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些年

01.

那件事情發生後,在陸遠安喋喋不休的嘮叨聲中,青減在陸家安生了好久。

由於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以及過度的涇渭分明,在開學初,青減把自己從老家帶來的一個玻璃製品托江輕讓沈絕送給了陸嶸錚。

那是一個胖乎乎的,長得極其像個海獅的玩意兒。

江淮那邊的人管它叫江豚。

南方多水,不管是南淮還是廣陵都愛江、愛河。青減是被姥姥帶大的,她姥姥曾經是長江上的漁民,篤信江上有神明,而神明有來使,這個來使就是江豚,護人平安。

青減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看一次江豚,隻不過礙於種種原因並沒有實現。

十歲的時候,她的舅舅倒是送了她一個玻璃製的小江豚,告訴她,它可以護她一生喜樂。她視它若珍寶,後來家裏遭遇變故,她孑然一身,剩下的就隻有它,碰巧又想表達對陸嶸錚的謝意,便幹脆把它給送出去。

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善意,陸嶸錚不是個傻子,既然默不作聲地接受了,也就意味著兩人的關係開始融冰。

高一的下學期,課業變得格外重。

江蘇省的高考在前兩年又換了一種方式,從九門總分製換成了“三加二”,看似學科的縮水實則對學生們的要求更為高,而池容成日裏念叨著的分科壓力更是讓一向活躍的班級變得死氣沉沉。

哪怕是下課,除了上廁所、打水,基本上大家都不會離開位置。

江輕說,透過窗戶看到被鐵欄杆封鎖的學校後牆,她幾乎已經能夠看到她在漸漸消亡的青春,而他們的命運就像是學校裏野蠻生長的草,任憑你長勢多好,都得隨著園丁的剪刀走。

而沈絕卻說,他覺得自己會提前養三年的老,等到三年後出去便是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

他們時常就這個話題在大馬路上爭論不休。

每每此時,孟青減都會說一句“眾生眼裏看眾生,眾生看到的眾生皆不同”來結束他們的爭吵。

這是青減小時候她姥姥的常用語句,她聽多了也就背下了。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沈絕上學期跟青減的關係並不大好,但眼見著自己的朋友圈子少不了這位,也想跟她緩和緩和關係,因為這句話認定了她是個有佛緣的人。

於是乎,在五月下旬安排跟陸嶸錚、謝靈他們的春遊事項的時候,特地把地點定在了觀音山,並且強行要拉著青減一起去。

青減不習慣熱鬧,本不願意去,可沈絕偏偏當著陸嶸錚、謝靈和江輕的麵,左一個“孟小妹”,右一個“孟小妹妹”地叫她,她聽得實在是起雞皮疙瘩,為了不讓他繼續刺激自己,就勉勉強強地點了個頭。

觀音山地處南淮的北邊,是座小野山,寺廟在山頂之上,山路崎嶇得要命且陡峭。

南淮大大小小的寺廟不少,沈絕選這裏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奶奶說過觀音山爬起來比較有勁兒。

他是個愛挑戰的男孩子,上了山以後就像是個脫韁的野馬一樣,還真是特精神。

“你能不能慢著點兒,這要是摔下去了,誰給你收屍?”

江輕看不慣他那蹦高樣兒,拿著一塊石頭跟在他的後麵對著他的屁股猛砸。

“哎喲!”

“江輕,你這娘們兒能不能溫柔點,看看人家謝靈,還有孟小妹子,原本端莊的仍在端莊,不端莊的也在端莊,你就不能學著點兒!”

沈絕捂著屁股,驚慌地頻頻回頭,抓住前方陸嶸錚的胳膊,想找個依靠,嘴上卻絲毫不饒人。

“你這一句話拐著彎地罵了兩個人,快滾開,別拉我下水。”

他薄情的隊友似乎也並不願意接納他,一個轉身就躲開了他的觸碰。

沈絕見找援手無望,又不能真的在這個山坡上追追打打,便立即采用了懷柔戰術,乖乖巧巧的不蹦高了,特地把屁股往江輕的方向一撅。

“你再砸我,我就放個屁給你!”

少年巴巴地瞅了一眼自家小青梅,耍無賴的樣兒盡顯。

江輕舉起石頭的手愣是停在了半空中沒砸下去,她紅著臉咬牙痛罵了一句:“沈絕,你這流氓,我要再理你,我就是豬八戒他二姨奶奶!”然後,冷哼了一聲,就鑽到了青減和謝靈的中間,開始找安慰。

沈絕站直了身子,悻悻地摸了摸腦袋。

他想說,從小到大,每次吵架,“豬八戒他二姨奶奶”這話她都用了八百回了,其實她早就是了。

但想了想,他還是不敢說,這萬一說了,他估摸著江輕就真的不理他了。畢竟,誰會承認自己是豬八戒的二姨奶奶呢?

思及此,他還是按照往常吵架的經驗,笑眯眯地回頭立馬認了個錯:“別啊,我不跟你鬧了,我是豬八戒本人,還不成嗎?”一麵說著,還一麵乖巧地扮了個豬臉。

江輕雖然氣鼓鼓,但見他態度還算好,冷哼了一聲,懶得再鬧。

他們選的這條路,不僅陡還挺長。

五個人走了整整一個上午,才勉勉強強地到達半山腰。

暮春時節的陽光毒辣得很,他們雖然一路走一路笑,也遮不住身體的疲憊。

尤其是青減,她打出生開始,就沒走過這麽多路,對於山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老家小區附近公園的假山上,越往上走就越體力不支,腦袋也有些眩暈。

她的存在感向來不強,慢慢地也就落在了後麵。

觀音山的路左一個拐角右一個拐角,跟丟是很正常的事兒。陸嶸錚走在最前麵先去山頂買水,其他三個的反應又很遲鈍,一直到了寺廟前,沈絕發現陸嶸錚看他們的眼神不大對,才知道出大事兒了。

“孟小妹妹呢?”

“你問我?”將手裏麵的飲料狠狠地砸進沈絕手裏,陸嶸錚的臉色特不好看,已是帶著隱而不顯的怒氣了。

謝靈跟江輕對視了一眼,沒敢說話。

陸嶸錚的目光死盯著山下的方向看了半晌,觀音山遊人不多,按理說青減的速度要是稍微正常一點,也該走到他能看到的方向了。

這要是沒走到,該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兒?

“阿錚,這孟小妹妹要是摔下山去,我會不會被你媽扔下去陪葬?”耳邊是小沈同學弱弱的聲音。

“滾。有多遠就滾多遠!”

陸嶸錚墨黑的長眉擰得死死的,不再說別的,拿了自己的外套就往山下走。

沈絕委屈地抱緊了江輕的胳膊。

江輕最受不了沈絕這個軟弱勁兒,下意識地就要扯開他,可一低頭,卻發現,他一雙桃花眼已經腫得跟個核桃似的了。

“你哭什麽?”江輕問。

“阿錚吼我!他為了一個女的吼我!”

江輕:“……”

02.

孟青減被陸嶸錚找到的時候,正蹲在一個小山洞裏拚命地嘔吐著,她臉色慘白,身子發虛,抱著膝蓋的樣子特像池容說的紅樓裏的林黛玉。

她的旁邊站著一個尼姑,粗布麻衣的裝扮,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姑娘,你的命不好,你的命是真的不好……”

那姑子像是已經說了很久的模樣,從陸嶸錚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可以看出來,青減是明擺著不想再聽她講話,始終倔強地用背對著她。

南淮是個小城,和尚、尼姑真真假假是魚龍混雜。

先不談此刻青減有沒有那個力氣跟她說話,就說說這一張口就是“姑娘,你的命不好”,青減就肯定不願意搭理她。

在陸家待了一年,青減雖平日裏待其他人還算柔和,但陸嶸錚跟她交鋒了那麽多次,打心眼裏清楚,這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能就這麽憋屈地聽一個不知真假的姑子念念叨叨,也算是她難得吃了癟。

他找她找了很久,就連找不到她之後回去被自家母親打死的準備都做好了,本是窩了一肚子火氣,但看到她這個樣子,氣頓時就消了。

他隨意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斜靠在山壁旁,看著她們也不出聲,也不阻攔,就那麽靜靜地看著。

像是在歇息。

也像是在看一場重複著台詞的好戲。

青減從聽到腳步聲開始就知道是陸嶸錚來了,她吐得昏天黑地,卻也不願意在他的麵前失了麵子。

強撐著一口氣站了起來,她扶住牆,問姑子:“我知道我命不好了,那您看,我的命還能好嗎?如果不能好,那您就讓我這麽湊合過吧;如果能好,那您告訴我,該怎麽變好,成不?”

那尼姑聽了笑了笑,眼角的魚尾紋盡顯。

說來也是奇怪,青減沒搭理她的時候,她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可青減搭理她了,她卻是一個轉身,什麽也不說,竟然就那麽走了。

興許是人骨子裏麵都對故弄玄虛的東西有一種敬畏之心。在那人還沒有走遠的時候,青減又在後麵叫了她兩聲。

“阿姨?

“大師?”

但無論青減怎麽叫,那姑子都沒有再回一次頭。

她覺得懊惱,也不明白為什麽那個姑子站在她的麵前絮叨了這麽久,卻連一個問題都不願意回應她,原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更加糟到極點。

與此同時,胃裏又是一陣翻湧,她扶著牆壁,扭過頭去,又吐了起來。

她的身子虛浮得厲害,年初體測跑800米時的痛苦感覺卷土重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瀕死的魚。

陸嶸錚捏了捏疲憊的眉心,難以想象,這姑娘三分鍾前還伶牙俐齒,三分鍾後又軟成了這個樣子。

他覺得自己是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會跟這麽一個東西待在一個屋簷下。

他走上前去,將自己的黑色運動外套搭在她的身上。

他淡淡問:“吐完了嗎?”

她給自己順了順氣,悶悶地點了點頭後還不忘給自己找回點兒尊嚴:“我隻是高原反應,不是身子骨弱。”

陸嶸錚點了點頭,難得沒有反駁她,而是蹲了下來,然後背對著她。

“上來,我背你回家。”

他的聲音很淡,也很沉,而這份低沉中還帶著少年正處於變聲期所特有的沙啞。

從青減的角度剛好可以將少年微微彎著的背的輪廓看得清清楚楚。他才十七歲,雖然棱角分明的麵龐還尚且帶著幾分青澀,但透過肌肉的輪廓,寬闊的肩膀,已經可以看出男人的模樣。

她望著他的背,沒有趴上去,而是遲疑了片刻。

“你……”

也是巧,她思忖片刻,剛想說“你還是扶著我走吧”的時候,沈絕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

“減減,你是不是不舒服?剛好,讓這小子將功補過來背你!”

青減還沒有反應過來,江輕就突然把神色哀戚,但行動積極的沈絕給推到了她的麵前。

“對,孟小妹妹,我來將功補過了!”

沈絕連聲應了兩句,然後也不管青減是不是樂意,就直接攬住了她的膝蓋。沈絕做事馬虎,行為也粗暴,青減被他大力地扔到了背上後還沒有準備好,就感覺沈絕踉蹌了一下。他大概也沒有考慮到一個幾近成年的小姑娘的重量,在自己幾近摔倒的時候就又立刻鬆了手。

“減減!”

伴隨著謝靈和江輕的尖叫,沈絕倒是及時止損了,青減則是傷上加傷,以一個非常無辜的姿態磕到了額頭。

這一年他們高一,正是學校裏麵流傳著“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這句話的年紀。

青減覺得自己有點想哭。

但“女兒有淚不輕彈”,她覺得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哭挺窩囊的,吸了吸鼻子,她又強行把眼淚給憋了回去,最後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陸嶸錚背的她。

那是她第一次趴在一個男生的背上,她的手臂環在他的脖子上,由於靠得極近,她甚至還能夠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氣。

也就是那麽一瞬間,她突然想,為什麽她的父母沒能給她留下一個親哥哥?

可是,轉念又一想,如果她真的有一個親哥哥,那麽如今或許便不會遇到待她如同親生女兒的陸遠安,更不會遇到像陸嶸錚一樣的人。

原來,人生的際遇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雖然真的如那個姑子所說命不好,但未必就真的那麽不幸。

她這樣想著想著,隻覺得眼皮有點重,然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青減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晚霞燒紅了半邊天。

那時候陸嶸錚半隻腳才剛剛踏進家門,她趴在他的背上,是被客廳裏傳來的罵聲和哭聲給嚇醒的。

“這個死孩子,平時一直在我們麵前裝乖巧,沒想到會這個樣子……”

“別人都知道學文化課才是正經,她的主科也不差,竟然敢瞞著我們報藝術班……”

“老謝,等會兒她回來了,你不準對她客氣!”

女人的罵聲中夾雜著男人怒氣衝衝的聲音,青減迷糊地睜開眼睛,被背進客廳的時候,就看見謝父那一張嚴肅的國字臉拉得老長,而謝母則是一雙眼睛都哭腫了。

謝靈站在門口,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而還沒有等在場的其他人反應過來,謝父已經揚起手一個箭步衝了上來。

03.

“叔叔,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就在謝父的巴掌要落在謝靈臉上的時候,陸嶸錚已經眼疾手快地將青減從背上放了下來,他擋在謝靈的麵前,單手攥住了謝父的手腕。

“陸嶸錚!”

站在一旁一直沒出聲的陸遠安陡然開口,麵色不佳地在自家兒子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誰教你對長輩不敬的?你跟減減兩個人都給我滾回房間反省去,現在才回來還搞得這副狼狽樣!回房間去!”

她推搡了自家兒子一下,可陸嶸錚就是不動,護在謝靈的麵前。

謝父原本就已滿是怒氣的臉色變得更加不好看了。這個年齡段的大人大部分都有一個通病,當自家原本乖巧的孩子突然變得不乖巧的時候,他就會下意識地覺得是跟自己孩子一起玩的那個孩子帶壞了她。而這一刻,在謝父的眼裏,那個帶壞謝靈的人很明顯就是陸嶸錚了。

“好好說?我為謝靈從小有你這樣的朋友感到憤怒!你先管好你自己吧,背著自己的妹妹進家門,像個什麽樣子!一個沒有體統的孩子,竟然還來教育我?”

謝父冷哼了兩聲,似乎全然把先前自己在忙的時候將女兒寄住在人家家裏的事情忘光,隻一味地用他古舊的思想進行反擊。

謝母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自打這夫妻倆進來,陸遠安就端茶倒水忙前忙後。論理別人家的事情她不該管,但謝父說出這話,讓她也一下子窩了一肚子火。

整個客廳都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兒。

江輕和沈絕見情形不對立即就溜了。

而沒等大人們先吵起來,還沒吭過聲的謝靈就對著她爸媽哭吼了起來:“我不過就是想要學音樂怎麽了?我就是不想學文化課,不想走普通高考的路不行嗎?你們總對我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不想過那個獨木橋,不行嗎?你們從來都沒有問過我的想法,就知道說我!我是人,不是你們買來擺布的洋娃娃!”

她指著他們,一邊說,一邊哭。

在把所有想要發泄的發泄完後,她一抹臉,就飛奔了出去。

謝父和謝母覺得在別人家裏丟了人,拿了自己的包,雙雙罵了一句“家門不幸”也都憤憤地離開了陸家。

一場鬧劇算是告一段落。

孟青減看得是一愣一愣的,卻見陸嶸錚突然走到了沙發旁,打開電視,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看起了《法治在線》。

陸遠安也是,除了關上門後坐在椅子上狂喝了好幾口水之後,幾乎也沒有其他的過激表現。

他們母子倆都屬於那種怒到極致反而會越冷靜的類型,青減先前趴在陸嶸錚的背上睡了兩三個小時,頭也不暈了,腳也不軟了。隻是此時此刻,她站在沙發旁邊,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狹小的空間裏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她覺得自己現在回房間不大好,便也挪到了沙發上,虛無地盯著電視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就在青減覺得如坐針氈的時候,陸遠安進了一趟房間又出來了,隻是手裏麵多了一瓶醫用酒精和棉球。

她是個直脾氣,但也是個慈母,嘴裏雖然說著“以後你們出去弄成這個樣子,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手上給青減用酒精擦額頭的動作卻格外輕柔。

別人家的孩子再怎麽樣,她陸遠安管不著,但自己養的孩子她見不得他們受一點委屈。

“減減,今天謝靈她爸說的話,你和錚哥兒都不要放在心上。哥哥妹妹隻是個稱呼,你在這個屋簷下,錚哥兒合該保護你。”

陸遠安碎碎念叨著,但一字一頓的說話方式清晰地體現出了她對謝父所說的話的不滿。

先前孟青減以為陸遠安生氣是因為謝父過於不禮貌的態度,直到這一刻,她看著陸遠安,才明白,真正困擾人的是流言。

青春懵懂年紀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還並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本來就是會引人非議的。

並不是今天謝父的這一番話牽出了陸遠安的愁腸,而是自從陸遠安收養她開始,來自外界的荒唐揣測就不曾斷過。

南淮是江南小城,民風甚是淳樸,但你不可能要求每一個人都心思單純,不懷惡意。

青減深吸了一口氣,在聽到陸遠安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心猛然就“突突突”地跳個不停。

她覺得自己有點愧疚和心虛,但是怎麽也說不出這種愧疚和心虛來自哪裏。

也是腦袋一熱,她突然就緊緊地抱住了陸遠安。

“陸姨,我以後一定會注意分寸的,一定不給您惹事,一定……”她也變得絮叨了起來。

隻是第三個一定還沒有說完,她就被本來還挺平靜的陸姨一把推開了。

“你不需要注意分寸,而且,減減,你也沒有給我惹過事兒。我跟你說這個,隻是為了告訴你,孟家的女兒不需要被流言蜚語嚇住。”陸遠安覺得自己說得過於文縐縐,可能她親愛的養女不大懂,臨了又特慈愛地加了一句,“我不怕你們倆怎麽樣,而且,你們又不是親兄妹,我沒有辦收養手續……”

“媽!”

她越說越離譜了,青減的神情漸漸詫異,而陸嶸錚則是及時打斷了她。

“好了,我去做飯了。”

陸遠安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離譜了,連忙收住,飛快地往廚房走去,一張俏麗的臉上多了兩朵引人遐思的紅雲。

04.

一場風波之後,孟青減本來以為謝靈的事情還會再掀起些水花,但令人驚奇的是,什麽都沒有再發生。

大家好像遺忘了那件事情一樣,照常吃飯,照常上學。

沈絕說,謝靈她爸就是這樣,管得嚴,希望自己的閨女什麽都聽自己的,這種事情很常見。

而江輕則說,乖乖女的家庭都是這樣。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這也是陸遠安常常掛在嘴上的話。

六月中旬,是高一整個學期學生最忙的時候。陸嶸錚和青減的選科都沒有什麽可以質疑的,全校最優秀的兩個孩子,毫無例外地選了理科。

也是巧得很。

就在這一年,蘇律拿到了振北公安大學夏令營的兩個名額,隻要是在期末考試獲得第一名的,就可以擁有名額。

參加夏令營後,如果表現好,在高三時可以直接拿到振北警校的自主招生的資格。

振北公安大學。

那是青減她爸媽的母校,也是她心心念念一心要考的大學。為了這次考試,她幾乎拚盡了全力。

可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

你越是想要得到的,就越是得不到。

三十號的時候,期末考試的成績放出來,第一名不是青減,也不是陸嶸錚,而是普通班一直挺渾的小富二代,叫溫如瑾。

據說他平時也不是很用功,可就是文章寫得好,這次期末考試的語文作文陰錯陽差地拿了個市裏第一,總分一下子也就上去了。

這讓全校所有的老師都震驚了一把。

分數確確實實是人家自己考出來的,青減心裏發悶,卻也隻得作罷,隻是從此記住了這個名字。

南淮的暑期來得很快,但也很短。

拿到成績單之後,老師便讓他們回去休息了。

這個假期隻有兩個星期,要升高二了,學生的壓力大,學校的壓力也大。所以,盡管上麵的紅頭文件寫著不能補課,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高一年級還是生生被學校拆成了二十四個以班級為整體的部分被分散到了各個地方。

有租小區地下室的,有借富有學生家裏的空房子的,也有直接租酒店宴會廳的。

一千多個家長還簽字畫押寫了一份自願讓孩子輔導的協議,並且每天每個班都得派五個家屬在各自的輔導領域旁聽。

美其名曰,這補課,跟學校沒有半點兒關係。

陸遠安的工作性質特殊,根本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到他們各自的班級裏麵去蹭課,本一直想著要跟他們商量能不能不去旁聽的,但因為青減沒考到第一後心情一直低落,所以沒能找到時間說。

卻不承想,就在她焦頭爛額的時候,家裏正好就來了個能夠解決他們燃眉之急的不速之客。

這個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正是孟青減的親舅舅——孟月朗。

陸遠安還記得,2009年的那個夏天,她就是從這個男人的手裏接走的青減。

濃密的遠山眉,薄唇,兩頰瘦而無肉,那是她去祭拜孟凡和傅征的時候看到過的最清寡的一張孟家人的臉。

“我把減減交給您,但不是不要回來的。”

半帶著稚氣的青年,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時隔一年,還是那樣的一張臉,隻是換了個場景,不是在葬禮上,也沒有各路英雄好漢的啼哭聲,青年換上了筆挺的西裝,坐在客廳裏,說的還是同樣的一句話。

“我把減減交給您,但不是不要回來的。”

“我知道。”

陸遠安站在他的麵前,像是一個木偶一樣,佝僂著腰,機械地點著頭。

“這世上,沒有一個犯了罪的人,是配在受害者家屬的麵前坐著的。”

遙控器調到法治欄目,當主持人義憤填膺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孟月朗的手指骨節青了幾分,而陸遠安的臉色則是瞬間煞白。

這世上總有未見天日,甚至連證據都找不到的事情,但這世上也總有一種冥冥之中的牽引。

當你的家人被傷害……

當你感受到了痛苦……

當你看到那個傷害你的人的時候,你們之間會產生一種磁場,她不說,你不問,但你就是能猜到與她有關。

孟月朗深吸了一口氣,按掉了遙控器的關機鍵,眸色漸漸變得深沉起來,但隻是片刻,又拿起先前陸遠安給他倒的那杯水輕輕地笑了起來。

“陸姨,減減在您這兒,也是給您添麻煩了。後麵兩年,還麻煩您照料,這錢,您先拿著。”

他從包裏拿出一張卡遞過去。

陸遠安搖頭,又推回去:“我跟減減也是有緣,這錢我不要的。”

孟月朗沒接,隻是突然往後仰了一下,聲音低沉:“我這兩年一直在香港地區做生意,那邊很講風水。我聽聞世上有緣法分兩種,一種是善緣,一種是用來彌補的化冤親債主的緣,不知您和減減是哪種?”

“我……”

陸遠安眼裏隱隱有淚,她想要開口為自己辯駁些什麽,但細細想來,又無處可辯駁,便又將滿腹的話給塞了回去,最後,隻剩下了一句:“減減她舅,不管我們這一輩有什麽恩怨,我們都是為了減減好,有些問題,有些話,您大可日後再說。”

孟月朗點了點頭,站了起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街頭匹夫尚且知曉的道理,他一個自詡高學曆,如今在生意場上也算是叱吒風雲的人怎會不明白。

要是陸遠安不提,他還真是差點忘了此番他是來做什麽的。

“陸姨,您說得對,有些話,我是可以以後再說。隻是,我今天來,主要是知道減減選科了,聽說她選的是理科,我不同意。”

他的薄唇微微抿起,似乎是早有準備,一張新的分科表已經被他用手指輕輕地敲在了茶幾上。

“讓她選文科。以減減的成績將來報考香港中文大學不成問題,兩年後,我要來這裏,把她風風光光地帶走。”

青年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盛氣淩人的氣勢。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陸遠安從警二十年,從邊境緝毒開始,到如今在這個小城的派出所處理各種雜事,也算是閱人無數,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孟月朗這樣極度自負、極度冷冽的人。

他跟孟凡分明是一母同胞,性子卻是天壤之別。

更重要的是,他憑什麽覺得他可以左右一個孩子的人生?

她想要跟他大吵,想要問問他,如果孟凡和傅征在,會讓他這麽以減減唯一親人的身份胡來嗎?

但是,她忍住了。

孟月朗來的時候是帶了行李的,看樣子也是做好了要在這裏長線勸減減改分科的打算。陸遠安想到前幾天所裏說有個去省廳出差的機會,可以去一個月,有些人,既然惹不起那就隻能夠選擇躲。

她不想跟當年兩個並肩戰鬥過的戰友的弟弟爭吵,也就隻好選擇忍讓。

隨意地敷衍了他幾句,幫他把行李搬進了家裏,陸遠安就直接借著所裏還有事兒的名頭出去了。

而這一去,整整一個七月和八月,孟青減和陸嶸錚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05.

陸遠安走了,去出差了。

她走得匆匆,連行李都沒有收,隻是一通電話打回家告訴陸嶸錚要讓著減減,她過段時間就回來,就再也沒有音信。

後來的那兩個月,青減和陸嶸錚都是在孟小舅舅的照料下過的。

孟月朗廚藝很好,尤其是粵菜,什麽烤乳鴿、腸粉,都不在話下。

沈絕偶爾一次來蹭了飯,覺得很巴適(此處為正宗、地道的意思),之後的每周六都必定要帶著江輕來。他們大快朵頤,吃得香甜,青減卻每每都沒有胃口,挑挑揀揀半天最終還是吃回了白飯。

也正因此,孟月朗來了一個月,沈絕和江輕胖了一圈,而青減整整掉了十斤肉。

最後還是沉寂了一個月的陸嶸錚實在看不下去,挑了一個因為狂風暴雨而提前下課的傍晚找了個競賽得了一等獎的理由帶她去下了次館子,揚言要請她吃頓好的。

其實,也就是兩份揚州炒飯。

青減是淮揚人,口味一直過分清淡,她是寧可每天吃水煮幹絲,也不想在她舅舅那華而不實的菜裏遨遊的。

這一點,陸嶸錚看了出來,偏偏孟月朗不知道。

他們的舅甥情分實在是太過淡薄,淡薄到在見到孟月朗的第一眼,陸嶸錚就知道,這個青年和青減雖有著世上最親的血緣,卻是兩個路子的人。

一個是最純粹的商人,習慣了無所不用其極。

一個是最迂腐的女孩兒,一根筋到死。

這兩個人,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共同的親人離世,怕是這輩子都會保持著最生疏的親情,到老,到終。

互不幹擾,也互不相知。

“其實,在來南淮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很想家,很想回揚州,可是當小舅來了,我覺得還不如不見。”

吃到一半的時候,青減百無聊賴地用筷子戳了戳麵前的米飯:“他以為他不說我就不知道,但其實我比誰都清楚,他來這兒不過就是想勸我改分科。”

她聲音發悶,眼瞼微微低垂。一個月了,其實她比誰都清楚孟月朗想要的是什麽。

當年從老家走的時候,她就被孟月朗逼著在垂危的姥姥麵前發過誓,這輩子不考公安大學,永不入警校。

那時候她無心欺騙臨終之人,但也覺得人生該自己做主。

原本以為這到了南淮,後麵的事情孟月朗就再也管不著了,卻不料,他竟生生地從香港到這裏來,千裏迢迢,也不過就是為了讓她變成一個文科生,徹底斷了她從警的路。

她覺得自己跟孟月朗就是前世有仇,他不懂她,卻偏偏管著她。

想到這裏,她的腦殼不免有些疼。

她鬱鬱寡歡的樣子,就像是一根缺水的秧苗。

她鮮有這樣拿人沒辦法的時候,陸嶸錚盯著她看了半晌,不生同情,反倒覺得有幾分好笑。

“想不到,你竟然也有怕的人。”他往後仰了仰,眉頭微微一攏,說不清是嘲是諷。

“不是怕,我隻是沒辦法。”青減反駁的同時,不動聲色地將盤子裏的最後一勺飯送進了嘴裏。

關於她舅舅的事兒說出來心裏就好多了,至於深究到怕不怕的,她覺得沒有意義。

“你不想談,我們就換個話題。”

陸嶸錚也不為難她,知道她想傾吐的都傾吐盡了,便眯著眼睛指了指自己麵前還沒有吃完的那賣相普通的蛋炒飯。

“來,告訴我,為什麽你們揚州的炒飯跟我媽的蛋炒飯是一樣的?”

他一般閑聊時不問問題,一問問題就會問到關鍵點上。

青減“呃”了半天,在揚州待了十幾年,其實她自己也沒能弄明白,灌湯蟹黃包、氾水長魚麵、高郵董糖、寶應藕粉圓子,諸如此類好吃的東西這麽多,怎麽就一個炒飯出了名?

“我不知道,其實,我覺得揚州炒飯就是蛋炒飯。”她乖乖巧巧地答,說話的語調裏也帶了一些困惑。

陸嶸錚見青減這麽真誠的模樣,冷不丁扯了一下嘴角,這姑娘真的是有些迂的。

也就是那麽一瞬間,他突然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那你說幾句家鄉話聽聽?”

小飯館裏的燈光和暖,陸嶸錚同她講這話的時候,漆黑的瞳眸裏似有點點星火。

他們的旁邊是幾桌滿是叼著香煙,喝著酒,脫光了上衣敞著胸懷聊天的粗獷男人,小孟同學酒足飯飽,在聽到他這話後,毫不吝嗇地就甩了他一句——

“乖乖隆地洞,韭菜炒大蔥。”

她離開揚州很久了,偶爾說起方言的時候,帶著外地人才有的幹澀音。

陸嶸錚自然聽得出來,卻沒有拆穿她的方言不精,隻是往後靠在椅背上,笑道:“那這家鄉話是什麽意思呢?”

是什麽意思?

興許是大人為了哄孩童編出的調子,也興許隻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俗語。

她聳了聳肩,以承認自己的一無所知,拿著餐巾紙擦了一下油膩膩的嘴巴後,突然記起今天上課的時候數學老師給他們講了一道讓她覺得很迷糊的題,就幹脆拿了出來,在飯桌前跟陸嶸錚討論了起來。

一頓飯,吃得簡單而又快速,而討論題目,卻是耗了不少時間。

饒是孟青減比一般的學生要聰明,但即將步入高二,麵對純理科的題目還是有些吃不消。

拿手裏這道正十六麵體的根號題舉例,看著嚇人,其實跟正六麵體大同小異,但青減就是怎麽都想不明白,最後還是陸嶸錚耐著性子給她列了五種解題方法,她看著最後一種,才漸漸地清晰些。

時間過得很快。

光講解一道題,就用了整整一個小時。

“八點之前,你們得回家。”晚上七點半的時候,孟月朗打了兩個電話來催,他們都一一應下。

最後一通電話打來的時候,其實也剛好是題目講完的時候,青減聽了半天,隻覺得腦子都要炸了,原本關於家庭糾紛的滿腔抑鬱最後都化為了讀不懂題的悲憤。

把試卷收進了書包裏麵,她覺得著急上火讓她有些口幹舌燥,所以在臨走之前,沒帶錢的她特地跟陸嶸錚借了四塊錢去櫃台拿了一瓶可樂。

櫃台離他們的座位有點遠,要繞個彎兒。

陸嶸錚就站在青減原本的座位旁等她,不知何處安放的目光也是巧得很,剛好就落在了她原本坐的椅子上。

斑斑的紅色落在其上。

一貫泰山崩於頂都沉穩淡定的陸嶸錚的眼睛霎時間就眯了起來。

他的腦子裏麵仿佛有千萬個小蜜蜂在嗡嗡地轉著,“轟”的一聲,一下子就炸開了。

而不到兩米處,拿到了可樂的青減正興奮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跟她一起出門去。

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燦爛的笑容一步步地移到她穿的白褲子上。

“這麽冷的天,你怎麽穿這麽少?你不冷?”

“冷?這是八月,怎麽會冷?”

眼見著陸嶸錚突然殷勤得像是電視劇裏麵的男主角一樣脫下了身上的外套,她忍不住向他投以一個看神經病的眼神,並且抗議:“我不穿……不是,你圍在我腰上幹嗎?陸嶸錚,你……”

“閉嘴!”

他皺了皺眉頭,將外套穩穩當當地在她的腰上打了兩個看似穩固的結之後,直接像是扔小雞一樣把她提溜出了小飯館。

青減記得,剛剛他們的聊天和討論都還算愉快,她不明白怎麽他突然就以這樣粗暴的方式把自己給拎了出來。

鑒於以往針鋒相對的場景實在是過多,他們原本也不適應溫情,她便隻當陸嶸錚是突然哪根筋不對,想了法子要捉弄她,便站在街角,固執地去解那結。

“你休想趁陸姨不在欺負我。”她悶聲道。

可也就是這麽一句話,霎時間就將陸嶸錚的火氣挑起來了。

“我欺負你什麽了?”

他強壓著火氣,也是被氣得不輕,一邊冷笑著點頭反問,一邊向她逼近:“我是趁著我媽不在,真跟你動手了,還是把你掃地出門了?你倒是說說看。”

青減下意識地往後麵退了兩步,不說話了。

她回憶起自己跟陸嶸錚最開始相處的狀態,明明第一眼她是欣賞他的,可後麵,為什麽他們總是會有劍拔弩張的時候呢?

仔細想想,她終於找到了理由。

那就是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太像孟月朗了,一樣的冷冽,一樣的要麽不說話,一說話就咄咄逼人、分毫不讓。

盡管如今陸嶸錚才十六歲,尚且是少年,但她透過他漸趨男人的棱角、神情,幾乎都可以猜測到他日後的模樣。

“你再這個樣子,將來就是下一個孟月朗!”

她抬頭,手上的動作不停,冷不丁喊出的這一聲算是她這個年紀所能夠吐出的最為惡毒的詛咒。

正所謂“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陸嶸錚今天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不想跟她就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孟月朗的事情深究下去,修長的手指撫了撫疲憊的眉心。

他的話說得並不重,大有你敢就試試的意思。

但在孟青減的耳朵裏,就像是穿堂風,一晃而過。

傍晚八點的街道,時而有背著書包補完課的小學生在打鬧。

紅領巾伴著孩子們的笑聲在晚風中兜兜轉轉,隨著那落葉揚起複又落下。

青減專注於去解衣服的結,清涼的風吹到她穿著中袖的潔白的手臂上,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出了整整一胳膊。

她有些發悶地想,這天氣還真是有些涼。

也就是在這時候,她的耳邊除了落葉落地的唰唰聲,孩子們的笑聲以外,還多了一個細小得如同蚊蚋的聲音——

“你看,那個姐姐的衣擺掀起的地方是不是有血……”

饒是這句話極其小聲,也被青減精準地捕捉到了。

她猛地抬起頭,望著神色複雜的陸嶸錚,隻覺得雙頰一下子變得滾燙。

縱然八月的晚風帶了絲絲的涼意,青減也隻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腦袋給埋進泥土裏。

丟人。

徹頭徹尾地丟人。

她像是一隻鴕鳥一樣,滿麵羞慚。

後麵的路,從小飯館到家,一共兩千米,她咬著唇,愣是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就連回家看到了正坐在沙發上等他們的孟月朗,她也一句舅舅都沒有叫,就憤憤地回到了房間,關上了門。

孟月朗覺得奇怪,“欸”了一聲,轉頭看見她褲子上的血跡和陸嶸錚複雜的臉色的時候,就霎時間明白了。

06.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麵爬滿了虱子。

資本家的操作,永遠有著讓人瞠目結舌的本事。當青減因為各種青春羞慚的少女心事堆積,早起後擁有了一雙大大的黑眼圈的第二天,孟月朗就為她找來了一個保姆。

“你有很多事情,舅舅幫不了你,這就是你的人生導師。”

飯桌上,孟月朗一本正經地介紹著一旁看起來寬和而又溫柔的中年婦女張嫂,當她用一口利落的東北話叫出“小姐好”的時候,青減驚得直接從飯桌上站了起來。

她連連擺手,以表示不需要,卻最終被孟月朗強硬的一聲“我這是為你好”給噎得啞口無言。

大人們總是這樣,習慣性地說出“為你好”這三個字。當他的孩子足夠懂事,便會無條件地妥協在這三個字之下。

很多年以後,當青減因為小事一次次讓步,到後來孟月朗變本加厲地企圖控製她的人生,最終使得她走上一條這輩子再也不想走第二次甚至生不如死的路的時候,她曾經在北京的月色下,在陸嶸錚冰冷的質問下,想過是什麽害了她。

她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把目光放在了這一年,這個“為你好”三個字剛出現的時候。

十六歲的孟青減不會知道二十三歲的孟青減曾做過怎樣的選擇,二十三歲的孟青減也不會回憶起十六歲那一年自己在接受“為你好”這三個字的心情。

隻是,有一點從未改變。

那就是不管是後來還是現在,她從不否認,那是一種愛。

一種足夠沉甸甸,讓她甚至覺得是負重前行的愛。

她不願意反駁孟月朗,但也不願意對他說感謝的話。

所以,飯沒有吃完,她就悶悶地回到臥室裏麵開始捂著耳朵一遍一遍地背數學公式。

“x2/a2+y2/b2=1,C2=a2+b2……”

她怒氣略足,背公式的聲音大,穿透力也就強。

孟月朗吃完飯後就帶著張嫂去家政公司辦手續了。

陸嶸錚習慣了她這種大人挑剔不出任何毛病的泄憤,拿著床毛巾被蓋著肚子就躺在沙發上像是什麽都沒有聽見一樣,就睡下了。

漸漸地,青減背公式的聲音也越來越弱,最終轉為同樣勻速的呼吸聲。

這是盛夏的午後,老式的電風扇在頂上“呼呼”地轉著,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而平靜之中又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和諧。

興許是周一到周五的補課奔波,讓人都太累了。這兩孩子從下午一點竟是生生睡到了下午六點。

而最後打破他們夢境的,不是孟月朗,也不是張嫂,而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開門!陸嶸錚,孟青減,你們倆給我開門!”

是沈絕的聲音。

陸嶸錚皺著眉頭從沙發上起來,他覺得自己沒睡夠,被吵醒了心情很不好,打開門看到沈絕那張賤兮兮的臉的時候,就窩火地一腳踹了上去。

“怎麽回事?”

“不是我!”沈絕委屈地大吼,濃眉一挑,半邊身子側過去,留出一個空隙來。

“謝靈?”

陸嶸錚的眉頭鎖得更緊。

也就是這時候,青減也醒了。她在睡夢中聽見有人敲門,又聽見陸嶸錚在叫謝靈的名字,便穿著睡衣就出來了。

“謝靈在哪兒呢?”

她揉著惺忪的雙眼,沒經過大腦就問出了這麽一句話。

隻聽得“哇”的一聲,沈絕背後那個穿得髒兮兮,頭發也亂蓬蓬的姑娘,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那聲音的分貝堪比孟薑女哭長城,那眼淚的流量堪比黃河水。

在場的所有人,困的、不困的,在那一聲哀號後,都一個激靈,不約而同地保持了十萬分的清醒。

客廳裏的電視機被沈絕打開,湖南台又在播放《又見一簾幽夢》。

當費雲帆厲聲對綠萍說“你失去的不過是一條腿,而紫菱失去的是她的愛情啊”的時候,謝靈腫著如她核桃一般的眼睛,已經講完了她的血淚史。

這中間的事情太過漫長,不是一兩句能夠說得清的。

說是一個唱作經紀人覺得她特有潛力,打電話給她去麵試,承諾給她開一場演唱會,她也沒跟家裏商量,巴巴地就去了。

等到北京後,那人也確實不是個騙子,隻是在謝靈到那兒之前,另一個有天賦的姑娘已經捷足先登了。最後,她又沒錢住賓館,就又滿身狼狽地回來了。

還沒上高二的小公主,夢想沒實現,一鼻子灰倒是碰上了。

這擱誰,誰都得哭得驚天地,泣鬼神。

“不是我說,謝靈啊,這時候大家都沒辦法給你想,一條路,回家認錯。”沈絕手枕在腦後,歎氣。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謝靈原本止住的情緒又開始止不住了。

“我當然知道要回家,可是我爸媽會打死我的。”

她豆大的眼淚落在裙擺上,每落一滴都會洇起大大的一圈,睫毛一顫一顫,讓人生憐。

“我就不懂了,人家膽大的離家出走吧,你膽小的走個什麽勁?”沈絕嘴上不停,鼻子裏的輕哼卻甚是無奈。

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原本安靜且尷尬的氣氛倒是沒那麽低沉了。

青春期離家出走的案例,算起來,從初中到高中,他們都聽過不少。

但無外乎兩種結果——

不回家,被找到了,打一頓。

回了家,自首,還是被打一頓。

青減記得,她年幼的時候,孟月朗也做過差不多的事情,倒騰了一堆海貨不顧家人的阻攔去深圳賣,後來被人騙光了錢回來,被她姥爺吊在院子裏的大槐樹上打了整整三個小時。

推己及人。

她能夠想象到,此刻謝靈的無助,但又想到了那天謝父對他們的態度,她本來想說可以讓謝靈住在這兒的,但話到舌尖又還是生生地憋了回去。

“現在你準備怎麽辦?”一直站在沙發前的陸嶸錚陡然開了口。

“我……”謝靈低著頭,支吾了半天,最終委屈巴巴地抬起淚眼,從牙根處擠出四個字,“我不知道。”

她不是裝柔弱,她是真的不知道。

陸嶸錚歎了一口氣,原本是站著的,見她這副模樣,隻好蹲了下來。

“謝靈,你要知道,你必須知道。”

“可是……”

“沒有可是,你知道你肯定要回家的,對不對?你去北京這件事情本身並沒有做錯,但不辭而別,‘不辭’二字是錯的。我們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後果,你難不成一輩子擱在我們這兒哭?”陸嶸錚淡淡地反問,可一字一句都露出不容置喙的堅決。

長久以來,在謝靈的生命裏,陸嶸錚擔當的角色都應該是像一個兄長一樣,隨時隨地能夠給她解決所有問題。

她習慣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拋給他,而他也習慣了去接。

但謝靈沒有想到的是,兜兜轉轉,在這麽一刻,陸嶸錚會把這個困難之球再重新還給她。

她想要大哭,想要大鬧,更恨不得學著鬧市裏麵潑婦的模樣躺在地上不走,但在看到陸嶸錚極少淩厲起來的眼神的時候,最終怕了。她的眼淚在眼眶裏麵打著轉,連落都不敢落,一抽一搭的,整張臉都憋得通紅,隻敢點頭,和克製不住地捂著胸口打哭嗝。

青減先前就聽說過謝靈的心髒不大好,也生怕在這種境況下,謝靈會出什麽事兒,便下意識地遞了杯水過去,想要給她順順氣。

可戲劇性的一幕卻發生了,在青減的手剛剛碰到謝靈的手的時候,謝靈就立刻死死地抓住了她。

“減……減……你摸,我……我心髒疼……”

謝靈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把青減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一邊說著,還一邊紅著眼深呼吸,並且,還沒等青減出聲,她就突然直接慘白著臉倒在了沙發上。

“這?”

“別理她,打小學舞蹈的時候順便也學了點表演,慣的。”陸嶸錚冷笑了聲,也不再走溫情路線了,抄起桌子上的一個乒乓球就向沈絕砸了過去。

“找個繩子,她暈了,就綁回去。”他的聲音很淡,是那種讓人發慌的淡。

青減本不信他說的,都著手要打120了,卻見謝靈突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軟軟糯糯地垂下了胳膊,絕望地答:“別,我回家。”

07.

“滾!我女兒變成現在這樣,都是被你帶壞的!她從小把你當哥哥,你就不知道教著點兒!”

謝靈家的門口,青減和沈絕在路燈下等著,房子裏麵傳來的是謝父和謝母的低吼,罵自己孩子的話占少數,主要還是罵陸嶸錚的多。

引起眾怒的父母,往往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把條條框框都堆在別人身上。

“她父母怎麽這樣,罵人好難聽啊。”昏黃的燈光下,青減斜靠在燈柱子旁,厭惡得直皺鼻子。

“唉,阿錚生在這樣的家庭裏,稍有點不對就會被人戳脊梁骨,正常。”沈絕後仰著枕著腦袋,故作老成地歎了口氣。

“什麽叫這樣的家庭?”

“還不是他爸的事兒。”沈絕順嘴一答。

“他爸?”青減一下子就扭過頭去,好奇地問,“他爸怎麽了?”

沈絕狐疑地看了青減一眼,一句“你不……”剛出口,又立即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立刻錯開她的目光,然後搖頭:“沒有,什麽都沒有。”

他心虛的眼神和肢體動作實在是過於明顯。

饒是青減不想為難他,但也覺得就這麽把這個話題糊弄過去了,顯得太過愚蠢,便直接一個蹦跳到了他的麵前,直勾勾地盯著他。

她厲聲道,但因為在沒有不好的事情刺激她的情況下,說話過於溫和,而遭到了沈絕的一個白眼。

“孟小妹妹,你不適合當警察。”他一本正經地搖頭。

“很多人都這樣說,但總有一天,我會證明我適合。”她不再色厲內荏,而是攤開手淡淡地回。

這世上哪裏有什麽適合不適合?

到頭來不過是看你做得夠不夠好。

她的下巴稍稍揚起,目光篤定,本是要凝視遠方來著,也就是這麽一刹那的工夫,謝家院子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我們家再也不歡迎你!”

是謝母的聲音。

伴隨著“轟”的一聲,門立即又被關上,而滿身都是青菜葉的少年則被推了出來。

少年的眼角有大片大片的烏青,被推出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但又立即恢複了筆直且驕傲的脊背。

“我去,謝靈她爸媽還動手了?”

沈絕腳底的易拉罐被他踹得老遠,一句略帶髒字的口頭禪剛出口,便被滿身狼狽的陸嶸錚狠敲了一下腦袋。

“那好歹是長輩,尊重點兒。”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眉間輕攏著,似是不想提在謝靈家發生的事兒,對站在一邊的青減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自己一起回家,然後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謝靈的父母偏執且荒唐,提起來就讓人覺得心煩。既然陸嶸錚不提,大家也都不想再討論。

半路的時候,沈絕剛好了遇見了在買西瓜的爸爸,順道就在水果攤前坐著自家父親的小電驢跟他們分道揚鑣了。

這段時間,孟月朗來了之後,一直對青減吃水果的程度把控得很嚴格。

在孟月朗看來,青春期的女孩子攝入甜食過多,會長痘。他一心把她往淑女方麵發展,也就斷了陸家冰箱裏所有的冷飲,更別說讓她吃甜度頗高的瓜了。

所以,在沈絕抱著個西瓜走的時候,她忍不住就多瞄了兩眼。

陸嶸錚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直接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二十元的大鈔,一邊說:“我們兩個,晚上一人一半就吃完了,你舅不會知道。”一邊特豪氣地給她挑了一個最脆的。

八月的悶熱在瓜販“不甜不要錢”的吆喝聲中轉瞬即逝。

雖然來謝靈家走一趟還是挺不開心的,但能抱回一個瓜,孟青減同學也覺得算是很值得。

他們回去的時候,也是巧,孟月朗剛好不在,隻留了一張字條。

說是因為忘記結婚紀念日,他的老婆也就是青減的舅媽生氣了,所以特地飛回香港去解釋,三天後回來,還特地備注明天會把他們交給張嫂照顧。

字條寫得非常工整,字字句句都特有條理。

“你舅倒是挺寵老婆的。”陸嶸錚見了,不顧嘴角的抽痛,忍不住說。

青減將字條扔在了一邊,轉過頭去渾然不在意地開始去客廳西側的櫃子裏麵給他找藥箱。

“好歹是你舅舅,也這麽說他?”

“才不是這麽說他,”青減垂眸,嘴角露出一絲譏諷來,“而是他就這樣,在外麵裝裝成功人士我倒還能接受,可這愛家人設還是算了吧,他活得可跟古代人一樣。”

“這怎麽說?”陸嶸錚挑了挑硬挺的眉,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可樂,語氣中帶了一絲戲謔。

“你見過結婚第三天就出軌初戀的嗎?”

“見過。”

“那你見過小三懷孕比原配早的嗎?”

“這有什麽稀奇?”

“那你見過原配給小三帶了一年孩子,現在視其如同親生,並且和睦相處至極,現在能夠跟丈夫、小三一起坐下吃飯,原配在外受了欺負,小三還能夠替她罵回去的嗎?”

青減將紅花油從藥箱裏翻出,扭頭盯著陸嶸錚,語氣淡淡。

“這倒真沒有。”

“所以說,像我小舅這樣的男人,就是荒唐。”她兩片嘴唇驟然如刀,彎出一個極其輕蔑的弧度來,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她將棉簽蘸著藥水,在陸嶸錚的嘴角上輕輕戳了戳,臉上表情雖然過於冷淡,下手卻柔和得厲害。

陸嶸錚出來的時候就是臉上帶傷。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平時打架還會磕了碰了,青減一開始也沒太在意,但在低頭給他的臉塗藥的時候,才發現除了臉上,他的後脖頸也是一片青紫。

看樣子是用棍子給生生砸出來的。

她的動作忍不住更輕了些。

其實,打從他提出要送謝靈的時候,她就知道此去就相當於討打了,但沒想到傷得這麽重,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兒。

但是,她不能說自己心疼。

她就隻能一邊給他抹藥,一邊裝模作樣地警告他:“如果陸姨知道你因為覬覦謝靈,而成了這副樣子,你就完蛋了。”

“覬覦?”

陸嶸錚似乎是聽到一個極好笑的笑話一樣,陡然抬起頭,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一下子就盯住了她。

“我知道我媽肯定要罵我一頓,但我怎麽覬覦謝靈了,你倒是說說?”

他極少反問人,一反問就有一種讓人說不出話來的震懾力。

青減抿了抿唇,不知為何心突然七上八下地開始跳個不停。

她覺得這是一種心虛。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梗著脖子對答:“你送謝靈回家不是覬覦?你明知道她爸會責難你,還是跑去,不是覬覦?”

她漲紅著臉,像是吐豆子一樣,看似無理,卻也絕非完全沒有道理。

男生和女生的腦回路本是不一樣的,但兩個人在一起待得太久,也就會自然練就一套從對方的語言體係中找缺漏的本事。

陸嶸錚深知此刻跟她爭辯是沒有用的,便揚起劍眉,攤手淡笑道:“那照你這個意思,是不是說,你現在給我塗藥,也是覬覦我?”

她的反應突然變大,低聲垂著眼瞼罵了一遍後,也不給他塗藥了,而是直接將藥瓶扔在了沙發上,扭頭就走。

十幾歲的女孩,氣性頗大,每一步都幾乎要走出大象的情緒來。

陸嶸錚看著她的背影,覺得有些好笑,但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今早孟月朗覺得地板過於粗糙,而青減又有光腳在臥室裏走的習慣,就請人來打了蠟。

“你慢……”

他一個慢字剛出口,五米之外,已經傳來一聲“啊”的尖叫和重物滑倒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