明顯,鼻梁還是那麽高,隻是最大的不同是眉峰更加淩厲,給人的壓迫感也就更強。

“你還跟聶春江在一起?”他嘴角像是帶了那麽一抹薄笑,也不知是諷刺還是祝福。

孟青減正在喝水,聽到這話一口水就嗆到了。

他看她這個反應,眼底稍稍帶了一絲輕蔑。

孟青減低著頭沒看到他的眼神,旁邊有一張紙巾遞了過來。

她接過擦了擦嘴,因為咳嗽過猛,眼圈有些紅。

她問:“你怎麽了,減減?”

“沒事,嗆到了。”

“哦……”謝靈刻意把音調拖長,歎氣狀地在圍裙上一擦手,“要是聶三在這兒就好了,他恨不得把你捧在手裏含在嘴裏。我還記得他上次來的時候,你走路快磕著了腿,他就心疼了半天……我當時牙都酸了,還有一次也是……”

謝靈越說越跑偏,孟青減覺得自己的後背都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她不知道怎麽開口阻攔,便牽強地笑了笑,想要進廚房幫溫如瑾忙活,但菜都已經做好了。

六個硬菜,四個素菜。

隻差端出來了。

孟青減進去幫忙,霍思剛好也去了。狹小的廚房裏麵容不下那麽多人,擁擠且危險。

霍思挑了一個最重的甲魚湯,是用鐵盆裝著的。她顯然沒什麽生活的經驗,端著剛走了兩步就燙得“嘶嘶哈哈”。孟青減見了連忙就扯了旁邊的兩塊抹布過去,要幫她接過來。

霍思是比孟青減小一屆的學妹,跟張浪是表親,再加上陸嶸錚的緣故,難免會不喜歡孟青減。所以在小孟同學伸手要去將那湯接過的時候,她愣是僵持著沒動。

“你不燙嗎?”

孟青減見她不給,有些發愣地問。

霍思怔怔地看著孟青減,也是被這麽一問才意識到燙得厲害,可還是不想給她,便使了勁兒往自己這邊一扯,想先把它放回桌子上。

孟青減不懂她的意思,被她這麽一拽,微微前傾,那湯竟是生生潑在了她們兩個人的手上。

霍思不僅手上被潑了,胸前也有一大片,盆頃刻之間落地,霍思“啊”地尖叫出聲。

孟青減站著沒動,已經有了要被責怪的預感。她回過頭,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了正邁開大步子走來的陸嶸錚。

謝靈把她往後拉了拉。

“嘶,阿錚,這手都起泡了,還有衣服前麵一大片。”溫如瑾吱哇亂叫,被謝靈猛地踹了一腳。

陸嶸錚沒說話,低下頭檢查霍思的手。

“謝靈,你家醫藥箱在哪兒?”

“房間裏。我去給你拿。”

“不用了。”陸嶸錚將哭到抽噎的霍思攬進懷裏,“她衣服也弄髒了,我帶她去你房間。”

他說得很自然,像是霍思真的已然是他的女朋友一樣。

謝靈一記眼刀掃過去,下意識地將減減的手握緊了。溫如瑾也笑不出來,而是顫聲道:“阿錚……”

“別叫我。”

陸嶸錚的聲音冷得厲害。

謝靈氣不過,現場飆了個海豚音:“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陸嶸錚的腳步頓住,回頭諷刺地笑了笑:“謝靈,你小時候可沒這麽不乖。”

“那你以前也沒這麽壞!”謝靈氣得大吼。

溫如瑾拉她拉不住,隻好把霍思先扶走了。

陸嶸錚扭頭看謝靈,像是要跟她掰扯個清楚。他們是發小,他從小把她當親妹妹一樣疼愛。在愛情裏,他算計過,不好過,但對謝靈,他真的是無愧。

謝靈的鎧甲被陸嶸錚一個眼神戳破。

她怕他,然後突然繃不住地哭了起來。

謝靈抽抽搭搭,還哭出了鼻涕泡泡。

在客廳嬰兒車裏的茜茜聽到媽媽哭了,也開始號啕起來,一度哭得喘不過氣。

孟青減心疼孩子,顧不上控製場麵,隻好先去把茜茜抱起來哄。她的左肩受過傷,手上又是水泡,抱著孩子明顯有些吃力,額頭上不一會兒就都是細汗。

陸嶸錚也沒有安慰謝靈,而是把她叫到書房裏。

在謝靈的生命裏,陸嶸錚一直擔當著兄長的身份。縱使謝靈對當年孟青減跟他的分手有千般不平,但當著他的麵是不敢說的,今天也算是破例了,後果就是紅著眼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被結結實實訓了一頓。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她儼然委屈成了一個包子。

孟青減覺得自己的腦回路有點清奇,她看到謝靈委屈巴巴的樣子明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卻還是很想笑,事實上也真的笑出了聲。

“不準嘲笑我!”

謝靈低低地叫,見警告無用便追著孟青減打了起來。孟青減的手上抱著孩子,不敢大步跑,隻敢小步繞著沙發。

也是巧,她低頭的時候剛好就看見了沙發最旁邊放置的一個檔案袋,上麵寫著“沈和平”三個字,後麵的破折號處還寫著“風亭別府”酒吧案。

孟青減呼吸一滯,腳步停了下來。她垂眸,死死地盯住那檔案袋。

陸嶸錚的目光沉了沉,沒說什麽,隻是將那檔案袋拿走了,然後交代:“她手上有水泡,謝靈,你帶她去塗點藥。”

謝靈趕忙點了點頭,她也不想讓減減跟沈和平再扯上什麽關係。可孟青減站在原地,任憑謝靈怎麽拉她都不動。

她說:“給我。”

謝靈驚呼:“減減!”

“我就看一下,給我。”

孟青減伸出手,重複了兩遍。

陸嶸錚始終陰沉沉的,他今天待她是真的沒什麽好臉色:“這裏都是機密文件,我為什麽給你?”

“機密文件不也什麽都沒查出來嗎?”

她反唇相譏,沒了一開始見麵的柔和勁兒,倒是有了小時候的模樣。

這是在側麵諷刺陸嶸錚和溫如瑾沒用了。

可這激將法對他不奏效。

陸嶸錚涼涼地笑了一聲,扭過頭就進了廚房。這檔案袋裏放的是複印件,原件是帶不出單位的。

孟青減知道他要做什麽,連忙小跑著跟緊他去搶。她的動作不如他快,等追上他的時候,那檔案袋儼然已經在火上燃著了。

“別碰,燙。”

他眼見她要伸手,眉頭蹙起來,眼疾手快地就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背上是五六個四毫米左右的小水泡,右手腕上卻橫陳著三道醜陋而猙獰的疤,那是凹凸的質感。

陸嶸錚的臉色一丁點兒沒變。

隻是這平靜之中帶著些懾人的意味,以至於那灶台上的火都沒有關。檔案緩緩燃燒著,直到燃盡,陸嶸錚才轉移眼神,把灶台的火關了。

孟青減不再吭聲,謝靈將她拉回了餐桌前。

這一頓飯吃得可謂是索然無味,五個人都沒什麽話說。吃完飯後謝靈本欲留他們再坐下歇息會兒,但這一行人都還有出來執行任務的目的,硬是沒留住。

06.

皇城腳下,無數辛酸過客。

陸嶸錚從謝靈那兒出來,開車經過了天安門。暮夏時節,天氣不再像火爐一樣悶熱,倒是有了漸漸轉涼的趨勢。

他送走了霍思和溫如瑾,下車去買了一瓶啤酒,一邊倚靠著車門,一邊喝著。

廣場中央的五星紅旗飄揚著。

他還記得,大一下學期的時候,孟青減總愛帶他來這兒。那時候他們才剛剛解決完年少時的矛盾正式步入嶄新的戀愛之旅。她愛在周一的時候來這兒看升國旗,陽光下,她笑得坦**而又肆意。

“孟青減,如果有一天我被毒販抓走了,怎麽辦?”

“那我陪你一起上毒販的斷頭台。”

二十出頭的姑娘,聲音尖細,卻字字認真。

孟青減說話從來不假,大二時陸嶸錚有一次真被毒販抓走了。在雲南的一個小山村裏,她拎著棍子去找他,一個人帶著一張假的拘捕令竟是生生端了一窩。他被毒販打得太慘了,身上都是傷,意識卻很清醒。她秉著一口氣將所有毒販用鎖鏈鎖成一串扔上車後,原本堅強得駭人的姑娘才陡然紅了眼。

“陸嶸錚,你怎麽不被打死?”她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我被打死了,你嫁給誰?”他扯著抽痛的嘴角趴在她的身上,難能可貴地還能笑出聲,並且像個登徒子似的在她圓潤的小臉蛋上親昵地咬了一口。

她恨恨地反擊,卻因為碰到了他的傷口,又愧疚到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那是他們最好的兩年。

他們搬出學校的宿舍在外租個房子。午夜夢回時,他常常抱著她溫軟的身體故意問:“減減妹妹,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她就掰著手指頭,像是數羊一樣地數數。他們都不是一定要等到畢業才結婚的性子,而她數的是離陸遠安四十一歲生日還有多久。

“還有三百五十八天,等陸姨四十一歲了,我們就結婚。”

“為什麽是四十一?”

“因為四十一吉利。”她笑了笑,一害羞就又把臉埋進他的胸膛。她就像是一隻時而狡黠又時而安穩懶惰的考拉,讓他想把她捧在手心裏嗬護一輩子。

那時候的他們真的有大無畏的精神,不怕持刀持槍的毒販,更不怕隔三岔五就在他們甜蜜的愛情裏加點辣椒和芥末的孟月朗。那時候啊,他們都以為他們能這樣走一輩子。

……

陸嶸錚喝幹了啤酒瓶裏的最後一點啤酒,前塵舊事像是巨浪一樣席卷而來,讓他的眼眶有些發幹。

他回過頭將啤酒瓶扔進垃圾桶,一轉身的工夫,就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孟青減。

姑娘的目光沉沉,一如舊時的和煦。

“你想見沈和平?”

“對。”

從陰暗潮濕的屋子裏砸過來一個個酒瓶,木門後的青年帶著哭腔喘著粗氣。

“滾!我不想見到你!”

孟青減被推出來,嘴唇發白。

陸嶸錚拉著她往回走。

這是郊區的一條小道,狹隘得很,周圍野草叢生,住在這裏的大部分是外來務工的人員,因為租不起昂貴的房才選擇這裏落腳。

陸嶸錚拿出一個黑色的保溫杯遞給她:“喝點兒熱水,天涼了。”然後啟動車子。

孟青減訥訥地接過,喝了兩口,卻還是沒能止住心頭的寒意。她知道沈和平過得不好,但沒有想到會不好到這個地步。

“他怎麽會這樣?他是政法大學畢業……”

“他吸毒了。”

方向盤一轉,車子拐彎離開。

孟青減的心更涼了,她攥住杯子的手一緊:“怎麽可能?”

陸嶸錚繼續說:“沈和平當年有個女朋友叫蔣可,在風亭別府當領班。她家裏出了事兒跟高利貸借了錢,後來被高利貸逼著賣毒品的同時吸了毒。沈和平見不得蔣可這樣,他把蔣可綁起來關在一個小屋裏,自己也拿了一包毒品,他說要跟蔣可一起戒,結果沒成功,反倒陷進去了。”

“什麽時候的事兒?”孟青減問。

“去年。蔣可賣毒品被抓判了刑,沈和平被強製戒毒一段時間,出來後就這樣了。”

陸嶸錚說得風輕雲淡,但眉頭緊皺,不難看出惋惜之色。那樣好的年輕人,就這麽毀掉了。

孟青減不說話了,隻是抱著杯子默默地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

她倒比以前胖了些,白白的,安安靜靜的樣子就像是個乖巧的瓷娃娃。

車子開出小道,眼見著要駛出郊區的時候,突然有兩輛車擋住了他們的路。

陸嶸錚被迫踩了刹車。

孟青減一個前傾,腦袋差點磕到。她透過車窗往外看,眼睛裏滿是疲憊的血絲。

“你得罪人了?”她有些恍惚。

車蓋被砸得震天響。

陸嶸錚沒吭聲,從扶手箱裏拎出一根鐵棍。

他說:“保護好自己,別出來。”

孟青減接過陸嶸錚扔來的鐵棍。

陸嶸錚推開車門出去,將車門鎖上。

外麵足足圍了七八個黑衣人,看起來凶神惡煞。

孟青減抿了抿唇,爬到了駕駛室。

黑衣人手持鐵棍,陸嶸錚一推門,其中一個黑衣人便攻擊過來。陸嶸錚動作快,抓住對方的手腕,一個過肩摔將對方摔了出去。

眼見著躲不過,他做了生生挨這一下的準備,卻久久沒感覺到痛意,是孟青減同誌剛剛從車裏爬出來,被砸了個準,砸的還是腦袋。

她整個人都有些發蒙,鮮血順著額頭往下滴。

陸嶸錚皺了皺眉頭,一腳將那人踹倒。

孟青減搖了搖頭,咬牙撿起了那人的鐵棍,扔給陸嶸錚:“拿著,你們的同款鐵棍。”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陸嶸錚聲音很沉,臉上帶了幾分陰鷙。

“要不我給你哭一個?”她蒼白著臉笑了笑。

摔倒了的黑衣人都爬了起來,圍著他們。

他們倆背靠著背,並肩作戰。

場麵有些粗暴,孟青減和陸嶸錚兩個人,以守為主。

這群黑衣人氣勢洶洶,有備而來,專門挑了這個沒監控的地兒堵他們,是奔著教訓人來的。

他們兩個被困在了這裏,所幸在兩人精疲力竭的時候,前方開來一輛車。

是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上下來兩人,穿著打扮都挺野,其中一個胖些的,手臂上還文了一條青龍。

那兩人朝他們飛奔而來。

“龍哥!青叔!”孟青減大叫了一聲。

文著青龍的那個塊頭大,力氣更是大,一個人推倒了三個黑衣人;旁邊瘦些的人是青叔,他則是掩護著這兩個打到疲憊的年輕人上了陸嶸錚的車。

車子開出郊區,緩緩駛入市區。

孟青減睡在車後座上,陸嶸錚給她找了塊濕毛巾捂著腦袋。兩人都受了傷,車是青叔在駕駛。

“青叔,龍哥會有事兒嗎?”孟青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

青叔樂嗬嗬地答:“你龍哥在保鏢圈裏可是出名地牛,拳皇出身,應付得了。孟小姐你看,平時你不讓三爺派人跟著你,還為這事兒跟我們鬧了多少次,今天我們要不來,你估計就得跟你的這位朋友交待在這兒了。”

孟青減“嗯嗯”了兩聲,沒有反駁。

青叔話多,一打開話匣子就關不上。

孟青減本來是把頭靠在椅背上的,聽得煩了,便幹脆把腦袋埋進了陸嶸錚的懷裏。

陸嶸錚按著她腦袋的手漸漸鬆下來,百感交集。她的手不自覺地纏到了他的腰後,他這兩年沒少鍛煉,肌肉結實發達,她沒敢捏,隻是那麽緊緊地抱著他。

她太貪戀他身上的味道了,那是她這輩子,從小到大,獲取到的最大的溫暖。她怕他推開她,所以留給他的能夠推的地方就隻有受傷的額頭。

她是最知道他的軟肋在哪裏的,果不其然,他也真的沒有推她,隻是伸出手,揉她後腦軟軟的頭發。他斜靠著椅背,微微閉著眼,仿佛這樣的姿勢對他來講也是一種放鬆。

她的頭發很厚,也烏黑,微微帶著點卷,打架的時候把頭發弄亂了,像隻漂亮的小獅子。

“還好。”她聲音悶悶的,“我一打薄頭發,我舅就叨叨我。你知道的,他看著年輕,審美已經接近老年人,我聽得煩,就沒弄了。”

陸嶸錚睜開眼,點了點頭:“這樣確實好看。”

他們很久沒這麽和諧地相處過了,她趴在他的身上,像是熱戀中的情侶。

青叔在後視鏡裏看得直皺眉頭。

他們這些做手下的不是第一天知道聶三跟孟青減的關係不如外麵傳得好,甚至他們看得出是聶三一廂情願,但是孟青減在外麵跟別人這樣,在他眼裏就有點過了。

青叔心頭突然湧起了一股子正義感,他握緊方向盤對後座的陸嶸錚笑了笑:“您這車裏不放盆綠蘿或者其他綠色植物?”

“沒必要。”陸嶸錚說。

青叔又繼續:“那綠色食品您不吃點?”

陸嶸錚沒聽懂他的意思:“綠色食品?我刀口舔血的生活都過了,不怕這個。”

青叔仍舊不放棄:“可我覺得您這輛路虎射出的燈光怎麽照得別的車有點綠呢?”

他這幾乎不是旁敲側擊了,孟青減忍不下去了:“您可以打個電話給聶春江,告訴他我現在在幹嗎,您看他怎麽說。”

青叔不肯,特爽直地回嘴:“你罵他,他都是不敢說話的,別說你出軌,隻要你不臥軌,三爺都不會動你一下的。”

孟青減不想理青叔了。

她不想讓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和諧氛圍被打破,所以車開到八達嶺那兒的時候,她果斷地請青叔下了車。

青叔也是收人錢財,奉人之命,說下車就下車,一扭頭叫輛出租車繼續跟著他們。陸嶸錚也沒過問聶春江為什麽盯她盯那麽緊的事兒,他不再是當年一點就著的性子了,人年輕的時候占有欲總是很強。

孟青減大三時,是聶春江追她追得最狠的一段時間,也是她和陸嶸錚吵得最厲害的時候。她每次從舅舅的晚宴上回來,她和陸嶸錚都要吵一架。

其實那時候陸嶸錚也不是個窮小子了,靠賣軟件掙的錢在北京交了首付買了房買了車,可比起孟家來,也是真的無權無勢。

孟月朗還總來他住的地方激他,說的話無非就是兩句:

一、你跟減減不是一路人。

二、你將來刀口舔血過日子,可孟家就這麽一個女孩,她是要被我們放在手心裏寵著的。

那時候孟月朗真是一心把孟青減往聶春江懷裏送,甚至為了生米煮成熟飯,還派人綁過她。她的親人不多,唯一一個有血緣的至親就是孟月朗。陸遠安那時候尚在,時常勸陸嶸錚:“你若是真想跟減減結婚,怎麽也得過了她舅舅這一關。”

他任由孟月朗一寸一寸地踩著他的尊嚴攻擊他,卻一言不發。

唯一的一次對孟月朗爆發,就是因為孟月朗在他的姑娘的酒裏下了藥。她迷迷糊糊地打電話向他求助,好在及時趕到,才救下了她。那一次,他對孟月朗動了手。

血氣方剛的年紀,被人這樣欺負,他對孟月朗下了重手。他以為孟青減能夠理解他,沒想到引發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吵架。

“他是我舅舅,你怎樣也不能跟他動手!”她跺著腳,咬著牙,滿眼是淚。

他也不低頭,隻是冷笑著反問:“孟青減,他是你親人,難道我就不是嗎?”

怎麽會不是?

她這輩子真正認的親人也就三個:陸嶸錚、孟月朗和陸遠安。

很久以後,他才想明白,她對親情是多麽渴望,她一直想要調和他和孟月朗的關係,但那時候他衝動又自負。

他們最好的時光在大二,最糟糕的時光是在大三。

大三的時候,他自己也清楚,他對她沒以前那麽好了,不再將她捧在手心裏護著。

那時候,她跟聶春江走得太近了,他倆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說將來警校的第一名是要嫁入豪門的。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沒跟她分手,也隻不過是年少心性,想要報複。

她每每晚歸,他勢必冷嘲熱諷。

他踐踏她的心意,將她做好的雞湯當著她的麵送給別的女孩。

他故意忘記她的生日,轉過頭去跟溫如瑾在八達嶺長城夜奔。

她滿身是傷出完任務回來,忍著疲憊給他做的一碗麵,也被他毫不留情地倒掉。

後來想想,她也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一直垂眸堅持著大抵真的是因為愛,可那個年紀的他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