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致歲月倉皇

01.

陸嶸錚的十七歲生日在運動會那一天。

情緒上頭時說的再不理他的話因為這樣一個重要的日子被青減忘得一幹二淨,她不蒸不饅頭爭口氣公式化地完成了運動會的主持,同時還在陸遠安的提議下跟陸嶸錚在當天的晚上去看了那一年重新放映的一出爭議頗大的電影《荊軻刺秦王》。

宏大的戰爭場麵,驚心動魄的生死抉擇。

結束後,陸遠安毫不例外地問了一個當年包括很多媒體都在提的問題。

“呂不韋,是殺還是不殺?”

青減說:“不殺。”

陸嶸錚說:“殺。”

因為這個問題,他們在飄著鵝毛大雪的電影院前爭論了很久,那是南國2010年的初雪,從未有過的早,一個舉出了世俗人倫的道理,一個則是列出了曆史進退的變遷。他們站在兩個格格不入的陣營,訴說著風馬牛不相及的道理。

每個人都想贏,而每個人都不讓步。

後來,還是陸遠安看不下去出麵調停:“寶貝們,我呢,也不像你們的老師一樣每一件事情都要你們用辯證的思維去看待,但是呢,你們也要知道,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對錯。有些事情,本就無解,人的開心有時候來源於讓步。”

她簡單地訴說了作為一個母親活了四十多年的人生的經驗,可惜的是,沒有一個人真正地聽進去。

他們都早已擁有了自己的思想,而命運的分界線,回頭想想,在這一刻大抵已經現出了端倪。

從電影院出來後,陸遠安就直接帶著他們回了家。

陸嶸錚的十七歲生日,自然也少不了他父親賀蕭的光臨。在客廳一桌子珍饈的麵前,那是青減第一次見到賀蕭,清雋的身形,戴著黑框眼鏡,穿著裁剪非常合身的黑色西裝,有一雙跟陸嶸錚同樣銳利且黝黑的眸子。

七成的相像,唯一不同的是那股子渾然天成的書生氣。

“這是減減?”

他從餐桌的椅子前站起,理了理領帶,露出了一個標準的成功人士的笑容。而隨著他的走近,陸嶸錚卻徑直擋在了青減的前麵,色厲內荏,近乎低吼出聲。

“我媽請你來隻是讓你吃個飯,她是誰,跟你有什麽關係?”

賀蕭的神情在刹那間變得有些苦澀,也有些尷尬。青減看得出來,他向她走來的時候大抵是要伸出手來摸她的頭的,但被陸嶸錚這麽一吼,卻連手也不知道該安放在何處了。

原來,這個世上,最讓人窒息的氣氛並不是無休止的爭吵,而是連爭吵都懶得的相見無言。

“陸姨,我餓了,吃飯吧。”

為了讓氣氛不再僵硬,青減仰著臉一邊說,一邊把陸嶸錚拽到了餐桌前坐了下來。

先前的幾個小時,他們一直都在電影院,這一桌子飯菜都是賀蕭在隔壁餐館點好送來的,味道很好,但大家都食之無味。

吃到一半的時候,賀蕭或許是覺得難得來一趟真的完全不交流,有點虧,便覥著臉問:“錚哥兒,你媽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考試次次拿班上第一,你以後想去哪裏啊?”

“北京。”

“北京好啊。”賀蕭點點頭,埋頭塞了幾口飯又問,“那錚哥兒,你日後想做什麽啊?”

“法官。”陸嶸錚淡淡道,尤覺不夠,又嘲諷似的補了一句,“懲奸除惡,匡扶正義。”

陸遠安正在盛湯,似乎是被自家兒子的話驚訝到,手沒拿穩,勺子啪地又重新掉到了湯盆裏。

那濺起的熱騰騰的蛋花湯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賀蕭的臉,他扭過頭去擦了一下,明明射中的是臉,擦的卻是眼。

一個在法庭上受過審判的父親。

一個明明不想做法官卻說違心話的兒子。

這樣的環境實在是壓抑,可父子之間的關係又絕不是常人可以調和的。有那麽一瞬間,青減突然覺得前幾天因為江朗朗和謝靈與陸嶸錚發生的冷戰都算不得什麽,再沒有什麽事情,比此刻坐在這裏更痛苦的了。

於是乎,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下,她胡亂地扒了幾口飯,就不厚道地回了房間,隻留下了他們一家三口待在客廳裏。

也是巧。

剛剛回到房間躺下,手機就立刻響了起來。她拿到耳邊接聽,對麵便是溫如瑾咋咋呼呼的宛若流氓的聲音。

“孟小妞,你不是英語比較好嗎?今天卷子後麵的四篇閱讀理解答案報一下!”

“自己不會上網搜嗎?”青減一個白眼差點翻上天,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這人是不是有病?

而對方卻炸開了:“什麽上網搜?今天是不是你哥生日?沈絕他們都說了,你們一家人去看電影了,你心裏肯定高興著呢。前幾天說的狠話沒空找補,你這時候是不是已經賤兮兮地把你織好的圍巾給他送過去了?”

“什麽就賤兮兮了?溫如瑾,你要好好學學說話的藝術,還有,你什麽時候看見我織的圍巾了?”

青減有些心虛,她早在幾個月之前就知道了陸嶸錚的生日,怕被周圍的人發現,圍巾的材料還是去離家幾千米的地方買的,而且也沒在房間以外的地方織過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的圍巾樣圖可就在你語文書裏夾著呢,當我傻是不是?我不管,作為我的同桌,你今天花在你哥身上的時間不少,也應當花在我身上一些。”溫如瑾似乎是為了存心硌硬她,一口一個哥,聽得她的心頭直上火。

“AAABBCCDDACD。”為了報複,她胡亂地報了一串英文字母,然後第N次耐著性子跟溫如瑾重申,“我姓孟,陸嶸錚姓陸,我跟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我的戶口也在我舅那兒,甭管國內國外,這都叫寄養,不是兄妹。”

“怎麽不是了?俄狄浦斯的故事……”

那頭的人繼續采取硌硬的戰略,還想再說什麽,但青減已經不想再聽了。倒不是因為心情,而是客廳裏突然又有了說話的聲音,並且那聲音似乎還被刻意地壓低了。

她把房間的門微微打開一條縫去看,發現陸遠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餐桌前隻剩下了陸嶸錚和賀蕭。

她看見陸嶸錚拿了一遝錢遞給了賀蕭,麵上沒有什麽表情。

賀蕭愣了愣,似乎是詫異,卻也接了。

再之後,陸嶸錚就騰地站了起來,往房間走。她嚇得立刻要把門關上,卻不料,還沒來得及關,陸嶸錚已然靠在了她的門前,並且在恬不知恥地推開了她的門後,伸出手:“我的禮物呢?”

他的眼底有著清晰可見的疲憊。

青減愣怔了片刻,沒理他,走出去一看,賀蕭也已經走了。

這兩人大抵都喝酒了。

“你又怎麽知道是有禮物的?”她不去想他們父子之間的事兒,隻是狐疑地看著他。溫如瑾知道了不談,怎麽連他也知道?

“你去年生日的時候,我再不喜歡你,也送了你一堆偵探書。你不送我東西,說得過去?”他喝醉了的時候跟往日的正經全然不同,眼角眉梢都帶著輕佻,就連話語裏也是。

說得過去嗎?

是說不過去。

別說高中生,就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你拿了我一個蘋果,我也要還你一個。

仔細想想,他的邏輯是沒問題,也是多虧了他的邏輯,青減一直不知道怎麽給他的圍巾才終於從枕頭底下被拿出,重見了天日。

那是一條灰色的針織圍巾,她特地用攢了幾個月的小金庫買的水貂毛線,展開一看,還真有點像個圍巾樣兒,隻是針法不緊密,略微有些鬆散,遍布著一個一個的大孔。

“我也就能搞成這樣了,你要是嫌棄不好,讓江朗朗或者謝靈給你織也成。”她別扭地塞給他,眼神躲閃。

陸嶸錚將那圍巾拿在手裏仔細地看了兩眼,似是在進行一個醉酒者的思索:“這麽早就給我準備圍巾,莫非這個冬天我們不會再見了嗎?”

“當然不是。如果是,那就是你讓陸姨掃地出門了。”她吃不透他的心思,卻覺得這人喝醉酒之後邏輯格外奇怪。她一邊說,一邊把他往外推,“明天期中考複習,你回去睡吧,要是栗老師發現你喝酒了,一定給你寫張大字報貼教室外麵。”

他力氣大。

明明大部分喝醉了酒的人都是搖搖晃晃的,可他卻偏生能夠好端端地立在那裏,風雨不動安如山。

也是這麽一瞬間,青減才發現,他大抵也不是從來都沒有讓過她。先前的那些打打鬧鬧裏,偶爾她能打贏他,也許還真不是僥幸,而是他手下留情了。

“陸嶸錚,你到底要幹嗎?”她推累了,便有氣無力地仰頭問他。

而他卻低下頭,對著她笑了笑。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一雙眼漆黑如同星子般,聲音卻又輕又沙啞:“電影《流浪者》裏說,小偷的兒子永遠是小偷,那是不是說罪犯的兒子永遠做不了法官?”

他說完,似乎是酒意席卷了上來,沒等她回答,就慢悠悠地倒了下來。其間,他的下巴磕到了她的肩膀。其實磕的那一下也不是很重,青減卻刹那間覺得很疼,是那種讓眼睛有些脹的疼。

“隻要我們的心中有正義,我們來的方向不重要,我們去的方向才重要。”

綽綽燈影下,她看著少年,一字一頓輕聲道。

罪犯的兒子不會一輩子是罪犯。

英雄的兒子也未必就是英雄。

她想,也許有一天,他們長大成人,也會麵對未知的前路,可不管發生什麽,光的方向,大抵都是不會變的。而他們,隻要向著光,就一輩子不會走錯路。

02.

陸嶸錚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他沒有躺在自己舒適的房間裏,也沒有躺在青減的房間裏,而是睡在了鋪了一層薄被子的客廳走廊上,腦袋還是對著衛生間的方向。

桌子上放著兩個雞蛋和一杯米湯,應該是青減做的。她去上課了,並且給他請了假想要讓他好好睡,才沒有叫他。

有些混沌地站了起來,他一米八的大個兒晃了一下,頭還稍稍有點暈,扶著牆休息了一會兒,等到抬起頭時,卻又發現門口站了一人。

不是別人。

還是他不省心的父親。

“錚哥兒,昨天有些話我沒好跟你講,今天我在你們門口守著,看著姑娘出去了,有些話,我今天特地來告訴你。”

賀蕭今天穿得可比昨天樸素多了,洗得發白的外套和一頭在空中飄得淩亂的碎發,和昨天簡直是判若兩人。

“我沒什麽話要跟你說,你走吧。”陸嶸錚有些不耐煩地轉過頭去,隨意地拿了一個雞蛋就想進房間關門。

而賀蕭卻是窮追不舍地上來。

“錚哥兒,你聽爸說。爸知道這幾年爸的律師資格證被吊銷後沒少給你媽添麻煩,也知道爸偶爾裝成功人士的行為讓你反感,可盡管你再不喜歡爸,爸也擔心你。你是爸心頭掉下來的肉,爸得說,你離孟青減遠點兒,她不是你惹得起的姑娘。”

賀蕭一邊說,一邊試圖把手放在門邊,以擋住陸嶸錚關門。他這樣的勁頭,像足了一個無賴。

陸嶸錚麵上的不耐煩更深一層,卻強壓著火氣不顯露。他也懶得跟門作對,隻是自顧自地走到了桌子前,然後一點一點看似耐心地剝手裏麵的雞蛋。

而這期間,賀蕭的話從頭到尾都沒有停過。他的本業是大律師,舌尖上的本事是十足的。

陸嶸錚本帶著自動屏蔽裝置,不願意被他一張巧舌如簧的嘴唬住,可聽到後麵,眉頭卻越加深鎖了起來,就連臉色,也越加難看。

“她是我們家欠下的債……你說幹淨,我是不幹淨,可你媽也未必有多幹淨。那丫頭還小,現在不清楚,可你敢保證她將來不清楚嗎?你媽是做錯了事的,法律不判她的罪,可在人情上這已然是逃不過的死刑。錚哥兒,你離那丫頭遠點兒吧。”

賀蕭來之前就像是打好了草稿一樣,長篇大論,其中的內容更是將陸嶸錚說得背上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而那一個水煮蛋,他吃了一口後,自然再也沒有能夠咬得下第二口。

陸嶸錚覺得腦子開始混混沌沌,親爹說的一係列話像是烏雲一樣圍在腦袋上轉啊轉,他頭痛欲裂,隻知道,在清醒過來後不由自主地對賀蕭低吼了一聲:“離開這個家!”

那是他在賀蕭入獄歸來後第一次帶有濃重情緒地同賀蕭講話。

而賀蕭大抵也覺得這個兒子冥頑不靈,臉漲得通紅,拳頭攥緊了。

“錚哥兒!”他大叫,還想說什麽的時候,已然被陸嶸錚結實的臂膀給拖拽了出去。

“錚哥兒,我是真的操心你們。小時候我們養的狗死了,你都難過半天,而她舅舅把她送來就是送了一隻狼,你媽有愧,所以待她如親女兒,但你不可以……”

“夠了!”

陸嶸錚是真的聽得不耐煩了,快要把賀蕭推到門口的時候,也不想顧念這位是父親的身份,忍不住咬牙道:“從此以後,你為你的稻粱謀,我們家的事你少管。還有,今天你跟我說的事情到此為止,除非有一天她自己知道,我不希望你生事。”

最後一個字說完後,不等賀蕭再叫他的名字,他就直接把門給“轟”的一聲關上了。

門那頭的人卻還在繼續,那個聲音不停地說著:“錚哥兒,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陸嶸錚在門後想要冷笑出聲,疲憊地捏了捏山根後,又冷靜了下來。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什麽都知道。

如果他不知道,又何必做個膽小鬼呢?

03.

窗明幾淨的教室裏,栗雲輝上完下午的最後一節數學課後跟學生們開始絮叨地講述第二天期中考試的細節。

跟以往的考試略有不同,這算是高二在進行小四科的考試前的最後一場語數英物化的綜合考。

按照省內的規矩,下學期的四月左右將會迎來小高考,物化班要考的小四門是曆史、政治、地理和生物,合格是C,但稍稍好一點的學校都要求4A。不說別的,4A在省內學校是會加五分的,因此,大部分學校包括蘇律都會在高二上學期的中旬開始停課,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小高考上。

按照栗雲輝悲傷的說法,那就是後麵半年他就隻是班主任,數學課也停了。

這是省內高考改革後各個學校按照學情做出的不成文的規定。

大家冷不丁要跟主課老師Say Goodbye都心有不忍,卻也明白這是大勢所趨。畢竟,在選了物化後,小四門是真的沒怎麽好好學,別說A,不急訓,拿C都困難。

“孟小妞,你說,這小四門的C跟我們選修的物化的C到底有啥區別呢?”栗雲輝說完後,溫如瑾趴在桌子上,發出了靈魂的質問。

青減正在給先前栗雲輝說的話做總結,聽到溫如瑾的問題後,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後低聲答:“嗯……物化考C是在二本大專院校待著,小四門可以考C,但是如果考了D,就不能參加高考了。老栗應該是這個意思。”

溫如瑾“哦”了一聲,陷入了沉思:“那是不是說這是半年內唯一的一次綜合考了啊?”

“對吧。”

“青減,你說這次的第一會是我嗎?”

他把頭枕在胳膊上,扭頭看著麵前黑發垂肩的姑娘,撲閃著天真無邪的小眯眯眼,問著頗有些欠揍的問題。

第一第二花落誰家的問題,本就是說不準的,青減懶得回答這種愚蠢的問題,便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怎麽知道。”

她不像謝靈似的,溫如瑾說什麽都說好,都說對,也正因為如此,在很大程度上挑起了他的憤懣。

“你瞧不起我!孟小妞,你就是瞧不起我!

“如果今天是陸嶸錚問你誰考第一這個問題,你絕對不會這麽說。我還告訴你了,這次的第一一定是我!”

他就像是被戳中了痛腳的老鼠,突然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對著青減一陣嚷嚷。這嚷嚷聲足夠大,大得讓還在講台上講細節的栗雲輝目瞪口呆。

“你聲音能不能小點,現在還在上課。”青減悶聲提醒,也是被周圍齊刷刷的目光射得有些羞愧,一邊說,一邊拿書擋住了臉。

栗雲輝在台上也很是尷尬,隻得一邊咳嗽,一邊道:“男孩子有理想有抱負,是好事哈!”

再之後,連稀泥也懶得和了,直接轉入他要講的另一個事情上,教室裏便又重新收獲了寧靜。

而同桌倆則是因為如此莫名的問題鬧了個不愉快。

深秋的景致一直很好,從蘇律高中回家的小徑上都是飄落在地的丹楓葉,紅的像火,橘的似花,帶著秋季特有的肅殺蕭瑟。盡管街市上行人很多,可仍舊透著一種清冷寂寥的美。

陸嶸錚沒來上學。

今天是小孟同學獨自背著書包回去的一天,大約快到家的巷子那裏的時候,一陣自行車的急刹車聲躥入了她的耳朵。

尖厲的呼嘯聲,像是指甲在刮黑板,讓人抓狂。

兩三秒的工夫,溫如瑾已然騎著自行車在青減的麵前打了個圈,是在炫技。

“喂,孟小妞,你看不出我在追你嗎?”

她下意識地遮住口鼻阻攔沙塵,在聽到溫如瑾沒皮沒臉的這一句話的時候,冷不丁皺眉,像是看病人一樣看著他。

“你為什麽追我?我又不喜歡你,你追我幹嗎?而且我們都是高二的學生,說追不追的,你不覺得荒唐嗎?”

青減站在溫如瑾的自行車麵前,薄唇彎成刀子的弧度,一連反問了三句,說到底,是覺得好笑更多。

溫如瑾不放棄,結巴地說:“我們不早戀,我追你,隻是要和你共同進步。如果我考取了第一名,你得跟我進行一個兩年之約!”

“憑什麽?”

“就憑你是班長,鼓勵同學學習是你該做的。”

一片碩大的丹楓葉子從頭頂落下,順著青減的劉海兒砸到地上。她微微愣怔了片刻,整日在堆積如山的作業和牽扯不清的家事裏麵忙,她都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這麽一個磨人的職位。

“成!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你要知道,你高一最後一場考試是第一名不錯,但近期你都沒有考過第一名。所以,我給你放寬,你不是要跟陸嶸錚比嗎?你考過他,我就跟你進行兩年之約。”她直起背部,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裏寫滿了認真。

青減從不是一個輕易許諾的人,但凡許了除非天崩地裂,大抵是不會食言的。

溫如瑾得到了這樣的許可後,也許是興奮得過了頭,也或許是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了,一溜煙地從車上衝下來,直接就把青減拉上了他的車後座。

他的動作過快,也過於生猛,等到青減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然感受到了飛速掠過的樹影和人,以及這深秋時節的陣陣涼風。

“溫如瑾,你以後能不能征求一下人家的意見?”她的眉頭聚攏,對著少年低聲喊。

得到的卻是擲地有聲的兩個字——

“不能!”

04.

送完孟青減回家後,天色已經不早了。

溫如瑾的家住在南淮小城最熱鬧繁華的東區,離學校有十幾千米的距離,他的自行車原本是輛跑車,但為了能夠帶人特地加了個後座。平日裏,他都隻騎個四五千米,就停到街心的那個咖啡館裏,然後坐著自家的車回去。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一路上,他都是哼著小曲騎的車,可到了街心的咖啡館的時候,在見到自家的車子外,還同時見到了背著一把大吉他站在晚風中的謝靈。

“刺溜”一聲,車子完美地來了個刹車。

“怎麽還不回家?”溫如瑾問。

“我新寫了一首曲子,我媽不讓我在家裏彈,錚哥兒我又找不到,所以我想彈給你聽。”謝靈的背挺得筆直,下巴高高地抬起,不似從前的柔弱,溫和的眼底寫滿了堅毅,像一隻高傲的白天鵝。

“在這兒彈?”

“不,到咖啡館裏。我還帶了最近不會的幾道化學題來問你,那個方程式我沒怎麽懂。”她果斷地回答,大有步步緊逼的意思。

溫如瑾本想答應,可一想到一個小時之前自己剛跟小孟同學許下兩年之約,再聽別的女孩子唱歌似乎有點違約的意思,所以,又猶豫了。

這個時候,謝靈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的柳葉眉擰得像根繩一樣低頭去拿手機,而在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後,眉頭更是皺得不能再皺。

“減減?”

“孟小妞,她有事嗎?”溫如瑾聽到青減的名字連忙跳起來要往謝靈手機旁湊。

謝靈往遠處走了兩步,才繼續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電話那頭的信號似乎不是很好,總發出沙沙的聲響。

青減的聲音模模糊糊,兩個人湊在一起聽了大半天,才明白過來。

陸家著火了。

青減回去時一個人沒有,就想著煮蛋,可煮的時候睡著了,一覺醒來火已經三尺高。打電話給謝靈是因為消防車、陸遠安都通知了,獨獨一個陸嶸錚找不到,想來問問謝靈,陸嶸錚在不在她旁邊。

結果當然是不在。

像這樣棘手的情況,大家都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在溫如瑾看來,這小妮子回去才一個小時不到,就弄得如此糟糕,真是荒唐。

但內心吐槽歸吐槽,溫如瑾還是將自行車的車頭一轉,帶著謝靈就往失了火的陸家去看情況。

他前半程帶孟青減回家的時候,就花了不少力氣,現在帶著謝靈,踩腳踏的腿都很虛浮,因此,晃晃悠悠地踩了半個小時,才到陸家。而那個時候,消防車剛走,火已經被熄滅了,陸家的大鐵門緊緊地關上,他們兩個上前去敲,也沒有人開門,卻能夠清晰地聽見從裏麵傳來的陸遠安放射性非常之強的教訓聲。

“說了多少次不讓你做飯,家裏沒人就點外賣,減減啊,陸姨不是生氣房子燒不燒的問題,是因為今天這火起得也太冤了。煮個茶葉蛋睡著了,一覺醒來,廚房著火了,萬一你沒醒來,被這火給悶裏麵了,怎麽辦?

“你不覺得可笑嗎?合著你們家滿門忠烈,就你是因為一個冤枉的電器起火死的?這麽荒唐又可怕的事情要真是發生了,將來我到了九泉之下,都無顏見你的父母!”

烏七八糟的客廳裏堆滿了剛剛救火用的不鏽鋼盆,青減垂著眼瞼跪在地上,腦袋上頂著一個盆。昏黃的燈光打在她圓潤的側臉上,陸遠安每說一句,她就撲閃一下睫毛,以表示自己聽到了,認錯的態度端莊而又乖巧。

陸遠安見她這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有氣卻也不知道怎麽發。

餐桌上放著一把戒尺,那是陸遠安專用訓誡物品。陸遠安早就想好了,如果這小妮子還像上次打人的時候那樣冥頑不靈,就狠狠揍她一頓。

但此刻,為了解氣,她也不舍得打孩子,就湊到懸掛著的沙袋前一陣亂打。

“嘭嘭嘭!”

“嘭嘭嘭!”

沙袋被捶得左擺右晃。

而門口的人聽得也是心驚肉跳,由於沒法推門進去,兩個人開始在門外生生討論起養母打孩子犯法不犯法的問題。

正當這個話題走偏到一半的時候,兩人的肩都被身後一人拍了一下。

“你又是怎麽了?”

謝靈驚詫出聲,在她麵前的,是渾身濕透、眼眶底下浮現出大片的青色、臉色白得駭人的陸嶸錚。

“沒事,掉水裏了。你們怎麽在這裏?”他耷拉著的眼皮隨意地抬起,聲音略帶些沙啞,顯然是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

謝靈本想好好告訴他來著,但溫如瑾在看到他這種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態度的時候,正義感突然就爆棚了,一時沒忍住,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責罵,大概意思就是天下怎麽會有你這麽不關心家人的人。

陸嶸錚當然不會聽溫如瑾教訓了。當溫如瑾剛提到著火的時候,陸嶸錚就直接皺著眉頭把弱小無助又可憐的溫如瑾給推到了一邊,掏出鑰匙就直接開了門。當然,開了門以後,為了防止溫如瑾找空子進來,他連帶著謝靈也一起關在了外麵。

這一大家子都齊了,也算是虛驚一場,溫如瑾不打算自找沒趣了,嘀咕了一句“請我進我還不進呢”,然後傲嬌地決定跟謝靈去咖啡館聽歌,訂正習題。

他們原本就是兩個吃瓜的孩子,心裏的石頭算是放下來了。

而這邊,客廳裏,陸遠安本來火氣消了不少,看到自家兒子後又是火冒得三丈高。

“你下河洗澡了這是?這邊著火,那邊落水,嗬嗬,你們兩個倒真是有意思!”陸遠安活了四十多年,沒一天這麽憋屈過,那個舍不得打,便隻好打這個,她恨鐵不成鋼地抬腳就向自家兒子的膝窩踹去。

陸嶸錚多年被陸遠安粗暴對待,早就有經驗了,一個閃身,便靈巧地躲過了。這在平時倒也沒什麽,可今天陸遠安穿的是高跟鞋,混亂之中沒站穩竟是生生地向那尖銳的桌角撞去。

青減眼疾手快地站了起來,用手擋住了那尖銳的桌角,陸遠安幸運地沒有撞到。可就在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陸遠安卻突然蹲了下來,捂住心口的位置,埋著頭,臉色慘白,那汗滴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短短十幾秒,就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媽!”

“藥,包裏的藥……”陸遠安的聲音斷斷續續。

陸嶸錚臉色大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沙發前,拎起包就把裏麵的東西往地上倒,這才發現包裏有好幾盒速效救心丸。

原來陸遠安心髒不好已經好久了,隻是他們都不知道。

青減給陸遠安倒了一杯水扶著她坐起來,陸嶸錚將藥緩緩送入陸遠安嘴裏。她咽下去一會兒後,又粗重地呼吸了好多口,那臉色才漸漸恢複如常。

陸嶸錚讓她去醫院,她也不肯去,隻是想起了什麽一樣,疑惑地盯著自家兒子看。

“你去哪裏了?怎麽濕成這樣?還有,我在所裏的時候,你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跟我說,是什麽?”

陸嶸錚微微一愣,漆黑瞳眸裏的光黯淡了。

他低垂著眼,沒看陸遠安的眼睛,燈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有些沉鬱和躲閃。

“沒什麽。”

05.

扶著陸遠安躺下,陸嶸錚回到房間裏已經九點多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在淩晨兩點的時候,終於又走出房間,來到了廚房。

牆壁被燒得烏黑,有瓷磚的地方可以用抹布擦幹淨,貼了牆紙的地方則脫落得醜陋不堪。他的眉頭輕攏,拿起掃帚開始打掃。

被稱為罪魁禍首的煮蛋器完好無損,而地上是燒了紙後留下來的灰。

他背對著門口,掃得專心,卻也注意到身後有一道目光緊緊地盯住了他。

蘇律高中小高考前的最後一次主科考試。

孟、陸兩人的名次從學校前五雙雙掉離了班級前二十,所謂學習生涯的滑鐵盧,不過如此。

而年級第一,竟然真的落到了溫如瑾的手裏。

成績單被貼到後黑板的那個課間,溫如瑾又蹦又跳地往青減的手裏塞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期待我們兩年後的大學生活”,他那個囂張勁兒就仿佛他倆要同居似的。

青減掃了一眼字條,“噢”了一聲後,又笑著塞還給他:“抱歉,我要報警校,跟您這個未來中文係的大才子不搭邊。”

長長的一句話,顯然昭示了這世界的薄情。

溫如瑾大怒:“喂,孟小妞,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欺騙人?”

青減將一頁書翻過去:“我欺騙你什麽了?我又說什麽了?我是向你立誓了,還是跟你歃血為盟了?你說我欺騙你,那你少了什麽了嗎?”

“你!”溫如瑾氣得發抖,委屈得連眼眶都紅了。仔細想想,他是沒少什麽,還獲得了年級第一的成績,可是,他覺得心空了啊。

“我不管,你把我的心還給我,還給我!”他惱了,便開始撒潑,腳跺得就差把樓麵給跺壞了。

青減起初捂住耳朵,口中念著英文單詞不管他;可後來溫如瑾的撒潑聲太大了,她也自知理虧,便幹脆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去打水了。去的路上路過老師辦公室,她不在意地往裏麵瞥了一眼,剛剛好就看見了剛出來的陸嶸錚。

“走,我們去遊樂園。”他手裏拿著兩張門票和兩張假條,難得挑起眉毛笑得恣意悠然。

青減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我們剛考了一個糟糕的成績,家裏也剛被燒了,你還有心情去遊樂園?”

“怎麽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淡笑了一聲,接過她手裏的杯子徑直放在了飲水機上,然後不管不顧地就拉著她走。

陸嶸錚的心思,青減是從來看不透的;而青減的心思,陸嶸錚卻能夠一眼看透。

像是一杯牛奶和一杯水,天生就活在食物鏈的兩極。

在一群帶著孩子去玩耍的大人堆裏,他們大笑,大聲尖叫,但僅限於在旋轉木馬上。那個揚言進了遊樂園隻玩刺激項目的姑娘在第一輪坐過山車上就慘敗加嘔吐了。陸嶸錚嘲笑她有常人沒有的胃,卻還是耐著性子陪她在旋轉木馬上坐了好幾圈。

他以為她熱愛的是這個。

事實上,她也隻是以為他熱愛。

臨到閉園的時候,他們打算在晚霞下坐的摩天輪突然出了故障,五六十個人停在了半空中下不去,也上不來,隻剩下了尖叫。

偏偏,遊樂園對麵的遊戲大樓開業,在這黃昏時分放起了鞭炮,一陣接著一陣,知道的是在慶祝開業,不知道的以為是在嘲笑摩天輪的卡殼。

周遭有人大笑起來。

孟青減和陸嶸錚也跟著笑。

他們在晚霞下都眉眼彎彎,而一陣鞭炮聲過後,那笑聲亦停止,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消弭不見。

“陸嶸錚,你說我們會永遠這麽無憂無慮下去嗎?”出遊樂園的時候,她把手擋在眼睛前望向遠方,那是她一眼望去看不到的地方。

“人不可能無憂無慮的。”

他把手插進口袋裏,晚霞的剪影落在側臉上,十七歲的少年早已經有了成熟雋永的模樣。

“為什麽?”

“因為會變,時間會變,人會變,愛恨都會變。”他扭過頭淡淡地笑,似是想起什麽一樣,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如果一個人,她曾經真心對待過你,但她因為不在意、不知道而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你會原諒她嗎?”

“分情況,也許會原諒。”

青減聳肩,低下頭隨手將腳邊的一個易拉罐撿起投進垃圾箱裏。他們的前方是一個圓形的廣場,再向前就是學校了,走讀生們都背著書包晃晃悠悠地回家,時而有幾個認識的同學會跟他們打個招呼,兩人都一一應下。

興許是陸嶸錚最後說的那個話題太沉重,也興許是玩累了,回去的路上反倒是沒有什麽話。

學校門口往常都是人流暢通的,今天周邊卻被堵得水泄不通。

原來是溫如瑾在受了青減的刺激以後,放學的時候買了一大箱的水擱在校門口發,每發一瓶就讓人喊一句“孟青減你會脫發的”。

他大概發了上百瓶,而每當有人這麽喊一聲,青減都能夠感到頭皮一癢。她惹不起就隻能躲,拉著陸嶸錚飛快地逃離。

剛到家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陸嶸錚去接,然後得知今天謝靈要在咖啡館的大樹下跟溫如瑾表白。

重磅消息是一個接一個。

青減正在換鞋,脫口而出就是一句:“我們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先來。”

她還想保持跟溫如瑾的同桌關係,基於人道主義精神,那場表白她沒有去看。

反常的是,對謝靈的關心從不少的陸嶸錚也沒有去看。

而結局,他們還是從沈絕口裏聽說的。

從來就膽小的謝靈在大槐樹下給溫如瑾彈了一首特露骨的自編歌曲《想跟你戀愛》,小白兔轉變成餓狼。溫如瑾卻端著一大杯茶,像一個老幹部一樣教育了謝靈,讓她不要早戀,要努力學習,要考第一才能追趕上他。

“看到謝靈這樣,你不會吃醋嗎?”

閑來無事的時候,青減會偶爾逗弄著問陸嶸錚。

每每此時,得到的都是一個毫不客氣且圓潤的“滾”字。

盡管這樣,她還是樂此不疲。

她想,如果人生能夠一直這樣該多好。

可惜的是,很多分別,其實早已經有了苗頭。

06.

而那苗頭的終點讓誰也沒有想到,是來自於青減的小舅媽。

那是這一年一月初的事情了。

孟月朗在小四、小五的蠱惑下最終還是和忍辱負重的原配張君離了婚,兩人的孩子被判給了經濟實力更雄厚的男方,他用手段將婚後財產轉移,最終張君隻分到了一套房子。

如此落井下石的事情,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得了。張君拿孟月朗沒有辦法,便連夜開車到了南淮,點名道姓去學校裏找到了青減。

在那個下著大雪的早晨,張君把青減拉出了學校,帶到一個蒼蠅早餐店裏就號啕大哭,哭得是聲嘶力竭、妝容盡花,可盡管精致的外表不在,靈魂卻依舊堅挺。

青減就坐在板凳上,靜靜地看著她哭,時而遞一張紙巾過去。直到哭完了,她才上前擁抱住了張君。

“減減,我沒有家了。”張君倒在這個比她小十歲的姑娘的懷裏,抽噎到動情時突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又來了一句,“對,你也沒有。”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就是這麽來的。青減一邊摸著她的後腦,一邊好心地向她解釋:“不,我有。陸家就是我的家。”

張君卻用哭成核桃的眼睛瞪她:“你怎麽認賊作父了,減減?”

青減自然不明白張君的意思,連忙問她為什麽這麽說。可追問之下,張君卻閉了嘴,任憑她怎麽問也不再開口。

“認賊作父”這四個字的帽子扣得實在是太大,青減又是一個在大事上從不會藏著掖著的性子,於是乎,當天晚上回去吃晚飯的時候,就在飯桌上試探了陸遠安。

“陸姨,您當年是不是跟我爸媽是一個警隊的?我先前聽說您在當緝毒警察的時候一直都是緝毒標兵,是模範,為什麽後來突然轉到了小地方的派出所做民警了呀?”她一邊往嘴裏麵塞飯,一邊打量著陸遠安的神色。

果不其然,在她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陸遠安的臉一下子就煞白了。而陸嶸錚也是一樣,有一瞬間的僵硬。

“媽,您今天是不是不大舒服,我先扶您回房。”

“好。”

母子兩個一唱一和是極力要避開這話題,而陸遠安的眼神更是閃閃爍爍。就是那麽一瞬間,青減在心裏敲下了審判的鍾。

“當年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舅舅曾跟我說過,他們是為了護住一個違反紀律回頭的隊友而被困在了一個小山村裏沒能出來。我那時候滿腦子隻有他們死了,強迫自己為了不痛苦而不去想,現在想想,那個違反紀律回頭的隊友是不是您?”

陸遠安沒有說話,隻是在空氣安靜的那一刻,驟然哭出聲來。

沒有道歉,沒有解釋,隻有悲鳴。

“你要麽先回房間,要麽出去等我,你要聽什麽,我來跟你說。”

陸嶸錚攔在了母親的前麵,院子紛紛揚揚的大雪還在落,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耳邊是少女破碎而又疏離的質問,眼前是她越見明朗卻漸漸模糊的臉。

“陸嶸錚,你是非不分!”

她克製不住情緒,壓抑著哭腔對他大喊。碗筷盤子摔碎了一地,聲音尖銳且無法複原。

像是記憶的殘片,更像是他躲躲藏藏燒掉的隊裏對陸遠安當年的處分決定書的紙灰。他漆黑的瞳眸盯著青減,任由她撒潑,任由她胡鬧,隻覺得眼前漸漸模糊成一片。

“孟青減,你這麽想,我無話可說。”他的眼裏淨是淡漠與疏離,吐出的話無情而又冷漠。

“惡心,你們一家子都讓我惡心!我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絕不跟你們在一個染缸裏!”

她冷笑著往後退了兩步,砸出了比陸嶸錚更傷人的字後,就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外麵的世界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這場南方大雪下了三天,人一踩進雪裏便是一個大坑。

她在南淮沒有親人,無家可歸。為了不讓他們發現她在哪裏,她便藏在了一個離陸家不遠的小巷子裏,蹲在那裏一直到淩晨。

這中途,她看到陸嶸錚數次從那個巷口穿梭而過,少年的腳步很快,眉頭始終輕攏著,帶著焦急。

她在暗處,他在明處,相隔距離不是很遠,卻已然像是把一整個少年歲月都耗盡了。

她還聽見陸遠安的喊聲,在叫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還有謝靈、沈絕、江輕,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加入了打著手電筒在風雪中尋找她的隊伍裏。

她的腦袋裏有兩個長著犄角的家夥在打架。

一個長著白色犄角的小家夥倚靠著她說,減減,鬧夠了就回去吧;還有一個長著黑色犄角的小家夥拿著叉叉猛戳她的頭,陸遠安間接害死了你的父母,你不可以回去。

狂風在耳邊呼嘯,大雪亦在紛飛,青減覺得自己腦子變成了一片糨糊,她聽不進去任何聲音,隻有一寸一寸複刻到心裏的痛讓她喘不過氣來。

後來想想,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久,陸遠安有錯也早已經得到了緝毒大隊的處分。其實,正義和公平都已經還給了她,隻不過,法理之上還有人情,她無法原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罷了。

隻是那個年紀,打擊來得太過突然,她大抵是沒有辦法想明白這些的。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巷子裏躲了一會兒,她最終還是站了出去。她想對所有人大喊“請你們讓我靜一靜”,可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的時候,一輛呼嘯的小汽車的閃光燈也照在了她的身上。

她還來不及躲閃,整個人已經被謝靈推了出去,尖銳的汽車刹車聲劃破這寧靜的夜晚,耳邊是大家或震驚或心疼的呼喊。

這是2011年最大的一場雪,也是最後一場,通紅嶄新。

像是滾滾的岩漿,落下的那一刻,也分隔開了一群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