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夢裏愛你

1

高考結束,方戀戀被方媽媽逼著去駕校學車,耳聰目明手腳協調,所有科目一次性通過。駕齡小半年,她開車技術不錯。

SUV右轉準備駛進主路,幾個醉醺醺的社會小青年不遵守交通規則,突然橫穿馬路。好在方戀戀眼疾腳快,及時踩了刹車。小青年們嚇一跳,見開車的姑娘長得漂亮,起著哄攔住去路,嬉皮笑臉地催方戀戀下車,碰起流氓味道的瓷。

車裏一個睡死一個死睡,這個時候棒球棍就派上了大用場,方戀戀將其扛在肩膀上推門下車。

老方家養出的孩子有兩大優點,一是不怕事兒,二是扛揍。

大街上人來人往,又有武器,方戀戀不怕。

“我車裏有行車記錄儀,你們碰不了瓷。如果想耍流氓—”棒球棍往下一掄虎虎生風,方戀戀從容不迫地道,“我一定把你們往死裏打!”說著下巴朝路旁天網攝像頭努了努,意思是即使打了你們,我也算正當防衛。

如果招惹她的小青年沒喝酒,大概會知難而退,壞就壞在半醉不醉認不清形勢,最容易犯渾。

其中一個戳著自己的腦殼,笑得流裏流氣,衝方戀戀挑釁道:“我長這麽大還沒被美女打過,你來呀,照這兒打呀!”

方戀戀長這麽大,從沒聽過如此深得人心的要求。棒球棍感覺更重了,帶著沉甸甸的使命感,她決定恭敬不如從命,滿足他的小小夙願。

下一秒,棒球棍被人抽了去,剛才還醉在車裏的魏無疆仿佛神兵天降,將方戀戀護在身後。棒球棍橫擋半空隨時準備開打,分明又像是沒醉,眸光銳利有力,下顎線條凜冽。

他回頭,沉靜道:“戀戀,不怕。”

隻一刹那,方戀戀徹底淪陷,深深墜落,感覺自己又一次愛上了魏無疆。

他願挺身護你周全,你就想,哪怕死在這一刻也無怨無悔。

方戀戀被滔天的愛意洶湧包圍著,這時隻聽後麵又響起個熟悉的、懶洋洋的男聲—

“敢欺負我老妹,你們活膩味了吧。”

方槍槍慢悠悠地踱至車頭,嘴角輕蔑冷笑,手裏上下掂著一塊不知從哪裏來的板磚。

寒風烈,血在燒。

兩個男人同樣高大,同樣氣勢懾人,形成一堵堅不可摧的高牆,保護著同樣無所畏懼的女孩兒。

突如其來的滾燙親情令方戀戀動容,她偷扯哥哥衣角,踮起腳耳語:“哥,麻煩你往旁邊挪兩步,擋著我看魏無疆了。”

“!!!”

方槍槍嘴巴半張,差點被倒灌的冷風嗆死。

幹脆清理完小流氓,順便再把妹妹收拾了吧,留著也是個賠錢貨。

惡念往下壓一壓,方槍槍心懷仁慈地提醒妹妹:“你蠢啊,瞧你那刀頭舔血社會姐的樣兒。嫌我擋道,你不會假裝怕得要命,自己往他懷裏躲嗎?”

哥哥英明!

方戀戀如夢初醒,可惜遲了一步,小流氓們早嚇得跑沒影了。

也許是聽到他們兄妹間的竊竊私語,魏無疆轉過頭盯著她看。似懵懂似清醒,英俊麵龐上仿佛蒸騰著醺然酒霧,朦朦朧朧,讓人摸不透。方戀戀如果就這麽不管不顧撲他懷裏喊害怕,也和之前小流氓們的舉動沒分別,是碰瓷。

所以說,英雄救美的戲碼能否成功上演,不在於英雄有多英雄,也不在於美女有多美,關鍵取決於反派人物夠不夠膽,能不能堅持到最後不退縮。

方戀戀像參透了宇宙終極奧義一般,帶著親身體會到的深刻領悟,最後一個回到車裏。車廂裏靜得出奇,後座的方槍槍和魏無疆一左一右頭倚著車窗,居然又醉死過去,喊都喊不醒。

方戀戀尋思,剛才熱血街頭的一幕,可能是“回光返照”。

重新開車上路,方戀戀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她徒手應付一個醉漢可以,應付兩個……血脈相連,忍住把哥哥扔路邊的衝動,她不得已,給失散多年的小學同桌打電話。

霍西洲,方戀戀更習慣親切地稱呼他“霍稀泥”,因為他有著與生俱來“無事攪三分”的天賦。喜歡瞎攪和的人通常有副熱心腸,一聽方戀戀需要幫忙,霍西洲二話不說,自掏腰包打車前往,與她會合。

方戀戀不知道魏無疆住哪棟宿舍樓,也沒有他舍友的電話。路邊停車等霍西洲的時候,她考慮來考慮去,覺得把他送去哥哥公寓暫住一晚最穩妥。

打定主意後無所事事,方戀戀情不自禁地從後視鏡裏偷看魏無疆。睡著了還那麽帥,純情少女方戀戀著了魔,入了迷,找準角度飛快親了下後視鏡裏的他,然後做賊心虛地左看右看,生怕被人發現。

有了第一次間接偷香,方戀戀這才大著膽子轉過身,肆無忌憚地打量魏無疆,不由得想起從哥哥新女友口中打探到的他的過去。

三中校長是個海歸,教學理念開放通達,對學生儀表著裝要求寬鬆。魏無疆初進校時普普通通完全不打眼,個兒不高沒長開,而且審美觀扭曲,天天以殺馬特為底色扮時髦,可想而知有多恐怖。別說和校草不沾邊,和正常人類都不太沾邊。

因為喜歡上學霸杜心雨,魏無疆被同學嘲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為拉近與學霸的差距,他賭著口氣奮起直追,期末從年級後一百直接殺入前一百。也是在高一那個暑假,魏無疆身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個頭躥至一米八,儀容儀表回歸正常,臉長開了,一下突顯出立體分明的五官,人變得特別帥。

顏值之高,絲毫不遜於三中史上最帥校草方槍槍。

現在,三中兩大校草就並排睡在同一輛車裏。

方戀戀經過一番盡量客觀的對比,判定魏無疆勝出。他們顏值雖然不相上下,但魏無疆斯文安穩的睡相更賞心悅目。不像她哥醉酒酣睡,會磨牙打酒鼾說夢話。

方槍槍舍生取義,本以揭穿魏無疆真麵目為己任,要是知道到頭來事與願違,反而被妹妹嫌棄他最真實的睡相難看,如果有胡子的話,大概已經氣歪了。

這會兒,他睡得正香做著美夢,嘴裏咕咕噥噥開始囈語。

方戀戀沒聽清,正美滋滋地回味著魏無疆先前對她說的那句話—“戀戀,不怕。”

輕且有力量。

從小打架當鍛煉身體,方戀戀不欺負別人就算不錯了,哪有人會挺身而出保護她。從沒有人對她說過“戀戀不怕”,倒是她自己曾經常常講出類似的句式,比如“不怕我揍你嗎”。方戀戀高中當過校霸,人送外號“金剛芭比”。

那時候她就愛漂亮,時尚資訊接收混雜不懂得鑒別篩選,審美也有點跑偏。仗著人美底子硬,各種顏色的衣服彩妝都敢往自己身上臉上招呼。好在一中校規嚴苛,平時沒機會作。一到周末,方戀戀就開始鉚足勁展現個性,把自己打扮得花裏胡哨,以為走在時尚最前沿,其實跟隻金剛鸚鵡似的。

這年頭,沒點不堪回首的黑曆史,都不好意思稱自己叛逆過。當然,絕大多數曾經叛逆過的人,更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黑曆史。方戀戀也是在得知魏無疆的過去之後,才仔細回首了一遍曾經的不堪。

喜歡一個遙不可及的人,會忍不住挖掘自己與他的共同點,不講邏輯,強行契合。哪怕手機歌單裏出現同一首歌,都會覺得很開心,好像他離你並沒有那麽遙遠。

方戀戀驚喜地發現,她人生的轉折點同樣發生在高一,不過與愛情無關,全歸功於哥哥方槍槍。

方槍槍學習腦子不靈光,但社會頭腦很靈光。作為一名藝術生,他大一就開始在師兄辦的藝考培訓班當老師。希望通過藝考上大學的孩子太多太多,不愁生源。方戀戀高一那年寒假,方槍槍帶集訓班沒時間回家,她奉父母之命去陪哥哥過年。

除夕夜淩晨,兄妹倆放完煙花走回住處。經過培訓學校,畫室仍燈火通明,幾個美術生正來來回回地跑樓梯,仿佛不知疲倦。方戀戀以為這是他們特殊的迎春方式,一問哥哥才知道,沒她想的那麽簡單。

為節約成本,方槍槍師兄租用老舊民房做教室,設施簡陋沒安裝暖氣。寒冬臘月,美術生們一坐一晚上,渾身凍透了握不住畫筆,後半夜不得不靠跑樓梯發汗取暖,再回畫室繼續戰通宵。

沒吃過苦挨過凍的方戀戀當時沒感覺,感歎一句真勤奮,很快就忘了。等開學重回溫暖寬敞的班級教室,驀然想到那些美術生可憐又蕭索的身影,方戀戀好像瞬間長大,對自己發出直擊靈魂的拷問—你為什麽不懂得珍惜當下,好好學習?同時還有另一個直擊某人靈魂的拷問—難道你想和學渣方槍槍一樣當藝考生嗎?

也多虧了方槍槍,方戀戀開始刻苦努力,否則以她過往的成績,肯定考不上A大。

考不上A大,與魏無疆徹底斷了關係,自然也不會有今晚這頓飯。

感恩的心,感謝有你。

方戀戀脫去圍巾、手套蓋在方槍槍身上,為防止哥哥感冒盡一點綿薄之力。然後她抱緊雙臂,滿溢濃濃情意的目光投向一側,心裏暖融融的,一點也不覺得冷。

她祈禱,蓋著自己羽絨服的魏無疆,能暫時忘掉失戀的苦楚,做個好夢。

2

半小時後,霍西洲裹挾著刺骨北風鑽進副駕駛位。早凍得牙齒打戰的方戀戀一個激靈,鼻子發癢,怕吵醒後排的魏無疆,忙捂緊嘴巴打噴嚏。

“為什麽不發動車開空調?”霍西洲問。

“費油。”方戀戀揉了揉鼻頭,想起什麽,“你大晚上出來,有沒有跟你女朋友報備?”

“分了。”

“你也分啦?”方戀戀奇道,上禮拜還好好的。

“什麽叫‘也’,我沒聽說你談戀愛啊。”霍西洲想起此行的目的,回頭看後排座位。他認識方槍槍,另一位男性很麵生,想了想,“他就是你騎著電驢滿校園求偶遇的暗戀對象吧?”

方戀戀笑盈盈地點頭。

“戀戀,不愧為女中豪傑!”霍西洲高豎大拇指,“把人灌醉了先上車再補票,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我都不一定使得出來。”

方戀戀大翻白眼:“霍稀泥,拜托你動動腦子,我要圖謀不軌想睡他,帶上我哥幹嗎,給我加油助威嗎?”

“不用,你多彪悍啊!”霍西洲歪著嘴角壞笑,煞有介事地道,“不過你沒經驗,可能需要槍槍哥從旁指導。”

喜歡瞎攪和的人還有另一個特點—腦洞大。

方戀戀懶得跟霍西洲廢話,來回搓著凍僵的雙手,忽地被他抓過去,攏在掌心裏哈熱氣。

一時沒反應過來,方戀戀定定地望著眉目低垂的他,怔在那裏。

哥哥說,霍西洲喜歡她。

方戀戀的敏感神經本來就稀缺,且盡數揮霍在自己苦心經營的暗戀裏,很長一段時間對哥哥的判斷嗤之以鼻。後來霍西洲交了一位醋壇子女友,勒令他冷處理異性關係,方戀戀惹不起敬而遠之,更沒往心裏去。

到底是沒往心裏去,還是不想往心裏去,隻有方戀戀自己知道。

方戀戀飛快地抽回手,扯動嘴角,眸光閃爍地笑:“你怎麽跟我爸似的。”

霍西洲也勾了勾唇,邊係安全帶,邊輕飄飄道:“你想再認一個,我也沒意見。”

“爸。”

“乖。”

認親場麵感人至深,原本曖昧不明的氣氛隨之消弭。方戀戀暗地裏長長呼出一口氣,發動汽車專心於路況。霍西洲也扭頭看向窗外,笑意未退,卻漸漸變得苦澀。

感情這種事,說穿了就是有人辜負,有人被辜負。

車開沒多久,後方傳來時斷時續的低啞呢喃。方戀戀分辨出是魏無疆的聲音,保持車速,不動聲色地撥出幾分注意力,仔細聆聽。

“心雨,心雨,心雨……”

目視前方,方戀戀不自覺地握緊方向盤。

霍西洲同樣聽得一清二楚,回身淡瞥了一眼,道:“他想聽《心雨》,周傑倫的。放給他聽,省得叨叨個沒完。”

如果簡單到隻是一首歌,該多好。

方戀戀假裝沒聽見,無動於衷。

霍西洲自顧自點開手機音樂,周董特有的慵懶吟唱彌散開來。曲風憂傷,方戀戀第一次聽,周董咬字含糊,唯有一句不斷重複的歌詞,她聽明白了。

心裏的雨傾盆而下。

心裏的雨,心雨。

方戀戀心裏也正遭遇一場極端天氣,台風過境,一片狼藉。

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她早習以為常。

暗戀分兩種,一種是你愛的人誰也不愛,一種是你愛的人愛別人。方戀戀屬於後者。如今魏無疆和杜心雨分手已成既定事實,她感覺再糟糕,也不會比他們恩恩愛愛的時候更糟糕。

這麽一自我開解,方戀戀特別釋然,還能跟著周董的歌聲輕和幾個音調。

一時雨一時晴,霍西洲就看不明白了,又驚又怕地問:“你該不會受到我的啟發,真動了睡他的邪念吧?”

“我不敢。”方戀戀想也不想,大實話出口,“我連表白也不敢,怕連朋友都沒得做。更不敢追他,怕,怕……”

“怕什麽?”瞻前顧後,霍西洲覺得這不符合她風風火火的性格,“你方戀戀也有怕的時候?”

方戀戀心煩氣躁,不由得提高音量:“閉嘴,不要再問了。”

霍西洲做個給嘴巴拉拉鏈的動作,乖乖噤聲。

有了幾年教學經驗,積累下人脈關係,方槍槍大三下學期和朋友合夥創業,開辦藝考培訓機構。學生的錢最好賺,家長們都望子成龍,培訓行業利潤豐厚,早些年亂象叢生,後來逐漸走向正規化。方槍槍瞅準時機轉型,做起更加高端的小班製培訓課程。

方槍槍搖身一變,從老師變成經營者,把方戀戀也拉入夥給他打工。

辛苦是辛苦,但是年收入不菲。

有了錢,方槍槍在市中心的高檔小區租下一套近兩百平米的頂層公寓。培訓機構位於城郊,通勤不便,他平時都住公司。偌大的公寓不住人空著玩,方戀戀說哥哥這叫“報複式消費”。方槍槍也有理—誰讓咱老方家崇尚“窮養兒富養女”,爹不親娘不愛,我當然隻能自己愛自己,對自己好。

方槍槍何止對自己好。霍西洲架著不會走道的方槍槍跨進屋,手滑沒扶穩,方槍槍沒了支撐,腿一軟往前一趴,先給自己的公寓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許久不見,甚是想念啊。

在他們身後扶著魏無疆的方戀戀見狀,本來刻意保持盡可能少的接觸麵,這下怕自己也失手,忙抄起魏無疆手臂環過自己肩膀,穩穩支撐住。

魏無疆潮熱的呼吸抵在耳側,如和煦海風輕輕軟軟撩動著她,方戀戀心跳驟然加快,氣血上湧直衝腦門,小臉漲紅,跟關公似的。

霍西洲欲回頭,方戀戀慌張地踢他小腿肚:“快把我哥扶起來,送他進房間。”

四室兩廳的大房子,霍西洲不知道哪間房是方槍槍的,把人挪到客廳的沙發上,又折返回來幫方戀戀的忙。紅雲燒到耳朵尖的方戀戀,像投案自首的綁匪似的,深埋著頭主動交出“人質”,指揮霍西洲把魏無疆送進客臥。

猶豫幾秒,她跟了進去。

“怎麽,不放心啊?”霍西洲說著話,空投似的把魏無疆拋向大床,“走你!”

早看見方戀戀羞紅臉,他不能把她怎麽樣,隻能拿她喜歡的人出氣。

方戀戀哪受得了這刺激,一通爆捶,攆霍西洲出房間。

門關了,霍西洲的聲音還在外麵陰魂不散:“方戀戀,你要敢做什麽蠅營狗苟的勾當,你會後悔的!”

“我不後悔!”方戀戀嚷回去。

霍西洲砸門:“你有種!信不信我打到你後悔!”

裏麵再沒聲響。霍西洲擼袖子準備破門,忽然感覺後脊背冒涼氣,一轉身,對上一束寒光咄咄的視線。

方槍槍不知何時醒了,靠坐在沙發中間,下頜微收,眼睛半眯,緊盯住霍西洲不放。他周身散發著冷峻殺氣,如果再來隻貓,和教父簡直一模一樣。

方槍槍挑眉:“信不信我打到你後悔?”

霍西洲臉變得快,堆笑討好:“槍槍哥,渴了吧,我去倒水。”

含恨睇一眼緊閉的臥室門,他默默挽下袖子,悶頭走去廚房。

客臥裏,壁燈亮起,幽幽昏黃。

逞完口舌之勇,方戀戀其實知道自己沒種,做了半天心理建設,依然不敢幫魏無疆脫大衣脫鞋。打開空調,她扯起棉被蓋在他身上,舍不得離開,就傻傻佇立在床邊,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麽。

睡夢中的魏無疆翻身,一隻手從棉被裏抽了出來,修長五指垂搭床沿。方戀戀想送它回棉被,觸碰的一瞬,再舍不得放開。

先是小心抓著他的指尖,而後握住整隻大手,再然後仍不滿足,十指交扣掌心貼合。

她手涼,他手暖,像寒暖流交匯,在她的心房掀起驚濤駭浪。悸動太澎湃,仿佛隨時可能破胸而出,將她淹沒。

原來這就是和魏無疆牽手的感覺,那麽強烈,甚至有點疼。

方戀戀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突然間被一股強勁力道拉了起來。眨眼工夫,她已經趴在了魏無疆的身上,後腰橫著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令她動彈不得。

緊張到害怕,方戀戀不由得屏住呼吸。

四目相對,方戀戀直直撞進一雙深邃瞳眸,深處有火焰在燃燒,流瀉出滾燙的愛意,將方戀戀灼傷。她的心卻涼了下來,如同岩漿匯入河流,頃刻化為灰燼。

他醉著醒來,認錯了人。

認錯就認錯吧,方戀戀破罐破摔地想著,竟然走了神,開始考慮腦門上的兩顆痘。出油脫妝,距離這麽近,魏無疆一定看得很清楚,痘痘會不會變成她這張臉最大的亮點呢?

方戀戀艱難地抬手,打算摸摸自己的痘痘。還沒摸到,魏無疆喉結滾動,喑啞地喊了聲“心雨”,與此同時扣住她的後腦勺,想吻她。

不可以!

方戀戀這回反應奇快,手掌一翻罩住他的嘴。他親在了她手背上。

已經把懷裏女孩兒認成杜心雨,魏無疆隨即蹙眉,眉心皺起兩道淺淺溝壑,流露出些許慍色。

“我沒有不讓你親,但要等你正確叫出我的名字以後。”方戀戀表情嚴肅,一字一句慢慢地教他,“我叫方戀戀,戀戀情深的戀戀,對魏無疆戀戀情深的方戀戀。”

專屬於你的自我介紹,但願你在清醒的時候,也會記得。

魏無疆依舊蹙著眉,在方戀戀的掌心下動了動唇,甕聲甕氣地念著:“戀戀……”

“對呀,戀戀,好喜歡你的戀戀。”

欣喜若狂的方戀戀鬆開手,期待能再更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口中。但魏無疆好像隻是為了確定沒叫錯人,很快撤回纏在她腰間的手臂,輕輕推遠她,翻過身,重新閉上眼睛沉入熟睡。

由頭至尾清醒的隻有方戀戀,她卻好似身處夢境,太甜蜜,不肯醒來。

因為她的愛情很貧窮,隻能有關於他的美夢。

夢裏編織的愛情是錦繡天衣,而現實中的她,衣衫襤褸。

方戀戀鄙視自己對喝醉酒的魏無疆自作多情,像做錯事的小孩兒,低著頭拉開房門。

等在門口的霍西洲立刻迎上前,抻著脖子往裏探。**的男人衣褲完整,從表象分析應該沒出亂子,懸到嗓子眼的心可算落地,霍西洲看回無精打采的方戀戀,心情大好。

“你不是嚷得挺凶,真刀真槍就怕了?”他嬉皮笑臉故意激她又怕她發飆,緩和下語氣,“怕就對了。男人最健忘,明天早上酒一醒,他翻臉不認賬,根本輪不到你後悔。”

方戀戀懨懨地、不耐煩地搡開他:“你還不走?”

“不走,槍槍哥說我辛苦了,可以借宿。”霍西洲喊累,揉著胳膊指向左側房門,“他在裏麵,好像有心事。”

那間是方槍槍的工作間。方戀戀腦子亂,“嗯”一聲表示知道了,想想不放心,還是應該進去看看。

3

方戀戀敲開工作間的門。方槍槍正坐在地板中央抽煙,四周散布著無數手繪分鏡頭畫稿,像把他托在雲端之上一般。

方槍槍小時候喜歡看動漫,大學學的也是動畫製作。執導拍攝原創動畫電影,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從不曾放棄。大學四年他分身有術,一邊做著藝考老師,一邊在動畫公司打工。他有天賦,憑著一部水墨動畫短片的畢業設計作品,在國際上拿過獎。因為不願被資本擺布,想做獨立動畫人,他決定先創業,辦培訓機構。創業狗的生活沒有規律,忙到日夜顛倒,他寧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硬擠出時間畫畫分鏡。

家裏沒有人從事相關職業,也沒有財力供他圓夢,全憑方槍槍單打獨鬥。

努力工作養活自己,更為了有朝一日能養活夢想。

方戀戀打心眼裏佩服哥哥,他不但“天生麗質”,而且天生勵誌。

她俯身拾起一張手稿。畫風和哥哥的人一樣,恣意瀟灑,有一種稚童塗鴉的淩亂感,但仔細看,從景別到構圖都很有想法。

她相信,哥哥是個天才。

緊挨著哥哥席地而坐,方戀戀抱著膝蓋也不說話,就默默地陪著他。

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夜雨,忽然造訪。

方槍槍嘴裏銜著煙,環顧自己的工作間。這裏是他做夢的地方,也許羞於麵人,所以被包裹在一座華而不實的大房子裏,想想有點諷刺。

“知道我為什麽喝醉嗎?”用夾煙的手指重重戳自己心口,方槍槍對妹妹說,“因為這裏堵得慌,想揍人。”

方戀戀乖順點頭:“我幫你。”

“不敢打呀。”方槍槍端起煙灰缸摁滅半截香煙,繼續道,“今天朋友帶我見了個投資人,說是做代工玩具發的家,對動畫製作很感興趣。我一開始挺高興,興致勃勃地跟他聊,聊沒三句話,他就開始提要求,問回報率。原創多費勁,耗時間又有風險,說照著現有的大IP做,稍微改改不被告就行,穩賺不賠,跟我舉例什麽《小豬佩奇》《喜羊羊》,小爺我不做低幼兒童片,小爺我要做的是成人向動畫電影!”

方槍槍越說越來氣,借著酒勁狠狠罵了句街,一腳踹翻煙灰缸。

“屁都不懂,以為我想拍小電影博出位,說我心術不正。還跟我講情懷,說從小看國產動畫長大,投資隻有一個目的,振興中國動畫電影。我就接著裝孫子唄,客客氣氣地問他看過哪些國產動畫。你猜他怎麽說?《鼴鼠的故事》《巴巴爸爸》《鐵臂阿童木》……沒一部國產的好嗎!”

方戀戀一時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你也覺得好笑對不對?我裝孫子裝得窩囊,還不敢笑,憋一肚子火。”方槍槍抖出一根煙,見鬼了左右找不見打火機,一來氣直接撅折摔地上,“中國動畫電影就是被他們這種廢物禍害的!”

“哥,不生氣。”方戀戀拉他的手,眼神篤定,擲地有聲地道,“你總有一天會做出一部你想要的動畫長片。”

方槍槍衝妹妹咧嘴一笑,好像覺得不應該被個小屁孩安慰鼓勵一樣,伸手胡亂擼她的腦袋。他下手向來重,方戀戀脖子都快被擰斷了,一巴掌打掉哥哥的手,也沒手軟,“啪”的一聲脆響。

方槍槍抽痛,嘶地吐氣:“你這麽心狠手辣,以後肯定嫁不出去。”

“才不會,我會對我的未來老公心慈手軟。”方戀戀一下想到魏無疆,心便化成水似的一腔柔情,隨即改口,“我會對他百依百順,什麽都讓著他。”

不用問也知道“他”指的是誰。

心目中的女裝大佬一去不複返,方槍槍受不了她一副溫馴小媳婦的模樣。

“滾滾滾,少惡心我,當心吐你一臉。”方槍槍動手攆人,趕到門口又叫住妹妹,“等著啊老妹,我的第一部動畫長片交給你剪,把你那些牛氣哄哄的剪輯技巧全用上,隨便你怎麽玩。”

再胳膊肘往外拐,也隻有這麽一個寶貝妹妹,他不寵誰寵。

“不,我聽你的,你說怎麽剪就怎麽剪。”方戀戀攀著門,眼角眉梢帶笑,“你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我保證全力以赴,讓哥哥你滿意。”

再嘴賤手欠,也隻有這麽一個天才哥哥,她不挺誰挺。

確定方槍槍沒事,方戀戀退出工作間,胳膊一緊,被人拖拽著轉過身。

“你出來得正好。”

霍西洲拿著一部手機,急匆匆地道:“那家夥的手機一直響,就顯示個號碼,也不知道是誰。我連掛兩次又打過來,特執著。我以為有什麽要緊事,萬一耽誤了呢,想著幫他接了算了。”囉囉唆唆說到這兒,他頓一頓吞口水,眼神打個閃才繼續,“那邊是個女的,自稱是他前女友,我就不瞎摻和了,你來接吧。”

杜心雨!

她打給魏無疆!!

霍稀泥自作主張接了電話!!!

震驚情緒層層遞進,方戀戀很懷念躺在車後備廂裏的棒球棍,後悔沒把它帶上樓。

她想弄死霍西洲,反正雨天好作案,棄屍不容易留下痕跡。

命懸一線的霍西洲也感受到了死亡氣息,把手機往方戀戀手裏一塞,腳底抹油溜得飛快—好孩子不可以夜不歸宿,明兒一早樂隊還有排練,回回遲到不像話。

下點雨怕什麽,漫天下刀子都沒凶神惡煞的方戀戀可怕。

方戀戀追至門口,抓到點衣服邊,霍西洲滑得跟條泥鰍似的扭著胯脫身,狂奔向電梯,一通猛按下行鍵,緊張程度堪比驚悚恐怖片。

窮寇莫追,方戀戀捂著手機,朝他喊:“霍西洲,你等著!等我有空絕對找你算賬!你不自稱一代鼓王嗎,我會兼顧你的舒適度踩著點揍你,全部是重音不加休止符!”

“我真不是故意的。”霍西洲側身擠進電梯,半邊腦袋留外麵,鬼吼鬼叫,“戀戀,你爸爸我也失戀了呀,難過死了一天哭好幾回,你好歹勻我一點同情心。你暗戀……”

後麵還有話,霍西洲沒機會說,電梯門差點夾到脖子。

方戀戀氣得摔門,全身的力氣匯聚手臂,最後克製住沒落到實處。門關得很輕,她靠著門板,頭皮脹痛。

手機仍處於通話狀態,機身開始發燙,足見杜心雨的執著。

事已至此,不得不接。

高中同校一年,方戀戀和杜心雨不熟,這是她們第二次說話。

“杜心雨,你好,我是方戀戀。”不等對方出聲,方戀戀加快語速,簡潔道,“魏無疆喝醉了,你明天再打吧。”

誤會鬧得大,三兩句話講不清,越解釋越亂。

杜心雨在那邊愣了許久,同樣簡潔地直切主題:“不用,麻煩你轉告他,他送我的所有東西我已經收拾好了,周二下午四點,我在校門口等他。”

方戀戀不知道該說什麽,遲遲疑疑地點頭:“哦,哦,好。”

她沒說謝謝,她沒說再見,同時掛了電話。

還回禮物意味著斬斷回憶,即使沒談過戀愛方戀戀也能猜到,一定是杜心雨提的分手。

魏無疆那麽愛她,她居然舍得放手,方戀戀想不通,替他感到不值。

兩個人硬核分手,似乎複合無望,方戀戀心情更複雜,有點開心又有點鬱悶,有點看到希望又有點望而生畏,有放手一搏的動機又有畫地為牢的消極。

總之一句話,人顧慮多,人傻想法多。

又又傻的人瞌睡多。

這一晚沒少折騰,手機捏在手裏,方戀戀哈欠連天,趿拉著拖鞋決定回房睡覺。

打哈欠帶出淚花,方戀戀抬眸,看見魏無疆立在房門口,麵無表情。

他在客衛裏洗了臉,發尖濕漉漉的,一滴水珠從眉骨沿著側臉滾落,滴在地板。

方戀戀的視線追著那顆水珠落定,再一次後悔沒把棒球棍帶上樓。她不敢麵對魏無疆,此刻隻剩敲暈自己的勇氣了。

“給。”手機高舉過頭頂,方戀戀垂著腦袋,一鼓作氣地道,“杜心雨約你周二下午四點校門口見。”

沒結巴,她瞑目了。

魏無疆接過手機:“謝謝。”

早在方戀戀追打霍西洲的時候,魏無疆就已經站在了這裏。

唯唯諾諾的方戀戀他見過,卻沒見過氣急敗壞的她,口齒伶俐,全無他印象中的沉默寡言。覺得有趣,魏無疆一直沒出聲。之後為什麽沒有製止她接杜心雨的電話,可能是因為酒喝多了反應遲鈍。等想起來杜心雨一定會誤會,他有衝動立刻解釋,但見方戀戀又變回怯懦膽小的方戀戀,原有的衝動煙消雲散,回歸理智。

“你很怕我?”魏無疆自認待人和氣,不解地問。

“對。”明擺著的事實,說謊顯得智商更低,方戀戀想了想,沒講實話,“我怕長得帥的男生,你特別帥,我特別怕。”

理由假到不好意思揭穿,魏無疆失笑:“那你一定很怕你哥。”

方戀戀順勢而為,點頭如搗蒜:“是啊,是啊。我哥可凶殘了,不過從小一起生活,我現在基本已經脫敏了。”

頭開始隱隱作痛,魏無疆斜倚門框:“我不凶殘,以後多接觸,用不了多久你對我也會脫敏。”

方戀戀聞言一怔,難以置信地望向他,怎麽有種被撩的錯覺?

魏無疆沒再言語,微微頷首打量麵前的女孩兒。她輕咬下唇,呆呆的表情與他印象裏重合,眼睛卻很黑很亮,閃著熠熠的光。不知她為什麽倏爾一笑,左邊嘴角掛起酒窩,淺淺小小的一枚,不仔細看很難留意到。

魏無疆快速檢索記憶,他以前好像也從沒細看過方戀戀。

兩個人接觸不多,相處最久的一次是大一寒假坐動車回家。她太拘謹靦腆,要麽看書要麽睡覺,不主動開口說話,問什麽答什麽興致也不高,似乎隻對食物有興致,兩盒盒飯吃得幹幹淨淨。

現在回想,細節清晰,魏無疆有些詫異,倒是對最近的記憶有點斷片,想不起是怎麽從火鍋店來到這套豪華公寓的。

她笑,於是他也回以微笑,岔開話問:“這裏是?”

“我哥的公寓。”方戀戀抬手指向工作間,“他估計在裏麵又睡著了。”

“謝謝你們。”按亮手機看時間,魏無疆說,“我酒醒得差不多了,該回學校了。”

他太客氣,方戀戀不敢挽留:“外麵下雨,我開車送你吧。”

魏無疆下意識地拒絕:“不用麻煩,你早點休息。”

“不麻煩,不麻煩,我是夜貓子,睡得很晚。”

方戀戀怕又被拒絕,摸出兜裏的車鑰匙攥手裏,徑自跑去玄關換鞋。隻要能和魏無疆獨處,她可以永遠不睡覺,長痘痘算什麽,就當是給遮瑕膏展現自己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