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溫柔是因為喜歡。”

1)

A市的秋天總是格外分明,空氣變得更加幹燥清冷,植物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黃,綴著大片的金葉銀杏一起鋪就整座城市的明豔。那通電話之後,齊卿卿有意疏遠溫行止,兩人之間的互動驟然降為在微信上僅有的早晚和三餐的問候,聊天氛圍也清冷得就像隻是普通朋友。

溫行止深夜結束工作回到家,打開家門的那一刻,意料之中地聞到一陣養寵物特有的異味,一開燈果然見到一片狼藉。

落日的性格很好,肉墊粉粉的,不愛說話,至今沒對人伸過爪子。但令人頭疼的是,它至今沒學會去陽台的貓砂盤裏自己刨坑上廁所,憋得急了就到處翻撓,折騰到最後還是落得一個隨地解決的下場。

溫行止雖然已經疲倦至極,但也仍然耐著性子收拾起來。打掃、拖地、加貓糧、換水,他發覺唯獨陽台上的貓砂盤仍然完好無損。他趁著落日懶洋洋地蜷縮在沙發底下時,再次教育它要懂得去陽台的貓砂盆內解決內急,獲得近似白眼的回應一個。

溫行止氣得笑了,伸手狠狠揉它的腦袋,它也不反抗,乖得就像齊卿卿偶爾冒出幾個離奇想法被他否定之後,吃癟地任他欺負。

要是她在就好了。

這樣想著,他便點開微信對話框,看到早前發過去的“剛下班”還沒有收到回複。他忽然有點搞不明白在生氣的究竟是齊卿卿還是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教她來哄哄自己,一時間不知所措,隻能再伸手擼擼貓。

“究竟要怎麽樣教,你才能學會去找貓砂盆?嗯?”

落日不理他,舔舔爪子,翻個身繼續睡大覺去了。

而齊卿卿這頭正看著書呢,一直到睡覺前才給溫行止回了一句晚安。

翌日早晨有課,煎蛋把剛撈起來的水煮蛋裝好塞給齊卿卿。齊卿卿接過,順手合上手裏的教材,嘴裏念念有詞:“格雷高利聖詠,形成於公元6世紀末,是羅馬教皇格雷高利一世為了規範各地區的音樂禮儀形式而編寫的宗教歌曲集……”

煎蛋感慨:“可以啊,過目不忘,看來熱戀期帶來的智商驟跌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

齊卿卿白了煎蛋一眼,她知道煎蛋是想趁此找個突破口探探她和溫行止的情況,但她實在沒有心情多說,隻當沒聽見。

十分鍾後,終於折騰完出門前的各種工序了,齊卿卿背上琴先一步出了寢室。煎蛋鎖門時瞥了她一眼:“你背琴幹嗎?”

“待會兒下課後順道去琴房練練琴。”

“我一下課就差不多餓死了,你還有心思練琴。”

“我就上三節課,十點四十下課,十二點才是午飯時間。”

煎蛋聽後覺得不敢置信:“不是,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有時間觀念的?就這一個多小時也要仔仔細細地規劃啊?”

“溫行止連等車時間都規劃好了……”他還沒說完話語就一滯。

煎蛋接著齊卿卿的話發問:“你還不理人家呢?”

“誰不理誰啊?”

“我都跟你說了,他就是吃醋,你趕緊過去解釋一下不就完了嗎?”

“誰吃醋會說‘先不一起’了啊?”

“人家是說先不一起去接貓!”

“都不一起去接貓了,那不是分手是什麽?”

“你見過有人打算和你分手還天天關心你什麽時候睡覺、每頓飯吃了什麽嗎?”

“你怎麽知道溫行止是不是想趁機和我說話,好提分手?”

“……”

煎蛋被她這異於常人的邏輯折服,一時之間無語凝噎。

兩個人一起走進電梯,早晨的電梯總是人滿為患,齊卿卿背著巨大的琴盒勉強擠了上去,逼仄的空間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了。

齊卿卿稍稍轉頭,把腦袋擱在煎蛋肩上當作休息,歎了一聲說:“在溫行止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我不想再把我的喜歡強塞給他,給他造成負擔。”

煎蛋微微一怔,這究竟有多喜歡溫行止啊?滿腔沉甸甸的喜歡想交給他,還生怕把他累著了。

“他那麽聰明,還會有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麽的時候?”

“你也有算不明白偏微分方程的時候啊。”

“那是因為我上一把遊戲隊友全體掛機,我一打四啊喂!”

齊卿卿被她逗笑:“所以,我想,就給他點空間吧。”

但這空間顯然給得有點太多了,起碼超過了溫行止的想象。他早上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機看齊卿卿的消息,果不其然也就隻有一句早安。他興致缺缺地起床,走到客廳時再次看到落日折騰得滿地不知名的混合物,深呼吸一口氣穩住心態,決定采取強製手段,直接拎起落日把它放到陽台上沒被動過的貓砂盤裏,一臉嚴肅地對它進行了為時五分鍾的思想教育。

貓咪是直線思維,靠一點點的引導、等它自己發覺的過程實在過於困難且漫長,不如直接采用強化訓練,讓它知道應該如何做就好了。

溫行止艱難地再次收拾完之後出門去上班,午休時想起落日在陽台上目送他出門時的樣子,耷拉著腦袋可憐巴巴的,又開始覺得自己做得太過。他滿心忐忑地回家想看看落日,打開門竟然看見和離開時一樣整潔的景象。落日正趴在窩裏睡覺,陽台上的貓砂盤顯然有被動過的痕跡。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落日醒了,靠著健全的三隻腳站起來,衝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他伸手去抱它時觸到它柔軟溫熱的肚皮,滿心的柔軟想找人述說,遲疑了幾秒,發現自己腦子裏全是某個人。

溫行止坐了許久,最終拿起手機撥給了齊卿卿。

“你在哪兒?”

“上課。”

“周圍很安靜。”

“大家在做作業……”

“說話有輕微回音,證明你所在的地方隔音很好,或者比較空曠。應該是大課室或者琴房。”

“……”

正坐在琴房拉空弦的齊卿卿簡直懷疑溫行止查看了天眼係統,她才說了不到十個字就被洞穿了一切。

溫行止剛刷卡走進地鐵站內,朝著熟悉的方向下扶梯,道:“落日會用貓砂了。我們談談。”

齊卿卿沒弄明白這兩句話之間什麽關係,但他這語氣活像要談離婚後孩子贍養費的老父親,嚇得她一口回絕:“贍養費我可以出,但是不談。”

“什麽贍養費?你都不問問我想談什麽嗎?”

“我就是不想知道你要談什麽……”

“這就證明你心裏已經有了一個預設的答案,而你沒有把握能夠承受它。”

“鴕鳥齊”噎了噎,老實地承認:“我確實不能。”

“所以,你在怕什麽?”

“怕忽然得到的東西,也會忽然間就失去。”

地鐵進站了,他聽著呼嘯而來的風聲,等一切都稍微安靜了才再次開口:“說直接點。”

齊卿卿糾結片刻,最終還是鼓足勇氣開口了:“剛在一起時沒敢問……為什麽你會答應做我男朋友?”

溫行止上車,地鐵直直地駛出去,他靜靜地看著漆黑的窗外:“我拒絕了那麽多女孩兒,偏偏答應了你。你覺得呢?”

我覺得,也許是因為我出現的節點剛剛好,也許是我表現得太過於喜歡你,而你又太溫柔不知道怎麽拒絕。

可能性實在是太多了,齊卿卿搖搖腦袋,把不好的想法統統從腦海中搖走,即便是一開始不喜歡也不要緊——“那到了現在,你有沒有覺得有一點點喜歡我呢?”

到站了,溫行止抬眼看不停閃爍的綠燈,舉著手機緩緩地跟隨人流下車。踏上出口扶梯時,他看見地標上寫著這座城市的名字,它原本不在他那樣漫長的人生規劃當中,但是有個人的出現輕而易舉地就改變了這一切。

他仍是無奈地歎氣。

“傻瓜……”

不是一點點,是非常非常喜歡你啊。

2)

那通電話最終以齊卿卿乖乖報出坐標為結束,她最終是什麽都沒問到,反而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腦都說給溫行止聽了。

歎了一口氣,她收好手機去翻樂譜,剛剛看完一遍音階,現在該開始練樂曲了。

溫行止推開琴房的木門時,齊卿卿正好在拉巴赫G大調,是研學營開幕式上她獨奏的那首。

齊卿卿還是那個第一次見就覺得幹幹淨淨的小女孩,微風拂過,她眉眼低垂,琴聲裏是雨後留下的深淵的映照。她從來沒有所見的那麽簡單,當然,也遠沒有想象中的複雜。

他踱步至齊卿卿身前,她拉完最後一個音節後,仰著腦袋看他。

“拉得很好。”他淡淡地評價一句。巴赫的六組無伴奏組曲是無伴奏樂曲中最著名的典範,在音樂結構、藝術魅力和思想深度上都舉世無雙,被譽為演奏家的技巧與修養的試金石。

齊卿卿微笑,直入主題:“你想和我談什麽?”

溫行止伸出手來碰她的琴,細長的手指輕輕撥了一下琴把上的A弦,在微響的音調中說:“想聽你說說,關於它的故事。”

她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我和它能有什麽故事啊?一個普普通通的琴手……”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天才。”

“我算什麽天才?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永遠不可能像你這樣,二十四歲就當上世界頂尖大學的教授,前途無可限量。那些出身寒門、資質平平,奮鬥到三四十歲才勉強混得一個能吃飯的職位的人,他們才有可能是未來的我。那些我曾經引以為傲的天賦,隻能支撐我成為一個普通人。”

她越說情緒便越低落,像是隻被人戳中舊傷口的小獸,無所謂的語氣中藏著哀哀的求救。

溫行止不語,隻沉默地站在齊卿卿的身側,細長的手指輕輕幫她把散落的發別到耳朵後麵。她能感覺到他身上彌漫出的一種奇特的溫柔,不加掩飾,讓她感覺到無限的心安。

他低低地說:“可我真的覺得,剛才那首巴赫拉得很好。我想知道為什麽你會覺得自己是個普通人?”

齊卿卿低眸去看把位上的琴弦,她知道溫行止為什麽而來了,也知道原來自己一再地退避,對他來說是一種代表不信任的傷害。

決定開口原來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年少氣盛的時候,最不喜歡練巴赫無伴奏曲。因為它創作者用的是415赫茲的巴洛克標準音,我的老師也總喜歡讓我調到標準的巴洛克音高來演奏。但我每次嚐試之後,都覺得是一場大災難。”

厭惡標準桎梏,很小就有了自己的獨到見解,對天賦流的選手來說是常見的事。溫行止靜靜地想著,接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我躲起來偷偷練,有一套自己喜歡的音高和指法,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直到十七歲之後的某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我隔了很長時間沒有碰大提琴,再試著拉這首曲子的時候,我發現我再也找不回屬於我的音高了。412赫茲也好413赫茲也罷,普通指法也好巴洛克演奏法也罷,我都聽不出什麽差別了。”

天才大提琴手失去了引以為傲的絕對音感,是演奏上的致命傷。

3)

齊卿卿注定成為一名大提琴手,這是齊媽媽在懷胎十月的時候就已經決定的事情,性別的差異僅僅隻是讓孩子的名字從“秦秦”變成了“卿卿”。

五歲那年齊卿卿聽爸爸給興趣班的學生講樂理,石英鍾的報時聲忽然響起,爸爸非常不湊巧地打了個噴嚏。她抱著絨毛娃娃哼哧哼哧地跑到媽媽麵前,說:“媽媽,剛才爸爸打噴嚏的那個音是G,石英鍾‘當當’響的音是B小調……”恰巧有微風鑽進室內撩動窗簾,小小的她眯起眼睛,拍手笑道,“風吹的音是D!”

這種讓人不可思議的音感讓身為音樂教育家的齊爸爸也大為詫異,就像人的眼睛能擁有紅外線或X光一樣的透視能力,齊卿卿那雙不一般的耳朵就像天賜的禮物,在她年僅五歲的時候就把無限的生命力注入了她的音樂生涯之中,使得她注定成為一個不平凡的天才。不久之後,尚且懵懂無知的她被媽媽領到大提琴麵前,從老師手裏接過一本巴赫的樂譜,從此大提琴就成了她童年乃至往後人生中唯一的玩具。

年幼的她並不懂練琴的意義,隻當它是遊戲。一開始自然也有癡迷的時候,她肉乎乎的小手因為按弦握弓而起泡長繭,她也不覺得有什麽受不住。架琴的地板上被壓出了一個小坑,她還覺得可能是晚上有小精靈在她的琴下挖地洞。隻是某一天她忽然發現自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從新學校放學之後其他的小夥伴都會聚在一起吃零食、喝牛奶,唯獨她從沒有被邀請過。

於是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她第一次反抗練琴運動,結果自然是半小時內被媽媽暴力鎮壓下來,還因此被“獎勵”每天放學後再加練一個小時。她又氣又難過地躲在書房裏哭號,聽到樓下開門的聲音以為是提琴老師又來了,最後推開書房門的卻是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穿著西裝的小男孩。

那是那年剛搬到齊卿卿家隔壁的程之栩,長得像顆小團子,卻也隱約看得出五官的精致了。他一副對哭鼻子這種行為非常嗤之以鼻的表情,抱著手臂對齊卿卿說:“喂,想去玩嗎?趕快把那首波普爾練熟了,就能出去玩了。”

連正式的自我介紹都沒有,他把臉上還掛著淚痕的小齊卿卿從書房裏拖出來,一把推進她的琴房裏。半小時後她平複了情緒,溜出來去洗手間時看見那個小男孩坐在客廳的鋼琴前練指法,背影和她一樣小小的,但光從姿勢就能想象出他的神情,肯定是非常得意且享受的。她望著琴鍵上跟隨著老師的指揮飛快移動著的手指,同齡人的高超技巧所帶來的衝擊可比眾多老氣橫秋的大人大得多,她在那一刻終於領會了所謂“天才”這個詞的含義。

“你看看人家之栩,都已經能去參加國家級的比賽了,你還磨磨蹭蹭不知道在學什麽!”

這是她後來聽媽媽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從年齡上說,程之栩比她還要小四個月,但在音樂、琴技的造詣上,齊卿卿難以望其項背。

那之後程之栩經常會來齊卿卿家練琴,和她比賽記音階、辨音準、背樂譜,偶爾兩人還會一起偷吃她媽媽放在冰箱裏的小蛋糕。前有這樣傲嬌且欠扁的弟弟作為練琴的標杆,後有新老師製定的每天完成定量任務就可以去玩的新課表,齊卿卿學琴的動力大增,拉琴水平也如漲潮一般飛升。

那個時候的她還不知道,也沒想過自己以後會成為什麽樣的人,甚至到了很久以後她都仍然隻按照他人的期待來生活。家裏希望她學琴她就學琴,希望她考一中她就考一中,希望她跟緊程之栩的腳步,她就憋足了一股勁兒想要追上他。

齊卿卿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和程之栩合奏的場景。那是她第一次練德沃夏克G小調,挑的是大提琴協奏曲中少數廣受喜愛的一首回旋曲。路過琴房的程之栩探進來一顆腦袋說:“齊卿卿,你這樣拉德沃夏克回旋曲好難聽啊,我來給你伴奏吧。”

這一伴奏就是五年。德沃夏克G小調形式嚴格,很磨協奏技巧,合作雙方必須從技巧和樂感上都勢均力敵,才有可能演奏出充滿生命力的、令人驚豔的樂章。齊卿卿從最開始的完全跟不上程之栩的節奏,到後來甚至稍稍勝他一籌,整整花去了五年的時間。

五年之後,齊卿卿念初一。齊卿卿報名參加全國大提琴比賽,因此錯過了學校管弦樂隊的選拔,被擔任樂隊首席的師姐好一番奚落。

那時候她還隻是個受了氣隻會往肚子裏憋的小包子,程之栩知道後二話沒說找到那位師姐一陣懟,把“退出樂隊”四個字說得擲地有聲。

齊卿卿去勸程之栩,他白眼一翻:“一個破首席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們兩個人就頂他們一支樂隊!”

齊卿卿翻開手邊的《交響樂團概論》,指著上麵對“樂團首席”的解釋,念道:“‘首席’應該是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除進行由樂隊伴奏的小提琴獨奏曲的演奏外,還應當製定除指揮規定的、樂曲中出現的弦樂齊奏的弓法以及他本聲部的指法和弓法;樂團首席必須在貫穿指揮意圖中起主導作用,通過自己的演奏,給其他樂手以啟發、引導和帶動……”

“行了行了,煩人。”程之栩不耐煩地打斷,“誰規定首席必須是拉小提琴的?在咱們兩個人的樂隊裏頭,你就是首席。”說完像是非常滿意自己這番話一般,很是認真地看著齊卿卿的眼睛,無比堅定地又重複了一遍,“你,就是我唯一的首席。”

齊卿卿必須承認,在世人的目光還遠沒有注視到他們的時候,在她還隻是一個隻會按照他人的期待長大的小孩兒的時候,程之栩的確是她世界裏最耀眼的那束光。是程之栩牽著她往前走,她才有了走到光芒萬丈的頂峰的機會,她才有了去追逐理想中那個自己的勇氣。是因為有了程之栩這位摯友,她站在那樣刺眼的聚光燈下,才從來都不會覺得慌張和害怕。

十二歲的齊卿卿一舉拿下全國大提琴大賽的冠軍,從此聲名鵲起。有世界著名的指揮家找上門來想和她合作,幾經交涉之後準備確定演出曲目,偶然間聽到程之栩和她的協奏,激動得當即拍板定檔,演出之後果然收到極其熱烈的反響。十五歲,天才級別的鋼琴少年和大提琴少女召開全國巡演,場場爆滿;十七歲,共同發行名為《The Gift》的鋼琴與大提琴協奏專輯,榮登暢銷排行榜;同年,收到世界頂級的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麵試邀請,享受麵試通過即錄取的特殊待遇。她和他猶如靈魂上的雙胞胎,一起站在舞台中央,共享榮譽,同負盛名。

這原本是何等天縱奇才的故事,期間不斷砸下來的光環和榮耀令身為主人公的她都覺得頭暈目眩。盛名來得太快了,她站在風口浪尖,身邊雖然還有程之栩陪伴,但始終覺得像是在雲端行走一般,毫無真實感可言。

轉變發生在十七歲的夏天,在她出發前往紐約茱莉亞學院麵試的當日,齊卿卿剛坐上前往機場的出租車,半道上接到經紀人說程之栩在鬧脾氣的電話。

齊卿卿耐著性子,陰陽怪氣地對那頭的程之栩說:“又怎麽了?親親是不是吃了撲棱蛾子呢,這麽能鬧騰?”

“我鬧什麽?我最喜歡的那身高定西服上周被送去洗衣店了,我千叮嚀萬囑咐今天一定要給我取回來,結果他那腦子不知道記什麽,這點事都給我忘了!我說我現在去取,又不讓我去!”

“飛機都快飛了,你現在去取哪裏來得及啊?到了紐約再買一身不就行了?”

“那你上飛機也別背你的琴了,到了紐約再買一把唄!”

齊卿卿簡直被程之栩氣得沒話說了。她知道程之栩能說出這話,肯定是鐵了心要帶那套西服去紐約了。無奈之下,她降下車窗看了一眼路況,妥協道:“行行行,我讓司機繞個路,我親自給您去取,這樣行嗎,程大少爺?”

那頭的人的語氣終於緩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些許笑意:“真的?”

“騙你幹嗎?”說罷,她報出洗衣店的地址讓司機大叔換道。

司機大叔說繞路會遇上堵車高峰,提議直接掉頭。齊卿卿又弄不懂這些,便隨意應允了。正想問問程之栩樂理背得怎麽樣,餘光瞥見車窗外有一輛巨大的液化氣體運輸車飛速開來,她驚慌地叫了一聲“小心”,隨即感受到一股顛覆世界的衝擊力,她隻覺天旋地轉,最後狠狠摔進一片黑暗之中。

疼,很疼。

意識漸漸模糊,她聽見周圍亂成一片的刹車聲、玻璃破碎聲、爆炸聲,最後都淹沒在憑空響起的爆炸當中,其分貝之大,震得她整個人蒙住。

耳朵好疼,尖尖麻麻的痛感,從耳膜處直接叫囂著入侵至大腦。

這是她昏過去前最後一個想法。

4)

像是在漫長的冬夜裏獨自行走了很久很久,齊卿卿的意識再回到這具殘破的身體時,首先襲來的是貫穿全身的刺痛。

她睜開眼,是沉默的天花板、沉默的白色牆壁、沉默的檢測儀器和沉默的點滴瓶,唯有屏幕上各色的線條在跳躍著,提醒她:還活著啊。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一擁而上,其中一個中年醫生拿著手電筒照向她,刺眼的光直接照進她瞳孔裏,也是冰冷的痛感。她反抗般微微閉上眼,再睜開時看見醫生的嘴唇在動,但是一切仍然寂靜無聲。

她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想開口卻沒力氣,眼淚搶先一步滑落下來。

對於一個樂手來說,耳朵的靈敏性堪稱第二生命。她依靠耳朵分辨音準、調節音階、鑒賞他人、評判自己,在聽來,每一個音、每一個調都有它自己的特色或感覺,聽到升G音的時候就像人們看到藍色時一樣清晰。她曾經那樣引以為傲的絕對音感,因為這次突如其來的車禍,如煙霧般從她生命中四散消失。

“感覺神經性弱聽,兩隻耳朵程度不同,初步判定為中度。好好配合治療還是有複原可能的,具體還是要看後續治療情況。”

“如果……情況不好呢?”

“很有可能要配助聽器生活了。”

能夠想象嗎?一個戴著助聽器生活的大提琴手。被包成木乃伊一般的她躺在病**聽完醫生和媽媽的對話,用盡全力才稍微顯現出一點點掙紮的跡象。

本以為她睡著了的齊媽媽驚慌地過來安撫她,她抽噎著抬起右手,問:“之……之栩呢?”

她像是攀在懸崖邊上的殘絮,需要那隻能拉住她的手,需要她靈魂上的雙胞胎。

齊媽媽握住她的手,抽噎道:“之栩在美國,過幾天就回來了。”

一顆心像被扔進降至冰點的湖水裏,水霧頃刻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被丟下了。

是程之栩不知道嗎?事故發生之後,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他的耳邊,那時他剛過安檢,拿著護照準備登機。

故事在轉折之後變得那麽簡單,是他仍然選擇了去茱莉亞麵試,是他不能允許自己少帶一套高定西服,卻能夠做到扔下和他一起成名、青梅竹馬的搭檔,獨自飛往美國。

為了前途,為了未來,為了那一切撲麵而來又呼嘯而去的東西。

大半年之後,齊卿卿完成複健,不用戴助聽器成了她在這場事故中獲得的最大的安慰。車禍的消息最終被經紀人花大價錢隱瞞下來,人們都隻知道某一天G省省會的中環路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連環車禍,其中某輛車油箱爆炸的聲音震耳欲聾;知道G省著名的天才大提琴少女最終缺席了茱莉亞音樂學院一年一度的麵試,自此銷聲匿跡。但從沒有人會把這兩件看似毫無瓜葛的事情聯係到一起。

齊卿卿想過要放棄的,那之後沒有再見程之栩,沒有再見任何一位大提琴老師、指揮家或者是經紀人。她想過要接受自己弱聽的事實,就像媽媽說過的那樣:“做個普通人也好。沒法成名,家裏能指望你的也不多了。”

可是回到家,無論是書房還是臥室,到處都是散落的樂譜、琴弦、鬆香、尾枕、琴身專用的擦拭布,她嚐試著忽略木門緊閉的琴房,卻像每時每刻都會聽見大提琴的呼喚似的,最終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琴房很幹淨,空空曠曠的,隻擺了必要的幾張椅子和譜架,雪白的牆上掛著她小時候用的第一把琴,周圍還有幾把幾近報廢的琴弓。她最常用的也是她最喜歡的那把琴早已在車禍中被撞毀,警察說若不是她身側的巨大琴盒替她緩衝了部分撞擊,她很有可能被撞得斷筋碎骨,結局也就遠不止弱聽這麽簡單了。

齊卿卿把已經老舊的琴和琴弓從牆上取下來,按照記憶裏慣用的手法抹鬆香,扭琴軸調音。她翻開樂譜,持琴,握弓,深呼吸一口氣,聽到渾厚豐滿的琴聲傾瀉而出時毫不意外地哭了出來。

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隻拉了一小節便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了,她靠著琴把無聲地抽泣。學琴這麽多年,她唯一養成的好習慣就是情緒崩潰時,隻會跑到琴房裏抱著大提琴哭。大提琴是手指隻要稍微挪動半毫米都會拉出完全不同音色的樂器,千百年來有無數人賦予它形形色色的讚美,而她從前因為靠得太近而全然不知它究竟偉大在哪裏。但就在那個時刻,在她意識到自己在天賦上已經消失,能夠握住的僅剩這一把琴和弓的時刻,她終於意識到它的偉大——在於它成就了她,在於它拯救了她。深棕色的琴身冰涼而緘默,就像一位敦厚深沉的長者,它代替她發出嗚咽,而琴弓上行下行時發出的刮弦聲,就是它的呼吸。

她沒辦法想象自己離開大提琴之後的人生,所以決定哪怕是做一個普通人,也要做一個會拉大提琴的普通人。即便失去敏銳聽力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給她的大提琴生涯宣判了死刑,但這一回她偏偏不想再相信宿命了。於是,在身邊人帶著悲憫和不忍的目光下,她再一次像小學時那樣拚了命地練習,想用先前積累的技巧和後天持續的努力來彌補音感的空白。因為許久沒按弦而褪去老繭的手指重新磨腫起泡,再長出來的,是包圍住她全部生命的新皮膚,堅硬,卻也溫暖柔軟。

5)

齊卿卿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很平靜,時隔多年,裏麵摻雜的心酸苦楚,多數都已經因為時間的洶湧流逝被衝刷帶走了。溫行止安靜地聽完,眼睛牢牢地看著她。齊卿卿讀不懂他的神情,就隻是回望著他。

最後他微微張開雙臂,說:“給我抱抱。”

齊卿卿起身,琴弓還沒放下就被他拉進懷裏。他一向和煦如春風,這次他的力氣卻前所未有的大,箍得齊卿卿動彈不得。他側過臉輕輕地蹭她的耳朵,像是在吻她,熱得她臉頰通紅。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他的聲音裏帶著心疼也帶著寵溺的責怪,低低地響在她耳邊。齊卿卿本來非常冷靜,但這樣被他抱著,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委屈,癟著嘴說:“我不知道怎麽開口……”

都多少年沒和人說起過這段往事了,她已經習慣去做一個獨立無畏到不需要人照顧情緒的小超人,即便把這段往事完全扔掉不提,也不會影響她現在的生活。

但是,眼前這個人卻會在意她的一切,會柔柔地摸她的腦袋,帶著滿滿的笑意叫她“小女孩”。

“那現在怎麽又知道開口了?”

“因為你在電話裏保證了,說我不會失去你的啊。”

“你直接說,同樣不會失去我。”

她的氣勢一點點弱下去:“那可不一定。以前的我太好了,一對比,現在的我沒什麽好喜歡的……”

溫行止抱著她的力度更大了:“那我也沒什麽好喜歡的。”

齊卿卿立馬急了,差點從他懷裏掙出來,這個小動作才開始就被某人按下。她被禁錮在溫行止懷中,悶悶道:“誰說的?你長得這麽好看,哪裏都值得喜歡。”

溫行止俊眉微皺:“你就是因為我長得好看才喜歡我的?”

一句“那不然呢”差點脫口而出,求生欲作祟,齊卿卿稍微斟酌了一下,才笑眯眯地給出這道送命題的答案:“喜歡你是因為你是我最想成為的那種人呀。”

他甚是滿意,輕笑問道:“哪種?”

齊卿卿開始如數家珍般搬出她家溫教授的優點:“穩重自持,努力謙遜的天才。最重要的是,溫柔。”

她一直覺得像溫行止這樣能夠始終保持溫柔善良的人,實在太了不起了。她體會過冷硬堅固的現實,所以知道能夠始終擁有一顆柔軟的心的人到底有多麽強大。肯定是因為內心始終對世界保有一份濃厚的愛意,所以可以勇敢地麵對現實,可以無所畏懼地直麵傷害,才可以做到不管對方善惡與否,都能交付一份溫柔吧。這樣的人怎麽會不讓人心生向往呢?

溫行止聽後隻是笑,把頭埋在齊卿卿肩上,說:“溫柔是因為喜歡。溫柔是因為遇到了自己向往成為的那種人。”

齊卿卿微怔,從擂鼓似的心跳聲裏抬起頭來,訝異道:“你,向往我?”

溫行止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靜靜注視著她,漆黑的眼睛裏波光流轉:“對。向往一個和我相似,卻又沒有我這種疏離外表的人;某個被命運考驗過,卻又依然保持著天真的人。無論能不能成為第二個馬友友或者杜普蕾,都沒有關係的。不管是什麽樣子,你都被安穩地愛著啊,應該有麵對任何事的勇氣。”

這也太會誇人了,齊卿卿瞬間感受到自己詞匯的匱乏,一想到話裏的人指的還是自己,更是羞得臉頰發燙,不自覺地抬手捂住臉。她在他懷裏紅著臉嬌笑:“我也沒有這麽厲害啦……但是剛才那句話,能不能正式說一次呀?”

“哪句?”

“表達你喜歡我的那句。”

他眼睛裏有笑意,看著她笑得古靈精怪的樣子,覺得整顆心髒都變得軟乎乎的,不要說隻是一句話了,簡直想無條件地把自己所擁有的都給她。

“我喜歡你。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麽特別的人,但是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不一樣。”

溫行止柔聲說完,齊卿卿聽到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感覺像是整個人被扔進了蜜罐裏,一呼一吸之間全都是醉人的甜意。她想,即便此前一直覺得世界對她有所虧欠,現在也覺得已經得到了更加溫柔的補償了。他的出現就是她收到過的、來自世界饋贈的最美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