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我已經會的事,她就不需要會了。”

1)

午後的K大校園相對冷清,齊卿卿背著琴和溫行止一起從綜合樓裏出來,看見藝術係門前的花壇邊上,有一對年邁的夫婦正並排坐在石凳上曬太陽。爺爺正握著奶奶的手,用濕紙巾細細地幫奶奶擦著手上的汙漬。暖洋洋的陽光從他們身上淌過,猶如歲月的光圈,除了年紀之外沒有改變任何。

要是她和溫行止也能有這麽一天該有多好,走過好多個春秋,頭發花白還能手挽手出來曬曬太陽。齊卿卿這麽想著,身側的人忽然說:“手給我。”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地伸出手。他的掌心寬大而溫暖,輕易握住她整隻手然後十指相扣,末了還撈起來看一眼:“手這麽小。”

“不小了,和一些比我高的姑娘比都還大些。”畢竟是從小就要伸著手指去夠把位的,她又補充說,“但是沒她們的手那麽細嫩。”

溫行止眉梢一揚,道:“還有這種比較?”

齊卿卿抬起手讓他看手指上的老繭,說:“對啊。按弦很痛的,特別是上拇指把位的時候,簡直是喪心病狂的痛。磨出繭子的話會好點,但是如果隔一段時間不拉琴的話,又得重新痛一輪。”

溫行止聽著,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她長繭的指尖,笑道:“這樣也很可愛。反正,我也不去牽別人。”

齊卿卿仰起臉朝他笑,眼睛裏有如繁花盛開。她惡作劇一般用長繭的指尖輕撓他白嫩的手背,他隻覺得有些癢,也任由她胡鬧著。

“以後,要經常把手給我牽。”

“好啊。”

齊卿卿笑眯眯地走著,快到地鐵口了溫行止才想起正事:“對了。要不要去我家?”

齊卿卿腦子立刻宕機:“你……你才剛跟我表白……這大白天的就……”

溫行止皺眉道:“你胡思亂想什麽?”

“我在想教授你也不是這麽隨便的人……”

“你知道就好。”

“那去你家……”

“你不去看落日了?真的讓落日當空巢少女嗎?”

“對噢!”齊卿卿如醍醐灌頂。雖然這些天溫行止一直都會拍一些落日的照片和小視頻發給她,但麵對水靈靈的小貓,隻能看不能摸的感覺可真是太憋屈了。

“你先去陪落日玩會兒,我下班回來一起吃晚飯。”

齊卿卿點點頭,突然想起自己在研究所苦等的經曆,問:“你該不會又要加班吧?”

溫行止給她一個“難說”的眼神:“前些天大石頭壓著,工作時也心神不寧的。現在終於解決了,也該回去將功補過了。”

“大石頭……難不成指的是我?”

他沒承認也沒否認:“你是那大石頭裏蹦出來的小潑猴。”

齊卿卿果然被逗笑,一雙笑眼亮晶晶的,滿身都是陽光,看得溫行止忽然覺得心律不齊,耳朵也跟著紅了個透。

兩人在地鐵口分別,齊卿卿拿著備用鑰匙直奔溫行止的公寓,一路上小心髒“撲通”跳個不停,她幻想了無數遍溫教授公寓的樣子,什麽精裝輕奢風、簡約文藝風、溫馨可愛風等。可當她懷揣著小期待和小激動打開房門的那一刻,隻剩下三個字:驚呆了。

不大不小的單身公寓,漆麵牆、無吊頂、木地板,家具擺設也一應選擇了深色係,她想象中的應該是如主人一般簡約而不失內涵的格調,但這滿地的貓糧、碎紙屑實在是令人大跌眼鏡……

齊卿卿正震驚著,造成這一切混亂的罪魁禍首猛地從沙發裏探出了半隻腦袋,一雙澄澈的橘色眼睛正水汪汪地看向她,小腦袋上的耳朵因為好奇而微微一動。

重度貓奴齊卿卿立馬棄械投降:行,原諒它了。可愛的東西真的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齊卿卿火速放下琴去抱落日,不知道是不是認得她還是落日本身就不怕人,它隻喵嗚了幾聲就在她懷裏乖乖就範了,眯起眼睛用粉粉的鼻子蹭她的衣領。齊卿卿連呼吸都軟了,抱著它舍不得撒手,她與貓“溫存”了將近半個小時才想起要把屋子收拾一下,趕緊起身忙活。

清掃結束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沒有午睡再加上這麽一番折騰,齊卿卿累得直不起腰來。沙發已經被落日霸占,她在微信上給溫行止發了一句“借高小姐香榻一用”,洗了個澡就直接往**一躺,感覺整個人都陷入了軟綿綿的床墊中。她閉上眼,鼻尖嗅到濃鬱的薄荷香氣,是溫行止身上特有的味道,聞起來特別安心。

齊卿卿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溫行止天黑了才回到家,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看到的就是他的小女孩和小貓蜷在一起睡覺的景象。她穿著一件他的白T恤,半截身子裹在被子裏,抱著枕頭蜷成一個渴望被保護的姿勢。而一貫睡在沙發或者貓窩裏的落日竟難得地爬上了床,正緊緊靠在她枕邊,一人一貓睡得無比心安。

他沒來由地覺得心裏很軟,像是暗夜的冰層忽然全部融化,他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被填滿了。他從來不是害怕孤獨的人,雖說仰望星空的科學家都難免寂寞,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所以即便從年少開始就被鮮花和掌聲包圍,也從沒有暈頭轉向過。而這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真切地握住了一些東西。

原來深深地愛上一個人,根本不需要多麽精準的演算和推理,僅僅是一個瞬間的事情罷了。

溫行止坐到床邊去,輕輕戳了戳齊卿卿的臉。還在睡夢中的她悠悠轉醒,半睜開眼看他,又閉上,嘟囔道:“回來啦?”

“嗯。肚子餓嗎?”

她扭頭翻身,落日也驚醒了,爬起來跳下床去。

“還好……”

“我餓了,起來陪我吃晚飯。”

她撈起枕頭壓住自己的腦袋,一副“不聽不想不知道”的鴕鳥做派:“再睡會兒……”

溫行止一邊扶額一邊笑,片刻後伸手拎開她臉上的枕頭,直接用撒手鐧:“這麽困,要不要我陪你睡?”

靜默三秒,**的人立馬像河灘上擱淺的小魚一般彈起身,頗有“垂死病中驚坐起”之感,顯然還是找不著北卻硬裝出一副清醒了的樣子,道:“不困了不困了!”

溫行止好整以暇地看著齊卿卿,嘴角勾起得逞的笑,問:“你臉紅什麽?”

“沒、沒什麽……”

2)

秋意逐漸濃重,這季節的顏色也在變得慷慨,蒼空皓日之下整座城市呈現出假象的平整與柔軟。某天下午,齊卿卿收到媽媽幫程之栩約她的短信,就知道這回是逃不掉了。上回在樂團拒絕不成,她直接躥下樓當了逃兵,原以為這樣做程之栩總歸會放棄的,不料他竟然直接搬出她媽媽這尊大佛來。

從齊卿卿有記憶以來,媽媽都是絕對權威的。這麽一大家子人,上到祖父祖母、下到隔了不知道多少代關係的遠房親戚,沒有一個不唯齊媽媽這位女諸葛馬首是瞻的,包括她那位在音樂教育領域頗有建樹的爸爸。用她爸爸的話來說就是:咱們家,小事兒都歸女人管,大事兒都歸男人管,幸好,咱們家四五輩沒出過大事兒了。尤其是在和齊卿卿有關的事情上,媽媽向來是彪悍且不容置疑的,使得齊卿卿從小就習慣了按照媽媽的意誌生活,十七歲以前連個叛逆期都沒有。硬要說為什麽事情而和媽媽紅過臉的話,大抵也就是事故之後她再也不願意見程之栩。而媽媽卻一直說命由天定,覺得無論如何也怪不到程之栩頭上。

此時正坐在她身側看電腦的溫行止突然問:“怎麽了?”

“媽媽讓我明天去見見程之栩。”

溫行止沒有說話,齊卿卿望著他,決定對他的博學理智和廣闊胸懷都保持絕對的信任,把事情交代清楚:“明天十二點,在我們學校西門的咖啡館見麵。程之栩想讓我加入他下個月的演奏會,我說我沒興趣。”

“咖啡館離研究所東門也挺近的,結束了我去接你,一起吃午飯。”

不動聲色地把吃午飯這件事說的比她見程之栩這件事重要得多。齊卿卿湊過臉去故意逗他:“嘿嘿,你不放心我啊?”

“要是不放心我就直接跟著,全程監控了。”

齊卿卿撇嘴:“那幹嗎放著所裏高級自助餐一樣的午飯不吃,跑來找我啊?”

他鎮定自若道:“和你一起吃,我比較有胃口。”

齊卿卿捂臉裝害羞:“哎喲,你的意思是我秀色可餐嗎?”

溫行止睨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你吃飯吃得很香,看起來特別有食欲。”

你看免費吃播來了啊?

於是,第二天中午十二點,K大西門咖啡館。

齊卿卿掐著點到達咖啡館時,程之栩已經等在那裏了。是靠窗的位置,他穿著V字領的灰色羊絨毛衣,右手邊放著他向來愛喝的手衝藍山咖啡,金絲眼鏡後邊的一雙眼睛黑而沉默。

齊卿卿和他麵對麵而坐,他笑問:“點些吃的?”

“約了人吃午飯。”

“喝點什麽?”

“不用,待會兒就走了。”

“又是上次那個教授?”

“與你無關。”

程之栩那跳蚤大的耐心果然很快用完,笑容凝固在臉上,他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穩住心態。沉默半晌,再開口時他開門見山道:“首席,我該解釋的都解釋過了。那天我是快到機艙口了才知道你出事的消息,我說了我不去了,經紀人……”

齊卿卿毫不客氣地開口打斷他:“我今天來這裏,不是為了聽你告訴我你有多掙紮、多痛苦、多愧疚、多追悔莫及的。”

“是,我是沒有臉來請求你的原諒……”

“那你還做這些幹什麽?你明知道對我來說沒有用了。”

“……”

程之栩難得無話可說,齊卿卿想著遲早都要說開的,還不如趁現在一次性說明白。她說:“所以,你在乎的根本不是我的感受,也不是我有沒有在怪你,而是在乎究竟怎麽做才能讓自己好受一些,怎麽做才能讓自己更加心安理得一些。當然,人類本來就很少有為自己的行為真正感覺到抱歉的時候,他們表達歉意隻是為了安慰自己而已。我沒有因此責怪你的意思,但我絕對有拒不接受道歉的權利。”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溫行止傳染了,齊卿卿現在講起道理來也是冠冕堂皇,實際上卻殺人誅心不著痕跡。程之栩呆坐在原地,那一雙漂亮的黑眼睛隱在金絲眼鏡後麵,又深邃又沉默。很久之後,他才開口,不是那種薄薄的玩世不恭的少年音了,齊卿卿一下子就聽得出來他的難過,這是這麽多年來她從沒有聽到過的語氣。

“我隻是覺得很難過。我隻是……一個人站在那麽大那麽亮的舞台上,看著下麵形形色色的各種笑臉和閃光燈的時候,總覺得應該是兩個人一起站在那裏。”

齊卿卿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一直以來勉強用自尊糊住的巨大裂縫終於被撞破,風猛地灌進來。

眼前這個人,畢竟也曾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在演奏中的靈魂搭檔,是她毫無保留全身心依賴的摯友。

“可是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了。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

“我知道。我也沒有立場要求你強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來和我維持那種虛假的平衡。我知道你從來都不是那種願意一輩子看著那些碎片的人,也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敢打擾你。”

但是到了現在他還是回來找她了,證明這些事終究是像魔魘一般糾纏了他這麽多年,而他卻無力抵抗。就像當年事故發生後一周他才回國來見她,雖然遲了那麽久,雖然一切都早已經被改變,但他仍然想讓她站到他身邊。

齊卿卿果然心軟了,她向來吃軟不吃硬,更何況程之栩這會子**的柔軟實在太多,讓曾是摯友的她很難不跟著有共鳴。她扶額歎了一口氣,妥協道:“行吧。其實,作為市樂團的簽約樂手,我本來就沒有拒絕的權利。”

程之栩的眼裏終於有了些暖意,齊卿卿看著他,感覺他還是平日裏那副全天下我最跩的模樣要好看些,他這樣的人生來就應該待在光圈之中,受盡凡人的瞻仰和崇拜。他本身也值得。

“開心點吧,反正事情都過去了。其實假如我沒有出事也不一定能成名,懷才不遇的人也有很多。現在我做個普通人也挺好的,一樣有愛人和被愛的能力,說不定哪天我也能在這平凡裏,擁有我的不平凡。”

程之栩定定地看著齊卿卿:“你在說謊。”

“好吧,我確實不相信世界上有懷才不遇這種事……”

“但是我相信……”他頓了頓,“我相信後半句。我的作曲老師說,能在平淡生活裏始終保持天真和熱愛的人,才是真正的不平凡。”

齊卿卿微笑,身旁的落地窗突然被敲響,她側過臉去看,溫行止那張滿是笑意的臉就這樣撞進視線裏。本就是極英俊的一個人,他此刻站在窗外的陽光裏,玻璃折射的七色光落了他一身,映照得玉琢一般的五官更加精致。齊卿卿看到他眼神裏足以融化冰雪的溫柔,不禁心口一熱,那些說不清的焦慮和悲傷忽然就四散開去。兩個人隔著玻璃對望,沒有言語,卻都泛出很是耀眼的笑容。

她的不平凡,來了。

目睹全程的程之栩莫名覺得被塞了一嘴狗糧,溫行止遠離落地玻璃繞去前門,程之栩抱臂問齊卿卿:“你媽媽能讓你大學期間談戀愛?”

齊卿卿的臉色變了變:“你怎麽知道我們……”

“你們倆看向對方的眼神,瞎子都能被你們散發出的真愛光芒閃得重見天日好不好?”

齊卿卿噎了噎,想起大一時媽媽說過不許她大學期間談戀愛的話,微微怵了怵。這要是在程之栩麵前承認了,也就等於間接性地把她戀愛的事情告訴家裏人了……

她抬眼,看到溫行止推門進來。名校出身的青年學者,擁有英俊的容貌和挺拔的身形,這樣優秀卓越的人永遠是自帶光芒的存在,卻願意為了陪她吃一頓午餐不顧其他匆匆趕來。他曾經說,你被安穩地愛著啊,應該有麵對任何事的勇氣。

她感覺到有強大的力量逐漸在心裏累積,抬頭看向程之栩,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對。他是我男朋友。”

告訴媽媽去吧,告訴全世界都行。正在向她走來的那個人,是即便全世界都不允許,她也仍然會篤定地選擇他的存在。

程之栩看著齊卿卿那堪比壯士斷腕的表情,挑了挑眉:“認真的?”

“這還能不認真?”

見多了快餐式愛情的程之栩反而愣了愣:“奔著結婚去了?”

結婚倒是還沒有想過……齊卿卿微怔,眼看溫行止走近了,趕緊趁他還聽不見補了一句:“反正,會一直在一起。”

“行了,擦擦你的哈喇子。一看到他,你笑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齊卿卿隨口懟他:“你別說得那麽惡心行不行?”

程之栩輕鬆接招:“你別笑得那麽膩歪行不行?”

說話間溫行止來到桌前,齊卿卿起身站到他身邊去,他會意地微笑,一隻手輕輕地貼上她的後腰。

程之栩一手托腮,仰頭看著眼前這登對的兩人,笑問:“這時候應該問好還是告別啊?”

溫行止抿嘴笑了笑,笑容得體卻也疏離,自我介紹道:“溫行止。溫柔的溫,‘景行行止’取後兩個字。”

程之栩也顯出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像是之前和溫行止那些陰陽怪氣的對話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他說:“巧了不是,我的名字和《詩經》也有點關係。‘東門之枌,宛丘之栩’,程之栩。”

溫行止不知怎的頓了一下,但很快恢複正常,微笑道別後拎著齊卿卿出去了。

還沒想好吃什麽,走向附近美食坊的路上齊卿卿看溫行止眉眼低沉,便湊過去問道:“在想什麽?”

溫行止瞥她一眼:“在想我究竟和程之栩有多像,你才會因此喜歡上我?”

齊卿卿震驚了:“誰說你們像啊?”

“你們樂團演奏長笛、單簧管和小號的姑娘都這麽說。”

齊卿卿呆滯了幾秒,恍然大悟道:“你那天該不會就是聽她們這麽說了,才生我的氣吧?”

他的表情變得有些難以描述,但沒有否認,補了一句:“還看見程之栩玩你的頭發。”

敢情他真的在吃飛醋啊!

“這也太冤了吧溫大人,你吃誰的醋都比吃這家夥的醋好啊!”

溫行止現在開始裝不在乎了:“他怎麽了?我覺得還行啊。”

這莫名生出的惺惺相惜之感是怎麽回事……

“我和程之栩從小一起長大,以前天天一塊兒練琴,練得看到琴厭煩、看到對方也煩。難得不煩的時候,看他就跟看到自己的左右手一樣,誰會哪天突然屬靈了,愛上自己的左右手啊?”

“你的意思就是,以後十幾年看我也會看膩,就像看左右手一樣嘍?”

“你和程之栩能一樣嗎?”

“有什麽不一樣?”

“我壓根兒就沒喜歡過他啊!要說起來,我反而更怕他和我喜歡上同一個人!”

溫行止難得驚訝,一秒之內和齊卿卿交換完眼神,一雙瑞鳳眼微微睜圓。齊卿卿越說越覺得想不通,總覺得這熟悉的情節幻想像是來自國內暢銷的各種言情文學。她腦袋瓜一偏,盯著溫行止的側臉道:“你該不會是背著我看了什麽奇怪的言情小說吧?”

又是一陣沉默後的無力辯白,他道:“第一次戀愛,經驗不足,看點書補充一下理論知識。”

齊卿卿這回真是氣到沒脾氣了……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溫教授首次在食物選擇上做出了讓步,攜齊卿卿直奔火鍋城。

好久沒吃上火鍋的齊卿卿坐在包間裏眉開眼笑,點完鍋底和配菜後,溫行止麵無表情地說:“牛肉再加五份吧。”

“我再怎麽能吃也搞不定五份吧?”

“不隻是你,”他慢條斯理地掏出紙巾開始擦餐具,“還有一個花光了生活費,來蹭飯的。”

3)

二十分鍾後,齊卿卿隔著升騰的水汽,恍惚地望著坐在她對麵正一臉冷漠地吃著火鍋的迷你版溫行止。

其實也稱不上是迷你版,隻是比溫行止矮了半個腦袋,更瘦些,和溫行止一樣濃眉深目,隻是他剪了一個寸頭,痞得不能想象他是隔壁Q大的數學係高材生。

她側過臉和溫行止耳語:“你沒告訴我你弟弟會來……”

溫弟弟倒是耳尖:“你也沒告訴我還有個外人在。”

敏銳如齊卿卿,立刻感覺到未來小叔子的敵意了。

溫行止淡定地開口壓製躁動的弟弟:“她不是外人。你還沒自我介紹吧?”

溫弟弟連筷子都沒放下,扔出三個字:“溫仰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齊卿卿尷尬地笑道:“我叫齊卿卿,你好。”

溫仰止“嗯”了一聲,悶頭繼續吃。

齊卿卿不知所措地看向溫行止,他回過來一個安慰的眼神,然後趁齊卿卿夾菜時在桌下踢了一下溫仰止的腳,嚇得溫仰止差點沒把嘴裏的可樂嗆出來。

於是,溫仰止乖乖地按照哥哥的指示開始沒話找話:“齊卿卿……”

又是一腳,溫仰止連忙改口:“姐姐……”

再一腳。

“嫂……”溫仰止實在叫不出口,幹脆不加稱呼了,“你是學什麽的?”

齊卿卿咽下食物,微笑著答道:“管弦樂。”

“哦,聽起來不怎麽樣。”

“……”這話叫人怎麽接?

“難怪媽媽對你也不怎麽感冒……”

溫行止微眯起眼睛,一副剛想起什麽的樣子:“啊,我好像忘記給你打錢了呢。”

小溫的氣焰即刻滅掉一半:“哥……”

溫行止的嘴角明明有笑意,卻看得人不寒而栗:“我想,還是看看你會不會好好說話,我再決定要不要伸以援手吧。”

不要跟錢過不去……

再次屈服的小溫灌下一口飲料冷靜了一會兒,然後再次開啟話題:“那,你懂天體物理嗎?”

“不是很懂……”齊卿卿苦笑。

“那你和我哥有什麽共同話題?”

這小子果然是天生的嘴炮,溫行止扶額,涼涼地接過話:“我已經會了的事,她就不需要會了。共同話題的事你更沒必要操心。”

溫仰止覺得這個回答簡直不可思議,他哥有什麽不會的?

“那她還需要會什麽?”

溫行止想了想道:“確實什麽都不需要會。”隻要乖乖待在我身邊就行了。

溫仰止爭不過他,但鐵了心要讓齊卿卿下不來台,耍賴一般把筷子一扔,說:“不行,她必須得會點兒什麽。我哥不會做飯,你會嗎?”

齊卿卿一句“我可以學”堵在喉嚨裏,溫行止搶先一步答:“我都不會的事,沒理由要求她會。”

會來會去的,這兩人是來火鍋店打辯論賽的嗎……

齊卿卿眼看著氣氛有些凝固,她趕緊亮出笑容打圓場,道:“沒事兒,想學的話什麽都可以學明白的。”

溫仰止抬杠:“是嗎?那你跟我學學分數階微分方程的有限差分方法?”

“這種太專業了,如果是學跟音樂相關的數學我可能會比較擅長……”說罷齊卿卿開始搜腸刮肚地回想自己腦子裏所存不多的數學知識,“比方說在音程領域,不同音之間的協和程度,是可以通過看兩個音的最小公倍數而得知的,其本質是頻率相合的程度。比如,C4和C5的最小公倍數為2,是所有音中最小的,因此它們被稱為純八度,是最和諧的音。而增四度,也就是三全音,則是最不和諧的音,它們的公倍數是……”

她想不起來了,怎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啊!

這時,溫行止淡淡地接上:“64。”

“對!而且,和弦的協和程度也可以用最小公倍數來進行比較噢。”說完,她笑眯眯地看著溫仰止。

正咬著筷子的小溫弟弟鬱悶地看著他們默契地一唱一和,想生氣又被齊卿卿笑得沒處撒火,隻得幽怨地看向哥哥。

哥哥溫行止托腮笑道:“共同話題就是這麽來的。”

溫仰止憤憤道:“秀恩愛!”

溫行止心情大好地從番茄湯鍋底裏夾起一片青菜放進齊卿卿碗裏:“我也沒這個意思。就是希望弟弟你,能對我女朋友溫柔一些。”

溫仰止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埋頭繼續吃肉了。齊卿卿又悄悄地和溫行止咬耳朵:“你怎麽知道是64?”

“瞎猜的。”

“可這是正確答案啊大哥?”

他笑得一臉無辜:“是嗎?”

她好像知道為什麽這個人那麽年輕就能讀完博士了……考的都會蒙的全對,這簡直是考神體質好嗎!

4)

生怕吃飯途中溫仰止又提出點什麽難題來吊打她,齊卿卿趕緊請求支援,摸出手機給煎蛋發微信:“教授請火鍋,遇敵,西區美食城,速來。”

煎蛋是典型的川妹子,人送外號“火鍋狂魔”,聲稱世上比火鍋更讓人心動的隻有免費的火鍋,加之對溫教授的好奇心,她收到消息後立馬“鴿”了約好一起討論建模事宜的隊友,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歡歡快快地就來了。

進門時還是滿目精光的興奮表情,看到溫家兄弟,煎蛋立馬蒙了:“齊卿卿,你克隆了溫教授嗎?不犯法嗎?”

“豬隊友”三個大字在齊卿卿的腦海裏放大放大再放大……

煎蛋走近,這才發覺兩人隻是眉眼相像,氣質和五官上還是有很大差別。她端坐到椅子上,目光像探測儀一般把坐在齊卿卿身旁的溫行止從上到下掃描了一遍,最後笑道:“溫教授,久仰大名啦。”

故意沉默的溫行止挑眉,客氣了幾句,便問:“你怎麽知道我是?”

煎蛋瀟灑地一揮手,畢竟吃人嘴短,花式誇讚張嘴就來:“您這柳如眉,雲似發,陌上人如玉的氣質,一看就是齊卿卿喜歡的那款。”

身旁咬著筷子的溫仰止悠悠地道:“你的意思就是我不柳如眉雲似發陌上人如玉唄?”

煎蛋:“您哪位?”

溫仰止咬牙切齒道:“齊卿卿喜歡的那人的親、弟、弟。”

“噢,弟弟啊。那怎麽樣都行。”煎蛋想起齊卿卿在短信裏說的話,想必吃火鍋所遇的敵人就是這位寸頭弟弟了吧,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非管人吃火鍋幹嗎?

齊卿卿又出來和稀泥,把餐牌遞給煎蛋,隨口問:“建模大賽的事兒怎麽樣了?”

“隨便整,反正一等獎跑不了。”

同是數學係的溫仰止沒忍住搭話:“這麽有自信?”

煎蛋忙著看菜單,眼皮都沒抬:“我也想謙虛,但是K大數學係的實力不允許啊。”

K大的數學係可是號稱“第一學府第一係”,雖然在綜合排名上總和隔壁Q大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但每年都能以微薄的分差險勝一籌,穩坐全國所有高校中“老大哥”的交椅。齊卿卿眼看著溫仰止眼裏明顯有火光,不自覺地拉著溫行止往後挪了挪,生怕對麵兩個數學狂人大戰起來傷及無辜。

於是接下來的大半個小時裏,齊卿卿全程雲裏霧裏地聽著溫仰止和煎蛋你來我往地互甩專業名詞,偶爾嘴饞夾一筷子燙好的肉吃,還被煎蛋改造過的湯底辣得直冒汗。

辣椒不要錢也不用當飯吃吧……

隻動了幾筷子的溫行止笑著伸手去擦齊卿卿額頭上辣出的汗,齊卿卿大著舌頭問:“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麽嗎?”

“一點點。我碩士時輔修了應用數學。”

“……”

齊卿卿想自己必須習慣這種不經意間就又能發掘溫行止一個閃光點的生活了,哪怕溫教授的閃光點很有可能比銀河係還要浩瀚。

“話說回來,弟弟為什麽沒來我們學校數學係啊?”

溫行止風輕雲淡道:“本來是保送的,麵試當天去打輔助,給忘了。高考第二天沒睡午覺,考英語時睡著了,考砸了。”

這位兄弟也真是狠角色……

對麵的小溫憋紅了臉,強行挽回尊嚴道:“高考隻是意外好吧?我碩士一定能申請到哥哥的學校去的。”

齊卿卿撐著下巴,好笑地看著溫仰止,逗他:“看來你很崇拜你哥哥嘛。”

他不屑地反問:“你要是有個這樣的哥哥,你不崇拜?”

她看向身邊的溫行止,目光相接時,嘴角不自覺地翹起:“我要是有這樣的哥哥,就一輩子當哥哥的跟屁蟲,即便別人說我是廢物也無所謂。”

正喝著可樂的煎蛋聞言突然覺得齁得慌,溫仰止卻非常沒眼力見地答了一句:“不行,我哥有多厲害我就能有多厲害,我絕對不能丟人!”

正往鍋裏扔幹辣椒的煎蛋適時地接過話茬,以免齊卿卿尷尬:“挺有自信的嘛,小屁孩。”

溫仰止像被踩中尾巴的惡貓:“你說誰小屁孩?”

“誰有反應我說誰。”

“我今年十八歲了!”

“在座各位的年紀都是以二字開頭的。”

小溫同學被噎得說不出話……

當本次會麵在某種和諧又暗藏洶湧的氛圍中落下帷幕時,煎蛋已然完成了考查溫行止的使命,同時還和溫仰止因為互不相讓而結下某種宿怨,甚至放言要在正式大賽裏一決高下,為方便侮辱彼此順利互留微信。齊卿卿看著這神奇的劇情走向,不禁暗暗佩服自己做出把煎蛋搬過來的決定,不然讓她來承受這小溫在數學專業問題上的碾壓,不曉得場麵會難看成什麽樣。

“那我先回去了。”小溫順手掃了齊卿卿的微信,把手機收回口袋,規規矩矩地和溫行止道別,“哥哥再見。”又看了一眼齊卿卿和煎蛋,礙於哥哥的麵子,不得已扔下一句,“路人甲乙也拜拜。”

齊卿卿算是看出來了,這小溫也是野路子的暴脾氣,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怵他這個笑麵虎一樣的天才哥哥。不僅是怵,更多的是心甘情願地尊敬和崇拜——簡單來說,就是“兄控”。

難怪對她這麽有敵意。有了個溫柔至極的男朋友,就要附帶一個臭脾氣的小叔子,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麽親兄弟反差會這麽大,但這世界還真是守恒啊。

溫行止盡責地把兩個女孩子送回K大,最後煎蛋一副送女出嫁的樣子,語重心長地叮囑溫行止:“齊卿她啊,遺傳家裏懼內的優良傳統,大事上拎得清,小事就老犯糊塗,教授您以後在各種小事方麵就多擔待了。畢竟也沒什麽大事能讓她拎的。”

齊卿卿還在腹誹“懼內”這個詞,溫行止笑了一聲:“放心。我很早就開始希望她能讓我擔待呢。”

煎蛋顯然被感動,一拍齊卿卿的肩膀:“你跟他走吧!我放心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齊卿卿道:“大姐,我還要跟你回寢室的,你戲別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