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和天文物理學家談戀愛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1)

翌日清晨轉醒,齊卿卿果然接到媽媽的查崗電話。昨晚她可是借口說煎蛋忘帶寢室鑰匙即將流落街頭才溜出來的,否定了爸媽提出的一切可能性毅然出門,扔下可憐巴巴的落日在家陪外公外婆。

齊媽媽問:“今晚回來嗎?落日滿屋子轉悠,怕不是在找你呢。”

齊卿卿遲疑了一下:“給它喂點兒零食吧,我再待一兩天就回去。”

齊媽媽發出一聲洞悉一切的冷笑,反問:“還說是室友沒帶鑰匙,我看是見男朋友去了吧?”

齊卿卿被這句話噎住,緩了半天才說出一句顯然底氣不足的話:“不是,我沒有……”

正在倒牛奶的溫行止看齊卿卿因為不擅長說謊而憋成番茄色的臉,相當不厚道地低下頭偷笑。

“是嗎?那你讓你室友和我打個招呼唄?”

齊卿卿和溫行止同時蒙了,考慮到溫行止的嗓音實在太低沉富有磁性,沒辦法裝出煎蛋那種柔中帶剛的禦姐女聲來,她隻得乖乖坦白——了一部分:“我、我現在在外邊準備吃早餐呢,待會兒……待會兒我讓煎蛋跟你聊啊。”

齊媽媽也不忍心繼續為難女兒,隨口答應後又沉默了一陣,最終頒出一道軍令狀:“你晚上必須給我住寢室裏頭去啊,小小年紀有點分寸。”

“媽,你實在是想太多了……而且教授他又不吃人。”

“那你就厚著臉皮去煩人家?保持點距離有利於戀愛關係長久好不好?”

“這麽聽起來你好像特別有經驗的樣子……”

對於這點,齊媽媽倒是毫不謙虛,甚至帶點兒小驕傲,說:“不然你以為我當年憑什麽搞定你爸的?那時他可是市裏出了名的音樂才子啊,雖然說現在發福成了音樂胖子……唔,但是女人啊,在戀愛裏必須記住一句話:凡事交付70%就夠了。給太多了,自己吃虧,對方也膩得慌。”

不愧是齊家女諸葛,吐槽起自己老公來絲毫不嘴軟,給女兒上戀愛必修課也是一套又一套的。齊卿卿就情侶關係的維持和媽媽進行了一番短暫的交流,掛了電話之後捧著溫行止遞過來的牛奶,兩個人麵麵相覷。他說:“我在想,70%具體是多少?”

“媽媽說,是剛好讓對方擁有成就感,但同時又覺得被吊足了胃口的程度。”

“……”

真是博大高深,他摸出手機打開文獻檢索APP:“我來研究研究。”

齊卿卿忙不迭撲過去阻止:“你的腦子是用來研究無數個光年之外的天體構成的,拿來搞戀愛心理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好在溫行止果然很快冷靜下來,齊卿卿趁機關掉檢索頁麵,再抬頭時看見一個紅彤彤的信封式大紅包,是溫行止遞過來的——“元宵快樂,小女孩。新的一年也要平安喜樂。”

好厚!這是齊卿卿接過紅包之後的第一個想法,掃了一眼裏麵嶄新整齊的紙幣之後,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教授,你們家的紅包,該不會都這麽大吧?”

他俊眉微挑:“如果我說是呢?”

她差點躥過桌麵撲到他身上:“那我要跟你回家過年!”

溫行止撐著臉笑:“你跟我回家過年,可就不是回去收紅包這麽簡單了。”

“那我還要幹嗎?”

“我的堂弟堂妹們,可是盼我太太的紅包盼了好多年。”

齊卿卿登時從頭紅到腳……

“這也太虧了,還是做你們家的小孩子比較開心。”

他抬手揉揉她額前的發:“有我在,你就是我們家的小女孩。”

2)

收好紅包,齊卿卿想起媽媽在電話裏說的話,覺得還是趕緊和煎蛋對對口供以免露餡,火速撥過去一個視頻電話。剛接通,鏡頭搖搖晃晃的,看得齊卿卿直暈:“你該不會是還沒起來吧?”

煎蛋甚是痛苦地吐槽:“大姐,大年十六啊,誰沒事早上八點就起床啊?”

電話這端已經起了很久的兩個人再次麵麵相覷,齊卿卿甩鍋:“教授作息太規律,搞得我以為早上八點起床是天經地義的事……”

鏡頭終於對準了正在被窩裏的煎蛋,她隻露出了半張臉,長發淩亂地散落在枕頭上,看樣子仍然處在迷糊狀態。

“我快散架了……他們老溫家的男人,上輩子是專門索命的黑白無常吧……”

直覺告訴齊卿卿這句話不簡單,一個眼神安撫住旁邊的溫家男人,追問煎蛋:“怎麽,小溫又作妖了?”

“已經不是作妖的程度了,我懷疑那小子瘋了……”

凡是煎蛋微博點讚過的彩妝零食,隔幾天必然收到小溫郵過來的實物;凡是她轉發過的觀點短文,隔幾天必然發現他也在看相關的書或文獻。就連她在家百無聊賴時發的一條“單機賊無聊,想去打真人競賽”的朋友圈也被他記在心上,第二天直接坐早班飛機出現在她的城市,說帶她去打真人遊戲來了。

俗話說,中國人最不能拒絕的一句話就是:來都來了。

那既然小溫來都來了,煎蛋就沒有把人家趕回去的理由,硬著頭皮和他一起去了郊區的遊戲基地,成為當天僅有的女玩家,還因為顏值頗高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換好裝備,溫仰止扛著各類水彈彩彈,煎蛋翻著地圖在規劃戰略,一群人蓄勢待發。溫仰止不知怎的忽然湊近她,底氣相當不足地問了一句:“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牽牽牽!立馬給我鎖起來!!”齊卿卿越聽越激動,恨不得自己就在現場能推波助瀾一把。

結果煎蛋相當冷漠地說:“牽啥牽?我手上拿著槍和地圖呢,牽個什麽勁兒?我又不是三頭六臂的小哪吒,給不了他想要的安全感!”

齊卿卿暴汗:小溫這句話明顯不是在求保護吧?

實在拿這個不解風情的理工女沒辦法,齊卿卿略一思索,決定反激她一把,故意裝出失望的口吻說道:“那他做這麽多也白瞎了,你又不喜歡弟弟。”

對麵的溫行止幾乎笑倒,齊卿卿差點也沒憋住笑:“要不我讓教授改改他們家的戶口本,強行讓小溫長幾歲?”

煎蛋向來大大咧咧,還真認真地數起來了:“說起來,其實他也就比我小兩年零三個月,好像也沒有差很多……”

“不行,說了不能比你小的,小一年、一個月、一天都是小。”

“我都說了兩年就還好啊!”

“你也說了你不能接受姐弟戀啊!哎,你該不會是對小溫動真格了吧?”

“……”

煎蛋臉紅了,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爆發:“齊卿卿你個壞蛋!你故意的!”

3)

齊卿卿與煎蛋對完口供後掛了電話,用一頓烤魚換煎蛋親自打電話給齊媽媽幫她打掩護的待遇,隻能說——虧得令人發指。齊卿卿放下手機,看著溫行止正收拾著準備出門,問:“你要去哪兒?”

“去大使館轉簽。對了,我下周四飛夏威夷。”

她知道這次的觀測要在夏威夷島上的冒納凱阿火山上進行,不是研究所的公差,是他以天文學家身份申請到的個人觀測項目。

“去多久呀?”

“觀測許可隻有三晚,算上來回路程,一周左右吧。”

齊卿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把腦袋埋進大大的馬克杯裏,再抬頭時已經喝出了一圈奶胡子。她再次小心翼翼地發問:“那這次……也是什麽都不能問嗎?”

他笑吟吟地拿餐巾紙幫她“刮”掉奶胡子,說:“可以問。你想知道些什麽?”

“你一個人去那麽遠,能照顧好自己嗎?需不需要帶個助理什麽的呀?男助理沒有女助理細心,要不要找個女孩子陪你呀?”

他聽得認真,回答得也一板一眼:“觀測台會有專業的望遠鏡操作員輔助我工作,助理什麽的就不必了。再說,我帶個女孩子去,你不生氣嗎?”

這家夥怎麽突然變得和煎蛋一樣不開竅!她不是女孩子嗎?

齊卿卿悶聲不答,喝完牛奶後,趿拉著拖鞋進臥室裏,沉默地翻找著什麽。

溫行止感受到氣氛的不對勁兒,卻又不知道錯在哪裏,一時茫然。過了片刻,看著她拿著一條單色領帶走回來,踮起腳往他衣領上套,細細地幫他係起來。

最後打了一個漂亮的溫莎結。她甚是滿意:“深藍色飽和度高,顯氣色,特別適合你。”

溫行止沒說話,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齊卿卿莫名地覺得臉燒:“你看什麽?”

“隻是覺得,你越來越有教授夫人的氣質了。”

他居然學會調戲人了!她實在受不了他這個眼神,紅著臉想躲開,被他一把摟住腰往回撈:“是不是有話沒說?”

她遲疑了一會兒,老實地坦白:“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你想和我一起嗎?”

她一秒都沒有遲疑:“想。”

溫行止安靜地注視著她,黑色的瞳孔閃著細碎的光。半晌後,他問:“你的心髒和呼吸係統有沒有問題?”

她搖頭。

“內分泌係統功能正常?”

她點頭。

“去高原地帶有沒有出現過明顯的高原反應症狀?”

她學著他那種醫生問診一般的語氣回答:“在我國地勢的第三級階梯都沒有任何不良反應。”

他嘴角勾出一抹滿意的笑意:“護照帶了嗎?”

這簡直比他突然問“戶口本帶了嗎”一樣令人茫然,齊卿卿怔忪半晌,猛然倒抽一口涼氣:“你是認真的?”

“真的啊。”他笑得低沉歡暢,“帶你去太平洋中央看星星。”

4)

長達十五個小時的漫長飛行,抵達夏威夷時是正午,從機場落地窗往外掃了一眼,是想象中的棕櫚白沙的海灘,一望無垠。

齊卿卿嗬欠連天地被溫行止拖上接待中心派來的車上,她昏昏沉沉地靠在車窗上看著依舊神采飛揚的溫行止,感覺他像是隨時都能上台演講一樣,絲毫沒有長途跋涉的倦意。

“教授,你不累嗎?”

“平時堅持運動,體能就好很多。以後你每天和我一起晨跑吧。”

“……”

提出反抗的力氣都沒有,齊卿卿想也許沉默在很多時候反而是最好的耍賴方式。

他拍拍肩膀示意齊卿卿靠過來,兩個人依偎著聊天,他說:“我這麽高興還因為這個項目本來是不大可能獲批的。至少,我不抱希望。宇航局每六個月就會向天文學家們發布招標計劃,如果想使用這種世界頂級的天文設備,所提交的科研方案必須極具競爭力和影響力,通過比例常常隻有五分之一。不巧,項目審批時正是我決定回國的時候。我並非美籍科學家,身為大學教授,合約期滿後也沒有續約,這些條件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專家委員會對我實力的評估。我回國實在太匆忙了,當時真的做好了不被通過的準備,但沒想到……結果會這麽出乎意料。”

齊卿卿認真地聽著,困意被趕走,晶亮的眼睛裏閃著好看的光。她說:“那回國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再拖一拖呢?要是我,我就先賴著,哈哈哈哈!”

他凝眸看向她:“因為那時候有想見的人,害怕讓她等得太久。”

這原本就是一場豪賭,他越過千山萬水朝她奔去,是一個排山倒海般改變整個人生軌跡的決定。

齊卿卿感覺眼眶微熱,她一直以為故事的最初是她單方麵追逐他,不承想這份喜歡竟然是雙向列車。她靠在他肩上,右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背,他翻轉手掌和她十指相扣。

“你怎麽知道我們一定會在一起?”她問。

他微笑著,看向車前蜿蜒盤旋的山路,緩緩道:“人生的變數很多,我能把握的卻很少,恰巧你是我最想抓住的那個。”

幸而,孤注一擲之後站到了你身旁,那被放棄的一切也因此有了價值。那其餘的,餘生漫漫,我們再一同麵對。

車子緩緩駛向2800米海拔處的招待中心,在這個太平洋正中央的熱帶小島上,這個時候正巧是全年最冷的時節。下車時齊卿卿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比山下要稀薄得多,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氣,被風裏的涼意嗆住。

溫行止緊張地拍她的背:“怎麽了,不舒服?”

“不是……”她咳得滿臉通紅,“被風嗆了一下……”

虛驚一場。溫行止等齊卿卿緩過氣來,牽著她往招待中心走,一邊走一邊語重心長地叮囑:“我們要先在這裏待一天,讓身體適應氧氣稀薄的環境,明晚再往上登1400米,在冒納凱阿峰頂進行觀測。如果你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剛踏進開著暖氣的房子裏,齊卿卿忽然覺得耳膜一脹,溫行止的聲音驀地就遠了。她表情迷茫地停住,問:“你說什麽?”

溫行止看著她,神色瞬間變了好幾次:“不要嚇我。這裏沒有專業醫生……”

“又能聽到了。”

“……”

有專門的接待人員來引領他們去準備好的房間,這個天文學家們的“臨時寢室”建得小巧簡約,好在硬件設施一應俱全。

溫行止把行李和齊卿卿都安頓好之後,實在坐不住,翻出一小遝名片出門去了,二十分鍾之後帶回來一個高大精壯的外國人。

大概也是來觀測的天文學家,齊卿卿聽著溫行止用流利的法語向他介紹自己,然後對她說:“這位先生曾經在巴黎大學學習過臨床醫學,我請他來給你看看耳朵。”

齊卿卿還沒來得及問溫行止怎麽突然找來這位先生,就被法國大哥的專業架勢唬住,乖乖做起檢查來。沒有專業儀器的輔助,這次會診相當原始。結束後法國大哥轉過臉和溫行止說了幾句,表示應該隻是耳壓平衡偶然出現問題,不需要太緊張。溫行止一直緊繃的神色這才舒緩下來。

後來齊卿卿才知道,那天溫行止實在害怕她的耳朵出問題,拿著那遝名片一間一間地去敲其他客房的門,請求有醫診經曆的專業人士來幫忙看診。她沒法想象一直不喜歡社交的溫行止主動去拜托別人幫忙的樣子,隻記得溫行止送走那位法國大哥之後,轉過身來緊緊抱著她,明明是舒了一口氣,卻更像是渾身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他摸摸她的後腦勺,呢喃道:“幸好沒事。”

“我的聽力本來就不穩定,不用這麽擔心的。”齊卿卿枕在他胸口,雖然聽不見他的心跳,但側臉的皮膚感受得到他的溫度和起伏的胸口,令人莫名心安。

“我不想讓你在我身邊時還受苦……”

齊卿卿摟住他的脖子,安慰他道:“不要給自己這麽大的壓力呀,能在你身邊我已經很高興了。”

“卿卿……”他低聲喚她,漆黑的眸子裏綴著深情,像星辰墜落大海,又像煙火照亮黑夜。

齊卿卿心裏一動,大腦喪失了思考能力,踮起腳就吻了上去。唇瓣隻貼合了片刻,她羞赧地往回躲。

溫行止伸手攬住她的腰將人往回一撈,笑問:“你幹什麽?”

她理直氣壯道:“不是你說要親親的嗎?”

“我是叫你的名字,卿卿。”

會錯意了,這下糗大了。她的臉紅得一塌糊塗:“咳咳……大家都叫我齊卿來著……不過,如果你喜歡叫我卿卿的話,也沒問題。”

他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回答:“如果,我每叫一次,你就吻我一次的話,我可以考慮。”

齊卿卿的大腦徹底充血了,窩在他懷裏不停地譴責自己剛才實在不矜持,又聽到他溫溫柔柔地喚了一聲:“小女孩……”

她喜歡他這樣叫她,像是一句能把她變成一個巴掌大小的瓷娃娃的魔咒一樣,被他好生揣在口袋裏捧著護著,無論怎樣無理取鬧都會得到無限溫柔的寵溺和包容。她還沒回答,便感覺到他的下巴頂在她的腦袋上,輕呼一口氣,道:“一定要好好的啊,待在我身邊。”

她笑意盈盈道:“你趕我,我還不走呢。”

她願意承受代價,隻要能與他並肩而立。

5)

冒納凱阿火山在當地的傳統信仰中,是天空之神的棲息地。因為高海拔和接近赤道的絕佳位置,它被公認為是地球觀測宇宙的最佳點,山頂建有十三個天文台,是現代天文學者們觀測的最重要的基地之一。

晚上六點以後會有誌願者組織遊客觀星,但通常十點左右就結束。工作人員和遊客們都會下山休息,隻留天文學家們獨自待在山頂。兩人抵達後的第二天,吃過晚飯就準備登頂開始第一晚的觀測。溫行止嫌她帶的衣服太薄,用他的毛衣和羽絨服把她裏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個遍。

被“打包”好的齊卿卿走起路來很是費勁,像是下一秒就要被自己絆倒,看得溫行止怎麽都忍不住笑意。

到達天文台時剛巧是日落時分,冒納凱阿火山的山頂荒蕪得寸草不生,天空卻美得不像話,像一塊把紅、橘、黃三色洇染成巨大色塊的調色盤。夕陽隱在雲層裏,日與夜正在眼前交替。

“不走嗎?”她看了一眼,問站在身旁陪她的溫行止。

“看會兒再進去也行,你是第一次來這裏。”

齊卿卿定睛望向遠處的地平線,問他:“你來過很多次了嗎?”

“三次了。第一次來是十八歲的時候,那時還什麽都不懂,扔下團隊一個人跑上來,坐在石頭上看了一整個下午的落日。”

“那時候你在想什麽?”

他笑了一聲:“什麽都想了。又或許……什麽都沒想。”

往後便再沒有人說話,兩人並肩而立,一齊看太陽逐漸隱匿到地平線下。新月往天邊浮動,蒼穹之中開始顯現出點點亮光。

“看來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往天文台入口處走時,溫行止看起來心情不錯。

這句話莫名耳熟,齊卿卿趕在腦海自動播放洗腦音樂前提問:“什麽好日子?”

“觀星講究‘好天氣’和‘好日子’。前者指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後者指月色黯淡、星光閃耀。肉眼觀星時代,二者缺一不可,但現代科技發達了,天氣足夠晴朗就夠了。今晚的月相很好,適合觀星。”

“如果不巧有雲呢?”

“那就隻能打道回府,等明天晚上了。”

“那如果一直有雲呢?”

“那就隻能謝謝惠顧,下次再來。重新向宇航局遞交申請,但有可能第二年同行們的方案都寫得很好,你成了被淘汰的那個。總之,不可控因素非常多。”

兩人邊聊著邊往天文台裏走,他和迎麵走來的工作人員非常客套地寒暄了幾句,隨即開始了相關資料的交接。她看見許多穿著相同製服的工作人員成群結隊地往外走,其中一個高瘦的白人男生向他們走來,淡淡地看了齊卿卿一眼,用英文問:“你是溫教授的助理?”

齊卿卿忙不迭地點頭,他又說:“我是溫教授本次觀測的望遠鏡操作員,教授本次使用的是凱克望遠鏡……”

“你、你稍等一下……”一堆專業名詞轟炸得齊卿卿暈頭轉向,她躲到溫行止身後去,氣勢全無地說,“教授,他找你……”

那位名叫恩佐的操作員顯然愣了愣,神色稍有不解,但很快投入到工作對接中去。

在齊卿卿從前的想象中,天文學家們工作時永遠是站在璀璨的星空下,架起一台巨大的天文望遠鏡,通過緊緊盯著目鏡的雙目來凝視遙遠的宇宙。但現實比想象骨感太多,她連望遠鏡的影子都沒看到不說,還被溫行止拎進開足暖氣的觀測室裏,周圍連窗簾都拉得嚴絲合縫,她隻能坐在一排排顯示著各種數據的屏幕前發呆。

觀測室裏隻有她、溫行止和恩佐三個人,空氣裏響起的隻有劈裏啪啦敲鍵盤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正當她抱著溫行止的羽絨服小雞啄米一般打起瞌睡時,驀地感覺有一隻手伸過來托住了她的下巴。

她睜眼,看到溫行止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問:“這就困了?”

齊卿卿揉揉眼睛,溫行止拿過她懷裏的衣服穿上,道:“我說了我的工作很無聊的,你還不信。走吧,帶你到外麵去看看星星。”

她看了一眼坐在儀器前的恩佐,問:“你不工作了嗎?”

“我的工作是把控天體位置和觀測順序,決定望遠鏡的曝光時間,然後對獲得的數據進行預處理就可以了。其餘的工作,都由恩佐來輔助完成。”

齊卿卿莫名就想起了建築工人和建築工程師的區別,二者雖然隻差了兩個字,工作內容卻千差萬別。跟著溫行止走到觀測室外,夜空蒼茫,高亮度的天體都消失不見了,隻留下無數的亮點灑在黑夜這一塊無垠的幕布之上。

滿天的繁星閃啊閃,齊卿卿仰著腦袋,所有星星都在此刻掉進她的眼睛裏。她彎起眼睛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星星。”

溫行止安靜地立在她身側,替她擋住寒風。她看向他,感覺此刻他就是近在咫尺的星星,她伸出手去就能觸碰到他的光輝。

溫行止說:“我去過很多世界著名的天文台,也始終覺得冒納凱阿的星空最美。站在40%的大氣和90%的水蒸氣之上,能看見的是最純淨的天空。”

齊卿卿忽然抓到話裏的重點,跳過來抱住他的腰,笑眯眯地說:“那我以後跟著你,是不是就能環遊全世界了?”

“理論上是沒問題,前提是你不嫌我的工作無趣的話。”

齊卿卿望著溫行止的側臉,像是一顆向往星星的小小微塵,在每一個喜歡他的時刻裏都能感受到幸福和滿足。她說:“這樣的工作誰會覺得無趣啊?”

“當然會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哪個職業都是如此。我小時候就是在對爸爸能趕緊從天文台回家的盼望裏長大的,後來成熟了一些,跟著老師跑項目,迷過路、受過傷,最嚴重的一次直接摔斷了右腿。為了數據、文獻和項目資料熬夜就更是家常便飯了。”

齊卿卿很少聽溫行止說起他的以往,此刻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僅僅幾句話,就已經揪住她的心。

“你父親也是天文學家嗎?”

“嗯。我母親年輕時到山上寫生,車子拋錨了,正好遇上我父親路過,一切水到渠成。”

齊卿卿想了想,眼神閃亮亮的:“感覺很浪漫哎……”

“聽起來是這樣。但事實是,天文台的駐站科學家,生活裏除了工作以外就什麽都沒有了。一旦結婚生子,最辛苦的也是太太。要麽分居兩地,要麽帶著孩子來山區、郊區生活,但如果想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後者顯然是不可選的。起碼,我母親沒有那麽選。所以我小時候就是父親離家,母親忙著工作加班,甚至經常沒人記得來接我放學。有一次我自己回到家發現沒帶鑰匙,就躲在車庫裏睡覺,喂了一晚上的蚊子。天亮之後發現媽媽已經回來了,但是她工作太累,高跟鞋都沒脫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給她蓋了被子,洗漱之後又自己一個人去上學了。”

即便是受眾人矚目的天才,也必須經受孤獨和苦痛的考驗。隻是到最後,他選擇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聲不吭地繼續往前走,沒有多提一分的埋怨和不滿。齊卿卿感受著他的溫度,像是此刻宇宙的溫柔都在他手中流淌。

“那,你父親現在還在天文台工作嗎?”

“我弟弟出生時他就回歸人間了,現在也是個每天送老婆上班、買菜做飯、逗學生的人民教師。”

齊卿卿果然被他逗笑:“哈哈哈,那不也挺好的嗎?”

溫行止不置可否,嘴角含著溫柔的笑意。他說:“父親說,他是把夢想寄托給我了。”

“什麽夢想?”

“成為著名的天文物理學家。”

“你不是已經做到了嗎?”

他果然搖頭否認,即便已經擁有那樣多的光環加持,他仍是溫和內斂的低調做派,斯為泰山而不驕。

溫行止說:“是否著名倒不重要,名利皆虛,它帶來的實質性的東西究竟有多少,也隻有自己最清楚。我從事的工作,是要探索宇宙在138億年間寫下的豪邁曆史。但太空那麽遙遠,我們看到的太陽都是它8分鍾前的模樣。有時候就會懷疑,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什麽?會不會完全就會陷入‘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的悖論?”他停了一下,又問,“你知道這個定理嗎?”

“知道啊。”這可是現代邏輯史上的裏程碑,她在書上多多少少都有讀到過,“‘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認為,在一個邏輯嚴密且自洽的形式係統中,一定都存在一個命題,它不能被證實,也不能被證偽。真與可證是兩個概念。”

“對。這也就意味著,在我們的世界裏,知識是存在邊界的,至少在數學領域中是這樣。現代科學不斷發展,人們也逐漸意識到,科學本身是具有局限的,但宇宙卻處在永不停息的變化之中,我們所接觸到的知識、規律、文化,隻不過是茫茫太空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沙。但,盡管如此,我還是選擇了這個職業。”

“為什麽?”

“因為我無法抵抗想了解宇宙的願望。因為我和所有渴望擺脫世俗束縛的人類一樣,渴望在這些雜亂的全景星空中建立屬於我們的秩序。盡管我們所捕捉到的一切在未來很有可能會被證偽,但起碼現在,我認為它是有意義的。”他柔聲說著,揚起下巴深深地凝視著這片星空,“人類是最癡迷於規律的生物。”

齊卿卿發覺溫行止每次聊到天文學時,眼睛裏就像是有盞小小的燈被點亮了,發出清亮柔和的光。

“教授,你還記得唯溫行止主義的核心觀點嗎?”

他低低地笑:“記得啊。”

齊卿卿看著他的笑容,像是把所有的深情都凝在那一個眼神裏,琥珀色的瞳孔中鋪滿綿綿的愛意。她重複了一遍,又像是重新許下這份約定:“從今往後,你守護星星,我守護你。”

溫行止聞言呼吸都軟了:“那誰來守護你呢?”

她被問住,想了幾秒,仰起笑臉看向滿天閃耀的星群,說:“星星會守護我的。”

溫行止又笑她傻,低下來輕輕吻她的發。後來他說,正是那句話給了他重新追逐星空的勇氣。那是他一生中聽過的最浪漫的情話,盡管隻是他的小女孩傻乎乎說的一句漏洞百出的悖論。

6)

前半夜的觀測非常順利,收集到的數據通過儀器源源不斷地匯入電腦,隨著夜漸漸變深,齊卿卿感覺越來越疲憊。觀星的第一晚通常最難熬,不僅要適應峰頂缺氧的環境,還要忍受顛倒作息帶來的生理上的煎熬。

恩佐看了一眼正專注工作的溫行止,又掃了一眼表,抬手招呼那個一晚上除了發呆和玩手機什麽都沒做的小助理某卿,毫不客氣地說道:“隔壁有小廚房,裏麵有咖啡、茶和各種食材,你去給教授煮點吃的。另外,我要一杯速溶咖啡。”

齊卿卿領命,套上外套鑽進廚房。二十分鍾後,端出來一盤烤土司、三個蘋果和三杯咖啡。推開觀測室的大門時,看見溫行止和恩佐正伏在電腦前討論著什麽,其氣氛之熱烈居今夜之首,不知道是觀測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齊卿卿端著托盤走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恩佐突然站直轉身和她撞上,托盤被打翻在地,三杯咖啡灑了滿地。

齊卿卿蒙了,溫行止第一反應是伸手把她拉開,確認她沒被燙到之後才和嚇得吱哇亂叫的恩佐一起收拾事故現場。幸好沒殃及儀器和電腦,齊卿卿去廚房拿來抹布想要幫忙清理,站在門外聽見怒氣衝天的恩佐說:“教授,你是受過最規範的學術訓練的科學家,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雇這樣一個助理?”

委屈霎時湧上來,又自覺闖下這麽糗的禍的確沒臉見人,她正要縮回推門的手,溫行止的聲音不鹹不淡地傳出來:“She is my fiancee.No matter how wrong she is,it is my fault.I’m sorry.(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錯等同於我的錯。我很抱歉。)”

Fi——Fiancee?

齊卿卿感覺恩佐此刻那句“Oh my god”真是說出了她的心聲。雖然她知道這是為了保全她顏麵才有的說辭,但心跳仍然不受控地超過了可承受範圍,比登上這座四千米高的火山還要讓她覺得缺氧。原地深呼吸三次她才終於推門進去,第一眼看見溫行止的耳朵驀地變成粉紅色,也沒忍住跟著紅了臉。

天大亮兩人才下山,到接待中心草草吃了早飯,回房準備睡覺。溫行止先洗澡,齊卿卿躺在**翻來覆去地回想他那句“She is my fiancee”,開心得一直捂著嘴傻樂。

溫行止走進臥室的那一刻她瞅準時機撲了上去,攀著他的肩壞笑著挑起他的下巴:“洗幹淨了?去**等著朕。”

溫行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給出評價:“虎狼之詞。”

“話不是這麽說啊。既然我都是你的Fiancee了,那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有那麽一點生米煮成熟飯的思想覺悟……”

被調戲的溫行止直接從臉紅到脖子根:“你離我遠點兒!”

7)

離開冒納凱阿火山時,是第六天的傍晚。天色剛剛暗淡下去,萬物幾將休眠,齊卿卿想起這座火山的神祇傳說,雙手合十低聲開始祈禱。溫行止靜靜地等她呢喃完,笑道:“在許願?”

她點頭。

“那你還不如多求求我,可能實現得更快一些。”

立馬領悟的齊卿卿骨碌碌轉了一下眼睛,然後帶著狡黠的笑意盯著他:“那我求你——”

“吃路邊烤串免談。”

“不是你說的求你能更快實現的嗎?”

“在夏威夷許願可不能延伸回國。”

“那你這個神根本就是半桶水嘛!”

“誰說的?我能發現小行星,神不一定可以啊。”

她鬱悶地撇嘴,突然察覺他說的話有點不對勁兒:“等一下,你什麽時候發現的小行星?”

“前天晚上。”

靜默三秒,齊卿卿利用在缺氧條件下僅存的幾個腦細胞想明白了當下的狀況,爆了一句粗口,直接跳進溫行止懷裏:“我去,這也太……太厲害了吧?!”

“誇錯重點了。”

齊卿卿立馬把重點移到他身上:“你為什麽這麽厲害啊?!”

溫行止發現自己在她麵前已經連偶爾的那點小得意都不想隱藏了,毫無愧色地承認:“因為聰明。”

“你怎麽這麽跩啊?”

“仗著你喜歡我。”

“那我怎麽會這麽喜歡你啊?”

“因為……”他想了想,“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愛情也一樣。”

——所以,你這麽喜歡我,是因為我也同樣這麽喜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