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塑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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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充實,時間就會飛逝如梭,快得好似不過隻是幾場熱鬧的聚會。

七月中旬,魏無疆以優異表現通過保研夏令營的考核,拿到擬錄取資格,聚一場振奮人心;八月底,歐陽遠赴海外留學,聚一場舉杯歡送;九月,魏無疆又以複試第一的成績成功保研,聚一場以示慶祝;十月,借著國家大力扶持原創動畫的東風,方槍槍的動畫工作室開業,聚一場大吉大利;十一月,工作室順利運營一個月,沒有拖欠工資,聚一場再接再厲;十二月,工作室順利運營兩個月,沒有拖欠工資,聚一場戒驕戒躁;來年一月……

新年伊始的第一天,皇曆上大概溫馨提示今日宜動怒,方槍槍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工作室自成立以來便分為兩個部門。合夥人主管外包部,專接國外各大動畫公司的外包工作,以維持工作室的日常開支;方槍槍主管原創部,專注於開發製作原創項目。前者創收供養後者,養著養著,養出問題來了。

同屬一個工作室,有人能拿獎金,有人卻隻能吃死工資,自然會眼紅動搖。沒道理你製作的每一幀畫麵,創造的都是真金白銀,而我幹著差不多的活兒,隻能想象未來也許會有的金山銀山。

一大清早,方槍槍部門的三個小兵跟商量好似的,一個接一個發微信提出轉崗申請。都怕方槍槍生氣,鋪墊完新年祝福,拐著彎訴說生活困境、現實壓力。理想和信念感畢竟不能當飯吃,屁股決定腦袋,方槍槍可以理解,卻還是忍不住頭頂上冒火星。

好端端的元旦過不舒坦,晚上聚會吃飯,他氣沒順,黑著一張臭臉,看誰都像殺父仇人似的。周頌身為知情者,有責任維護大家的知情權,沒膽子當麵戳方槍槍痛處,隻能偷偷群發信息,通報來龍去脈。

滿桌子人低頭讀完微信,再抬頭望去光杆司令方槍槍,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但不說影響節日氣氛,眾人交換眼神,擊鼓傳花一樣,最後把首當其衝的重任傳到了魏無疆身上—

我們這一圈人,數你學曆最高,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靠你啦,兄弟!

一道道慫恿的小目光唰唰放光明,被困其中,魏無疆沒轍,抵著拳低頭笑了笑。

他明白方槍槍不需要安慰,思索片刻:“槍槍哥,我畢業設計這學期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去工作室幫忙。”

煙盒左手倒右手,方槍槍神色不明,吊起眼梢問:“你能幫什麽忙?”

製作動畫和工業設計有共通性,會使用很多同樣的軟件,於是魏無疆道:“我能試著做合成和背景渲染。”

“那我也可以去幫忙。”習慣了在魏無疆麵前爭強好勝,霍西洲無縫銜接插進話,自信非凡,“我做音效和配樂。”

“你是為了躲那個櫻桃臉學妹吧。”方戀戀笑著揭穿真相。

來吃飯的路上,她已經有所耳聞。自從櫻桃臉學妹在閘閥間被鎖了一夜之後,就和霍西洲結下梁子,跟偏旁似的天天纏著他,立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霍西洲手往兩邊椅背上一搭,笑得特別不屑:“那姑娘紙老虎一隻,隻有嘴皮子好使,我犯不著躲她。我是想為工作室盡一份綿薄之力。”又一竿子捅到蘭胖子和符浪那邊,“你們呢,不以前搖滾人的身份表個態嗎?”

蘭胖子痛飲一杯淒慘搖頭,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已經掛七科了,再不抓緊時間補考,畢業證不保。”

符浪也搖頭,對霍西洲道:“我能幹的已經被你捷足先登。”

他學的是和動畫八竿子打不著的專業,專業名還奇長無比—能源與環境係統工程製,冷與低溫方向。想想不能淪落到和掛七科的蘭胖子一樣,他又補充道:“工作室的空調壞了,我可以去修,算盡綿薄之力嗎?”

方槍槍沒表態,方戀戀先接過話茬:“工作室陰盛陽衰,隻有我一個女孩兒。你們不來沒關係,介紹學妹來做兼職行政吧。”

“我看行。”周頌高舉雙手讚成,苦於女朋友一直沒著落,激動地站了起來,“我喜歡長頭發單眼皮的女孩兒,秀秀氣氣,文文靜靜,小鳥依……”

“這位大哥,要不咱們招個前台吧。”方槍槍臉上掛笑,不冷不熱地打斷他的話,“你一天也別幹工作了,專門負責麵試應聘的妹子,如何?”

情商重災區的周頌信以為真,眼冒金光一個勁兒點頭。他張嘴還沒說出一個字,就被同樣眼冒金光、金中帶綠的蘭胖子一巴掌按矮大半截。周頌急於脫單,眼看快畢業的蘭胖子更急,爭著搶著要去工作室做人事。

蘭胖子老幹部似的清清嗓子:“麵試講究溝通技巧,你不懂,我懂。”

周頌奇怪:“我記得你不是學的人力資源管理。”

蘭胖子大言不慚:“以前喜歡的妹子學這專業,我陪她上過幾節專業課。我問你,拿到簡曆先看什麽?”

周頌茫然搖頭。

蘭胖子得意:“先看照片,看妹子漂不漂亮。然後看什麽,知道嗎?”

周頌繼續茫然搖頭。

蘭胖子更得意:“看手機號碼。”

兩句話而已,周頌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免好奇地發問:“你這麽有經驗,為什麽還和我一樣沒交過女朋友?”

“因為哥哥有賊心沒賊膽啊。”蘭胖子哭喪著臉端起酒杯,“兄弟,都在酒裏了!”

一對難兄難弟惺惺相惜,方戀戀嚼著塊排骨,望著他們很不厚道地嗬嗬笑,忽地耳畔響起一把低醇嗓音。

“你應該屬於既有賊心,又有賊膽吧。”

魏無疆耳語完,便利落抽身,恢複端正坐姿。撩撥人的潮熱氣息卻沒散去,熏得方戀戀小臉發燙,心髒怦怦跳,兩隻清澈透亮的大眼睛裏似有小鹿亂蹦。

她一點不害羞,歪過腦袋看人,俏生生地回一句:“對呀,誰讓你招賊惦記呢。”

“我的錯。”魏無疆伸手拍拍她的後腦,似警告似玩笑,“做賊要專一,隻能惦記我,不準惦記別的男人,知道嗎?”

方戀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眯眼笑著,很是期待地問:“你會吃醋?”

這不廢話嘛。魏無疆沒有作聲,涼涼乜一眼最近越發大膽的女朋友,與此同時,抓牢了桌子下麵她的手。

心都給了她,當然要把她緊緊拴在身邊,愛一輩子,寵一輩子。

2

元旦假期結束,魏無疆和霍西洲正式成為動畫工作室的一員。

確切地說,隻有一位。音效和配樂屬於後期製作範疇,作品尚未成型前,霍西洲沒有用武之地隻能打醬油,天天捧著相關技術書籍給自己充電。堅持不到一禮拜,他就轉移了主攻方向。

窮嗖嗖的工作室不提供工作餐,但方便麵管夠,各種口味各種品牌,成箱成件堆在牆邊,歡迎隨時隨便取用。泡麵吃多了容易膩,於是霍西洲自動自發研究起網上各種煮泡麵大法,並成功舉辦了工作室第一屆花式泡麵大賽。盡管獎品還是泡麵,擋不住大家積極參賽的熱情,苦中作樂,全當是公司團建。

相較於霍西洲用另類方式發光發熱,魏無疆則顯得務實得多。

有紮實的手繪功底做基礎,學習能力也強,一通百通,他上手很快。連平時很少誇人的方槍槍也忍不住感慨,這小子要畫功有畫功,要技術有技術,二維三維都能做,不當原畫師可惜了。幾多感慨淤積在心,方槍槍又動了做黏土動畫的念頭,免不了時常掛在嘴邊。

魏無疆聽聽笑笑,從來不多說什麽。他不是不想,是心中始終懷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憧憬,因為太過縹緲,近乎奢望,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方槍槍不會強人所難,看得出魏無疆有很深的心結。解鈴還須係鈴人,他沒有多問,也不再提做黏土動畫的事。

年前,工作室接到一個大項目。經方槍槍做網綜剪輯的哥們兒推薦,為某大火的網絡綜藝節目做新一季的動畫版宣傳片。甲方爸爸趕著開年節目上線,一壓再壓製作周期,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要求固然苛刻,卻是個為工作室打開知名度的契機,方槍槍不容自己錯過。帶領著團隊夜以繼日趕進度,他和魏無疆、方戀戀一直戰鬥到臘月二十九,終於按時交出成片,長長鬆了一口氣。

創業期習慣於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動車票售罄,誰也沒考慮坐飛機,還好運氣不賴,買到當晚加開臨客的站票。

春運的火車擁塞得像沙丁魚罐頭,不要說走動,連狹小廁所裏也擠滿了人。

東倒西歪的懈怠軀體和不堪勞頓的倦容,隨處可見。

兩節車廂的接駁處,三個人席地而坐,方戀戀被男友和哥哥護在中間。她從沒坐過綠皮火車,新鮮的體驗令她興奮,舉著手機拍照發朋友圈。玩得不亦樂乎,她笑言像落拓人兒流浪天涯,比坐頭等艙有意思多了。

“再過幾個小時,你就不會這麽說嘍。”方槍槍撕開一袋切片吐司,每人分一片,“不能多吃,吃多了想喝水,上廁所不方便。”

汗臭、腳臭、狐臭、泡麵味、鹵蛋味和鴨脖味大亂燉,混合成刺鼻氣味,已經開始在封閉的車廂中彌漫。

方戀戀不置可否,老老實實地屈膝抱著腿。撕扯著麵包一縷一縷地喂進嘴巴,她忽而轉頭問魏無疆:“你坐過這麽慢的火車嗎?”

“坐過十三個小時的普快。”他摘下行李箱拉杆上掛著的頸枕,套方戀戀脖子上,繼續說,“前年忙完爺爺的回顧展,返校坐的普快。”

慢慢悠悠駛向家鄉的列車,也像一趟駛向回憶的列車。

那間荒廢的泥塑工坊閃現腦海,方戀戀不禁想,要是能把魏無疆爺爺的作品做成動畫,他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高興。

琢磨著,她看向魏無疆的眼神裏便生出小小的期待,不用講出口,他就讀懂了她的心意。

歸途迢迢,長夜無眠,似乎很容易勾起人的傾訴欲。

魏無疆半倚靠行李箱,麵沉如水,幽幽啟齒:“我爸也是五歲開始學習泥塑。我小的時候常聽爺爺說,我的天賦不低於我爸。”

“叔叔為什麽沒做泥塑家,而是做了美術老師呢?”方戀戀好奇地問。

“我一開始想得很簡單,覺得我爸雖然有天賦,但並不喜歡泥塑,是在爺爺逼迫下不得已才學的。”話到此處,魏無疆輕輕一笑,像笑話自己的想法何其天真。

他說:“去年春節去文化館整理爺爺的作品,我遇到一位退休的老領導。聽他說起在我出生前,我爸曾參加過全省中小學美術老師基本功大比武,連續三屆蟬聯一等獎,每一屆的獲獎作品都是泥塑。”

“如果不喜歡,叔叔不會用泥塑作品去參加比賽。”方戀戀沉吟,細想之下又有想不通的地方,困惑地擰起眉頭,“叔叔熱愛泥塑,你也熱愛,為什麽他沒有繼承爺爺的衣缽,也不準你繼承呢?”

“我不知道。”魏無疆搖搖頭,後腦枕向廂壁,隨著列車的行進微微搖晃。

他很是平靜,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似乎問過太多次,失落過太多次,已經堆砌出一種認命的麻木。

一直緘默的方槍槍側過身看向他:“你遲遲不肯答應和我一起做黏土動畫,是希望你父親也可以參與吧。”

魏無疆不由得一怔,隻片刻,又是一抹自嘲般的輕笑拂過臉龐,這才顯出幾分落寂與無奈。

“太難了。”難到他連講出口的勇氣也沒有,“這些年,我和我爸的交流越來越少,很多時候,我們都無話可說。好像從我答應再不碰泥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永遠沒有彌補的可能。”

父親不給答案,魏無疆隻有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日積月累的自責就像腫瘤一樣,不斷生長,沉甸甸墜在心口,時不時隱隱作痛,卻割不掉。也許遲早有一天會蔓延全身,吞噬掉他所有的執念和奢望,徹底絕望。

方戀戀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掀起他的胳膊,把自己送入熟悉溫暖的懷抱。

她不說話,仰著恬淡的小臉,像一隻溫馴貓咪乖巧趴在主人的胸口。

不管心底的苦楚有多深重,眼裏望進最愛的人,魏無疆仍不自覺地彎起嘴角:“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勸我再試一次,對嗎?”

“我想陪你試一次。”方戀戀伸手摸摸他清瘦的臉龐,滿目疼惜,“你陪著我給資本家做免費的苦勞力,陪著我擠臭烘烘的綠皮火車,我都沒有陪你做過什麽。我覺得你應該給我一次機會。”

“喂喂喂,”一旁的方槍槍眼目帶刺,老大不高興,“方戀戀我又沒攔著你肉麻,你沒有必要捎帶腳捅我一刀吧。”

“哥!”方戀戀拉起魏無疆,與她一同麵對萬惡的資本家,“自從工作室成立,每次約會,你一個電話我們立刻取消。一沒管你要過工資,二沒抱怨過一句,你就說我這個妹妹,他這個妹夫,夠不夠意思吧?”

聽她這麽一說,方槍槍真覺得有點對不起一對小情侶:“直說吧,你想幹嗎?”

“魏無疆,”方戀戀扯動他的衣袖,聲音清亮,自信滿滿地說,“告訴我哥,我想幹什麽。”

“戀戀想,”魏無疆頓了頓,改口,“我們想把爺爺的作品,用動畫的形式呈現出來。槍槍哥,你能幫我們實現願望嗎?”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方槍槍一拍即合:“好啊。”

3

加開臨客逢車必讓,走走停停如同一頭殫精竭慮的老鐵牛,近二十個小時的顛簸後,終於駛入終點站。三個人都像扒了層皮,迎接他們的還有懷著惡意般刺骨的冷和濕雲遍布的低垂夜幕。不過他們也和周圍的返鄉人一樣,一下車便重新抖擻精神,帶著年三十的洋洋喜氣,加快了與家人團聚的腳步。

出站口,魏無疆與方氏兄妹分別,風塵仆仆到家時,身上已蒙上一層霧沉沉的濕氣。

一年沒見,母親歡歡喜喜地迎至門口。過節的好心情令她久病蒼白的臉龐難得有了些鮮活的氣色。許是日盼夜盼太過高興,母親先是欲接過兒子的行李箱,想起自己身單力薄,又忙不迭把兒子往屋裏領,反倒透出點招待陌生客人一般的局促熱情。

魏無疆脫掉潮濕外套,衝母親暖融融一笑:“媽,別跟我客氣呀。”

母親這才醒過味,拉著兒子的手往屋裏走:“餓了,餓了,趕緊吃飯。”

這一家三口的年夜飯,遠談不上豐盛,五六道家常菜,全出自魏父魏啟明之手。燒得一手好菜,家務事包圓,不抽煙不喝酒,對病妻不離不棄,魏啟明得了個模範丈夫的好名聲。兒子爭氣,獨立自強,讀名校又保研,他也常被誇讚教子有方。

三十四歲才結婚生子的魏啟明,二十多年悠悠歲月到如今,平平淡淡不好不壞,其實很知足。

兒子隨他,高大挺拔,從小就有人說,這父子倆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魏無疆小時候虎頭虎腦,常常騎在魏啟明脖頸上打呀殺呀,圍著單元樓繞磨盤似的來來回回跑。魏母就趴在窗台上看,時不時笑吟吟喊一聲,你們慢點。

五歲進了泥塑工坊,天性使然,最初也坐不住,無疆小朋友隔三岔五地折騰一回,冒著鼻涕泡拽不動魏啟明的褲管,又改抱母親大腿。哭鬧幾次發覺不管用,小孩兒也知道省力氣,嗷嗷嗔喚幾聲,表達完小規模的不滿,乖乖地跟著爺爺進了工坊。

入了門開了竅,後來是真心喜歡,太陽落山了還不肯回家。三四通電話催不回來,魏啟明拎著保溫桶,踏著餘暉去送飯。滿臉泥斑的兒子蹲院門口捧著塊冷饅頭,邊津津有味地啃,邊喜滋滋盯著麵前不成形的泥塑小動物,魏啟明就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兒子和他如出一轍。

再後來父子關係漸漸疏遠,魏啟明早有所料,淡就淡了吧,從沒想過補救。有些事,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解釋。那些事占據了魏啟明的大半生,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記得要每天更新一點新的恨意,要持續不斷地恨下去。恨了許多許多年,早已恍惚,他似乎已經不記得最初恨的目的,隻剩下習慣性地更新再更新。

老父親去世,整整五十年的恨意再走投無路,似乎也一並被帶走了,他就更覺得沒向兒子解釋的必要。

“爸。”

聽見兒子的聲音,魏啟明把自己從陳年舊事裏拽回來。他平了平複雜心緒,抬起臉,不禁多端詳了幾眼麵前的大小夥兒。

瘦了,比去年這時候更瘦,但精神頭比去年足,眼睛裏有凝聚的神采。

魏啟明收回視線,揭開一個個倒扣的盤子:“坐下吃飯吧。”

菜有些涼了,少了節日紅紅火火的氣氛,妻子張羅著要回鍋熱一熱。

兒子起身幫忙,被魏啟明叫住:“讓你媽活動活動,她今天高興。”

魏無疆不放心,用目光送母親進廚房。聽見裏麵響起抽油煙機的轟轟聲,他剛坐下又起身離開。家裏暖和,頭發尖的濕氣凝成水珠,汗滴似的滾下來,他拿了條幹毛巾,擦著頭發坐回餐桌。

“聽你媽說,你這麽晚回來,是忙著你女朋友哥哥工作室的工作。”魏啟明所有關於兒子的近況,全部來自於妻子的轉述,他絕少幹涉但該問的還是會問,“她哥哥工作室是做什麽的?”

“動畫。”毛巾搭肩,魏無疆兩三下刨開略長的頭發,緊接著又道,“爸,我想把爺爺的作品做成動畫。”

或許因為旅途疲憊,所有負責思考的腦細胞也處於半停工狀態,他就這麽毫無鋪墊地直抒胸臆。魏啟明怔然,也像是思維遲鈍,仔仔細細把兒子看了好久。

久到他自己都覺得像在深思熟慮,便立刻打破這種錯覺,斬釘截鐵地衝出兩個字:“不行。”

“為什麽?”話未落地,魏無疆便意識到問了也是白問,他並不意外,轉而平心靜氣地折中道,“我隻是臨摹爺爺的作品做成手繪動畫,應該不算違背和您的約定。”

“不行!”

依然是剛硬到不容商量的兩個字,沒有一絲韌性,好像再多談,就會從中折斷似的。

這時,母親從廚房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魚香肉絲。見父子倆沉默對視,臉色都不太好,似乎有些劍拔弩張,她忙問一句怎麽了。

“媽,沒事。”魏無疆息事寧人地笑笑。

魏啟明也同時發話:“你去忙吧。”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兒子,魏母怎會看不出兩人在粉飾太平。她張口欲言幾次,最後化作一聲無奈輕歎,轉身回了廚房。

魏無疆收回視線,再開口,聲音裏也有了幾分力度:“爸,如果我下定決心非要做,您是阻止不了我的。”

“你威脅我?”料不到兒子會以同樣的態度還擊,魏啟明瞪向兒子,額角青筋暴漲強壓怒火,“我阻止不了你,我就去一把火燒了文化局倉庫。”

如果說這是一句不計後果的氣話,不如說更像是一把絕情絕義的利刃。

魏無疆緩緩站起身,意誌有些渙散,腳底發虛踩不實地板,好像自己仍在那趟轟隆搖晃的綠皮火車裏。他也想將滿腔憤懣不顧一切地講出口,可望著父親花白的發和不再挺直如鬆的脊背,任何話湧到嘴邊,最後都被咬牙和血吞了回去。

拖著沉重身軀走向房間,置於半明半暗中,魏無疆回過頭,一滴來不及擦拭的水珠垂懸顴骨,仿佛晶瑩的眼淚。

隻不過又一次溝通無效而已,他早就習以為常,怎麽會哭呢,不會哭的。

深深的迷惘多於失落,他不懂:“爸,你是在懲罰我,還是在懲罰爺爺?”

並不指望能得到回答,尾音落進關門聲裏,魏無疆沒有看見父親一瞬間的地動山搖。魏啟明聽見一聲爆竹迸發的震天巨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好似就炸碎在他的心口,釋放出五十年的積怨仇恨,溢滿胸腔,隨時會破膛而出。

他呆呆坐著,很長時間都無法從劇烈的震**中活過來。

沒有開燈的房間,夜比窗外更盛大。

魏無疆深深淺淺睡去,十二點整渾渾噩噩醒來。手機屏冷光閃爍,是整個房間唯一的光源,他坐在漆黑的孤獨裏,輕輕喊了一聲“戀戀”。

“新年快樂呀,魏無疆。新的一年祝你女朋友越吃越瘦,越瘦越美,越美越不長痘!還有,祝你越來越愛你的女朋友!

“我終於填補遺憾吃到韭菜豬肉餡餃子啦,放心吧,再好吃我也沒敢多吃。

“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裏嗎?在我家樓頂。我哥今年窮得紅包都發不起,也買不起煙花,帶我來樓頂過眼癮。

“為那些冒雨堅持放煙花的好市民點讚。好冷呀,不知道雨什麽時候會停?”

聽到方戀戀張燈結彩的聲音那一刻起,笑意便不自覺地一圈圈漾開,從眼角到唇邊,魏無疆靜靜聆聽,忽而問一句:“還在下雨嗎?”

“是啊,是啊,倒也不大,毛毛雨。”

他走去窗邊掀起窗簾,舉目遠眺一中方向,仿佛能透過茫茫夜色,蒙蒙雨霧,看清樓頂上笑顏招展的方戀戀。

“戀戀,等年初七文化館上班了,你陪我去整理爺爺的作品吧。”

“好呀。”手機那邊,興頭上的飛揚音調降低不少,“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覺了?聽你說話好像沒什麽精神。”

“沒有。”魏無疆推開窗戶,飄搖雨絲撲麵而上,“戀戀,我家在一中西南方向。”

樓頂上的方戀戀也正麵朝著他家的方向:“我知道呀,我還知道你家住幾棟幾單元。嘿嘿,我媽早告訴我了。我哥說,過幾天帶我上你家拜年,順便認個……”正說著話,後腦勺挨了一記抽,方戀戀怒喝,“方槍槍你打我幹嗎!”

魏無疆似有千裏眼,話裏含笑:“是不是說漏嘴,給不了我驚喜了?”

“什麽驚喜?哪有驚喜。”方戀戀裝完傻,又開始扮演老學究,“咳咳,我們老方家的孩子講規矩,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剛送了祝福給你,你呢,你不回饋我點什麽嗎?”

“不要再淋雨了,你先回家。”

“別掛電話啊,我馬上光速下樓。”

“好。”

老式單元樓沒有電梯,那頭噔噔噔的腳步聲像小馬歡快揚蹄。

方戀戀就是魏無疆心中的一輪掃盡陰霾的小太陽,他也不再把自己往淒楚冷雨裏送,關了窗開了燈,半靠著坐進床頭,低低地笑。

房間大亮,這才看見床頭櫃上擺著一碗酒釀圓子,餘溫尚在。

清香酒氣齒頰縈繞,他問:“你想聽什麽?”

“當然是甜言蜜語啦。”方戀戀等不及到家,一屁股坐在樓梯中間,“快,先來一遍我愛你。”

“我愛你。”魏無疆隔著手機親親她,將聲量壓得越發磁性低沉,酒香般輕軟,“戀戀,我愛你。”

這個除夕夜晚,他講了許多許多情話,如同一位浪漫的詩人。講到方戀戀臉比手機還要燙,被方槍槍提溜著衣領給拖回家,扔回房間。她倒進小床,好半天合不攏開心傻笑的嘴,樂陶陶暈乎乎地抱起枕頭亂啃。

想把他吃掉,也想把他的聲音吃掉,聽起來味道就很美,像雲過青空,像風拂麥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