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京杭的風,是少年的心跳

01.

托這次地板打蠟的福,孟青減同學的頭撞到了櫃子,左側腫起了一個大大的包。

池容笑著打趣她是“頭上有犄角”,有了老師的加持,關於青減是個小龍人的玩笑也就不脛而走。

就連原先一直稱呼青減為孟小妹妹的沈絕也改了稱呼,叫她為“龍妹妹”。更有甚者聯想到了《春光燦爛豬八戒》裏的劇情,開始追問她:龍妹妹,你的豬哥哥在哪裏?

學生的思維是發散的,蝴蝶效應時常能夠越傳越大。

青減起初並不在意。

但是,後來陸嶸錚一句話點醒了她,這一次是打蠟,第二次,萬一是潑油怎麽辦?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再跟孟月朗這麽沉默下去,而是開始糾結,要不要找一個契機找他談一談?

“舅舅,明天是周末,橋北開了一家長魚麵館,我覺得味道跟老家的很像,我請你去吃吧。”

她想了好幾天,最終挑了一個周五的晚上,站在了孟月朗的麵前。

“好,那叫嶸錚,一起去,我出錢。”

“不,不用叫他。”青減連忙阻止,聲音雖低卻堅決,“就我們兩個人。”

她如是說,原本頭也不抬一下的孟月朗陡然擱下了鋼筆。

“你是要跟我攤牌?”

他的聲音沉沉,冷眉如刀,那犀利的眼神簡直就像是要把她戳穿一樣。

孟家的人,在麵對不得不捅破的窗戶紙的時候都直接得很,青減早就料到了她的這個舅舅會直接這樣問她。

她垂了眼瞼,便直接硬著頭皮點了點頭:“舅舅,我……”

“你不想我打擾你的生活。你不喜歡我塞給你的張嫂,你不想要我給你的地板打蠟,你覺得我現在待在這裏就是為了消磨你的心思,讓你放棄選理科,你覺得我在幹涉你的人生?”

孟月朗的麵色始終平淡,氣勢卻越加駭人。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像是在沉思什麽一樣,停了半晌,才一字一頓道:“孟青減,當初我去香港,在我和陸遠安之間,你選擇了陸遠安。你怕我幹涉你,我知道我們舅甥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同意了你到陸家。

“你在陸家一年,我在香港苦心經營。你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兒,我膝下隻有一個孩子,就連家產我都願意分你一半。

“可你似乎忘了,當時你來南淮的時候,在垂危的我媽,你姥姥麵前發過什麽誓?

“不選理科,不當警察。孟青減,你不懂事到連一個臨死之人都騙是不是?”

書房裏的凳子被踢翻,就連文件都被他一股腦兒地推到了地上。孟月朗步步緊逼,已經是怒極。

青減站在一旁,後退了兩步之後,緊抿著唇,始終一言不發。

她當然不會忘記,被陸遠安帶走的前一天,在姥姥的病床前,她曾經說過什麽話,又發過什麽誓。

她有心食言。

是她理虧。

可這人生,畢竟也是她一個人的人生。

她深吸了一口氣,梗著脖子,忍不住要跟他好好理論一番,可頭才剛剛昂起來,一個字還沒有說,就被另一個聲音給打斷了。

“孟叔叔,我在那個房間裏看到了這把瑞士軍刀,我覺得不錯,可以送我嗎?”

聲音的主人是個跟青減年紀相仿的少年,擁有一雙清亮的眸子,拿著棕色小軍刀的時候,言笑晏晏。

“可以。”

“不行!”

青減原本醞釀好的爭論情緒漸漸散去,在看到那個陌生少年手裏麵拿著的軍刀的時候,頓時意識到了那是陸嶸錚的東西。

她厲聲叫了出來,然後不顧孟月朗的怒意,就一把上去跟那少年搶軍刀。她認得他,就是那個普通班的小富二代,搶走她夏令營名額的溫如瑾。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她雖是個女孩子,但力氣也不小,奪東西的時候絲毫沒有留情。

少年也不相讓,兩個人竟是生生地扭打在了一起。

“你這個女生怎麽這麽胡攪蠻纏,我問孟叔要的東西……”

“什麽你孟叔,這是陸嶸錚的東西,跟他有什麽關係?”

軍刀被他握在手裏,她去掰,他卻越握越緊。

溫如瑾是孟月朗生意場上的夥伴溫許的兒子,孟月朗請他來做客本也就是知道他和青減是一個學校的,巴望著以後大家能夠多加幫扶。但突然發生這樣的場麵,是他不想看到的。

於是乎,他連忙厲喝:“孟青減,你給我鬆手!”

但作為家長,他製止得太遲了,由於溫如瑾的死死不撒手和囂張,她已經一口咬在了溫如瑾的胳膊上。

要知道,在蘇律高中,孟青減除了以成績優異出名以外,還以門牙旁邊的兩顆小虎牙而頗受討論。虎牙平時看著是挺可愛的,可咬著人卻是生疼,她下口又重,與溫如瑾的第一次正麵交鋒,就這麽一口,竟是生生把這個半大男孩咬得紅了眼。

“你是屬狗的嗎?有本事你就別停!”

“不停就不停……”

一個忍得眼淚充盈,一個咬得死不放鬆。

當放了學跟沈絕打完球的陸嶸錚回到家的時候,看見的則是這麽一幕。

孟月朗捏著眉心,急得不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青減則是低著頭狠狠地咬住了溫如瑾的胳膊,兩個人僵持著,就像是一場比賽,誰也不肯認輸。

陸嶸錚將書包一把甩在了沙發上,下意識地就過去拉住了青減的胳膊。

“怎麽回事?乖,鬆開。”他感覺到場麵不大樂觀,語氣裏麵帶了一絲的安撫。

說來也是奇怪,在場的明明孟月朗跟她才是最親的人,可是孟月朗讓她鬆開的時候,她卻是一點都不想聽他的。

她料定了以孟月朗的性子定會站在朋友的兒子那一邊,更料定他是個不分是非黑白的。

而當陸嶸錚來了的時候,她卻突然就有了一種正義要被伸張的感覺。

她乖乖地鬆開了嘴,然後沉默著往後退了兩步。

被女生咬是一件極其屈辱的事情,尤其是在這個年紀的男生心裏。

青減往後退的那兩步是為了不讓溫如瑾反撲自己,以及自己能夠靠著牆,有更加大的安全感。

但讓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溫如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手臂被咬出了血,就那麽僵硬地懸著。陸嶸錚蹲下來去查看他的傷勢,被他不領情地推了一下。緊接著,整個房間裏,就隻剩下了小溫同學如同狼嚎一般的哭聲。

後來的事情不用多說,也已經明了。

孟月朗帶著溫如瑾去了醫院,小孟同學則被強製著道歉,認錯。

她跟孟月朗爭辯,明明是溫如瑾拿人東西在先,為什麽她要認錯?

孟月朗隻是沉聲道,因為我是你舅舅,我讓你道歉,你就要道歉。

他總是有這樣的本事,明明並沒有道理,卻能夠扯出一大堆讓她無法辯駁的話。青減也是懶得跟他說什麽了,盛夏的天,不顧外麵毒辣的太陽,防曬衣也沒拿,就直接衝出了病房。

“年紀不大,脾氣不小,要曬成鹹肉幹就隨便她去!”孟月朗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嘲諷。

即使醫院裏麵都是人,她也已經快成年了,他卻從來不懂得尊重她半分。

02.

離家出走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青減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所以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來表達對孟月朗的憤怒,那就是不吃飯。

那時候他們上曆史課,才剛學到了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青減在曆史課上從來沒有什麽理解能力,但很認真,沒把這種精神理解透徹,卻把甘地的絕食學了個十成十。

一到吃飯的時候,她就把自己關進房間裏麵,用刷數學題來掩蓋自己的饑腸轆轆。

一般像他們這麽大的孩子絕食都是用來嚇唬大人的,所以,說真的,不僅孟月朗不信,就連陸嶸錚也不信。

他們都忽略了一個少女一心想要趕走自己小舅的堅決,也都忽略了當一個人被逼到絕境時的反撲。

而當他們相信了青減是真的絕食的時候,這小妮子已經暈倒在了教室裏。

那是一堂化學課,教青減的化學老師李大錘也是教溫如瑾的,青減所有的學科都還不錯,偏偏化學一直拖她的後腿。

而溫如瑾作為李大錘的得意門生卻被青減咬進了醫院,在那節課上,李老師特地要殺殺青減的銳氣,就喊她起來回答了一道本就無解的問題。

青減本就體力不支,那問題又刁鑽古怪。她其實也就站了沒半分鍾,然後就華麗麗地倒了下去。

“你們都看到了啊,我沒打她啊。她問題沒回答出來,我也沒來得及說她啊。全班都給我做證哈。”

陸嶸錚在隔壁的補課地兒聽到消息趕到的時候,李老師正抱著自己的大頭在瑟瑟發抖,慌亂地為自己取證。

“小陸同學啊,這年頭,當老師也不容易,出點啥事兒家長都得跟你鬧。你剛好在,長兄如父,今天你就是她爸爸。來,大家快告訴這位‘父親’,我有沒有為難孟青減?”

李大錘一看到陸嶸錚,就連忙衝上前,扯住了他的胳膊,臉上的二兩肉由於緊張抖了又抖。

“有!老師,你故意出錯題!”

江輕坐在位置上,她的腿上是癱軟的青減,她一邊照看著人,一邊還不忘申冤。

四周也是一片響應之聲。

陸嶸錚覺得荒唐可笑,但大概也猜到了些許。

他瞥了一眼腿軟得快要站不住的李大錘,本想說些什麽,但一想,這萬一現在說青減可能是餓的,這矛頭可能都要指向他們家了。

知道的是她跟自己的親舅舅賭氣,不知道的可能要說是他媽不負責任了。

他便把到嘴邊的話又憋了回去,隻是走到江輕旁邊,然後背對著她蹲了下來。

江輕半天沒懂陸嶸錚是個什麽意思,就沒動,還是江輕身後的兩個男生看明白了,幫忙將青減搭在了陸嶸錚的背上。

“這個時候不應該公主抱嗎?”江輕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她的聲音極小,卻被攬好了青減的膝彎剛剛站起來的陸嶸錚收入耳中。

“重……”

他不辯解,隻是冷不丁扔下了這一個字。

葡萄糖。

營養針。

生理鹽水。

護士將這三樣東西上齊後,孟月朗也剛剛挨完醫生的批鬥。他從辦公室裏出來的時候,外甥女還在沉睡,而陸嶸錚正坐在床邊,一邊拿著本“五三”刷題,一邊偶爾皺著眉頭看一眼藥水瓶,防止回血。

“累不累?我在路上的時候買了兩份粥,先吃點兒。”

孟月朗將手裏的袋子放在桌子上,溫和地拍了拍陸嶸錚的肩膀。

“不累,謝謝叔叔。既然您來了,我就先回去了。”

陸嶸錚實在是不適應和孟月朗一起待著,也不想過多地幹預他們的舅甥情。畢竟青減不像謝靈,她的親人,這輩子,有血緣的,就隻剩下一個了。

他站起身,將書合起來,然後將身後的包掛在了右肩膀上。但他還沒走出兩步,耳邊就響起了“刺啦”的打火機的聲響,與此同時,還伴隨著孟月朗愈加低沉的嗓音。

“潲水赫赫有名的刑事辯護律師賀蕭是你爸,對不對?”

陸嶸錚的腳步頓住。

在聽到“賀蕭”這兩個字的時候,他陡然回過頭去,連眼神都刹那間冷了幾分。

而孟月朗卻分外平靜,深吸了一口煙,灰色的煙霧從薄唇中吐出,繼續不鹹不淡地說:“賀蕭可是個大律師,這麽多年,他可是幫了不少幹了壞事的人逃脫了法律的製裁。如果我記得沒錯,五年前,他還是在南淮,隻是那時候南淮出了一樁慘絕人寰的碎屍案,死者是一個七歲的孩子,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接那個孩子下班的男保姆,隻是苦於沒有證據。

“坊間傳言,你爸收了那個男保姆三十萬,讓他閉口絕不承認罪行。警方審了兩天兩夜,最終苦於沒有證據,隻好將人放了。可後來這個男保姆出來後又連續犯案,惡性案件累累,才最終被抓。你爸涉嫌讓他做偽證,也被抓進去蹲了兩年,對不對?”

孟月朗淡淡挑眉,可以清晰地看到陸嶸錚的襯衫袖口下的拳頭越攥越緊。

“是。可是,那又與你何幹?”

少年啟唇,冷笑著從牙縫間擠出了這些字。

“你恨他?”

孟月朗不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在拋出這個陳述語句的同時,將手裏的煙在瓷磚上碾碎。

那是一根還沒有被抽盡的煙,碾碎的那一刻,有火星子濺了出來。

陸嶸錚沒有說話,但沉默已經代表了他的回答。他好惡分明,這世上,但凡是不正義的東西,他都恨。

孟月朗見他不說話,也不逼問,隻是突然搖了搖頭,指了指在**躺著的青減。

“你爸當年收那筆錢是為了改善你們母子倆的生活,他從家庭的角度出發,其實你不該恨他。反觀減減的父母,以家庭為犧牲換得了榮譽,那才是最可恨的。”

他回過頭去,歎了一口氣,背對著陸嶸錚,麵朝晴好的窗戶,似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一樣,又絮絮叨叨地說:“我知道你們都不理解我,都覺得我在幹涉減減的未來。但你知道,她爸媽怎麽死的嗎?一個被十三發子彈打中,還有一個被找到的時候,臉都被劃花。”

孟月朗的聲音還算平靜,背部的顫抖卻劇烈。

“減減那時候在上學,靈柩運回老家的時候,第二天我們就把他們葬了,第三天才敢告訴她。我媽當時看到遺體的時候,整個人哭暈過去三次,後來生命垂危的時候,腦子不清醒,也總做噩夢,每一次醒來都在跟我說,我們家已經出了兩個英雄,我們不想做忠烈人家,讓我好好保護減減……我是她的親舅舅,我怎麽可能不想好好保護她……”

他本不是個多話的人,但今天,很多情緒卻一觸即發。

說著說著,也就說不下去了。

最終,他將臉埋進了手掌裏,沉沉地哭了出來。

03.

很多年以後,江輕選擇了新媒體的專業,在大學裏麵他們那群少年時的人相聚的時候,她總會談起她關於時事新聞的作業。

那時候,青減從她口中聽到過最多的選題,叫“成年人的悲哀”。

江輕纏著青減讓她提供素材,她閉口不言,卻總能夠想到這一天,她躺在病**裝睡的時候聽見的孟月朗的哭聲。

在未經世事的年紀裏,她聽見過很多人的哭泣,很多人因為互毆失敗而哭,因為考試不理想而哭,可沒有一種哭,像她的舅舅這樣。

她覺得最該哭的分明是她,可最終卻忍住了。

一場鬧劇過後,孟月朗到臨走前也沒跟孟青減同學道歉。陸遠安知道這個被她放在手心當寶兒一樣的小姑娘被餓了三天,便心疼地提前結束出差回來了。

親人之間,有些問題,或許本就沒有答案,也沒有解決的方法。

孟月朗走了,在上飛機的那天,在安檢口,他沒再糾結分科的問題,隻是擁抱了捧著一個熊形玩偶的青減。

“減減,舅舅想要你幸福快樂一輩子。”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

漫長的擁抱結束,青減將手裏的熊形玩偶塞給了他。

“小舅,舅媽最喜歡玩偶了,你把這個送給她,她很天真的,一定會開心。”

她一邊說著,一邊替他將領帶整了整。紅領巾一般的打法,笨拙之中卻透露著溫馨。

如果世上要評定最糟糕親人,她覺得自己和孟月朗一定算在內。

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愛,卻不代表不愛。

她目送著他離開。

就像很多年前目送在大年夜放下了餃子碗匆匆離去的父母一樣,她不知道什麽叫一眼萬年,卻知道,這一次的目送,應該隻是分別了。

不知道為什麽,盡管這樣,她還是感到了一種從心底湧出的難過。

從機場出來的時候,陸嶸錚正蹲在門口等她,他的腿長,蹲下的時候兩隻手無處安放,配上死死盯住裏麵的眼神,就像是一匹狼。

“走吧,回家了。”

青減看到他之後,刻意扭過頭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紅了的眼。

八月末的天氣驟變得厲害,空氣裏帶著絲絲的涼意。陸嶸錚從家裏帶了外套來,也不安慰她,隻是上前去將她裹了個嚴實。

她本就有些怕冷,安心地接受了他帶來的衣服後,便走到路邊下意識地要去攔出租車。

然而,她的手還沒有伸出來,就被陸嶸錚給拍了下來。

“嗯?”

“沒帶錢,不打車。”

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臉不紅,心不跳地拉住了青減的手腕,開始把她往一個跟回家的方向截然不同的地方帶。

他是男孩子,走路的速度快。

到後來,她直接就變成了小跑。

她剛出院沒多久,哪裏追得上他,一路上都是氣喘籲籲的。她向來猜不透他的心思,便一直在他的身後問:“陸嶸錚,你要幹什麽?”

而他隻是偶爾回過頭給她打氣,告訴她:“去一個隻要走五百米就能到的地方。”

五百米。

陸嶸錚所謂的五百米,是個基數詞。按照後來孟青減的計算,他們至少跑了有二十個左右的五百米吧,也就是十公裏。

她也是傻,一開始並沒有計較這路程。

到後來,她一直跟著他跑上了長江大橋,在看到不遠處波濤洶湧的運河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走了這麽遠。

他把她帶到了一個人跡罕至,但地方極其空曠的河灘前,然後指著麵前的河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這是南淮河。

青減的手撐著腿,身子微微地弓著。

巨大的運動量讓原本就是病號的她有些恍惚,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看著麵前沙黃色的河水,一字一頓地給他科普。

“這是京杭大運河。”

他不理會她的科普,隻是在火紅的夕陽下,把雙手插在口袋裏,站得筆直。

“孟青減,今天,你想不想看一回江豚?”陸嶸錚一字一頓,帶著無比的認真與堅定。

黃白的河水與遠方的天際相接。

翻滾著的波浪在愚蠢的號角聲中越加顯得波光粼粼,南方的市井滋味有了水才會恢複本真,青減想起很久之前,她曾經送過陸嶸錚一個玻璃吊墜,也曾經跟他科普過關於江豚的傳說。

那時光並不算久遠,可她一直以為,那是隻有她這樣的傻子才會堅守的東西。

她覺得感動,但還是忍不住直起了身子,為難地看著陸嶸錚:“如果江豚是想見就能見,那它還做什麽保護神?”

她不是潑冷水,隻是不想做這個荒唐的白日夢。

陸嶸錚卻大言不慚地一笑:“所以,會有替代品。”

他迎著河灘的風,眉目清朗,神情放鬆下來的時候,沒有了以往的冷硬,唇邊噙著笑。

孟青減好笑地掃了他一眼。

“如何替代?”

“同音替代。”

他不假思索地答,然後蹲下身子拿起兩三顆小石子就往河中砸。石子濺起水花,一圈一圈,漂過三四輪漸漸下沉。

太陽已經漸漸西斜,大片的晚霞染紅了遠方的天,再過那麽一會兒,所有的光亮都會漸漸隱去。

青減向來吃不準陸嶸錚的心思,便不再掙紮,隻是也蹲下來,靜靜地打量著他。

盡管這一年來,他們時常為一些小事針鋒相對,但也有些東西是實打實地被歲月一寸一寸地打入骨血。

她想,眼前的少年終有一日會長成更加冷峻、更加高深莫測的模樣。

她隱約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傷春悲秋,感歎時光的流逝。

可在這一刻,當盛夏的晚風徐徐地拂在她的麵上,她離他近到可以清晰地聞見他身上的肥皂香氣的時候,卻又在渴望什麽。

渴望長大。

渴望有一天,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孟青減,除了做警察以外,你還有什麽夢想?”陸嶸錚摩挲了兩下手裏的石子,陡然回過頭。夕陽明晃晃地照著他,他不顧形象地打了個噴嚏。

孟青減笑了起來,許久才恢複正經,然後俏皮地眨了兩下眼。

“你猜?”

“不猜,說。”

“一生正義,幹幹淨淨。”

她托著下巴,看著遠方,一字一頓。很輕的話語,卻帶著骨子裏的堅韌和驕傲。

陸嶸錚點了點頭,挑眉在心裏默念了一下這八個字。他挺想用“你還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這句話來誇她的,但轉念一想,挫折教育還沒受夠,要什麽褒獎教育?

他便又把話給噎了回去。

這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年,他站在他母親的角度,像是一個家長一樣為她的人生長遠考慮,所以他不曾誇過她。

到後來的那些年裏,在經曆了生死,無數的離合後,他是真的疼她,卻也堅持著十六七歲的思想,絕不多誇她一句。

直到再後來的某一天,她在那個叫聶三爺的人那裏碰了壁,喝得爛醉,他恨鐵不成鋼地把她帶回家,她神誌不清地開始哭,他聽見她含混不清的聲音:“陸嶸錚,這些年,我多想聽你誇我一句啊!就一句,我真的沒有你們想的那麽不好……”

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在那些年裏,他所謂的耐心和自以為是都用錯了方向。

畫麵切換到十六歲,當孟青減同學說完人生的終極夢想和方向後,從河灘不遠處的大柳樹後迎麵就衝過來了三個人。

是江輕、沈絕和謝靈。

他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捏著一條氣成了球的河豚,見了青減,就開始齊聲乖巧地朗誦:“以河豚之名,祝小孟妹妹得償所願。”

像是早就經過了某種排練。

異口同聲。

孟青減微微愣住,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感動,但轉念一想,最後又笑了出來。

她生得好看,按照陸遠安的話說,江南山水,鍾靈毓秀,在她的眉眼裏都能夠展現出來。雖然骨子裏有剛硬的一麵,可眉眼彎彎的時候,卻隻剩下了溫和。

見她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沒有人告訴她,為什麽今天會突然搞這一出。

隻是在三條小河豚都被對麵餐館處理掉,大家酒足飯飽,江輕因為半罐啤酒而搖搖晃晃攬住了青減的時候,她隱約聽見了一句話。

“減減,我們給你一個家。”

她看著他們三個耍寶一樣捏著河豚站在麵前的時候沒有哭。

她在目送小舅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哭。

但她聽到江輕的這句話的時候,卻莫名地紅了眼眶。

這一晚,他們都回去得挺遲。

江輕被沈絕扔在了自行車的前杠上麵帶著走,而謝靈、陸嶸錚,還有青減他們三個,則是跟旁邊有租車業務的老頭兒租了兩輛車。

青減不會騎車,順勢想要往謝靈的車後座上鑽,鑽到一半,屁股還沒坐穩,又被陸嶸錚給薅了下來。

“你比人家肥胖,你怎麽好意思?”他雖板著臉訓她,手上的勁兒卻是把她往自己的後座上提溜。

“我不瘦,但也不胖吧。”

青減不喜歡他的用詞,弱弱地垂頭圈了一下自己的腰,小聲念叨了一句後,趨於形勢,還是賤兮兮地上了陸嶸錚的車。

南淮雖是小城,但極東和極西的位置相隔仍是甚遠。

他們的家離這裏籠統估計都有四十多公裏,車騎到半路的時候,江輕摟著沈絕的腰,嚷嚷了一句:“為什麽我們不打車?”

沈絕不客氣地斜睨了她一眼,理直氣壯地回:“因為我們窮困!”

“你為什麽窮困?”江輕窮追不舍。

“現在還小所以窮困,等到長大了,我就帶你打車。”他掰開江輕因為嘔吐而黏黏糊糊地搭在她臉上的手,言語裏帶了些寵溺。

旁邊的出租車、私家車呼嘯而過。

沒有絢麗的霓虹燈的城市,沒有紙醉金迷的燈紅酒綠,回頭想想,在那段混沌的沒有成為大人的歲月裏,他們最難得的便是在說出“窮困”二字之時仍能挺直腰杆,在一眼看不到光的小城裏,仍能滿懷希望。

耳邊的晚風獵獵。

時而會飄過謝靈的歌聲。

她唱的是她這段時間被鎖在家裏的時候新寫的歌,《長江邊孤獨的蘆葦》。

她的聲音很空靈,由於夾雜著風聲,青減聽見的歌詞並不多,隻能依稀用昏沉的腦袋記住一句:

“孤獨的蘆葦,在寂靜的土地,找不到人相親相愛。”

明明是悲傷基調的歌詞,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從謝靈的口中唱出來反倒有些溫暖。

這是2010年農曆七月十五。

青減在歌聲、晚風聲和船隊的號角聲中沉沉地撥開劉海兒,露出眼睛。幽藍的空中沒有半點星子,隻有一輪月亮,是咫尺的近,也是前十五年她從未看到過的圓。

04.

“所謂父母子女一場,不過就是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在前世今生不斷的目送中漸行漸遠,而他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

九月初。

高二年級正式分班,理科重點班的師資配置是高一一班和二班的結合,語文老師是池容,數學老師兼班主任則是栗雲輝。

第一堂作文課上,當池容聲情並茂地朗讀完了《目送》中的經典句子的同時,也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下了鏗鏘有力的三個字“不必追”。

這是省內語文高考作文改革的一年,也是材料作文與命題作文相融合的一年。

難度雖無法與去年一個姓戈的老師所出的讓無數考生哭聲一片的數學試卷相比,但就前幾年來說,也有了一個更大方向的難度區間。

理科班的學生本就討厭寫作文,很多人在池容寫出一個“不”字的時候,就已然文思枯竭了,比如孟青減同學。

作為這個班為數不多的五個女生之一,她咬著個筆頭想了半節課隻憋出了個題目。

“喲喲喲!原來你是作文吃虧啊,要不要我告訴你怎麽寫不?”

耳邊討厭的聲音響起,青減厭惡地捂住耳朵,狠狠地回了他九個字:“好了,鵪鶉。我不抄作業。”

她極少這麽粗聲粗氣地對人說話,隻有實在忍不了的時候才會這樣,而這個讓她忍不了的,不是別人,正是溫如瑾。

青減覺得自己有時候真的是如同那個尼姑所說,命不好。

一個年級兩千人,分AB部,理科重點班有兩個,她偏偏就和溫如瑾分在了一班。分在一班不說,她原本在排位置的時候是跟在陸嶸錚後麵好好的,卻好巧不巧被栗雲輝以一句“你們兄妹關係不好,不要靠那麽近了”為由,分給了這個溫如瑾做了同桌。

做同桌也就做同桌了,青減性子喜靜,可溫如瑾一個男孩子卻每天像隻鵪鶉一樣在她旁邊念叨這個念叨那個。

她也是實在受不了,才忍不住對他進行“鵪鶉”諢名的攻擊。

可這樣的攻擊對於溫如瑾來說,卻是絲毫沒有一丁點兒殺傷力。

“孟小妞,小爺我行走江湖多年,也得到過不少名號,你這個‘鵪鶉’雖然刺耳,但架不住我曾經還有個外號叫‘郭靖’!金庸知道不,那可是我偶像!”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抽屜裏麵神秘兮兮地拿出了一本《射雕英雄傳》。

封麵儼然已經有些褪色,看上去有些年頭,他獻寶一樣地擺在青減的麵前,那上麵還真的有著金庸老先生的親筆簽名。

一字一畫,剛勁有力,寫著“查良鏞”三個字。

這是溫如瑾第N次在跟青減扯問題的時候突然半路開始展示簽名了。她早就習以為常,甚至到現在已經開始覺得,這廝跟自己吵架就是為了炫耀一下這本書。

“查先生要是知道他的郭靖被你這種人玷汙,會氣壞的。”

青減白了他一眼的同時,也從包裏麵拿出了一支粉筆,在桌子上進行了“三八線”警告。

“你就是嫉妒小爺我。”溫如瑾冷哼了一聲,將書當作寶貝一樣用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給你展示了那麽多,都忘了告訴你這作文怎麽寫了。最適合你的兩個題目:一個不必追,是追小爺我,年級第一的位置我既然坐上了,就不會再下來了;第二個不必追……”他突然頓了頓,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哪個?”一道冷光掃過。

“那個唄。”

溫如瑾聳了聳肩,語氣突然吊兒郎當起來。當日在陸家的時候,他就見識過這個丫頭的厲害,那一口牙印到現在都留在他的胳膊上,疼得發緊。

所以,他也不明說,隻是屁股往離她較遠的凳子方向挪了挪:“孟小妞,你知道特洛伊戰爭嗎?”

“知道。”

“那你知道是什麽毀了一座城邦嗎?”

“不知道。”

“是倫理。”他身子遠離她,麵部卻離她極近,偏頭之時,以手掩口,雖然隻有三個字,卻表現得格外神秘。

這樣的動作在下課的時候已經算是浮誇,在上課之時便更加讓老師不能忍。

池容早聽到他們那裏有聲音,隻是想著學生們在討論也不能禁止,便一直沒攔。但當溫如瑾坐成了一個蛇形,屁股和頭天各一方的時候,她又實在看不下去了,嘴唇動了動,剛想出聲,一個“溫”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見青減突然踢開了凳子,站了起來。

“怎麽了?”池容問。

“報告老師,溫如瑾同學跟我講不好的笑話。他以前也總講,今天以教我寫作文為理由要挾我讓我聽。我實在是受不了了,請老師製止他這樣的行為。”青減微微揚起下巴,明明是謊話,卻說出了一種大義凜然的感覺。

“孟青減,你狗咬呂洞賓!”

“誰給你講黃色笑話了,我還是個純情少年,你就這麽汙蔑我!”

“人家減減同學也沒有說黃色,你一個男孩子就那麽激動,還罵髒話。你沒說過的話,你心虛什麽?”對於溫如瑾的反駁,青減還沒有來得及應對,池容便看不下去出聲了,“在蘇律,男孩子得有點胸襟,不是我說,溫同學,你作文寫得是好,但你要在我的課上欺負女同學,還是一向乖巧的減減,我絕不會姑息你。給我站後麵!”

池容拉偏架向來是有一手,尤其是當自己的愛徒被欺負的時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著本書就指了指牆角。

被冤枉這種事情對誰來說都是奇恥大辱,且文章寫得好的人大多愛惜自己的羽毛。

“沆瀣一氣!”溫如瑾也看出麵前這兩個女人是不講道理的,如果站了就表示他真的講了黃色笑話,所以,在麵對池容的逼迫時,他選擇了抵死不從。

“老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不站。”

他的腰挺得筆直,絕不願意讓青減的荒唐語言玷汙了自己。

一堂好好的作文課,一下子就因為這樣的突發事情被打斷了。

池容雖然拉架的傾向性很強,但也實在不好強行責罰溫如瑾。在全班同學麵前冷不丁被溫如瑾又駁了麵子,她覺得頗有些尷尬,便踩著五厘米的小高跟,邁著小碎步去找了班主任栗雲輝。

相比池容,栗雲輝算是公正不少。

問青減,溫如瑾講了什麽笑話,沒得到回答。

問溫如瑾,到底跟青減說了什麽,也沒得到回答。

他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和了個稀泥,罰他們倆將《赤壁賦》這篇課文每人抄上二十遍。

兩虎相爭的後果,不必說,必定是兩敗俱傷的。

那個下午,當孟青減把二十遍《赤壁賦》抄完後,放學的時候,她連提起書包的力氣都沒有了。但當看到溫如瑾跟她一樣,狀態也相當不好的時候,她覺得特別值。

“一寸光陰一寸金,是你的時間不要錢,還是我的名聲不值錢?你至於在老師的麵前說那樣的話嗎?”

溫如瑾在教室裏的時候沒有發作,但在傍晚放學後在街口撞見背著書包的青減和陸嶸錚他們的時候,還是按捺不住了,站在自家私家車的麵前衝青減直嚷嚷。

跟潑婦似的溫如瑾比起來,他身後車裏坐在駕駛座上的那個男人反而更吸引人。

那是個青年,嘴裏叼著一根煙,丹鳳眼,眼皮一直耷拉著,像是怎麽睡也睡不醒一樣,臉龐是英俊的,但沒什麽精氣神,眼底有些發青,按照青減他們生物老師的描述,應該是縱欲過度。

“溫如瑾的叔叔,真紮眼!”

“是的,你們不覺得他特別有黑社會的氣質嗎?”

隔著五米的人潮,沈絕和江輕的“彩虹屁”源源不斷。

孟青減拽著書包帶的手卻緊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自己應該在哪裏見過這麽一雙眼睛,見過這麽一道疤。

05.

房間被翻得烏七八糟,青減坐在地上,手裏麵抱著一個開了蓋的木盒子。那木盒子裏是一本手寫的刑偵手冊,最中間有一頁被人撕掉了。

那是手寫的,當初爸媽去世的時候,她偷偷藏起來的,相當於一個破案的草稿本,裏麵的東西十分零碎,專業術語也多,青減從沒指望自己看懂過,隻是想留著。

而被撕掉的那頁有一張破碎的照片角,是一隻眼睛,左眼。

就跟今天她看到的那個車裏的男人一模一樣。

她不隻是在這個零碎的照片裏見過這雙眼睛,她覺得在很多年前在老家的時候,她也應該見過。

但具體在哪裏,她確實怎麽也想不出來。

“你今天是怎麽回事兒?騙池容不夠,還準備拆家?”

就在她抱著膝蓋陷入沉思的時候,陸嶸錚洗完澡出來敲了敲她的房間門。

她原本很多事情都想不通,在抬眼看到了陸嶸錚之後,就立刻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連忙將那零散的碎片遞了過去。

“今天溫如瑾身後那輛車裏的男人,我覺得我見過。我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但是很奇怪,我甚至有一種預感,他肯定姓聶。”

“你說聶春江?”

陸嶸錚掃了一眼那關於眼睛的碎片和一地的狼藉,就頓時明了了在剛剛他洗澡的那一個小時,這小姑娘在做什麽。

“他確實是姓聶,溫如瑾的非嫡親叔叔,從溫爸那裏賺的第一桶金發家,後來去了香港,生意越做越大。我猜你這個是從叔叔阿姨的筆記裏麵找出來的。”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前兩年,揚州和南淮一帶出過兩件殺人分屍的大案,凶手用的殺人器具是香港地區製造的,反正很多線索都是指向聶春江。我媽當時跟我說過這個案子,聶春江是嫌疑人,所以可能你爸媽也知道一點。”

“那他是凶手嗎?”

“不是,那兩件案子不是同一個人幹的,但都是情殺,跟他無關。”陸嶸錚抱著手臂,平靜地敘述著,聽起來沒有什麽波瀾。

青減聞言忍不住沉默了。

如果聶春江這個人真的隻是兩年前的殺人案的嫌疑人,父母把他的照片撕掉放在本子裏也隻是因為這樣,那又何以解釋,她對他那種熟悉感?以及,她能預感他姓聶呢?

她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卻又沒有證據。

“減減,你啊,就是跟你爸媽一樣,愛多想。我在外麵聽了很久了,不就是一個聶春江嘛,他是揚州人,十幾歲的時候浪**又愛晃悠,眼角的疤又特容易讓人記住。那個時候我放假去你們老家找你媽,還聽老人家念叨過他的名字,你聽過他見過他,不奇怪的。”不知道什麽時候,陸遠安已然拿了個飯鏟挑著入鬢的飛眉站在了門口,開始絮絮叨叨,“你說說看,你知道他姓聶是不是你姥姥抱著你的時候說的?”

青減被陸遠安這麽一問,還真的隱隱覺得關於這個人的其他印象是從老年人口中來的,而且還都不是好話。

她摸了摸頭,刹那間困惑了。

“小姑娘別每天都想這些,我看人家女孩子現在這個年齡都關注穿著打扮,我們家減減這麽好看,先去吃晚飯,吃完飯我就帶你去燙個頭發。”

“燙發?”青減還沒從上一個情境中走出來,冷不丁就被陸遠安帶入了另一個旋渦裏,“啊,我不想。”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陸遠安卻仿佛沒有看到一樣,晃悠著滿是油花的鏟子開始把自家兩個孩子往飯桌上趕。

“還有你,錚哥兒,我看到好多男孩子把頭發都吹得挺高,你也可以試試,那樣有氣勢。今天池老師打電話給我跟我道歉了,說是在她的課上有個男同學給減減講了不好的笑話,她沒能幫減減。我跟她說,減減有錚哥兒在,不會受欺負的,所以,請你拿出一個男孩子該有的氣概來。”

直到碗筷都擺好,菜都端上桌,陸遠安的絮叨也沒停過。

人過了四十歲就是這個樣子,話多。青減聽得耳朵起繭子,陸嶸錚早已經習慣了他母親的叨叨,也不正麵回應,隻是在給青減盛飯的時候也想起這事兒,便斜睨了她一眼。

“溫如瑾真的跟你說不好的話了?”他的語氣平淡,雖然是個問句,但內心早已經有了答案。

班上的同學看不明白青減的伎倆,但他大抵還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青減接過他盛的飯,從下午開始其實她就特擔心他要問她這個問題,但傍晚剛好被聶春江的出現給打岔了。她本以為他不會問了,卻沒想到陸姨整出這麽一堆,便隻好裝作沒聽見,含混不清地就給混了過去。

陸嶸錚見她裝傻,便也放任她去了,不再多問。

一頓飯吃得是混混沌沌。

吃完以後,陸遠安便說到做到,大晚上的就拉著青減要去給她燙頭發。青減還是高中生,陸遠安雖有心捯飭她,但在理發店一眾大媽的阻攔下,最終隻給她燙了個微卷。

青減的長相是清秀的,遠山眉,小圓臉,頭發也厚,雖隻是微卷,在披散開的時候,卻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用理發店老板的話來說就是像極了九十年代畫報裏出來的明星,美麗卻風塵。

陸遠安愛極了這個養女,入耳隻聽得“美麗”一詞,聽不得“風塵”,在感歎吾家有女初長成之餘,還狠狠地痛斥了那個老板的用詞。

理發店老板是從東北出來創業的商人,性子直,覺得自己是在誇人,突然被痛斥也很委屈,便跟陸遠安大吵了起來。

那是青減這一生見過的最激烈的吵架。

尖厲對粗獷,即使在吵了不到五分鍾後,青減自己也加入了這場戰鬥,她們最後也沒能吵贏,並且理發店的老板連錢都不要了,就直接將她們掃地出門。

她們在深夜裏碰杯,在晚風中暢談。

關於夢想,也關於這一年來小孟同學某些細碎卻可以言說的少女心事。脫離了長幼的輩分,少了世俗的桎梏,其實,母女也好,阿姨侄女也好,最後都可以像是朋友一樣相處。

陸遠安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夾著梔子花香氣的晚風中姑娘眼波帶笑的樣子,忍不住將十七歲的青減與很多年前跟她在中越邊境時出生入死的孟凡相對比。

一樣的柔中帶剛,一樣的寡言少語,一樣的長著一張好看到完全不像個警察的臉,卻擁有著比別人都強大的能量。

陸遠安無條件地相信,將來眼前的這個姑娘一定會成長為比她父母更優秀的模樣,也絲毫不會懷疑,眼前的這個姑娘將會永遠正直、永遠幹淨。

也正因為這一份近乎偏執的信任,在很多年以後的北京,當青減被所有人指責因為愛慕虛榮被那時候在京城已然赫赫有名的聶三包養的時候,隻有她,這個撫養了青減三年的養母陸遠安站了出來,厲聲喝退了所有不和諧的聲音——

“我們家的姑娘不說視金錢如糞土,但聶三這點兒家產還折不斷她的脊梁。”

這是那一年,陸遠安說得最多的話,在被利益迷暈了眼的孟月朗麵前,在被假象蒙蔽了的陸嶸錚麵前,在被前方一片迷霧籠罩早已經不知該如何做選擇的孟青減麵前。

陸遠安始終以一個絕佳的清醒的姿態守著這個她答應了要當成女兒一樣疼愛的姑娘,她曾看著她的姑娘一步一步向著夢想的朝聖殿而去,也曾看著她跌落神壇,陷入對錯不知如何自處的漩渦。

後來,即使萬人唾罵,她也想要保住她的姑娘。

不是因為愛使人盲目,而是那一年的陸遠安以一個過來人的目光一眼看穿了那一年的孟青減在走的是一條怎樣艱難怎樣坎坷的路。

陸遠安多想告訴孟青減,你一直是陸姨的驕傲,可最後,豁出了命去,連抱抱她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