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格分裂的方戀戀

1

方戀戀的時候是真,膽大的時候也是真膽大。

大二,唱歌僅限不跑調的方戀戀不知打哪兒來的創意,報名參加校園十大歌手比賽。那時候霍西洲所在的“山嘯”樂隊也才湊齊成員不久。

“山嘯”樂隊,吉祥物山魈。

一名貝斯手兼主唱,一名主音吉他手,一名節奏吉他手,再加上一個有點童子功的鼓手霍西洲。一群業餘搖滾愛好者,省吃儉用買樂器效果器,借吉他社團的地下室逃課排練,夜裏不睡扒譜子,熱情高昂,誓要做A大最牛重金屬樂隊。

樂隊磨合不到兩個月,從重金屬玩成朋克,樂器從二手換成全新牌子貨。所謂三流樂隊玩設備,成員們個個窮得吃不起飯,天天在地下室裏發泄似的嘶吼,卻始終保持著“搖滾音樂節壓軸登場”的謎之自信。霍西洲得知方戀戀參加歌唱比賽,為爭取第一次表演機會打響樂隊知名度,極力說服成員們做她的助演。

半吊子的方戀戀遇到半吊子的“山嘯”樂隊,音樂上還沒擦出火花,先因為選歌和霍西洲吵得火冒三丈。方戀戀自知水平有限,想選曲式簡單的口水流行歌;對流行音樂嗤之以鼻的霍西洲堅持要選經典搖滾樂,中文的都不行。兩人互不妥協,險些釀成一宗地下室血案。最後在樂隊成員勸解下各退一步,選了首五月天的《擁抱》。

A大人才濟濟,不缺會唱歌的學生,也不缺真正有實力的樂隊。

方戀戀與“山嘯”的首次演出沒有創造奇跡,止步於初賽,合作的第一首歌也是最後一首的絕唱。

四分多鍾的歌,第一次登台的方戀戀緊張到忘詞,“啦啦啦啦”了一分多鍾,霍西洲光鼓棒就掉了三回。當時身在現場的方槍槍沒臉看,事後痛心疾首地對他們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想不開也不能報複社會啊!

彼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以對。

後來決賽當晚,霍西洲喝醉酒聊起慘不忍睹的首次登台演出,沒忍住發了脾氣。他質問方戀戀,是不是為了那個暗戀對象,才不知天高地厚地參加比賽。一語中的,方戀戀沒有為自己辯解。大一已經發誓要忘掉魏無疆的她,的確又抱著最天真的幻想,以為隻要自己站上的舞台足夠高,魏無疆就一定能看得見。

直至現在,方戀戀仍不知道,即便自己有幸登上總決賽的舞台,魏無疆也不可能出現在觀眾席中為她鼓掌喝彩。總決賽那晚,魏無疆不在校,乘坐著綠皮火車連夜趕回老家。通宵未合眼,他學會了抽煙。

那一晚,魏無疆的爺爺,一位畢生與泥土為伴的民間手藝人,沒等來他視為接班人的孫兒,帶著遺憾與世長辭。

那一晚,方戀戀的電腦第一次安裝了剪輯軟件,她一學竟入了迷。

那一晚,霍西洲痛下決心把對方戀戀的愛戀深埋心底,通宵苦練架子鼓。

那一晚,方槍槍與大學同學聚會,捶著胸口捫心自問,為什麽明明技術不相上下,我們做出來的動畫就是幹不過美日!

人生海海,誰也不知道命運的齒輪會在何時咬合,傳動出巨大力量。

正因為不可控,所以總給人帶來意外驚喜,或者意外驚嚇。

比如,樂隊將首次公開表演原創歌曲《嘯音》,霍西洲將其視為人生最重要的一場演出,卻萬萬沒想到方戀戀居然帶著魏無疆來到現場。受到萬點暴擊的霍西洲完全不在狀態,低級錯誤頻犯,而且噩夢重演,鼓棒飛出去兩回,其中一回還不幸命中主唱歐陽的後腦勺。

霍西洲的發揮失常引發樂隊成員眾怒,如此意義重大的演出被他一個人搞砸不說,還全過程錄像,將來會被剪進他們的首支MV,想忘都忘不掉。最可氣的是,天時地利人和,上哪兒再去找當晚這麽賣力捧場的觀眾?尤其是女觀眾,看見帥氣主唱被擊中後腦勺,尖叫呐喊就再沒斷過。

玩搖滾的,憤怒是態度。血氣方剛的成員們一下台便把霍西洲堵牆角暴揍一頓,除名一個禮拜。照慣例,演出結束喝酒擼串,也沒準霍西洲參加,錢留下,人趕緊滾。

正好,這種吃喝玩樂的場合霍西洲也沒有很想參與,於是死皮賴臉地跟著方戀戀和魏無疆一起坐公交車回學校。

十點多鍾,趕上都市夜歸人,俗稱加班狗的晚高峰,公交車上隻有三個空位。

一個前排單人座,兩個後排雙人座,中間隔著一群昏昏欲睡的路人甲。

方戀戀自然想和魏無疆坐一起,但攔不住霍西洲眼疾手快,沒打招呼,徑直拉她坐進後排。霍西洲還欠欠地衝魏無疆招手,怕他看不見似的,指著前排空座,喊他快坐。魏無疆略略頷首表示知道,把座位讓給了一位穿著高跟鞋、抱著筆記本電腦的女白領,自己轉站至另一側。

作為公交車裏唯一站著的乘客,魏無疆英俊挺拔,寬肩腿長,格外引人注目。

他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卻不會給人淩厲感,即使麵無表情,仍散發出一種溫暖而沉靜的穩重氣質,藏著鋒芒,蓄著滴水穿石的柔軟力量。

包括方戀戀在內,所有女乘客都忍不住多瞄上他幾眼。

從方戀戀的角度看向魏無疆的側臉,她忽然發現,他的眉眼長得和朱一龍有些相像,自帶幾分憂鬱味道。隻是他更年輕,不及朱一龍眉眼深邃,仍需沉澱。

這或許就是那對泥塑人偶的特殊意義,也是方戀戀偷偷私藏的原因。

人偶至今仍藏在哥哥公寓,方戀戀不敢帶回宿舍,所以沒機會睹物思人。這會不會是在暗示她,對魏無疆的感情和人偶的歸宿一樣,永遠見不得光?

“唉—”方戀戀胡思亂想著,幽怨地歎了口氣。

“方戀戀,你的颯爽雄姿哪裏去了?難道那小子對你下了藥?”霍西洲真沒見過她這一麵,多愁善感,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方戀戀充耳不聞,沉浸於色調灰暗的異想世界,又是一聲幽幽歎息:“霍爸爸,你哪天有空,陪我去趟九醫院吧。”

九醫院……好像是精神病專科醫院。

“霍爸爸”有點蒙:“你去幹嗎?”

“我懷疑,我有人格分裂症。”方戀戀很苦惱很矛盾,對著霍西洲做起深刻的自我剖析,“我以為我暗戀他幾年,內心很強大,不懼怕任何挫折。可實際上,我怕得要死。他什麽都不用明講,就能把我打擊到體無完膚,像縮回殼裏的蝸牛。這明明不是我的性格啊,我應該越挫越勇才對呀!”

霍西洲沒興趣當心理醫生,鼻孔裏不屑地哼氣,抱著胳膊轉到一邊。

方戀戀卻不甚在意,自顧自繼續道:“會不會我一遇到魏無疆,就會分裂出另一種潛在人格,膽小如鼠,瞻前……”

“你都約他來看我演出了,你哪裏膽小?”霍西洲實在聽得上火,忍無可忍,“你不要告訴我,你們是偶遇。我可沒忘,你大一天天滿校園亂轉的時候,從來沒和他偶遇過。”

方戀戀一愣,真讓他蒙對了。

自那晚慘淡收場,方戀戀和魏無疆偶遇過三次,像連中彩票一樣驚喜不斷。一次在學二食堂,一次在圖書館,當時他身邊有同學,方戀戀不敢打招呼,躲得遠遠的。今天這次是在教室,方戀戀上完自習,背著書包準備走,門口迎麵遇到背著書包來自習的魏無疆。兩個人還沒說上話,就有人走上講台,通知教室有會。

方戀戀當時心下一橫,重新提起今晚的演出,沒想到魏無疆會答應,隻覺得自己不說一定會後悔。但不久之後,方戀戀還是後悔了。今晚的魏無疆異常沉默,看得出心事重重。酒吧裏音樂聲震耳欲聾,台下樂迷沸騰躁動,他置身其中如冰山一般,平靜而冷漠,仿佛與世隔絕。

熱血澎湃的搖滾樂因此變成折磨,一寸寸挫骨揚灰折磨魏無疆的同時,也折磨著方戀戀。

失戀終歸隻能獨自舔傷,方戀戀幫不了魏無疆,但她可以簡而化之地,將過錯統統歸咎於拋棄他的杜心雨。

“你知道他為什麽分手嗎?”方戀戀憤憤不平地對霍西洲道,“聽我新嫂子說,他前女友杜心雨找了個富二代,就不要他了。”

這理由太不新鮮,霍西洲掏耳朵:“沒毛病,找好下家果斷分手,總比不清不楚吊著他強。”

“你明天有空嗎,陪我去趟C大。”方戀戀對杜心雨的新男友懷有強烈好奇心,“我想看看那個富二代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You didadida me,I hualahuala you!”

霍西洲至今四級沒過,聽不懂:“啥意思?”

方戀戀:“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霍西洲看她像看個傻子:“你打算幫魏無疆出頭?咱們還是繼續討論你去九醫院檢查腦子的事吧。”平時沒少和稀泥的他,都覺得方戀戀不應該去蹚這渾水。

鑽起牛角尖容易犯糊塗,方戀戀固執道:“你不陪我可以,以後你們樂隊的MV別找我剪輯。”

“你威脅我!”

霍西洲差點急眼,見前排乘客到站下車空出座位,立刻招手叫魏無疆過來坐。方戀戀知道此人沒安好心,魏無疆甫一坐定,便和霍西洲爭著搶著找他說話,奪取主動權。乍一看,像後宮嬪妃爭寵。

霍西洲先套近乎:“魏同學,我最近也失戀了。同是天淪落人,加個微信吧,有時間咱們多交流交流,共同渡過難關。”

“不要加。”方戀戀忙搶話,拆他的台,“好吃好睡,鬼才信你失戀。”

“合著不吃不睡不想活了才叫失戀?你又不是我背後靈,怎麽知道我沒天天蒙在被子裏掉眼淚。”霍西洲特會來事,模仿小S誇張翹起蘭花指揩眼角,唏噓不已地對魏無疆道,“女人哪,分了手永遠隻當她們自己是受害者。”

“少給自己加戲,霍西洲。”方戀戀不甘示弱,繼續揭他的老底,“你哪像失戀!演出前還跟我抱怨,今天女粉絲來得太少,肯定又會被主唱搶盡風頭。依我看,你那鼓棒八成是故意甩脫手的,公器私用。”

“瞧你說的,我真要故意,絕對沒那麽好的準頭。”霍西洲不緊不慢,笑嗬嗬地道,“再說了,熱愛粉絲很正常。你知不知道,貝多芬去維也納的第一年,最焦慮的不是成名速度太慢,而是美女粉絲太少。”

“我還知道貝多芬的美女粉絲團不看臉,隻青睞他的才華。”方戀戀也抱著胳膊笑,“你女粉絲少,沒想過很可能因為你既沒才華也沒顏值嗎?”

霍西洲俊臉一沉:“方戀戀,你對音樂缺乏鑒賞力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睜眼說瞎話吧。以前我們樂隊跑紅白喜事,我可收獲了一大批周邊縣城阿姨粉。那些中老年婦女的熱情啊,一個字,躁!”

方戀戀不屑,保持著涼涼的笑容:“那可不,追你們的時候特熱情。人家家裏老太太壽終正寢辦喜喪,你們非要唱什麽搖滾版《向天再借五百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氣得呀,追你們追出能有半條街吧?”

“你真好意思說,不幫忙就算了,居然拿手機錄像。自己偷著樂不夠,隔天又剪輯成鬼畜視頻,給我們人手發了一份。”霍西洲雞賊,知道抓方戀戀軟肋,隨即轉對魏無疆下猛藥,“這姑娘蔫壞,滿肚子花花腸子,你千萬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

“我……我沒有!”

藥效立竿見影,方戀戀小臉漲紅率先偃旗息鼓,這才發現,周圍乘客已一掃倦容,一個個精神奕奕地看她和霍西洲打嘴仗。

魏無疆旁邊的西裝白領還意猶未盡地調侃了一句:“你們是德雲社說相聲的吧。”

當著魏無疆的麵,爭寵演變成講對口,方戀戀始料未及。往回找補為時已晚,她仍垂死掙紮了一小下下,投給白領一個謙虛而靦腆的微笑—不敢當,不敢當,你們全家才說相聲的。

斜前排一個魁梧壯碩的花臂大哥也回過頭,滿目感慨,老淚縱橫地看著霍西洲道:“小兄弟,我大學的時候也玩樂隊,也跑過紅白喜事。我玩重金屬,你呢?”

霍西洲聽了特高興,熱絡地一迭聲喊著前輩,湊過去找花臂大哥暢談光輝歲月。

方戀戀身旁的位置空下來。魏無疆在低頭發微信,她不敢厚著臉皮請他坐過來,心裏又有點不甘,巴巴盯著他後腦勺,像旅人渴望綠洲。

西裝白領看不下去替她著急,悄聲問:“要不我和你換?”

方戀戀慌不迭擺手,訕訕一笑,老老實實地認了。

人格分裂就分裂吧,再分裂也還是她方戀戀,深深喜歡魏無疆的方戀戀。

2

公交車開出沒兩站,霍西洲和花臂大哥已經稱兄道弟,隻差當場結拜。再靠站停車,兩個人誰也沒到地兒,便勾肩搭背地下去了。中途無故消失,霍西洲沒知會方戀戀,她打來電話才想起這茬。一個rocker天不怕地不怕,他幹脆沒接,還跟花臂大哥吹牛臭顯擺,我女朋友特黏人,一會兒不見就生活不能自理。

這話要讓方戀戀聽見,不用她親自動手,她哥哥方槍槍能先把霍西洲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對兄妹平時不對付,互相擠對歸擠對,方槍槍的擇妹婿標準卻相當高。他對“邪教組織”魏無疆沒好感,對“一代攪屎棍”霍西洲也不感冒。倒不是他們不夠優秀,而是方槍槍堅持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人配得上他妹妹。

方戀戀和任何男人談戀愛,都是低就。

可方戀戀也堅決表示,她隻想高攀,和魏無疆談戀愛。

針對這個極具爭議性的問題,方戀戀發燒那天晚上,兩兄妹平心靜氣地長談過一次。最後成功談崩,方槍槍給了方戀戀兩個選擇—

要麽當哥的親自執筆寄血書給魏無疆,感動不死他,也嚇死他。

要麽方戀戀不計後果地勇敢追求魏無疆一次。不圖別的,隻圖四個字—青春無悔。

方槍槍說了,隻能看不能吃,猶豫不決沒進展管什麽用,搞得像參觀台北故宮裏的翡翠白菜一樣。

話糙理不糙,方戀戀和魏無疆走在校園裏,也一直低著頭在想。一心難二用,沒感覺慢下腳步,方戀戀落到魏無疆後麵。魏無疆停下來等她,她還沒自覺,木頭似的站住了腳。

魏無疆無奈,退回去:“你不冷嗎?”

方戀戀一下回神,凍得鼻尖通紅,齜著白牙笑:“不冷,不冷。”

下個路口拐彎是通宵開放的學三食堂,魏無疆心神微動,脫口提議:“你請我聽搖滾,我回請你喝奶茶吧。”

魏無疆不喝奶茶,分不出口感好壞。但杜心雨覺得A大學三食堂的奶茶好喝,比C大的強百倍,約會常常要求魏無疆給她帶。冬天奶茶涼得快,魏無疆習慣捂在懷裏保溫,隻能單手騎小黃車。隻要杜心雨想喝,他風雨無阻從不嫌麻煩,哪怕朋友戲謔稱他“二十四孝男朋友”。

方戀戀也不喝奶茶,對裏麵某種成分過敏,全身會起紅疹子。方槍槍總催著她去醫院做過敏原檢查,她推三阻四不肯去。究其原因隻有一個—早在高三,她就知道杜心雨有個外號叫“奶茶小仙女”,視奶茶如命,魏無疆幾乎天天買。

誰不想做小仙女呢,哪怕前綴是奶茶。方戀戀同樣渴望,竟傻乎乎地認為,隻要沒有醫學權威證明,她仍可以繼續做著奶茶仙女夢。

如今魏無疆買的焦糖奶茶擺在麵前,方戀戀恍惚片刻後,終於意識到她喝了也不會變仙女,隻會變得很難看。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方戀戀還沒有蠢到拿自己的身體健康開玩笑。她把奶茶推向魏無疆,充滿歉意地說:“其實我不喜歡喝奶茶。”

魏無疆無聲地笑了,帶著點自嘲。不是每個女孩兒都和杜心雨一樣熱愛奶茶。

“我也不喜歡喝。”他坦言道,推回奶茶,“你當暖手寶用吧。”

方戀戀聽話照辦,抿著嘴唇強忍笑意,心裏竊喜,又找到和魏無疆的一個共同點。

魏無疆從她捧著杯身的纖長手指,看回她微微低垂的笑臉,問:“你是學剪輯專業的嗎?我們學校好像沒有這門專業。”

“我學經濟學的,上課第一天就發現對這個專業一點也不感興趣。”隻要不緊張,方戀戀很健談,“大二下學期我不務正業忙著學習剪輯,掛過一門統計學。補考的時候,幸虧前麵坐了個因病缺席期末考的學霸,才涉險過關。”

年年拿獎學金的好學生魏無疆不理解:“不喜歡經濟學為什麽要報?”

“因為……”方戀戀頓了下,說,“因為我高考分數剛過錄取線,報其他熱門專業有風險。”

魏無疆輕輕“哦”一聲:“所以你是非A大不上。”

一句無心之言,直戳方戀戀心窩,她想起一句話—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

她牽起嘴角笑了笑,沒說話。

魏無疆不曉得對麵女孩兒心裏的百轉千回,隻當閑聊,接著又問:“你為什麽會學剪輯?”

“有陣子周圍女生流行在B站做UP主,喜歡拍視頻又懶得學剪輯。我那時……”再講下去魏無疆會出場,方戀戀及時收住,改了口,“我反正愛逃課,閑著也是閑著,就開始自學剪輯。學起來一點也不枯燥,後來越來越感興趣,我哥也很支持,還找了科班學剪輯的同學指導我,帶我去蹭課。”

“難嗎?”術業有專攻,工科生魏無疆完全是門外漢。

“剪輯技術本身難度不大,主要得多看片多練習,係統了解視聽語言。剪片子需要技術,剪好片子需要感覺,多少也講點天賦。”方戀戀說到這裏,第一次在魏無疆麵前展露出自信笑容,“我覺得我應該有天賦。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也是靠做跟機員賺到的。”

也許因為她的眼裏有光,笑容太璀璨,一整天情緒低迷的魏無疆被感染,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來。

“你呢?”方戀戀仿佛受到鼓舞,好奇地問,“你是怎麽賺到人生第一桶金的?”

“談不上第一桶金。我十六歲開始打工做兼職,已經記不清第一次掙錢的場景。”魏無疆眼睫微垂,斂了笑容,淡了語調,“不過,印象深刻的隻有一次。”

方戀戀隱約覺得可能和他今晚的反常有關,想問又不敢問,手裏的奶茶塑料杯捏捏鬆鬆。

沉默了一會兒,她謹慎觀察魏無疆,見他沒有流露更悲切的情緒,還是忍不住問:“能說來聽聽嗎?”

魏無疆溫和一笑點點頭,今晚的傾訴欲好像有些難以控製。

“我爺爺在世時,每年都會受市文化局邀請,去廟會做半公益性質的泥塑展示,收入會用於扶持和發展民間傳統技藝。第一年高三寒假,正月十五元宵廟會,我陪爺爺去了流光寺。爺爺負責表演捏塑,我負責為客人選中的半成品著色上光油。

“因為天氣好,逛廟會的人很多,我們攤位周圍的人也不少。雖然看的多買的少,但爺爺高興,碰到感興趣不停問問題的小朋友,他都有問必答。”

講到這裏,方戀戀猛地想起來,那年元宵,他們一家四口也去逛了流光寺廟會。

那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廟會人山人海。方戀戀方向感不好,方槍槍特意買了一隻她喜歡的海綿寶寶氫氣球拴她手腕上,高高飄著,防止妹妹走丟。十六歲了還被當成弱智兒童對待,方戀戀老不情願地跟在哥哥後麵。

逛著逛著,方戀戀偶然聽到路過的女孩兒聊天,說捏泥人的小哥哥超級帥。她聽了笑笑,對此言論不屑一顧。因為那時的她正瘋狂迷戀某位男團小哥哥,認定這世上不可能有更帥的男生了。不過,熱衷收集動漫手辦的方槍槍倒來了興致,丟下正在轉糖人的妹妹去湊熱鬧。沒多久他就回來了,抱怨泥塑攤位圍了裏三層外三層,根本擠不進去。

方戀戀也跟著感慨,果然是個看臉的時代。

如果早在那時,她沒有錯過機會,親眼目睹魏無疆捏塑泥人的風采,對他的迷戀應該會從膚淺走入深刻,變得更加瘋狂吧……

方戀戀腦補著已然成為遺憾的畫麵,陷入無盡惋惜之中。

“戀戀,你在想什麽?”

走神的方戀戀沒有意識到是魏無疆在發問,像講夢話一樣,幽幽咕噥:“他當時的樣子一定很迷人。”

“誰?”魏無疆疑惑蹙眉,“我爺爺嗎?”

“啊?”方戀戀靈魂歸位愣了一愣,瞬時失憶忘記自己說了什麽,隻能傻子似的點頭,“對對對。”

拳眼抵在唇心強忍笑意,魏無疆輕咳兩聲,說:“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迷人’形容我爺爺。”

“你長得這麽帥,根據遺傳學規律,魏爺爺年輕的時候肯定也很帥。”方戀戀同學也有機靈的時候,伶牙俐齒地吹起彩虹屁,“我雖然沒見過魏爺爺,但我見過魏叔叔。開高考動員大會那天,他坐在第五排,名副其實的帥大叔!”

魏無疆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你還想不想繼續聽?”

“想聽,想聽。”方戀戀眼睛也笑彎成了新月,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姿態。

魏無疆再度失笑,第一次覺得麵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兒,好像有點可愛。

莫名感到輕鬆,他重新回憶起與爺爺的往事,已不再那麽沉重:“我記得當時有個小男孩圍觀最久,家長催也不肯走。爺爺見他真心喜歡,指著提前做好的半成品讓他隨便選,選到喜歡的送他。小男孩挑了一圈搖頭說不喜歡,他隻想要大耳朵圖圖。爺爺的泥塑人物大多取材於神話故事、傳統戲曲,不知道大耳朵圖圖是個動畫人物。爺爺不想小男孩失望,於是把竹刮刀交給了我。”

想象著當時的場景,方戀戀用心思考著,問:“魏爺爺這麽做,應該有什麽特殊含義吧?”

魏無疆點點頭:“在那之前,爺爺用的泥塑工具從來不會給第二個人用。”

所以,魏家爺爺的舉動意味著傳承。

祖孫兩代之間,傳承的不僅僅是工具和技藝,還有魏家爺爺對孫子的美好期許。

魏家爺爺捏了一輩子泥塑,一輩子也隻會捏泥塑,不求名不逐利,隻希望這代代相傳的手藝活兒不要斷送在他的手裏,落得後繼無人。

魏家爺爺堅信,有天賦又沉得下心來的孫子,一定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方戀戀與魏家爺爺素不相識,可她崇拜愛慕魏無疆,同樣固執堅信,他一定會成為最優秀傑出的泥塑接班人。

“等你成為泥塑家開個展,我要第一個去捧場。”徜徉未來的方戀戀羞澀一笑,覥著臉問,“那時候,我能不能和你合影?”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爺爺應該會替他感到驕傲與自豪。魏無疆想著,眸光卻漸漸黯淡,低下頭,又變回之前那個異常沉默的他。

方戀戀以為自己得寸進尺說錯話,正襟危坐不敢再講話。

許久,魏無疆沉沉看向方戀戀,凝重道:“今天是我爺爺的祭日。”

驚住的方戀戀抿著嘴唇壓著呼吸,更不敢講話了。奶茶仍捧在手裏,不自覺間,她使出更大力氣捏緊杯身。沒招誰惹誰的奶茶終於不堪重負原地爆炸,用自我犧牲的方式“結束生命”,灰褐色的“血液”淌滿桌麵。

方戀戀也未能幸免,羽絨服濕了,雪地靴也濕了。人沒反應過來還有點發蒙,傻裏傻氣地想用手清理“死亡現場”,胳膊伸到一半,先被魏無疆攔住。

他說:“我來。”

把方戀戀拉到一邊,魏無疆找食堂阿姨借來抹布和拖布,獨自打掃幹淨,不被允許幫忙的方戀戀隻能狼狽地等在旁邊,任羽絨服滴落的奶茶打濕她腳下的地麵,魏無疆轉過身看見又提起拖布。

方戀戀疾退幾步,將濕漉漉的雙手背往身後。反正羽絨服髒了,滿手的奶茶直接蹭在了上麵。

“對,對不起。”她又尷尬又內疚,既為自己捏爆奶茶道歉,也為自己觸及了魏無疆的傷心往事而道歉。

魏無疆一邊拖地,一邊抬頭朝她淡淡地笑:“沒關係。”

他總是那麽善解人意,他越大度,方戀戀反而越難過,聲音裏有了哭腔:“你以後還,還會請我喝奶茶嗎?”

“你不是不喜歡喝奶茶嗎?”魏無疆納悶,很快明白她的意思,輕鬆地笑道,“我不會再請你喝奶茶。”

“我就知道。”方戀戀生無可戀。

好好一次“約會”徹底搞砸鍋,眼淚真的快流出來,她睜大眼睛一眨不敢眨,硬生生憋住裏麵打轉的淚花。

魏無疆雙手杵著拖布杆站定,望著她委屈又隱忍的小臉,笑意更濃。

“我改請你上自習吧。”他不疾不徐地說。

反轉來得如此猛烈,方戀戀呆愣在原地,一滴豆大的眼淚順著眼角滾了下來……

真是的,他耍我,我也好愛他,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