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他,不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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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代最後一個暑假,方戀戀學了兩個月車,曬黑好幾圈。為了不給有魏無疆在的A大丟人,她又在家宅了半個月,天天敷美白麵膜,人很快白回來,卻因為營養過剩大爆痘。十八歲的少女麵臨毀容危機,無異於世界末日,方戀戀又開始天天捧著鏡子以淚洗麵—爛臉一張,魏無疆再也不愛我了,怎麽辦……

剛好那段時間,忙於創業的方槍槍因為不規律生活飲食,也化身痘痘俠。兩人視頻,互相取笑一番後,心理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安慰。快宅出病的方戀戀戴上帽子、墨鏡、口罩,勇敢地走出家門,跟著方媽媽回母校轉轉。

上課時間,校園裏清清靜靜。

方戀戀漫無目的地東晃西晃,就晃到了公告欄附近。一中素來有張貼高考光榮榜的慣例,遠遠望見那前麵站著一個女生,黑長直,身形消瘦,方戀戀認出是杜心雨。

所謂的愛屋及烏,就是方戀戀喜歡魏無疆喜歡到,她覺得自己也有點喜歡杜心雨;所謂的做賊心虛,就是她不敢與魏無疆麵對麵,同樣的,遇到杜心雨也會有抵觸情緒。

矛盾,但詭異和諧。

想著自己全副武裝應該不會被認出來,方戀戀來到光榮榜前,與杜心雨並排而立。

紅底黑字,杜心雨看榜,方戀戀看她,皮膚真好,完美無瑕。

似乎感覺到異樣視線,杜心雨側目,方戀戀忙收回墨鏡下的豔羨眼神,假模假式地望向光榮榜。

方戀戀 A大 經濟學

魏無疆 A大 工業設計

……

杜心雨 C大 漢語國際教育

他和杜心雨之間相隔十二個名字,方戀戀偷偷數著,十二個人名逐漸幻化為漫漫銀河係,光榮榜上不足一米的距離,被拉長成億萬光年。而她和他之間沒有間隔,身處同一座星球,仰望天空。

方戀戀難忍竊喜之情,知道不應該,尤其當著杜心雨的麵,隨之產生的負罪感一樣強烈。

她想走,卻聽杜心雨幽怨地吐出兩個字:“真好。”

方戀戀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立刻解讀出語意—真好,他們在同一所大學。

“如果我再複讀一年,他會不會繼續陪我?”杜心雨凝視著光榮榜,像問自己,也像問身旁的人。

方戀戀心頭陡然一驚,脫口而出:“複讀兩年,壓力很大的。”

“是啊。”杜心雨轉眸,朝她粲然地笑,“你說得對,他已經頂著重壓陪我複讀了一年,我不能太自私。”

“都在同一座城市,你們可以經常見麵。”

方戀戀發誓,她當時真的是發自內心地這麽想,才會這麽說。以至於後來入校,即便以高中校友身份主動與魏無疆聯係,很順理成章,她也不敢打給他。甚至有時候她會想,拜托你們千萬要長長久久,從校服到婚紗,徹底斷了我的非分之想。

或許因為仍有私欲,心不夠誠—方戀戀腦門貼著退燒貼,全神貫注盯住馬路對麵的A大校門口,心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至少提前十分鍾到達約定地點是老方家的規矩,方戀戀今天提前了二十分鍾,誠意滿滿,雖然她現在偷偷摸摸地躲在車裏。

三點五十七分,距離魏無疆和杜心雨見麵還有三分鍾。

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她很難當作不知道。

奈何人,隻敢遠遠偷窺。

這時候方槍槍打來電話:“開走我的車為什麽不說一聲?我晚上有很重要的事,你讓我怎麽去?走著回市區嗎?”

“打車,我給你報銷。”方戀戀匆忙應付,“不說了,忙。”

“‘周二下午四點校門口見’,對不對?”方槍槍咆哮,“關你屁事!我就知道你要去湊熱鬧,今天特地喊你來我這兒加班。你可倒好,我撒泡尿的工夫,你扭頭就把我車開跑了。趕緊滾回來接我!”

“不。”方戀戀態度堅決,“我不能再讓你破壞我的好事。”

那晚千載難逢與魏無疆獨處的機會,全讓方槍槍一通電話攪和黃了—聽哥哥在電話裏要死要活地喊胃痛,方戀戀來不及和魏無疆說再見,火急火燎地從車庫直奔回公寓。結果,方槍槍非但人好好的,還開火架鍋煮泡麵,高腳酒杯喝雪碧。

方戀戀怒不可遏,方槍槍還不高興呢,怪她不矜持。再說了,誰知道那小子酒是真醒假醒,萬一半道酒色熏心失去理智,以他妹妹對對方的癡迷程度,一定比他更喪心病狂。

方槍槍不反對妹妹追求心中所愛,但也不是這種“商場倒閉清倉大甩賣”式的追法,即便最後追到了,對方也不會珍惜你。男人都賤,越容易追到手的女孩兒,越不懂得珍惜。

很早開始談戀愛的方槍槍有一條雙標準則—

自己的女人,無須聰慧,漂漂亮亮足矣。

自己的妹妹,心性敏捷一些最好,免得將來被男人騙。

“老妹聽話,魏無疆從前女友那兒找完刺激,你去掏心掏肺地安慰他,不是什麽好事。”方槍槍耐下性子,苦口婆心地勸,“你如果真想安慰,也要等他先平複幾天。分手是道坎兒,隻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高,能不能跨過去,誰也幫不上忙。”

“哥,我明白。我隻遠遠看幾眼。”方戀戀沒真想在魏無疆麵前出現,否則不會躲車裏,“哥,隻要你不嘮叨,你學妹的小短片,我一周,不,五天之內剪出成片發給你。”

“得了,得了。”方槍槍也煩妹妹嫌他嘮叨,“你說隻看幾眼,四點半必須回宿舍。我手頭有點事,五點準時和你視頻,當著我的麵吃退燒藥躺下睡覺,否則我就把你的暗戀史寫成血書寄給魏無疆,聽明白沒有?”

“明白明白,沒問題。”

方戀戀嘿嘿笑爽快答應,距離四點隻差三十秒,時間把握得剛剛好。

可奇怪了,眼看到點了,魏無疆和杜心雨誰也沒出現。方戀戀裸眼視力5.0,和哥哥通電話眼睛沒離開過校門口,不可能會錯過。又多等了五分鍾,依然沒等來他們。

怎麽回事?方戀戀冥思苦想,驀地拍響大腿。

千算萬算沒算到,杜心雨約的不是A大校門口,而是C大校門口。

方戀戀作為外人,妄圖揣測一對前情侶間的默契暗語,失敗是必然的。付出的代價是直行車道右轉,罰一百。好在兩所學校同屬大學城區,緊趕慢趕到C大校門口,四點三十二分。

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方戀戀一眼看見魏無疆。

高三一年,偷窺偷成本事,方戀戀早已練就出千裏眼、順風耳。無論環境多紛擾,背景多嘈雜,她總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魏無疆的身影,辨識出他的聲音。

此刻,他獨坐在馬路牙子邊,身量高,兩條腿必須半屈著才不至於擋行人的路,一隻手手肘撐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搭在旁邊的紅白藍編織袋上。乍一看,像準備擺攤的街頭小販。可哪怕不相幹的路人也知道,他並不是。

因為他神情落寞清寂,又太過英俊,更引人注意。他卻不在乎,眼神失焦在車水馬龍的喧囂之中,而人是一葉孤帆,於汪洋沉浮。

方戀戀在彼岸遙遙相望,心被刺痛。

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已經看了許多許多眼,到底還是打了自己的臉。

愛一個人,要臉幹什麽。

方戀戀推門下車穿過馬路,想起額頭的退燒貼,忙撕掉塞入羽絨服的口袋。

魏無疆走神得厲害,有人挨著他坐下,不理不睬過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認出是方戀戀。

馬尾高束,戴著海軍風藍白相間的布發箍,妥帖整齊,沒有一絲碎發。

眼睫纖長,好像化了妝,腮紅和唇膏似乎抹多了,紅得有些不自然。

魏無疆對女孩兒化妝了解不多,杜心雨從來不化妝。去年情人節,他接受朋友建議,送給她一盒拉杜麗花瓣腮紅,今天她還回來,依舊嶄新,從未用過。他不算浪漫的人,但有用心學,記住每一個杜心雨在意的紀念日不難,難的是製造驚喜送禮物。魏無疆家境普通,上大學後,再沒拿過家裏一分錢,靠獎學金和做兼職自給自足。

他物欲不重,對杜心雨從來很大方。他相信那句話,愛一個人並不是說要花多少錢,而是你有多少錢就花多少錢,這才是愛情。

給杜心雨的愛情,魏無疆問心無愧。

傷心在所難免,他不知道從失戀裏走出來需要多久,也不知道該如何走出失戀,隻能保持現狀,將一切推諉給萬能的時間,直到徹底不愛的那一天。

每一天的痛苦比前一天少一點,就可以了。

可今天好像前功盡棄,守著滿滿一編織袋的回憶,格外痛苦。無端地,魏無疆腦海中躍出那天在天台,方戀戀向知乎網友們求助的一幕。

於是他拍拍編織袋,問:“戀戀,你再幫我問問知友,前女友還回來的東西,該如何處理?”

方戀戀措手不及,懷疑自己聽錯了,呆呆愣住。

本以為會被追問為什麽出現,她絞盡腦汁編的理由一個沒用上,直接被魏無疆問蒙了。等反應過來摸口袋,她才記起和哥哥通完電話,自己把手機隨手扔進置物盒,沒帶下車。

她噔噔噔跑回車裏取手機,又噔噔噔跑回來,魏無疆已經自行知乎,得到了答案。

“知友們怎麽說的?”方戀戀嗓子發幹,啞啞地問。

“不想要就扔掉,想要就留著。”魏無疆拉開編織袋的拉鏈,就隻是拉開,沒有往裏看一眼,“扔掉吧。”

中間隔著高大的他,方戀戀不敢探頭探腦多窺探,隻瞥見裏麵冒出個白色的毛茸茸的大型公仔屁股,戳著節短翹翹的尾巴。

好奇是人性,滿足好奇心是冒犯。

方戀戀收回視線,感覺鼻水快流出來,使勁吸了下:“要不你再考慮考慮吧?”

哥哥和女友們分手好像沒經曆過這個環節,她沒有範例可借鑒,也沒有親身經驗,隻單純地想,花錢買的丟掉可惜,萬一後悔更無處可尋。

愛斷情難斷,魏無疆也猶豫:“你有什麽更好的建議嗎?”

莫名難為情,方戀戀笑著擺手:“我沒談過戀愛,哪兒來的建議。”

魏無疆或多或少有些意外。在他眼中,方戀戀稱得上漂亮女孩兒,唇紅齒白。笑起來更好看,像一輪溫暖的小太陽。他微微一怔,因為深陷失戀痛苦漩渦而變得遲鈍的覺察力,如同驟然啟動的機器,重新運轉。

“方戀戀。”下意識地,魏無疆喊了她全名。

燒到有點迷糊,方戀戀渾然不覺,正要應聲,握在掌心裏的手機先響了。

糟糕!

哥哥視頻查勤!

哥哥說一不二,真能幹出投遞血書的荒唐事!

方戀戀肝顫,騰地一蹦老高,扭頭覷見公仔屁股,突發急智。來不及跟魏無疆解釋,她揪著尾巴一把拔出大公仔,是個趴趴熊抱枕,揚手拋進路邊草坪,而後矯健地縱身一躍,大剌剌地躺了上去。

深呼吸強自鎮定,方戀戀摁下接通鍵,手機屏幕離得很近,巴掌小臉變成滿屏大臉。

她傻嗬嗬地笑著比剪刀手:“哥,我躺下啦!”

“睡覺你激動什麽。”方槍槍嫌醜,“拿遠點,臉跟電蚊拍似的。”

打個長長的哈欠,方戀戀裝困揉眼睛:“哥,我掛了。”

“掛吧……等會兒,”手機裏的方槍槍半張臉貼近鏡頭,“我怎麽好像聽到汽車的聲音。”

方戀戀腦子轉得快:“老三在看電影,《速度與**》,沒插耳機。”

“哦,還燒嗎?”

方戀戀反手摸額頭,手背感覺滾燙,好像比之前燒得更凶,嗓子眼也開始火辣辣地痛。她想說話,抬眼間魏無疆已近在跟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她,輕皺眉頭,麵露疑色。

不自覺地,她到嘴邊的實話打了折上折:“一點點。”

她舉手機的手沒動,視線越過鏡頭,不由得衝魏無疆抿唇笑了笑,示意自己挺好。魏無疆眉間反而皺得更緊,隱隱流露出擔憂與關切。

方戀戀看在眼裏有點飄飄然,隱約聽哥哥問吃藥沒有,竟忘記扯謊,順嘴便道:“沒吃呢。”

“還不趕快起來吃!”不省心的玩意兒,方槍槍猛地提高音量,“不準掛!”

被震得手機險些脫手,握穩了人也慌了:“藥,藥……”

再遲疑馬上要穿幫,方戀戀決定坦白從寬。

魏無疆似乎看出她的打算,食指抵著唇心,比個“噓”的動作。然後,他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包MM豆,撕開封口倒幾顆在手心,快速挑出其中兩顆最像牛黃解毒片的黃色MM豆,遞給她。

杜心雨喜歡吃MM豆,來的路上他習慣性地買了一袋,付完錢才意識到多此一舉,實在可笑。想也沒想到,居然陰錯陽差,用來幫方戀戀蒙混過關。

方戀戀一開始沒反應過來,見他又朝自己遞了遞,刹那醒悟,忙接過來喂進嘴裏,怕露餡兒沒嚼直接咽。

“你生吞啊?”方槍槍自己都卡得慌。忽然覺得伸進鏡頭裏的半隻手大得可疑,前後不到半秒消失,他也不太確定,“剛才給你遞藥的人是個男的?”

“啊,不是呀。”危機解除,方戀戀又找回應變力,對答如流,“是宿舍的老四,她體育生推鉛球的,比一般男人都壯。我以前跟你提過的,哥你忘啦?”

方戀戀宿舍的老四既不是體育生,她也沒對哥哥提起過,最後一句不過是心理戰術。

“有嗎?”方槍槍沒印象,懶得多想,“睡吧睡吧,記得盡快把成片發給我。”

嘖嘖,絕對的親哥,沒得跑。

方戀戀不爽地撇嘴,麻溜地退出視頻通話。

順利逃過一劫,緊繃的身心鬆懈下來。躺在草坪裏的方戀戀,這才感覺到透心刺骨的寒意,凍得她直打冷噤爬不起來。好在魏無疆及時伸手拉她,又探出另一隻手試她額頭的溫度。

“我送你去醫院。”他眸色微沉,不容拒絕地道。

病情加劇,方戀戀沒氣力強撐,軟綿綿地點頭。

環過她肩膀攬進身側,魏無疆騰出手提起編織袋,兩邊比較,竟覺得女孩兒更輕些,像抱著團蓬蓬的棉花,他不由得收緊手臂。

主動交出車鑰匙,方戀戀窩在副駕駛位,腦袋發沉歪去一邊,眼睛半睜不閉。好像生病膽子也跟著變大,她就著歪歪斜斜的坐姿,看魏無疆開車。

“想睡就睡,到了我叫你。”魏無疆調大空調暖風,默了片刻,“戀戀,謝謝你。”

方戀戀不明白他為什麽道謝,沒接話,從兜裏摸出退燒貼,還有點涼,便拍平在腦門上。

她不想睡,想多看看魏無疆。

側臉真英俊,開車也比一般男人帥。

到底帥在哪裏,真問她,她又答不上來,隻曉得豆瓣上說心動的體溫是38℃,她發著高燒,體溫起碼不低於39℃,何止心動,簡直想原地嫁給他。

怎麽搞得,感覺好幸福,還想掉眼淚?

不太通的鼻頭一酸,方戀戀真的哭了出來,還知道丟人,克製著嗚咽,沒有聲響。

路口紅燈停車,魏無疆才看見方戀戀眼圈紅紅的,絞著手指頭,張著嘴抽抽噎噎,哭得安靜又委屈。

“很難受?”他不禁皺眉,遞去張紙巾,柔聲道,“再堅持一下,馬上到了。”

紙巾捏手裏揉成團,掉眼淚已經夠難看的,方戀戀不想再把妝弄花。

她先點頭再搖頭,自己也鬧不清,甕聲甕氣:“可能因為發燒燒糊塗了吧。”真的很怕這樣的自己會令魏無疆反感,忙又解釋,“我平時挺堅強的,很少哭。對不起。”

“不用道歉。”魏無疆笑著搖頭,“如果哭能覺得好受點,你可以當我不存在,想哭就哭。”

方戀戀活了二十年,遇到過的最大困難,就是無法當魏無疆不存在。更何況,他現在就活生生地坐在她身旁,溫柔地和她說話,給予她關心。

夢想照進現實,方戀戀知足又不滿足。

躊躇著抬起一根蔥白手指,指向他的大衣口袋,她小心翼翼地問:“能把你的MM豆給我吃嗎?”

魏無疆一時沒跟上她跳脫的思維,愣了半秒忍俊不禁,單手把著方向盤,將MM豆遞給了她。

“謝謝。”眼角仍綴著淚,方戀戀歪著腦袋朝他甜美一笑,白牙燦燦。因為發燒高熱,兩腮通紅,而皮膚又透著虛弱的蒼白,仿佛朝霞映雪。

魏無疆莞爾:“不客氣。”

2

這之後,兩人再無話。魏無疆專心開車,方戀戀專心吃MM豆。

她低著頭,像一隻小型齧齒動物,隻用門牙仔仔細細地咀嚼。一顆接一顆,先舉在手裏看看再喂進嘴巴,吃得很慢很慢,不像是在吃普通的巧克力豆,而像是在進行某種自創的神秘儀式。

直到坐進輸液廳掛水,一袋小小的零食還沒有吃完,方戀戀仍舊一絲不苟地進行著隻有她自己才懂的儀式。趁著魏無疆去劃價取藥,她倒出最後一顆MM豆先擺在一邊,然後單手將包裝袋整齊對折再對折,妥善收進口袋。

這是魏無疆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她會好好珍藏,即便是厚著臉皮討要來的。

最後一顆MM豆是她最喜歡的藍色,表示不追。

方戀戀兩指捏著,遲遲沒有吃,體溫過高,糖衣開始融化,染藍了指腹。正出神,擱在腿間的手機嗡嗡響著,是方槍槍。方戀戀嚇了一跳,MM豆掉了,不知落到哪裏,四周地麵沒有,她隻能先接電話。

“哥……”

“方戀戀,你忘了我學什麽的嗎,我會分不清自然光源和人造光源?”

騙局暴露,方戀戀弱弱地喊:“哥……”

“甭解釋,我不聽!”小翅膀長硬了敢糊弄親哥,方槍槍氣不打一處來,“你在我這裏已經信用破產。選吧,A型還是B型?”

還真打算寫血書啊,方戀戀咋舌:“哥,你太殘忍了吧。”

方槍槍好商量:“不殘忍也行,雞血還是鴨血?”

方戀戀耍寶:“都要,鍋底微辣,再來一瓶加多寶。”

“少跟我臭貧,你……”

後麵的話沒聽著,手機被魏無疆從耳邊抽走,方戀戀的手還保持著握手機的姿勢,一愣一愣地眼睜睜看他喊了聲“槍槍哥”,邊講電話,邊走出輸液廳。

哥哥脾氣一來,神鬼不吝。要讓他知道魏無疆有份參與行騙,方戀戀擔心他會刁難魏無疆。她起身手摸到輸液袋,轉念又坐了回去。像有星辰墜落,倏地點亮眼眸,她忍不住捂著嘴,癡癡傻傻地笑起來。

魏無疆抽手機的動作好強勢,他一定有辦法對付哥哥。方戀戀對他有信心,又彎下腰繼續找失蹤的MM豆,有點參不透老天爺的用意。

到底是讓她追,還是不要追呢?

方戀戀捉摸不透,心裏更糾結,魏無疆已經回來,坐進她旁邊的空位。

“感覺好點了嗎?”他問。

“嗯,好多了。”

方戀戀身體底子棒,很少生病,好了就是好了,也裝不來柔弱。先前車裏哭那一鼻子像林黛玉似的,她挺後悔。為找補回自己的“英雄本色”,護士紮針的時候,她瞪圓眼珠,眉毛也沒抖一下。結果弄巧成拙,護士姐姐和她開玩笑,輸個液怎麽跟英勇就義似的。

在喜歡的人麵前,誰都想表現出最好的自己,往往也最容易迷失自己。

渾身肌肉酸痛,方戀戀能忍耐,又期望往魏無疆身上靠一靠。她梗著脖子往旁邊斜了斜,終究還是不敢,乖乖地學他一樣,端正坐好。

魏無疆有感覺,佯裝不知:“輸完液,我送你去你哥公寓,他忙完會盡快趕回去。”

揪著羽絨服車縫線處的一撮絨毛,方戀戀點頭:“好。”

魏無疆盯著她的手指:“戀戀。”

她抬頭,靜靜地看向他,精神不濟,有點傻不楞登。

早該講清楚的話,突然講不出口,魏無疆牽唇一笑,臨時挑起話頭:“你們兄妹的名字很特別。”

他是光,她是綠植,他的笑是她的光合作用。方戀戀一下子振作,神采飛揚地說:“我哥改過名。我爸是王朔鐵粉,床頭常年放著王朔的書,其中一本《看上去很美》裏的小主人公叫方槍槍。我的名字是我哥起的。”

“你哥?”魏無疆疑道。

“我剛出生,我哥見我第一麵,就指著我喊戀戀,戀戀。爸媽覺得好聽,直接采納。”方戀戀很珍惜每一次和他聊天的機會,像講故事一樣用心,“我哥特別得意,說我被他冠名了。後來我才知道,我生下來沒長頭發,腦袋鋥亮。我哥小時候有點大舌頭,喊的其實是亮亮,亮亮。我爸媽如果沒聽錯,我現在沒準叫方亮亮。”

“方亮亮。”魏無疆低沉呢喃,“沒有戀戀好聽。”

方戀戀好喜歡聽他叫自己的名字:“對啊,對啊,我也隻喜歡我叫方戀戀。”

隻有這樣,我才可以對你說,我是對你戀戀情深的方戀戀。

暗戀魏無疆這幾年,方戀戀偷偷對著鏡子練習過無數遍,覺得這句話已經神奇到適用於任何場合。

表白的時候,撒嬌的時候,吵架的時候,和好的時候……

開心可以講,不開心也可以講,對他可以進,對別人也可以講……

方戀戀幾乎為它量身定製了所有場景,卻唯獨沒想過,第一次說出口,居然會是在他喝醉酒、把她錯認成杜心雨的時候。

不算,不算,方戀戀像碎紙機一樣,把當晚一幕從心裏切割粉碎。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再講出口,魏無疆載著她回公寓的一路,方戀戀始終在想。SUV停進車庫,兩人乘電梯上樓。魏無疆先按亮“1”再按“16”,看樣子並不打算送她到門口,更不可能進去坐坐。

方戀戀難掩失落,目光低垂,落在他手裏的編織袋上,輕輕地問:“你還是決定全部扔掉嗎?”

魏無疆尚未開口,“叮”的一聲,電梯停在一樓。

他走出去,微笑回頭:“再見,好好休息。”

“再見。”

厚重的金屬門將彼此隔開,電梯廂緩緩上行。方戀戀沒必要再掩飾自己,像泄了氣的皮球,悵然若失地抱著膝蓋蹲在中央。

她在想,要不要再買一包MM豆,多給老天爺一個機會。

一個人的公寓空**寂寞,方戀戀毫無睡意,枯坐了會兒,突然很想喝可樂,但冰箱裏沒有。

人一旦對某種食物欲望強烈,那種必須要立刻吃到的衝動近乎任性。方戀戀不顧病體,不顧嚴寒,興衝衝地出了門。

從小區附近便利店出來,方戀戀懷抱一瓶2升裝的可樂,像抱著冠軍獎杯,一口還沒喝,已覺心滿意足。

時間不算太晚,寒風瑟瑟,行人稀少,個個步履匆匆。

方戀戀沒走幾步,驀地一定。

不遠處,魏無疆站在一排分類垃圾桶前,正在扔東西。他和之前方戀戀吃MM豆時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從編織袋裏拿出一件,細細看過再扔進垃圾桶。他麵沉如水,動作很慢,不急不緩,也像在進行某項鄭重儀式。

隻不過這項儀式,魏無疆懂,方戀戀也能理解,叫告別儀式。

與舊日戀情告別,與戀情裏的自己告別。

貿然上前,會不會打擾到他的儀式?

方戀戀猶豫的片刻,魏無疆不經意地一瞥,先看見了她。

魏無疆手裏動作一頓,問:“戀戀,你怎麽會在這裏?”

“買可樂。”方戀戀舉起可樂瓶示意,她走近他,餘光掠過垃圾桶,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嘟囔,“換成我,一定舍不得扔。”

全是些女孩兒會喜歡的小東西,八音盒、毛絨公仔、卡通台燈……

方戀戀用來瞞天過海的趴趴熊抱枕也躺在裏麵,兩粒黑豆似的眼睛折射著路燈光,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向她求救。

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方戀戀隻能抱歉地搖搖頭,抱緊可樂瓶,撇開視線。

急匆匆出門,她忘記換雪地靴,踩著雙男式布拖鞋,站著不動灌了風才覺得冷,來回跺起腳。

魏無疆垂眸看了一眼:“天太冷,回去吧,你還生著病。”

確實沒有道理賴著不走,方戀戀順從地道:“哦,好。”

慢慢吞吞倒退著步子,拖鞋底踩到石子踉蹌一下,方戀戀又快步回到魏無疆跟前。

魏無疆扔掉手中的花瓣腮紅,不解地問:“怎麽了?”

“你喜歡搖滾樂嗎?”方戀戀不答反問。

“還行。”一句客套話,魏無疆沒多想,彎腰從編織袋裏又撿起一件充滿回憶的東西—他送給杜心雨二十歲的生日禮物,一對泥塑Q版人偶。

方戀戀牢牢鎖住他的表情,緊張到咽口水:“我朋友樂隊過幾天有場live house的演出,我能邀請你一起去嗎?”

魏無疆一動不動沒說話,有些疑惑與猶豫。

這輩子第一次主動約喜歡的男生,老毛病不犯不合適,方戀戀急忙解釋:“知友……友說,聽節奏勁……勁爆的音樂能有有……有效治療失戀。”

魏無疆倒不懷疑她的話,隻道:“我不懂搖滾樂。”

“我也不……不懂,跟著嗨就……就行。還有,”方戀戀騰出手比個搖滾之角的手勢,有話聊自然而然不再結巴,“喏,像這樣,隻要不把大拇指豎起來比成‘愛與和平’,沒有人會罵你傻。”

魏無疆學著她的手勢,笑問:“你被罵過?”

“那倒沒有,霍西洲第一次邀我去看演出,怕我給他丟人,提前科普過。”方戀戀也跟著笑,仰起小臉殷切地問,“你答應了?”

“到時候再說吧,如果有時間的話。”

出於禮貌不便當麵拒絕,魏無疆別開眼,聲音淡淡的,將手中拿了許久的泥塑人偶扔向垃圾桶。

“等一下,”方戀戀眼尖,立刻阻止他,“能給我看看嗎?”

魏無疆稍作遲疑,點了點頭。接過人偶,方戀戀借著街燈仔細端詳。

一對長相完全相同的人偶肩搭肩並排而立。一個戴眼鏡穿三件套西裝,一個著古裝綰發髻,看上去像跨域時空的孿生兄弟。造型卡通,形象生動,對人物五官的細節特點抓得神準。方戀戀拿到手就認出來,是演員朱一龍在兩部主演作品裏的經典造型。

宿舍老三是朱一龍的劇粉,追過他所有的劇,每部至少刷五遍。今年老三生日,方戀戀投其所好,用老三喜歡的歌,混剪出一個集合朱一龍所有角色的高燃踩點視頻,以供老三舔屏專用。

收集素材那段時間,方戀戀沒日沒夜地看劇截圖截片段,以致中毒太深,天天晚上夢見朱一龍,遠超過夢見魏無疆的頻率,她心裏可內疚了。

早知道能買到這麽精致的人偶,她一定不給自己找罪受,於是問:“在哪裏買的?我舍友超級喜歡朱一龍。”

“不是買的。”魏無疆平平道,“我自己捏的。”

方戀戀驚歎地睜大眼睛,從來不知道他居然身懷絕技。本來想還給他的人偶,條件反射一般,寶貝似的被她牢牢護在臂彎裏。

“扔了吧。”魏無疆神色如常,好似根本不在意,“留著沒用。”

方戀戀不舍得,想找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沒頭沒腦地張嘴便問:“你是為了杜心雨特地學的嗎?”

魏無疆微微一愣不再開口,加快與回憶告別的速度,直接拎起剩餘的半袋禮物,利落丟進垃圾桶。

“咚”的一聲悶響,敲醒了方戀戀的頭腦,她後退半步,小聲囁嚅:“對不起。”

明知她是無心的,可魏無疆依然無法假裝和顏悅色,他緩慢搖頭,眼底一片清冷。女孩兒怯弱地咬了下嘴唇,卻將人偶抱得更緊,力氣用得不小,連同懷裏的可樂瓶也被擠扁了。魏無疆又輕不可聞地歎口氣。

他柔聲對她說:“我家從太爺爺那輩就開始捏泥塑了。”

“泥塑世家?”

“對。”魏無疆斂眸拂去外露的傷痛,伸出手,聲音更輕更柔,“可以還我了吧?”

上一瞬還有衝動挾持人偶逃逸,這一瞬方戀戀心軟投降了。因為他的語氣像哄三歲小孩兒,似乎帶著那麽點似有若無的寵溺,以至於令她產生甜蜜錯覺,隻要她肯聽話,他會買冰激淩獎勵她。

盡管心裏一百個不願意,方戀戀仍依依不舍地交出了泥塑人偶。

她不問也知道,比起其他的東西,這對人偶一定具有更特殊的意義,她不可以自私地據為己有。可她是個連哥哥隨手塗鴉的習作都舍不得扔的人,實在不忍心看心愛之物喂進垃圾桶。

她唏噓地問:“做這個很難,很費精力吧?”

“還好。”

魏無疆手一鬆,分量不輕的人偶被四周垃圾淹沒,帶著所有與之有關的往事沉入深處。方戀戀回身之際,聽見他說了一聲“再見”,仿佛悲愴樂章最後的低徊。

她欲言又止,嘴唇翕張,卻隻說出同樣兩個字,再見。

短短時間連說兩次再見,真不吉利。方戀戀低垂著頭,盯著懷裏的可樂,怪自己不該嘴饞。

女孩兒小小一隻,穿著雙七彩條紋的棉襪,隱約可見腳趾頭凍得縮在一起。

魏無疆雖不忍,但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戀戀,我……”

“我明白。”方戀戀迅速打斷他,努力綻放燦爛笑容,“魏無疆,加油!”

明白就好,魏無疆微笑道:“嗯,我會的。”

出師未捷身先死,方戀戀心髒快疼炸了,眼眶蓄著淚,走得飛快沒有回頭。人一進小區,立刻躲進陰暗裏,目送魏無疆乘車離開後,方戀戀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跑回垃圾桶前。她放下可樂瓶,也不嫌髒地在垃圾桶裏翻翻找找。平生頭一回做賊,兩隻手肉眼可見地顫抖,找到泥塑人偶,又順便解救出趴趴熊抱枕。

她知道這麽做不對,但控製不住自己。

一手抱枕,一手泥塑,方戀戀一路狂奔,逃離作案現場。被成功後的興奮和喜悅衝昏頭腦,她自始至終沒想起來,那瓶被她徹底遺忘在垃圾桶前的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