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往後我每一次凝望星空,都是在凝望你。”

1)

二月末尾,空氣裏開始飄浮出一股屬於春天的氣息。立春過後微雨蒙蒙,吃春菠的季節到了。齊卿卿坐在溫行止最喜歡的家常小飯館裏,托腮看對麵正翻著菜單的溫教授。白襯衫配米白色針織馬甲,襯著仿古式的籠燈,極有意蘊。

油淋菠菜剛上,齊卿卿聽到溫行止說他家人過來了。她以為又是小溫來蹭飯,還尋思著怎麽才月初就連老本都花光了。五分鍾後,她看著眼前一身高定商務套裙的溫媽媽,驚得椰子汁盡數嗆在喉嚨裏。

他也太喜歡趁她毫無防備的時候向她投放深海炸彈了!真是腹黑起來連自己女朋友都坑啊!

溫媽媽優雅地落座,正在咳嗽的齊卿卿被溫行止撫了半晌才停歇,漲紅著一張臉去看坐在對麵的婦人。極美,美在風骨,一顰一笑間是普通人學都學不來的雍容氣質,眼睛和溫行止一樣是墨色的,猶如熒光流轉的黑曜石。

齊卿卿慌慌張張地起身問好,溫媽媽客套而疏離地回應著,掃了一眼她跟前吃剩的骨頭,道:“這孩子,看著瘦瘦小小的,胃口倒好。”

這是在嫌她吃得多嗎?!齊卿卿尷尬地埋下頭,放在桌下的手指不自覺地絞起來。她上一次這麽緊張,還是在波士頓第一次和溫行止一起吃飯的時候……

溫媽媽輕咳一聲,開口問:“小齊今年多大了?”

“過完年虛歲二十二了,阿姨。”

“讀幾年級來著?”

“大三。”

“我記得我們家哥哥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快要博士畢業,正在考慮是留校任教,還是回國發展了。”

齊卿卿訕笑道:“教授的高度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溫媽媽露出回憶的神色:“他啊,從小就是個書呆子。學什麽不好,非喜歡跟著他爸爸往山頂上跑,連抓周都是抱著望遠鏡不撒手。從幼兒園開始就有小女孩給他遞糖果,他嫌人家不會算十進製加減法,愣是把糖果給人家還了回去。”

被掀了老底的溫教授甚是無奈地扶額:“還回去是因為我本來就不打算接受她的糖果……”

“嗬嗬,總之這麽多年,對你有心思的姑娘,我就沒見著有好下場的。”

“我不喜歡人家,拖著反而更痛苦,直接拒絕對她們來說才是好事。”

“你看看,到現在還是這麽死腦筋。小齊,和這種呆子談戀愛,不累嗎?”

眼看著對話的走向越來越奇怪,這溫媽媽好像有些不走尋常路啊。齊卿卿蒙了,沒經過大腦思考就直接給出了答案:“不累啊,阿姨,我喜歡他這樣。”

詭異地靜默了三秒,最終是溫行止沒憋住的笑聲打破了沉默。

第一回合,齊卿卿險勝。

服務員端上一道清炒蝦仁和剛泡好的花茶,齊卿卿起身給溫媽媽斟了一杯,眼看著她精致的臉龐隱沒在嫋嫋的茶霧背後,逐漸看不真切。

桌上的氛圍十分微妙,香氣撲鼻的清炒蝦仁無人問津,溫行止置身事外一般淡定地拿起筷子把蝦肉一塊塊地往齊卿卿碗裏夾。溫媽媽抿了一小口茶,再開口時話鋒顯然指向溫行止:“哥哥,我給小齊買的見麵禮落在車上了,你去替我取來,就在副駕駛座上放著。”

溫行止深知這是調虎離山之計,麵不改色地回一句:“不急,待會兒吃完飯了,我和卿卿一塊兒陪您回車上拿。”

“我現在就想送,你快去。”

不容置喙的口吻,溫媽媽果然和溫行止之前描述的一樣強勢。齊卿卿生怕氣氛尷尬,趕緊伸手握了握溫行止,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溫媽媽適時地補一句:“你放心,我不會把小齊給吃了。”

溫行止這才起身,拿過媽媽的車鑰匙匆匆離去。

剩下齊卿卿在原地和溫媽媽大眼瞪小眼。她的思緒還停留在溫媽媽剛才那句話上,腦海裏浮現出一幅《農神薩圖爾吞子圖》,不禁打了個寒噤。溫媽媽依舊微微笑著,繼續盤問她:“小齊,那大學畢業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該來的還是來了。看著溫行止留下的滿碗的蝦肉,齊卿卿像在麵對手握她生死大權的麵試官一樣,鼓足勇氣回答:“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應該可以順利保研。如果攻讀順利的話,我會申請碩博連讀,博士期間打算出國交換訪學,回國之後就可以直接留校任教了。”

“挺好的。那你覺得,我們家哥哥以後要怎麽配合你的腳步呢?”

“他的人生,應該由他自己決定,而不是隻拿來配合我的腳步。我希望他選擇自己喜歡做的事,不管是什麽我都願意支持他。”

“膽子倒挺大。不怕異地戀嗎?”

莫名的不安感倏地壓上心頭,齊卿卿怔了怔,還是照實回答:“說實話,怕。但是阿姨,我對他的信任更多。”

“雖然你信任他,但你沒想過自己嗎?生病的時候,需要有人陪的時候,逢年過節所有人都在曬幸福而隻有你孤家寡人的時候,他卻遠在大洋彼岸的另一邊,你不害怕嗎?”

“怕啊!但是我覺得,對於兩個拚盡全力都想互相靠近的人來說,分離不會是常態。我已經是大人了,他不在的時候,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如果實在頂不住了,我就追過去,賴著他,死活要他來照顧我就好了。”

溫媽媽失笑,齊卿卿沒看懂她的表情,好像帶著點輕蔑,但更像是真的覺得開心。那這第二回合,兩人勉強打個平手?

靜默片刻,溫媽媽又問:“哥哥是為你回國的,這件事你知道嗎?”

“回國是他考量之後做的決定,我隻是催化劑吧。”

“倒是跟他的說辭一模一樣。那現在,他在研究所的項目快結項了,有沒有和你聊過他往後的工作?”

“他說還在考慮當中。”

溫媽媽見她確實坦誠,便也退一步,直奔主題:“現在他的郵箱裏堆著大大小小幾十封工作邀請,但是為了你他一拖再拖。小齊,這件事哥哥本來不讓我幹涉,按照他的性子我也幹涉不來,但是他的感情經曆實在太少太單純,所以,阿姨隻能來和你談談。小齊,愛情是雙向的付出。他為了能讓你們有機會開始,擱置了那麽好的工作和光明的未來,現在轉折點出現了,我不希望看到他真的為了你收斂自己的光芒。”

齊卿卿安靜地聽完,看見溫媽媽的表情顯然柔和了許多,就知道溫媽媽和自己媽媽一樣,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兒。於是她眨了眨眼睛,故意耍寶道:“阿姨,接下來您該不會就要掏出支票,給我一千萬讓我離開您兒子吧?”

溫媽媽先是一怔,差點笑出來:“阿姨沒錢。”

齊卿卿顯然有些失望:“我還想說我一定會答應您的,然後拿著這些錢繼續和教授藕斷絲連呢……”

溫媽媽忍俊不禁:“你這小丫頭片子,腦子裏都裝著些什麽奇奇怪怪的事兒呢?”

氣壓總算沒那麽低了,齊卿卿陪著溫媽媽一起笑起來,最後乖乖巧巧地應承道:“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會和教授好好談談的。畢竟,我也最喜歡他光芒萬丈的樣子了。”

溫媽媽聞言,看她的眼神果然變了,隱隱流露出一股子和藹和欣賞,心道這樣的姑娘果然適合哥哥,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天真之中又透出一股子機靈勁兒,最吃得住哥哥那種什麽都憋在心裏的性格。

“你真的有信心追上哥哥的腳步嗎?”

齊卿卿笑得比窗外的陽光還要明媚:“阿姨放心,追他我最在行了。”

於是畫風徹底改變了,當溫行止氣喘籲籲地拿著禮物趕回來時,聽到的是原本來勢洶洶而來的媽媽壓著聲音向齊卿卿傳授經驗:“哥哥內向,有事兒也不愛說,鬧了小脾氣你就多哄哄。隻要哄住了,其他的不管什麽,他指定全都聽你的。”

溫行止把小禮袋往桌上一放,舒了一口氣抱臂道:“我是那麽沒原則的人嗎?”

齊卿卿聽到他的聲音,目光馬上移過來,原本就漂亮的笑臉上多了一份綿綿的愛意與溫柔,生生把他笑得沒了脾氣。

溫媽媽把禮物袋遞給齊卿卿。齊卿卿接過後打開,是一瓶名牌護手霜。獨特的外包裝設計得像一枚白色的鵝卵石,握在手裏小小巧巧的,顏值頗高。溫媽媽說:“聽哥哥說你非常喜歡大提琴,平時練琴也很刻苦努力。拉大提琴最辛苦的就是那雙手,希望你好好愛護。”

細枝末節的關心最打動人,齊卿卿拿著禮物很是感動地道謝,心想,果然是內心真正溫柔的媽媽,才能撫養出這樣溫柔的兒子啊。

飯後,兩人本想一起送溫媽媽,被溫媽媽以“三個人一塊兒去取車多麻煩”為理由拒絕。

離開前,溫媽媽不停地叮囑著溫行止一些生活裏的瑣碎事,齊卿卿在一旁陪著聽,隻笑著不說話。最後溫媽媽拎起包,看了一眼齊卿卿,熟絡道:“小齊,阿姨走了,有空來家裏吃飯。”

齊卿卿心底一動,忍著內心的雀躍一直到溫媽媽走遠才大笑出來:“阿姨剛才那句話是倒戈了吧?倒戈了吧?”

溫行止勾起嘴角:“至少,不在敵方陣營當中了。”

“我們還有敵方陣營?”

“現在沒了。我母親本來一個人頂一個師。”

齊卿卿更得意了:“那我豈不是有去當談判官的潛質?像諸葛亮那樣的,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嘚瑟。”他惡作劇一般揉亂她的頭發,“這說的是周瑜。周瑜也不是談判官,笨蛋。”

齊卿卿絲毫不介意,她連溫行止無奈地笑著糾正她的樣子都覺得好喜歡,心想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了。隻是她不知道的是,在見麵之前,溫行止已經多次做過了溫媽媽的思想工作。母子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多角度無死角地進行了無數次辯論,他才終於穩住了媽媽的心態,決定讓媽媽真正和齊卿卿接觸一下,才能真正地消除成見和誤解。

否則的話,他不可能貿貿然地就允許“敵人”深入心腹,直接來讓他的小女孩難堪。

2)

溫行止負責的項目結項那天,陽光很好,齊卿卿陪著他把辦公室的物件都收進一個小小的棕色紙箱裏,然後和特意來送別的同事們一一道別。她聽見頭發花白的副所長悄悄地挽留溫行止:“留任的事,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他客氣而篤定道:“想再出去闖幾年,試一試自己能做到哪裏。不過,回國是一定會回的,您老放心。”

兩人出了研究所大樓,照常往地鐵口走去。齊卿卿想活躍一下氣氛,故意逗溫行止:“教授,你現在可是無業遊民了啊,要靠我養的,不許再毒舌我了!”

“是嗎?那你打算怎麽養我?”

一句話把齊卿卿問住,她支支吾吾半天:“我去地鐵口拉琴,你負責收錢?”

“出賣色相的事我可不幹。”

“拜托,辛辛苦苦賣藝的是我好不好?”

“是嗎?那你怎麽能保證給錢的人都是因為你拉得好,而不是因為我長得好呢?”

“我覺得給錢的都是因為你長得好……”

“那不就成了我在養你嗎?”

“……”

齊卿卿無話可說了,每次這樣和他說完話,她都會深深地懷疑人生,感覺全世界都是一個圈,繞到最終點還是溫行止三個字……於是她換了個話題,問:“哎,波士頓的春天冷嗎?”

“嗯。偶爾下雨。”

“那你右腿豈不是會疼?”

“不會,沒有落下病根。”

她的話題相當跳躍:“噢,那你在波士頓的公寓離波士頓音樂學院遠嗎?”

“不遠。波士頓也就那麽大。”

“行,那我先給你買幾條秋褲吧,帶過去穿著暖,骨頭受過傷的部位還是得悠著點兒。還有,你要答應我,以後每天都要送我去上學。作為報答,我會負責給你做早餐。”

溫行止驀地停住,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看了整整五秒鍾。

齊卿卿看著他眼睛裏有驚愕、了然、欣喜和難以言說的柔軟依次閃過,最後他一字一頓地問:“齊卿卿,你是認真的?”

“當然啊。不過這家音樂學院的門檻也很高,準備資料都要好長一段時間呢,所以要先麻煩你過去那邊等等我啦。”

對於溫行止來說,在世界頂尖的天文台常駐、任教於世界最高的學府,是讓他能夠繼續在他的領域創造成績的最好條件。

溫行止抱著紙箱,看著眼前剛到他肩膀的小姑娘,心裏熱熱的,隻剩下無盡的動容和柔軟。他向來不是個擅長表露情緒的人,這個小女孩帶著一身的光和熱闖進他的世界裏,她理解他、心疼他、毫無保留地支持他。即便他在感情裏偶爾笨拙無措,她也還是帶著純摯的心一如既往地喜歡著他。明明那樣瘦小,卻敢伸手來牽住他,說,我守護你。

這份沉甸甸的喜歡,他知道珍貴,因而也尤其珍之重之。

最後,他輕歎一口氣,說:“我母親果然沒說錯。”

“哈?”

“我在你這裏果然沒有原則。我現在在想,不管你有什麽願望,我都願意滿足。因為在我心裏,你的重要性在這一刻超過了我所擁有的所有。”

我什麽都想給你,隻要你願意一直在我身邊。

他從容篤定地說完,齊卿卿頭一次覺得這個人說起情話來都有種科學家特有的理性感,眨巴著眼睛想了三秒,齜牙壞笑:“那烤串……”

一舉擊中溫行止的命門,他痛苦地閉眼:“現在大中午的,哪裏會有烤串……”

“隻要想吃,肯定找得到!”說罷,她拉起溫行止的衣袖就要往大學城的美食中心出發。

沒走幾步,溫行止又說:“等等,我還有一句話想說。”

“什麽?”齊卿卿以為又是什麽理工男專屬的好聽話,瞪大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期待著,結果他來了一句:“秋褲就不必了。”

齊卿卿:“……”

3)

溫行止離開的那天是驚蟄,春雷初響,雨不停歇地下著。齊卿卿去機場送他和落日,安靜地看他背著貓包和溫仰止擁抱告別,最後朝她微微張開雙臂。

齊卿卿一聲不吭地靠過去,越過溫行止的手臂看到隔壁安檢口的一對情侶,是女生要走,男生哭得稀裏嘩啦的,又親又抱,不肯放手。

齊卿卿抬頭問溫行止:“你怎麽不哭呢?”

“是我走,要哭也應該是你哭吧?”

“就是因為是你走,才更要因為舍不得我而泣不成聲啊。”

溫行止氣得笑了:“你很希望我哭?”

“那倒不是。”齊卿卿抱緊他,把臉貼到他胸膛上,悶悶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舍不得我是什麽樣子。”

溫行止把她從懷裏撈出來,扶住她的肩讓她正視自己:“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你看仔細了。”

齊卿卿撇撇嘴,剛想說“那和平時也沒什麽區別嘛”,卻看到他立刻傾身吻上來。

一旁的溫仰止自覺地抬起手絕望地捂住眼睛:我究竟是有多餓得慌才會千裏迢迢來吃這碗狗糧……

4)

和一般的異國戀也沒什麽兩樣,不間斷的聊天和能開著絕對不掛的視頻電話,手機時間也調成對方所在的時區,仿佛看著上麵的數字就能夠知道對方此時在做些什麽。齊卿卿照常上課生活,多數時候都是溫行止遷就著她的時差,在深夜裏熬著不睡陪她說話。

有時齊卿卿失眠,他就會暫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陪陪她。聽她抱怨食堂換的新廚子做菜特別難吃,和她一起吐槽書上根本不好笑的冷笑話。有一天晚上齊卿卿做噩夢半夜驚醒,一摸手機,看到波士頓此刻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半。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撥給溫行止,視頻很快接通,還有些搖晃的鏡頭裏能看見深灰色的西服,他未言先笑,笑聲響在耳邊,像他從前溫柔輕和的吻。她立刻酸了鼻子,低喃一聲:“教授……”

他覺察出她情緒不對,關切地問:“怎麽了?”

“我做噩夢了……”

本該有個擁抱,但無力完成。他隻能柔聲安慰她:“不怕,我在這兒呢。”說完自己都覺得無力。他是在,卻是在十三個時區之外,在直線距離一萬兩千多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

但是齊卿卿很受用,她縮在被窩裏翻了個身,盯著屏幕裏的俊臉問:“你在做什麽?”

他正走向車庫準備取車,如實答道:“剛下課,準備去天文台。”

齊卿卿才想起來這是他的工作時間,忙把情緒都咽回肚子裏,細聲說:“那你忙吧……”

“我陪著你。”他停了一下,把手機放到駕駛座旁的支架上,剛好對準他的臉,“一起說說話,就不害怕了。”

齊卿卿這才有了點笑意,心裏軟乎乎的,像是溫行止真的就在自己身旁。她拉過**的一個毛絨玩具緊緊抱住,開始和他閑聊:“你剛才上課和學生講了什麽?我想聽聽看。”

“好啊。想聽中文版,還是英文版?”

“中文版吧,太多專業英文詞匯我沒學過,聽不明白。”

“行。那今天我們一起來了解一下EPR佯謬。”他果真開始講起課來,語氣一改私下麵對她時的那種柔和軟糯,換成主播一般字正腔圓的腔調,“佯謬認為,若將兩粒來自同一光束的光子分開,即便經曆幾萬光年的距離,發生在其中一粒光子上的事情,仍然能夠在另一粒光子上反映出來,二者互相彌補,總體守恒。這種極強的關聯性是超越空間和時間的。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局部’的概念……”

好學生小齊及時提問:“這怎麽否定得了?”

溫教授換了一種講述方式,遊刃有餘地答道:“對人類來說,幾萬光年的距離難以逾越,但對光子而言,可能仍然處在同一處,根本沒有這裏或者那裏的分別。”

齊卿卿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他不知道為什麽笑了一聲,像是害羞,補充道:“所以也可以理解為,我們現在就在同一處,我就在你身邊。所以小女孩,不用害怕。”

像是溫暖和力量跟隨著他的聲音波被注進了身體裏,原本疲憊惶恐的心情被徹底治愈。她在被窩裏抱著手機笑出來:“教授,要是你當我的物理老師,我物理一定每次都能拿滿分。”

他笑:“傻瓜。”

然後是車鑰匙轉動的聲音、引擎發動的聲音,車輛往目的地駛去的聲音。齊卿卿莫名地心安,就這樣聽著他的聲響居然也會覺得滿足,不知不覺就再次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視頻還沒掛,她看見落日雪白的肚皮,像是剛好站在攝像頭上麵。

溫行止聽到她起床的聲響,扶正手機讓她看屋子裏的景象:“早安,小女孩。我們回到家啦。”

相隔一萬多公裏也能一起回家的感覺,真好啊。

5)

盛夏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今年的夏天尤其熱,寢室那台老化多年的空調製冷能力也直線下降,午睡時被熱醒簡直是常事。報修解決不了問題,齊卿卿煩躁不已,溫行止知道後還格外輕鬆地說:“波士頓現在還不是很熱。”

齊卿卿氣呼呼地拍蚊子:“蚊子也好多,煩死了。”

他仍然無動無衷:“波士頓很少蚊子。”

“行了行了,波士頓簡直是天堂吧?沒蚊子,不熱,還有溫行止。”

他笑得眯起眼。

第二天,齊卿卿突然收到好多個包裹,還納悶自己最近沒怎麽網購啊,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回寢室拆開,是各色清涼油、花露水、驅蚊器和小風扇。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出自誰之手。

“我用不到這些,不知道哪種好用,就挑了一些看起來還不錯的,都買了給你試試。”溫教授輕描淡寫道,但是那種很小的事情都被千裏之外的人記掛著,然後想盡辦法幫你解決的感覺,真是太窩心了。

大四之後,齊卿卿才真正進入備考階段。煎蛋開始忙著申請保研,齊卿卿向波士頓音樂學院遞交的申請也終於在最後階段被通過,收到了前往波士頓試音和麵試的通知。她迫不及待地飛去波士頓,在數月漫長的分別之後終於又見到了溫行止。

他仍是那樣,麵容溫和清瘦,眉宇間一片寡淡,隻是頭發長了些許,穿著一身她沒有見過的衣服。她在到達大廳狂奔向他,直到被擁進溫度熟悉的懷抱裏,鼻尖聞到專屬他的氣息時,才終於確定,這是她的溫教授。

鼻腔酸酸的,她盡力控製自己不要哭出來,否則三天後的分離會變得更加難以承受。他輕輕地把下巴磕在她腦袋上,說:“我突然感覺波士頓天亮了。”

數百天的思念終究化成淚水掉出來,但幸好這次哭泣時,有他在身邊了。

這麽久沒見,落日仍然記得齊卿卿,在打開公寓門的那一刻就爬起來,用它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奔向她。她笑著蹲下去把落日抱起來,問溫行止:“你剛才在機場看到我跑過來,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情啊?”

溫行止笑著揉揉她的發頂:“我在想,我的小豬終於來拱我了。”

“過分!我現在身價漲了,不想當豬了。”

“現在國內豬肉是挺貴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太飄飄然啊。”

“這叫菜市場鄙視鏈好不好,我可是站在鄙視鏈最頂端的!”

“是是是。”他無奈地應承著,終於把手裏的行李都安放好了,才走到她身邊捏捏落日的小肉爪,“抱夠媽媽了沒?輪到我了。”

齊卿卿笑著窩進溫行止懷裏。

清晨就要起床趕去麵試,齊卿卿借口倒時差賴床,果然沒趕上給溫行止做早餐。作息雷打不動的溫教授慢條斯理地收拾好她麵試要用的各類證件和資料,齊卿卿後知後覺地頂著雞窩頭衝出來時,他正坐在沙發上邊喝咖啡,邊翻閱著當天的早報。

“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琴和資料我都收拾好了,就放在桌上。你洗漱完,換好衣服,我們就可以出發了,路上你還能吃個早餐。”

刹那間,齊卿卿覺得溫行止身上籠罩著的不是朝陽的光輝,而是救世主一般耀眼的聖光。她火速地進洗手間收拾好自己,再出來時第一件事是衝到溫行止身前,彎下腰直接親了他一口。

“我好喜歡在你身邊的感覺,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有你幫我搞定。”

“那你就要搞清楚,到底是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什麽都不用想多一點了。”

她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轉了一下:“小孩兒才做選擇,大人是全都要!”

他好整以暇地疊好報紙,起身要走:“那就麻煩齊大人待會兒自己開車去考場吧。”

齊卿卿馬上從背後抱住他,撒著嬌認錯:“我錯了,我錯了,當然是喜歡溫教授多一點啊!”

落日被吵醒,發出不滿的“喵嗚”聲,廚房裏的麵包機也剛好吐出烤好的吐司。齊卿卿吵吵鬧鬧的聲音連同其他的聲響一同填滿整間屋子,一切都和此前每一個隻有他的孤寂清晨完全不同。溫行止轉過身來把她扣進懷裏,眯起眼睛看落地窗外的日出時,終於覺得,自己和這人間煙火,原來是有所關聯的。

直到傍晚麵試才結束,波士頓音樂學院惜才,無論麵試通過與否都會在第二天通知考生結果。齊卿卿出來時一眼看到溫行止的車,走近後,看到駕駛位上的他正戴著耳機聽音樂,手裏翻著一本巴掌大小的書。

她輕叩車窗,溫行止看見她,扯掉耳機下車來幫她放琴。她坐上副駕駛座,看見他耳機連接的竟然是一個黑色的老舊CD隨身聽,光驅裏放著的是她和程之栩的專輯。

“你還有這麽老的物件啊?”

“哪裏老?我十六歲出國那年買的,一次都沒壞過。”

這個人啊,念舊、專一、深情、惜物,在物件更新換代日新月異的時代裏,連一個CD隨身聽都能好生地用上八九年。

他放好琴盒坐回車上,在引擎發動時,問了一句:“麵試還順利嗎?”

齊卿卿給了他一個“當然”的眼神。車子緩緩向前,駛過金色的查爾斯河畔。遠遠地,齊卿卿望見河邊有一對老夫妻正抱著貓散步。老奶奶不知怎的有點鬧小情緒,停了下來,老爺爺耐心無限地抱著貓回來牽她。

齊卿卿說:“好像我們啊。”她老了也肯定會對溫行止耍小脾氣。

溫行止看了一眼,旋即浮出溫柔的笑痕。他騰出一隻手來牽她,夕陽的餘暉灑滿視線,她和他十指相扣。

他說:“是啊。等我們老了,肯定也是這樣。”

共度餘生的願望在此刻顯得分外強烈。

隔天在溫行止的辦公室查詢到錄取通知,齊卿卿激動得差點想到樓下繞圈跑個幾千米,跳起來準備給溫行止一個大大的熊抱時,看見他那張仍然波瀾不驚的臉。

他說:“錄取了就好。下班了,想想待會兒吃什麽?”

齊卿卿跟著他走出辦公室:“大哥,你都不激動的嗎?我錄取了,我錄取了啊!”

他瞥她一眼:“我從來不為已知一定會發生的事情激動,好比十四歲時收到本科offer,一樣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的乖乖,十四歲就能去頂尖的大學上本科,一般人遇到這種事做夢都會笑醒吧?!

但她還是覺得很興奮,抱住溫行止的手臂繼續激動:“我淡定不了啊!我能來波士頓了,我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了!”

這句話一出,溫行止倒是怔了怔。略一思索後,笑意終於在臉上泛開,他說:“你這麽說,倒是讓我開始對生活充滿了期待。”

他習慣了有條不紊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所有的變量都控製在自己手中,自律得就像機器人。這是第一次,當有一個人說要進入他的人生、和他一起生活時,他在腦海裏推演出關於她的畫麵,心底生出了難以抵抗的向往和期待。

6)

六月,又一年的盛夏離別。K大校道旁的樟樹變得格外繁盛,無數個代表莘莘學子美好願景的氣球被放飛,畢業典禮擠掉生活中所有的瑣事,當仁不讓地成了主角。

和溫行止約好了在畢業典禮的前一天見麵,現在典禮倒計時還剩三天。齊卿卿每天掰著手指頭算日子,看著在校內實習當助教的煎蛋每天被溫仰止接走又送回來,一碗接著一碗的狗糧被塞進嘴裏,竟然也是該死的甜美。

這一晚她正在寢室熨著典禮要穿的學士服,看見煎蛋捧著一束花美滋滋地回來,兩個人互相揶揄一番。

齊卿卿給溫行止發消息:“小溫真是黏人啊,每天變著花樣給煎蛋製造驚喜,你們兄弟倆怎麽就反差那麽大呢?”

他回:“懂了,你是在嫌我不會製造驚喜。”

齊卿卿望天:“我可沒這麽說啊!”

他說:“細水長流,方是真理。”

“真理,我餓了。”

“給你點個外賣。”

“好嘞。我愛真理!”

半小時後,溫行止發消息:“到了,在你寢室樓下。”

齊卿卿心道什麽外賣這麽快,而且這次他怎麽沒填她的手機號?

她來不及多想,趿拉著拖鞋就下樓去了,一到門口便看見立在夜色裏的溫行止。

她差點拔腿就跑——這是夢嗎?還是全息投影的?她穿著皺巴巴的睡衣,頭也沒洗好不好?雖說她的醜樣子,溫行止也見多了,但是隔了這麽久沒見麵,能不能讓她有個好點的形象?

她又驚又喜地愣在門口,溫行止站在原地笑著看她,微微抬手一招,她立刻飛奔過去:“不是說過幾天才回來嗎?”

“事情辦妥了,迫不及待想來送驚喜。”

“什麽驚喜?”

“典禮那天你就知道了。現在送的是我這份大禮。”

她攀著溫行止的脖子,笑道:“就這份禮,我已經覺得超級滿足了。”

畢業典禮那天果然兵荒馬亂,酷熱的天氣裏,畢業生們穿著又大又寬的學士服在大太陽底下拍照,像參觀景點一樣保持著笑容和家人、朋友、老師一一合影,最後拖著幾近曬熟了的身子往學校禮堂走。

校長已經和畢業生們握了幾天的手,據傳右手已經腫得不像樣,但仍然堅持著為K大的每一位畢業學子送上祝福。音樂學院的學生本就不多,齊卿卿所在的管弦係更是人少。她站在隊伍裏沒等多久就上了台,行過撥穗禮領了畢業證,趕緊下台想去休息。溫行止全程帶著微笑注視著她,那溫柔又慈祥的神情簡直和旁邊的她爸難分伯仲。她抱著畢業證走下禮台,看見他在觀眾席裏起身,穿過人海來到她麵前。

他笑吟吟地遞給她一本燙金封麵的證書:“畢業禮物。”說完又摁住齊卿卿要翻開的手,“可能有點驚嚇,你要有心理準備。”

齊卿卿被“驚嚇”兩個字震了一下:“該不會是結婚證吧?辦假證可是犯法的啊!”

溫行止失笑,齊卿卿火速打開一看,上麵印著的LOGO和英文沒幾個是她認識的,甚至還標有類似坐標的數字。她一路掃到最後,被幾個斜體單詞震住:Qiqingqing Star(齊卿卿星)。

“這是我們在冒納凱阿火山上發現的小行星,現在已經被全球八個天文台觀測證實,有了屬於它的國際永久編號。發現者擁有行星命名權,所以,這個名字可不是商業公司拿來行騙的小伎倆,而是貨真價實地獲得了國際小行星中心和國際小行星命名委員會認可的,往後在天文界被承認和使用的名字。”

齊卿卿簡直出奇地震驚,她指指手上的證書,又指指自己的鼻尖:“我?”

“對,你。”溫行止輕聲說著,語速很慢,但一如既往的溫柔,“從今往後,在浩瀚的宇宙裏,會存在著一顆和你擁有一樣名字的小行星。往後我每一次凝望星空,都是在凝望你。”

你永遠是我最愛的星星。

他腰間一熱,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踮起腳吻了過來。微濕的唇瓣輕輕貼合,像奮力躍出海麵的小海豚,終於把滿腔的喜歡和熱情都捧到他眼前,交到他手中。

她想起離開冒納凱阿火山時許下的願望,那時她還不知道世上有齊卿卿星的存在,但隻要看著身邊的人,就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整個宇宙。所以,她向神明許願,希望一切順遂,萬事靜好,她喜歡的人能夠一直發光,而她能夠成為圍繞著他的某一顆小行星,能在往後的人生裏,因為向往他而折射出微弱的光。

然後,宇宙靜默,星河萬頃,他一眼就發現了那顆屬於她的星星。就像人海茫茫,萬物都被衝散在時間長河之中,他偏偏選擇牽起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