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橫陳掌心的夢

01.

陸嶸錚十七歲生日這一天,陸遠安出錢請孟青減和陸嶸錚去看了一場在舊時頗有爭議的電影《荊軻刺秦王》。

宏大的戰爭場麵,驚心動魄的生死抉擇。

一出戲落幕後,陸遠安問了他們一個當時被無數人提起過的問題。

“呂不韋,是殺還是不殺?”

孟青減說:“不殺。”

陸嶸錚說:“殺。”

他們因為這個話題在飄著鵝毛大雪的電影院門口足足爭論了半個小時,誰都不肯低頭,最終以陸遠安的調停而告終。

那是2001年的十一月,南國最早的一場初雪。

很多年以後,孟青減回想起她的愛與偏執,她的夢想和她的初心的時候總會想起那一幕。

原來,很多故事,早在青春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敲定了結局。

孟青減初見陸嶸錚的時候,是在蘇律高中的體育館裏。

那一年,孟青減十五歲,父母因為緝毒任務而光榮犧牲,家族親緣單薄,唯一的舅舅遠在美國,在沒有人撫養的情況下,是陸遠安收養了她。

那一天,是陸遠安帶著她去新學校的第一天。

在報到完畢後,養母由於工作的原因先行趕回了單位,而她則因為拿過跆拳道優秀隊員的獎而被班主任池容拉到了高一年級一班和二班的跆拳道聯賽上臨時救場。

她還記得,那是她有生以來打過的最窩囊的一場比賽。

從下午三點到四點半,整整一個半小時,跟她對壘的都是些細胳膊細腿兒的根本不會打拳的男生,她怕傷著他們,隻敢跟他們用劃拳似的打法練,到後來,台下是一片笑聲。

還是池容看不下去,感受到了自己班上的這位新兵是屈才了,忍不住對一班的班主任發牢騷,才讓他們換了個王者。

也就是那時候,她遇見的陸嶸錚。

他弓著腰,將手裏的拳套甩來甩去,對周圍的一切都保持著一種漫不經心的隨意。

桀驁,不遜。

像是秋日裏的風,冰涼,卻一眼就讓人記到了心裏。

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九月的太陽照得她有些昏昏沉沉,隻巴不得快些結束這場比賽,可在見到麵前這人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訥訥地陷入了青春期少女特有的粉色泡泡的沉思裏。

比永遠站在第一的神壇更讓人欣喜的從來不是無數遍被人稱讚優秀,而是棋逢對手,箭遇良弓。

當裁判員宣布開始的時候,兩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少年都不曾給對方留任何的臉麵。出拳,勾腳,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盡自己所能。

孟青減想,如果那一場比賽真的順利地進行了下去。

或許,她和陸嶸錚能夠提早成為朋友,甚至更進一步,是年少的知音。

可是,沒有。

比賽打到一半的時候,他就突然叫停了。

“老師,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一場籃球要打,我先去了。這局我認輸。”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在陽光下輕輕地一晃,將拳套扔到台下給體育老師的動作很是炫酷,可在打到興頭上的孟青減看來,卻是賊紮眼。

像是童話照進現實。

原本的欣賞一下子被衝得煙消雲散。

十五歲的孟青減什麽樣?

按照後來陸嶸錚的話說,那就是不識抬舉,活成刺蝟的玩意兒。

可在她自己看來,則是活在規矩之中,方方正正。

所以,在陸嶸錚轉身要走的時候,她突然有一種被戲耍了的感覺,然後,一個勾腳,一拳就掄了上去。

這是她來到這個學校的第一戰。

她不想輸。

他並沒有意識到她會出手,下意識地閃了一下身。

也就是這麽輕輕地一躲,她的拳頭沒能擊準他,而是完美且精準地落在了他身後的觀賽的一班班主任栗雲輝的臉上。

正所謂,自古初見多荒唐。

當剛剛回到單位沒幾分鍾的陸遠安接到池容老師的通知又匆匆趕到學校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頂著烈日在國旗下站了有大半個小時了。

一個因為對待比賽太漫不經心。

還有一個因為毆打老師。

總之,青澀的臉上都掛著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表情。

而當陸遠安告訴他倆,“你們一個是我生的,一個是我要養的”的時候,在太陽底下快曬成銀魚幹的孟青減怎麽也沒有想到,率先服軟且恭恭敬敬地依著她的小名兒喊出一聲“減減妹妹好”的竟是剛剛那個一副散漫樣兒的少年。

減減妹妹。

她在心裏反複地咀嚼了一下這個稱謂。

從小受到寬容教育的她覺得很受用,也彎著唇,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陸哥哥好”。

時間和畫麵皆在這一刻定格。

那個時候,他們誰也想不到,關於“哥哥”和“妹妹”的親切稱呼,在後來的很多年裏,隻有在養母陸遠安出現的時候才會稀缺的被當作假麵使用。

而在年少不更事的歲月裏。

饒是孟青減足夠寬和。

饒是陸嶸錚在外人麵前足夠衣冠楚楚。

在更多時候,在沒有人的空間裏,他們更多的是冷笑著相互諷刺,撕破臉皮的唇槍舌劍,乃至謾罵,不顧形象地撕打。

02.

那日從國旗下被陸遠安領回家的場景,在孟青減看來,太過慘烈了。

後來的整整一個月,為了不讓新同學對她的印象停留在一不小心毆打了老師上,她都是靠著門門第一的成績來補足的。

早在她剛剛轉來的時候,學校就知道這姑娘不僅是英雄之後,成績還很好。可沒承想,是個這麽厲害的主兒。

當時,正逢學校的大隊長因為生病退位不幹,校長江玉郎見這小姑娘又聰明又漂亮,一拍板就把這個職位給了她。

作為這個學校的新生,對於很多東西都還是一頭霧水,孟青減接了袖章之後也隻是放在了那裏,倒是她的同桌江輕,激動得不得了。

在當天下午,青減午睡的時候,江輕就拿著她的袖章出去了,並且繳獲了一堆的戰利品。

從零食、漫畫書,到遊戲機,那是五花八門。

“這是什麽?”

等到青減睡醒的時候,這堆東西已經安安穩穩地堆在了她的麵前。

而周圍的同學則都在用一種譏嘲的目光看著她。

“學校不讓帶的違禁品,我替你收的。”江輕蹺著二郎腿坐在鋪滿了陽光的窗戶下,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單論容貌,她美得像是一個精靈。

可放在這樣的情形下,揉著惺忪眼眸的青減,隻覺得她是一個拿著黑色小叉子的惡魔。

被收走的東西,都是隔壁一班一個叫沈絕的倒黴蛋的。

他家和江家是世交,可他跟江輕卻是冤家。

青減醒來後還沒能跟江輕對上兩句話,一班的班主任栗雲輝就揪著沈絕的耳朵前來收贓物了。

自打上次誤打了這位胖乎乎但很憨厚的老師後,青減一直都心懷歉疚。

如今,同桌頂著自己的名頭又去搜查了他們班的同學,她自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因此,在下午放學之前的那節自習課上,她又偷偷地去找了班主任池容。

“我覺得我不適合當大隊長。”

雙膝並攏,安安穩穩地坐在沙發上,孟青減低垂著睫毛對池容如是說。

此時,池容正捧著一個茶杯改著作業,在聽到這小妮子的話的時候,驟然抬起了頭。

“不適合?”入鬢的長眉吊了起來,她擱下筆,特嚴肅地看著麵前的姑娘,“大隊長可是能讓你拿到省三好學生名額的,對你兩年後參加高考自主招生有幫助的。你是個聰明的姑娘,老師希望你能認認真真地考慮一下這事兒。”

青減點了點頭,溫和地一笑,徑直又將那袖章還給了池容。

“我生母曾經對我說過,一個女孩兒太漂亮已經是一種罪過,如果她又太聰明,那後麵的命一定不會很好。我已經長得足夠好看,沒必要再有審時度勢的聰明。”

她揚起臉靜靜地看著池容。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她臉上有著青春期少女近乎固執的自信。

池容教學了幾十年,見過無數性格奇特的好學生,就是沒見過一個古怪成這樣的,一時之間,竟是語塞。

孟青減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剛好趕上放學。

也是巧得很。

孟青減迎麵就撞上了手裏晃悠著一個籃球的陸嶸錚,和一張臉上寫滿了生無可戀的沈絕。

“母老虎的幫凶!”

沈絕見了她,敢怒不敢言,隻敢躲在陸嶸錚的身後憤憤不平地大喊。

他聲音不小,引得走廊上的一票學生都回頭頻頻張望。

青減原本舒展著的眉頭像是一張被大力揉搓過的紙巾一樣,倏然皺了起來。

從書包裏麵翻出昨日陸遠安吩咐她買輔導書的零錢,她攥了一把,有鋼鏰兒,也有五塊一塊的鈔票,徑直上前塞進了沈絕的手裏。

她的動作並沒有那麽迅猛,甚至因為這事兒讓她煩躁了,所以她有些緩慢。

可因著她的跆拳道實在是打得太好了,所以沈絕下意識地以為她想打他,還躲了一下,沒承想,他還未回過神來,手裏麵竟多了這麽多散碎的錢。

“都賠給你了。”

她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然後一個轉身,就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夕陽的餘暉照在沈絕和陸嶸錚兩個人身上,整個學校裏回**著《青藏高原》這首歌,當韓紅老師的高音飆到最高處又落下的時候,沈絕望著一手的錢,英俊的臉龐都漲得通紅。

“陸嶸錚!你妹妹這樣,真顯得我像個被包養的男人!”

他一麵憤憤不平地學著《呐喊》裏九斤老太的模樣嚷著“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麵把那些零錢往自己的口袋裏塞著。

陸嶸錚斜睨了他一眼。

沒說話。

隻是,微微下沉的嘴角表現出了他對這兩人的行為都不以為然。

03.

南淮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在將所有錢給了沈絕以後,青減度過了一個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雙重匱乏的寒冬。

她和陸嶸錚一樣,都是打小就優秀的孩子,從前親生父母還活著的時候,從沒查過她的輔導資料,所以這錢給出去了,她也不當回事。

可十一月底在桌上吃飯的時候,養母陸遠安也不知道是受了哪家的刺激,突然在給他們兩個一人剝了一隻蝦後,淡淡地問:“減減,嶸錚,前些日子,我不是給了你們一筆錢,去買吃的和《5年高考3年模擬》嗎,都做了沒?”

陸嶸錚沒吭聲,繼續吃飯。

青減也沒吭聲,繼續吃飯。

陸遠安見他們兩個這副樣子,就知道,沒一個省心的。

偏巧單位的電話打了過來,又有個案子要處理。她起身擦幹淨了手,隻甩下了一句:“甭管你們怎麽搞,下周五之前,我要見到你們動了筆的輔導書。”然後,便是門“砰”地被關上的聲音。

陸嶸錚表現得倒還算平靜,晃晃悠悠地收拾了碗筷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倒是青減,一下子犯了難。

坐在飯桌上,她撓了好久自己的腦袋,最終她敲響了陸嶸錚房間的門。

此時,他正坐在陽光下拿著一本《福爾摩斯》在看著,見她來了,也不震驚,隻是笑眯眯地對她擺出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雖然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但是兩人鮮有笑臉相對的機會。

從初見時的荒唐,到後來時常因為冰箱裏的牛奶該貼誰名字的標簽,又或者是誰用了誰的碗筷,都是這三個月,他們之間尷尬的問題。

她知道他不喜歡她。

她也未必有多喜歡他。

因此,在這個平時沒什麽表情的人笑眯眯地讓她坐下的時候,她竟是有些吃不準他的心思。

“借錢?”

他懶洋洋地撐在書櫃邊,一語戳中她的心思。

“嗯。”

她絞了絞手指,平素在陸嶸錚看來有些囂張和古怪的臉上多了絲絲的羞怯。

“我會還給你的。”青減頓了頓補充,“雖然,現在還不行,但過一段時間總還是可以的。”

陸嶸錚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也不為難她,隻是直接從書架上拿了兩本嶄新的《5年高考3年模擬》扔給了她。

早在她把錢都給了沈絕的時候,他就料到有這一天了。

跟同齡人相比,十六歲的陸嶸錚有著超出一般人的成熟,同時也有著超出常人的頑劣。在猜到他這個妹妹會沒有錢買書的同時,他也猜到了他母親會查輔導資料的填補程度。

所以,在將書扔給了她之後,他特地強調了一遍:“要兩種字跡,減減妹妹。”

青減深吸了一口氣,對這個人老謀深算的行徑表示不齒,可是她沒敢吭聲,乖乖巧巧地拿走了那兩本教輔書。

要兩種字跡的話,靠她一個人自然是完不成的。

學校每一天的最後一堂課都是自習課,辭去了大隊長卻仍舊還擔任班長職位的青減沒辦法,隻好在座位上偷偷摸摸地幹著跟江輕一起抄著作業的勾當。

班裏人多眼雜,好學生抄作業的事兒自然被傳得沸沸揚揚的。

聽說了這事兒的沈絕覺得奇怪,在下課約陸嶸錚去體育館聽文藝委員謝靈彈吉他的時候,忍不住發牢騷:“我就搞不明白了,孟青減抄作業就抄作業吧,帶上江輕幹啥呀?要是被她爸知道了,又得把她罵哭。”

他話語裏的偏向意味明顯,連原本專心撥著弦的謝靈都聽笑了。

“阿錚,瞧沈絕這意思,是你那個新妹妹帶壞了他的寶貝母老虎了。”

陸嶸錚淡淡地扯著嘴角,將手裏的水遞給謝靈後,拍了拍沈絕的肩膀。

“聽說過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嗎?”他問。

“當然,童話故事裏,王子和公主都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沈絕雙手合十,微微側身將頭靠在陸嶸錚的肩膀上,擺出向往的姿態。

陸嶸錚沒吭聲,對謝靈使了個眼色。

隻見謝靈撥了撥劉海,笑眯眯地說:“那是童話,你的現實是母老虎和公小鼠。”

像是黑暗照進光明。

沈絕泛著粉色泡泡的少女心一下就碎了一地。

然後,他指著他們兩個就開始發出公鴨嗓的尖叫:“你們狼狽為奸,狼狽為奸!”

謝靈見狀顧不得平日淑女的形象,捧腹大笑。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眉眼彎彎,白頰帶黛。

像光,像火,像煙花。

而身體不是很好引起的輕咳則更給她帶了幾分弱柳扶風之感。

“好了,好了,別笑了,喝口水。”

陸嶸錚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指甲劃過她柔軟頭發的瞬間,也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孟青減這個妹妹。

如果是她……

她一定不會這樣笑。

他覺得心裏有點癢癢的,也覺得自己有點荒唐。

一個是活在陽光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向日葵公主。

還有一個是脾氣古怪,渾身帶刺的仙人掌花。

怎麽能夠一樣?

04.

托班上同學的福,不過短短兩天,青減抄作業的事兒就已經傳遍了這個學校。

一向把她作為一定會考上重點大學苗苗看的池容對此大為失望,忙不迭打了個電話給陸遠安,倒是也沒說這孩子抄作業的事兒,隻是詢問了一下這小妮子最近的情況,以及是不是學習太累了,讓家長多關心關心孩子。

陸遠安接了電話後倒是也真聽進去了,下班後二話沒說,就接了兩個孩子直接奔著燒烤攤出發。

南淮的冬夜,帶著絲絲的涼。正值雪霽,大院裏的小孩們都奔出來玩還沒融的雪。

燒烤攤前坐滿了人。

陸遠安喜歡熱鬧,吃到一半的時候還叫了她的幾個好友來。

青減的心裏藏著事兒,覺得受之有愧,吃了兩口就吃不下去了。陸嶸錚也差不多,他們倆都是喜靜不喜吵的人,早早就浮現出了不耐。

“走嗎?”

臨到青減已經無聊到掰扯起自己手指甲的時候,陸嶸錚戳了戳她的胳膊。

她早等著他這句話了。

青減剛準備將桌子下麵的書包拿出來,也是巧得很,就那麽一低頭,剛剛好就看到了陸遠安和她身旁一個男人交纏著的腳。

小姑娘沒見過這種場麵,臉一下子就漲紅了,悶悶地拿了書包,她連一句“陸姨,我們先走了”都忘記了說,就趕忙跟著陸嶸錚往外走。

她也不知道跟著他繞過了多少的深巷。

一直走到家門口,她才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大好看。

“陸姨,她是不是跟陸叔離婚了?”她想了許久,才憋出了一句自認為完美的措辭。

“沒有陸叔這個人,從來沒有。”他淡淡道,仿佛在說一個不相關的人。

青減望著他萬分平靜地彎著腰去開家裏的門的時候,那一瞬間僵直的背,一下子就什麽都不敢再說了。

論智商,年少的她遠在同齡人之上。

可論情商,說實話,她是在平均線以下,甚至還有些遲鈍的。仔細想一想,如果不是這天她看到了陸姨的新男友,或許,她都不會去思索一下,為什麽這個家裏會缺少一個父親的角色?

回到房間裏,青減乖乖巧巧地拿著幹淨的毛巾將生父生母的照片框擦了一遍。

那是一張很老舊的照片了。

穿著一件鵝黃色長裙的女人倚在穿著軍裝的男人的肩膀上,他們的身後是青山,是綠水,他們的頭頂則是無比廣闊的天。

放眼望去,盡是契闊山河。

她將額頭抵在相片上,感受不到父母的餘溫,有的隻是一片冰涼。

“爸媽,別擔心我,我又有一個家了。”

她如是說。

然後,她輕輕地拍打著枕邊那個她從小到大最愛的兔子娃娃,扯出了一個笑容來。

盡管抄作業的事情被池容發現了,但是一向不喜歡欠人家人情的青減還是完完整整地把那本輔導習題冊交給了陸嶸錚。

兩人在陸遠安的麵前渾水摸魚地過了關,算是鬆了一口氣。可一直不受老師喜愛的江輕卻是如沈絕所說,在家被她爸罵了個半死,並且揚言半個月不放她出來。

為此,江輕沒說什麽。

倒是沈絕,一度宣言跟青減結下了梁子。

懵懂無知的青春期,青減對於這些男同學女同學之間複雜糾結理不清的關係並不怎麽上心,相反,倒是一門心思地紮進對偵探小說的研究裏出不來。

父輩的影響太過深刻,讓她打小就有了一個要當警察的夢想。

“我不願意一輩子隻當英雄的女兒,如果可以,我也要當一個英雄,哪怕犧牲。”

青減十五周歲的生日那天,素來不喜南國柔軟到讓人覺得旖旎得到死的風景的陸遠安專門帶著青減和陸嶸錚去了北國看冰雕。

在大雪紛飛的哈爾濱的出租屋裏。

當養母捧著個蛋糕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特莊重地許下了這樣的願望。

為此,陸遠安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度拉著青減的手說不出話來。

而在一旁拿著刀默默地切著蛋糕的陸嶸錚,冷不丁一抬眼皮,極其漠然地回了四個字兒:“兩個神經。”

這是2009年的冬天,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

正逢《夜幕下的哈爾濱》重播,端著個小板凳在室外一連看了一周大雪的青減終於將陣地轉向了室內,開始研究熱血與家國的裏程碑。

她拋出的話,許下的承諾從來都是認真的。

存不得半點假。

“這世上,那麽多的人做著英雄的夢,你覺得你一個女孩子能行?”

擱下手裏的數學習題冊,看著這小妮子走火入魔般的樣子,一向跟這個妹妹有些話少的陸嶸錚雙手輕輕地敲著沙發左側的扶手,是又好氣又好笑。

而她,隻是笑眯眯地轉過頭看著他,然後回敬:“哥哥,你怎麽知道我不行?”

這是她進入陸家以來,極少的一次叫他哥哥。

少女的眼睫微微地顫動著,笑起來的時候,兩顆小虎牙關不住露在了外麵,酒窩很甜。

陸嶸錚被她的一句話噎住,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無處使勁兒。

最後,他腦海裏,隻回**著那麽一句:你怎麽知道我不行呢?

你怎麽知道我不行?

江南煙雨初歇,北國萬裏雪飄。

這一年的他還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後,眼前的這個姑娘曾無數次問過他這個問題,而無論境況如何都始終是這副表情。

帶著清醒的諷刺。

在安逸的暖屋裏,在念青唐古拉山的月色下,乃至在麵對生死時的絕境裏……

陸嶸錚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極少多管閑事的他隻覺得自己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卻又無處發泄。

他有些窩囊地擺了擺手,扔下一句生硬的“隨你”就頭也不回地回了房間。

05.

陸遠安帶著他們兩兄妹在哈爾濱待了約莫半個月,就又重新回到了南淮。

二月末的時候,臨近春節。

謝靈的父母由於在國外有一場很重要的生意要談,但又沒法帶著謝靈去,就把她也托付給了陸遠安。

青減第一眼見到謝靈的時候,就不喜歡她。

倒不是因為其他什麽原因,而是她們初見的時候,對比太過鮮明。

她還記得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七,她不想跟著陸遠安一起去澡堂像是下餃子一樣洗澡,就先在浴室裏耐著寒冷衝了個澡,然後又端了個臉盆在院子裏麵開始洗頭。

也是巧得很。

在她洗頭洗到一半的時候,謝靈來了。

謝靈穿著一件新買的紅色大衣,紮著一個馬尾辮,懷裏抱著一把吉他,像是一個公主一樣從車子上麵走了下來。

舉止很是溫柔。

可是她撥弄劉海的時候,那眼睛裏又有一種一般女孩兒沒有的韌性。

頭上、臉上都是泡沫的青減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那是陽光很好的一天。

青減聽見耳邊陸遠安關切的話語,也看見陸嶸錚漸漸趨向溫和的臉龐,也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日出》裏麵陳白露的一句話:

“太陽出來了,可是那太陽不是我的。”

青減也覺得自己對謝靈的敵意有些莫名其妙。

好在謝靈並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在笑眯眯地跟她打了一聲招呼後,便從車上把自己的東西拿下來往客廳裏麵搬。

陸家隻有三個房間。

謝靈沒有單獨的房間,就隻能跟青減擠在一起。當青減吹完頭發的時候,陸嶸錚已經幫謝靈把書本什麽的都搬到了她的桌子上,並且耐心且細致地給她們做了“三八線”。

當青減回到房間,看到那一幕的時候,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陸嶸錚平日裏是個連她在冰箱裏麵的牛奶上貼上標簽都覺得可笑的人,如今竟然能為了這個發小做到這個地步,也真是讓她大開眼界。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壓了下去,沉在心裏沒表露出來,隻是上前去跟謝靈搭訕了幾句。

這中途陸嶸錚跟她七扯八扯地說了幾句話,她都裝作沒聽見,沒搭理他,隻當是有隻蚊子在嗡嗡叫。

陸嶸錚有些吃不準青減的脾氣。

一貫驕矜的他在她這裏吃閉門羹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平日裏,他念著陸遠安的那句“減減是妹妹,你要讓著她”,所以沒跟她計較。

可今日,發小在這裏。

也確實讓他有些磨不開麵子。

於是乎,在第五次跟她搭話她不理的時候,陸嶸錚有些惱了。他的手指輕輕地在書桌上敲了敲,整個人橫在了謝靈和她中間。

“別人跟你說話,你要接,這是禮貌。如果今天我做得有什麽不對,你同我講,我改,這是根本。但是,孟青減,你處理事情的方式,讓我覺得你這個人有問題。”

他說話的態度很冷硬,也很陸嶸錚。

可也不像是個解決事兒的態度。

青減一時之間火氣也上來了。她抱著手臂抬起下巴,眼裏一簇簇是即將噴發的火焰。

“我這個人有什麽問題,你倒是說說,不說的話,我們打打也成。”

她的手指了指外麵的院子。

空曠而又寬敞的場地。

挑釁得**裸。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著誰。

夾在二人中間的謝靈覺得很為難。

在兩人吵架吵得不可開交,怎麽也拉不住的時候,她就隻好去找了陸遠安。

謝靈這個姑娘,什麽都好。就一點,她一緊張,就會口吃。

在廚房做飯的陸遠安看著謝靈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連忙問她發生了什麽。她指著嘴巴支支吾吾了半天,花了十幾分鍾,才終於把這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陸遠安聽到自家兩孩子又吵了起來,顧不得形象,拿著個飯鏟就急急忙忙地往房間趕。

可是,她到了那裏卻發現,肇事地點早已經空****。

北風吹動門口的枇杷樹,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下陸遠安蒙了。

謝靈也蒙了。

南淮的冬天格外冷,又正逢雪霽。用老虎覓食一樣的目光在街道上尋找空曠場地的孟青減不動聲色地裹緊了自己的奶黃色羽絨服,盡管瑟瑟發抖,卻仍要保持著她的驕傲與倔強。

離大年夜隻剩兩天了,家家戶戶都飄著食物的香氣。整個街道上隻有零星的小販。

陸嶸錚停下腳步,摘下眼鏡,從口袋裏麵拿出一張紙巾在結了霜的鏡片上擦了一下。重新戴上的時候,他看到前麵那小妮子執著的背影,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他怎麽就真的跟這麽個食古不化的東西置了氣?

他站在原地,為自己熱血上頭的愚蠢而閉目自嘲。

正趕上隔壁鄰居紀姨出來買年貨,見了他,便關懷地問了一句:“錚哥兒,都這個點了,怎麽還不回家吃飯哪?”

他睜開眼,手隨意地往前麵點了兩下。

他本想給紀姨示意他在跟著那小妮子,卻一轉頭,發現那人早已經消失不見。

06.

孟青減的母家在揚州,南淮並非她的鄉土。

她來這座小城方才不過半年,平日裏除了上學以外,陸嶸錚極少見她出去過,因此,當她一轉眼沒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懷疑,她還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傍晚的太陽漸漸西沉。

天邊是無盡晚霞,影影綽綽染紅了大半邊的天幕。似血的紅,大片大片地鋪展開來,像是被洇染的畫,美得讓人驚奇。

陸嶸錚蹲在路邊,捏著疲憊的眉心等著孟青減回來找他。

偶爾有同學路過,跟他打聲招呼。

他也都敷衍地一一應下。

從五點一直等到七點,這條街道上都沒有出現過青減的身影。中途陸遠安打過一次電話給他,問他,你是不是跟你妹妹去打架了?

他說,沒有。

陸遠安不信,又問,沒打架你們為什麽還不回來?

他被問得心煩意亂,隻得冷硬地用一句“我們都是大孩子了,還能走丟不成”成功地堵住了陸遠安的嘴。

殘存的一丁點兒耐心被逐漸地消耗完,就在陸嶸錚甚至覺得,那株小仙人掌花可能已經自己一個人回家了的時候,一抹鵝黃色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擋住了他腦袋上路燈的光。

“知道回來了?

“地方找到了?

“是先吃飯,還是打一頓?”

他脾氣不好,等了這麽久,話語裏帶著刻意的吊兒郎當的痞氣和不鹹不淡的嘲諷。

她搖搖頭,沒說話。

他蹲著,她站著。

這個角度,他剛剛好可以看到她下巴和臉上的血痕,以及微微發紅的眼眶。

“你被貓撓了?”

他涼涼地哼了一聲,下意識地弓著身子站起來,手在她麵前晃悠了一下。

她一把打掉他的手。

也就是那麽一瞬間,陸嶸錚的眉頭皺了皺,他發現,這小妮子的手上也都是被撓的血痕。

澄暖的燈光照在兩個人的麵上,他們站在大路的中央,時常有汽車開過,衝他們按喇叭。

陸嶸錚許久沒得到她一個回答。

他把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就那麽站著,看著她原本通紅的眼眶變得越發紅,也不提回家的事兒,決心耗著她。

冰涼的北風往他們的臉上呼呼地刮著,像刀子一樣銳利。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沒能等來這小妮子的實話,而是等來了一個戴著頂老式皮帽和發烏的手套、臉上的皮膚都有些龜裂的男人。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這男人已經走了過來,瞅了青減一眼後,狠狠地一腳踹在了她的膝蓋上。

“是不是你打的我孩子?啊?看著斯斯文文的一個姑娘,怎麽那麽虎呢?”

男人的聲音粗獷,那一腳踹得也重。

青減一個踉蹌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陸嶸錚沒想到這人會動手,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徑直擋在了青減的麵前,再接著,惡狠狠的一拳就直接打在這男人臉上。

兩人徑直扭打在了一起。

陸嶸錚打小就是南淮平安巷的皮孩兒之一,打架那是一把好手,從未怵過誰。他下手狠辣而又刁鑽,一開始是往男人的臉頰處打,再後來就是眼角處。

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氣血衝上了頭,就攔不住了。

被踢倒在地的青減忍著膝蓋的疼痛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就去拉他的胳膊。

“陸嶸錚,別打了。

“陸嶸錚,聽話,是我對他的孩子動的手,你先撒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

她生怕他把這男人給打死了,說到最後,語氣幾近哄孩子。

陸嶸錚這才有所鬆動。

獵獵晚風在他們的耳邊回響著,在陸嶸錚鬆手的同一時間,警笛聲也響了起來。頂著個紅燈的警車從遠處馳騁而來,停在了他們的麵前。

車上走下來兩女一男三個警官。

那刺眼的黃光正對著青減,她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那個男警官。

她見過。

是那天在燒烤攤上跟陸姨動作親密的男人。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陸嶸錚,隻見他已經鬆了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然後頗為平靜得像是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一樣地走到了那個男警官的麵前。

“霍叔。”

他不鹹不淡地叫了一聲。

霍警官應了一聲,看著眼下的場麵,一張臉像是打翻了的調色盤一樣。他拍了拍陸嶸錚的肩膀,然後指了指那警車,握拳幹咳了兩聲。

“對麵小賣部的奶奶舉報你們當街尋釁滋事,你們是自己上車,還是我請你們上?”

陸嶸錚沒接他的話茬。

他嘴角扯平,臉上透著徹骨的散漫,然後像是英勇就義的戰士一樣上了車。

青減跟在他後麵,一腳剛要踏上車門的時候,卻被車上的他往下推搡了一下。

“跟你有什麽關係?下去!”

她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警車的門“砰”的一聲被關上。

伴隨著又一陣鳴笛聲,車子揚長而去。

07.

這是青減有生以來過得最不一樣的一個臘月二十七。

她從街道上一路狂奔回了家,本想刺探一下情報,看看陸姨是不是已經睡下了,卻被鄰居告知,陸遠安同誌已經怒氣衝衝地拿著一根擀麵杖往派出所趕了。

極致混亂的晚上。

她跑回家的時候,謝靈正在院子裏搗鼓著一輛已經非常破舊的鳳凰牌自行車的鏈條,白淨的手上滿是黑色的油汙,臉上也是灰不溜秋。

她問謝靈,你在幹嗎?

謝靈揚起臉,急得眼裏有了淚花,向她求助,派出所離這兒太遠了,陸姨不肯帶我去,我們騎車去吧,我知道你不會,我會騎,我馱你。

她愣了愣。

然後二話不說,她將羽絨服脫了下來,捋起袖子,就開始給那自行車上鏈條。

老舊得幾近報廢的車子,一踩起來就是“哐當”響。

青減坐在謝靈的身後,看著她瘦小的、由於用力而弓起的背,鼻子驀然一酸。

她們最終並沒能如願抵達派出所。

因為在中途,她們就遇到了麵色冰冷得可怕的陸遠安。這個用弱小的肩膀承擔起了一整個家庭重任的女人,將他們三個領回了家,囑咐了謝靈和陸嶸錚待在房間裏麵不要出來後,就徑直將青減給拎到了書房裏。

紅檀木的戒尺被冷冷地甩在桌子上,陸遠安的周身都散發出隻有梅雨季節才有的那種陰沉。

那是那些年裏,青減第一次見到陸遠安發怒,也是唯一一次。

青減垂著頭,乖乖巧巧地訴說了自己跟那個男人的關係。

無非就是她看到那男人的孩子欺負了他們班的同學,她覺得憤懣,就上去踹了欺負人的孩子一腳。二人扭打在了一起,她被那孩子用手撓得滿身血痕,而那孩子則在扭打過程中,牙齒撞到了地上,磕得滿口血。

她說得雲淡風輕,而陸遠安聽得則是恨不得把她給掐死。

“你是不是覺得打架不是一件特嚴重的事兒啊,啊?”

狠狠地一戒尺甩在了青減的手心上。

火辣辣的疼痛。

她強忍著生理性的眼淚,沒有哭,隻是仰著臉執拗地看著陸遠安:“他打人,我為什麽不能打他?”

少年人的世界,對錯還不甚分明。

也不知是此刻少女太過冥頑不靈,還是她眼底的執拗像極了她逝去的父母,陸遠安竟是生生有了故人歸來的恍惚。

“你覺得他打人,你就能打他?以暴製暴?是你爸傅征這樣教你的,還是你媽孟凡這樣教你的?”

陸遠安不再惱了,反倒是平靜了下來,聲音裏卻帶著一絲絲的輕顫。

“你爸你媽就你這麽一個女兒,孟凡跟我說過,她希望你成為一個永遠正直、永遠溫和的姑娘。你今天是磕了那孩子的牙,你要是下次下手重一點進了少管所,你讓我該怎麽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母!”

陸遠安不提她父母還好,一提她父母,原本還願意接幾句話茬的青減立即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肯再說了。

跟平安巷裏所有的家長一樣,在道理講不通後,陸遠安大手一揮,便讓青減頂著個盆去院子裏麵跪下,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起來。

青減是個倔強到有些迂腐的孩子,不問也不再質疑,二話不說,拿了客廳裏麵那個銅盆就到院子裏跪得筆直。

冬夜裏的風冰涼刺骨,霜打在窗外的萬年青的葉子上,是淡淡的銀白。

青減也不知道自己跪了有多久,半個小時、十分鍾,還是五分鍾,隻知道在拿著盆的手快要凍僵的時候,有另一雙手過來拿走了她的盆。

少年眉間輕攏。

帶著肥皂香氣的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了她的臉,他話說得那是無比硬氣,可在拉她起來後,自己卻頂著個盆替她罰跪在了院子裏。

男兒膝下有黃金。

青減起來後下意識地要去拉他,卻被身後的謝靈拽了拽衣角。

謝靈怕驚動到房間裏的陸遠安,隻能夠誇張地做著口型——沒事的,我們走。

這六個字,在青減的腦子裏麵過了一下。

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被謝靈強行拖拽進了房間。

她自出生以來的頭一次失眠,在這個晚上。

青減躺在**,任由連打了五個哈欠的謝靈在進入夢鄉後像是樹袋熊一樣地掛在了她的身上,而目光則是忍不住看向了並未拉簾子的窗外。

她的指尖上尚且殘留著少年奪盆時的餘溫。

青春期的女孩兒,心思細密得像是江南雲錦機下的針腳,一線一絲都纏得無比緊實,看似錯亂,通經斷緯卻又有跡可循。

這一晚的她已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很多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隻是,她並不知道,往後十餘年的顛沛流離,你追我趕乃至打斷了牙和血吞的刻骨糾纏,追根溯源,都跟這一天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