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王者與榮耀

1

六月二日,“山嘯”樂隊的專場如期而至。

為保持神秘感,早在一周前,“山嘯”四子已進入閉關修煉模式,任何閑雜人等禁止進入地下室。四子排練進入最後衝刺階段,閑雜人等也沒有閑著,鋪天蓋地展開宣傳。微博、朋友圈、公眾號和QQ空間,方戀戀發動眾同學好友,玩命轉發玩命推送。校園各個角落分布的公告欄也被一網打盡,貼滿了周頌和魏無疆共同設計的手繪海報。

碧海藍天,一艘三桅帆船破浪逐日,船頭印有一隻生動可愛的藍臉山魈。四個意氣風發的大男孩並肩高坐桅杆間,持鼓抱琴,縱情彈唱。

海報下方“鼓滿風帆,砥礪前行”八個大字錯行排列,筆鋒銳利,帶著一股所向披靡的衝勁,似要破紙而出。

演出這天,包括方戀戀、魏無疆和周頌在內所有的誌願工作人員,也換上了與海報相呼應的定製白色T恤,前麵是八字專場主題,後背是小曾的動畫頭像。

八點鍾演出開始,七點半大禮堂已座無虛席,兩條過道也被陸陸續續進場的觀眾占據。

“山嘯”四子在後台準備,方戀戀已經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拉著魏無疆去後台,通報這個特大好消息。

兩人沒走到地方,先被叼著根煙的霍西洲給攔了下來。

“行啦行啦,我待會兒進去通知他們。”他神情不耐,揮手道。

方戀戀一番端詳:“你很緊張?”

“怎麽可能。”霍西洲單手叉腰哈哈笑,“我一個見慣大場麵的鼓手,這種五六百人的小場麵就緊張,說出去會被笑掉大牙的。”

真是大言不慚,明明夾煙的手指抖得厲害。

人艱不拆,方戀戀和魏無疆對視一眼,克製住沒笑掉大牙。

“方戀戀,你等下。”霍西洲把人叫到跟前,“待會兒演出有人喊‘霍西洲,我愛你’,你記得跟著一起大聲喊啊。”

方戀戀今天化了個應景的煙熏妝,顯得眼睛更大,翻出的白眼更分明:“你有空兒想這些,不如再記記鼓譜。”

“已經寫進基因圖譜,我後代生下來就能繼承我的鼓棒。”緊張不耽誤滿嘴跑火車,霍西洲歪過身子,看向她身後的魏無疆,“兄弟,借你女朋友抱一下唄。”

“不行。”魏無疆斷然拒絕,兩三步上前把女朋友劃拉到身後護著,指著旁邊卡通造型的充氣山魈道,“要抱,抱你們樂隊自己的吉祥物,我女朋友隻能我抱。”

“嘖嘖嘖,瞧你那小氣勁兒。”霍西洲撇著嘴角,還真張開雙臂,可憐巴巴地抱住了充氣山魈,酸溜溜道,“我們吉祥物的手感,肯定比你女朋友好。”

方戀戀不忿:“霍西洲,你留點口德吧。你這張口無遮攔的臭嘴再不改,小心以後交不到女朋友。”

“交不到女朋友,我可以勤勞致富拚事業。”霍西洲一改紈絝做派,像訓導主任似的,表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對他們道,“我是有大格局的人,從不會拘泥於小情小愛。”

這人就是不吹牛皮渾身難受,一對小情侶不與他爭辯,手牽手返回前場。

憂悒感傷稍縱即逝,霍西洲又恢複一貫的玩世不恭,衝著懷裏的充氣山魈自言自語:“女朋友我又不是沒交過,也沒覺得多有意思啊。”

說著話,突然從吉祥物後麵冒出一張櫻桃臉,穿著工作人員的白T恤。

霍西洲嚇一大跳,連退幾步站住腳。

她眨巴著眼睛,異常好奇且認真地問:“學長,別人都覺得談戀愛有意思,你為什麽會覺得沒意思?”視線下滑,“莫非你有什麽隱疾?”

“……”

霍西洲居然破天荒被問住,愣過幾秒,不想搭理這個管閑事的小學妹,啥也沒說,轉身便往後台走。“櫻桃臉”個兒不高,小跑步追上,鍥而不舍地攆著他問東問西,嘰嘰喳喳麻雀一樣。霍西洲不勝其擾,停步拉開旁邊一道小門,黑洞洞的,像是閘閥間。他被吵得腦子短路,順手就把“櫻桃臉”塞進去,還別上了插銷。

世界終於安靜了,完美。

霍西洲眯眼一笑,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別看“山嘯”四子平時一個比一個不靠譜,真站上舞台,那是一個比一個高冷。

統一著裝,定製黑T恤配黑色牛仔褲,上台各自就位,沒一句話直接開唱。音樂響起的一瞬,大熒幕從中間爆破,跳出一隻威猛山魈,藍臉紅鼻白須,眼神淩厲,怪異如鬼魅。樂隊開場的第一首平克弗洛伊德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炸翻全場,所有人都離開座位,擁至台前,高舉搖滾之角,跟著躁動旋律賣力搖擺身體。

搖滾用最鋒利的文字,最熾烈的情感,最自由的號喊,奪取時間,奪取整個世界。

台上的他們與台下的人心心相印,於靈魂深處產生強烈共鳴,想到了經曆過的憤怒,深愛過的人,受過的傷,徒勞的反抗,以及遙不可及的遠方……

人們為之震顫,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奉獻給他們,奉獻上自己的熱血、力量和愛。

就在新一波的**即將來臨之時,舞台上的音樂戛然而止。

主唱歐陽貼近麥克風,開口講出今晚第一句話。

他聲音低啞,充滿神秘:“下麵有請我們的特邀嘉賓。”

話音落,一陣密集鼓聲緊接而起,從舞台側方走出一位抱著吉他的帥氣大男孩。同樣的黑衣黑褲,寸頭利落,麥色皮膚,五官英武俊挺。

台下的方戀戀眼珠子都瞪圓了:“哥!”

遠在千裏之外的方槍槍,怎麽會突然從天而降?方戀戀來不及細想,方槍槍已經走到了麥克風前,酷勁兒十足不做任何自我介紹,與樂隊簡單交換眼神,低頭撥弦。

方槍槍大學時代短暫組過一支土搖樂隊,擔任主唱,也負責創作。方戀戀從沒看過哥哥的現場表演,隻知道他寫的歌與他的火暴性格反差特別大。瞎鬧瞎玩的曲藝風格,插科打諢一樣,其中最逗的一首叫《母豬產後護理》。

此時此刻,方槍槍唱的正是這一首歌。

辛苦讀書讀了十幾年 隻學會傳字條

擦著分數線進大學 結果專業又沒選擇好

專業選得好 一年倆高考

電子商務四鑽在淘寶 服裝設計練攤請起早

勸人學醫天打又雷劈 八百頁書三天進考場

學前教育唱歌又舞蹈 全麵發展期末勝藝考

土木工程不搬磚 男生多女生少 熬夜趕圖稿

心理這門學科不算命 有雜症還請去把醫生找

計算機專業真不修電腦 拜托重啟一下就會好

高分子專業謹防喜當爹 用心鑽研最牢安全套

嘿 千萬別笑

我學的確實是母豬產後護理與調養

養豬也沒什麽不好 可以天天笑 邊笑邊養膘

笑啊笑 笑啊笑

豬胖了 我也胖了

笑啊笑 笑啊笑

黃粱一夢就醒了

半念白的唱詞,和著現代樂器演奏出的民俗音樂,與方槍槍亦莊亦諧、瀟灑不羈的台風相得益彰。

歡呼喝彩無數,為之瘋狂一大片,為之著迷一大片。

方戀戀趕在歌曲結束前衝破人牆,硬生生地擠到舞台邊緣,無比自豪躍然臉上,忍不住高高朝方槍槍豎起大拇指。

方槍槍一個飛吻拋下來,再度驚起一陣高頻尖聲呐喊。

一曲終了,方槍槍將主場交還給歐陽,以和音吉他手的身份加入樂隊,成為其中一員。

霍西洲敲擊兩根鼓棒,如號角集結,四名成員同時掃弦起跳,繼續躁起來。

一首接一首,持續狂熱,持續興奮,帶領全場紅男綠女一次次騰空又降落。

最終忘卻自己,忘卻欲望滾滾,忘卻塵埃累累,忘掉一切苦悶,也忘掉了所有責任。

震耳欲聾,酣暢淋漓。

不知不覺,隻剩下最後一首歌。

舞台燈光次第熄滅,唯有大屏幕光影流動,閃過一張又一張樂隊排練演出的照片,最終定格在除夕夜“山嘯”四子與小曾的合照。

五張年輕的麵孔,笑臉沒心沒肺。

一束追光打在歐陽身上,他低頭擦了擦汗,再抬起時麵帶微笑:“一首重新編曲填詞的《嘯音》,送給我們天堂的朋友。”

放下貝斯,抽起麥克風,歐陽坐到距離觀眾最近的音箱上。

伴著大屏幕播放的MV,他要用音樂講一段心裏話,安安靜靜地講給住在天上的小曾聽。

有些人生來是天上星

發光芒踏平川

有些人隻能是地下石

在腳底供消遣

有些人聲色俱輝煌

有些人破衣換爛衫

有人拚命掙脫枷鎖

有人永遠在找尋答案

點一支煙 一笑淡然

認真地愛 認真地恨

認真體會人世間的苦與甜

倒一杯酒 一陣空閑

糊塗地思 糊塗地睡

糊裏糊塗世人笑我太瘋癲

守得住千裏鴻鵠誌

守不住勞燕分飛散

守得住青春無悔書

守不住肝膽兄弟去

守得住皓月與崇山

守不住初念方寸間

啦啦啦啦啦啦……

我眼中有淚 可那又怎樣 我依然心中有火焰

啦啦啦啦啦啦……

眼中有淚 心中有火焰

啦啦啦啦啦啦……

眼中有淚 心中有火焰

最後一句歌詞,如共振般引發全禮堂的齊聲大合唱,台上台下同呼吸共命運。

“眼中有淚,心中有火焰。”激動的淚花盈滿眼眶,方戀戀緊緊抓住魏無疆的手,竭力高喊,“我們一定要做這樣有淚有火焰的人!”

籠罩在強大的音樂震撼力中,魏無疆也有些動容,目光灼灼回了一句什麽。可周圍太嘈雜,歌聲呐喊將他的聲音湮沒,方戀戀一個字也沒有聽清,茫茫然搖頭。魏無疆幹脆一把將她抱起,與自己齊高平視,而後貼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句清楚分明,仿佛鏗鏘金屬之聲—

“相信我,我能守得住鴻鵠誌,也能守得住你。”

理想是生命之鹽,而美好的愛情是靈魂裏的香甜,他會與她攜手並肩,一同嚐盡人生百味。

一滴熱淚滾落,她沒有言語,吻他便是最堅定的回應。

台下定終身,台上音樂未停。

歐陽縱身一躍,跳進海洋。他在人浪間起起伏伏,又被送回舞台。曲終人未散,歡呼聲掌聲經久不息。五個年輕人並肩而站,一同向台下深深鞠躬。感謝為搖滾瘋狂的野孩子們,帶給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個夜晚。

曾是管弦同醉伴,一聲歌盡各東西。

說好的誰也不準娘炮掉眼淚,蘭胖子背過身去偷偷擦眼睛。符浪和歐陽也把頭扭過一邊,不敢麵對台下觀眾的熱情。開場前嚷得最凶自認最爺們兒的霍西洲,倒最先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麵而泣。此情悲壯此景熟悉,真正的純爺們兒方槍槍挺感動,連拉帶踹把四子聚攏到一起,抱作一團。

盡情享受舞台,享受精彩,享受屬於他們的高光時刻。

要哭大家一起哭,不丟人。

2

夜深,怕散場後的空虛填滿身體,一群人聚在方槍槍的小租屋裏喝酒。

比起頂層公寓,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兩室一廳,局促得好似寸步難行。八個年輕人擠擠挨挨席地而坐,酒瓶撞擊天南海北地聊。狹仄客廳又好像很廣闊,裝得下星辰大海全世界。

酒量奇差的周頌最先醉,抱著久別重逢的方槍槍不撒手,被推倒幾次,幾次都像不倒翁一樣彈起來接著抱。方槍槍忍無可忍,抬起一腳把人踹至牆角,很快那裏便響起呼嚕聲。今夜最閃亮的“山嘯”四子在興頭上也沒少喝,一個接一個敗下陣來,四仰八叉醉倒在地板。其間,霍西洲突然“詐屍”,含混不清地嚷一句“我去,好像忘記了什麽要緊事”,不待旁人問,他又大頭朝下,呼呼大睡。

客廳變戰場,遍地“橫屍”,剩餘的三位“幸存者”悄然出了門。忙裏忙外一整天沒正經吃過飯,一對小情侶這會兒知道喊餓了。方戀戀抓著方槍槍請客,三個人各蹬一輛小黃車上街覓食。

深街長巷,天地大靜。

方戀戀猶如頑皮孩童,俯身加速衝到最前麵,雙手離把平舉身側,炫耀起她傲人的車技。晚風穿過衣袖漲滿年輕的身體,她一回頭,濺落清脆笑聲一片。

方槍槍和魏無疆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也輕輕地笑。

“槍槍哥,什麽時候回來的?”魏無疆忽問。

“回來八九天了。”方槍槍單手摸煙,以前抽軟中華,現在改抽綠盒白沙。

隻摸到煙盒沒摸到打火機,就見魏無疆遞了過來。

“你忘在茶幾上,戀戀出門想起來拿給我的。”魏無疆說,“故意瞞著我們,是想給戀戀驚喜?”

“驚喜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籌備工作室。”方槍槍點燃含在嘴裏的煙,一縷藍霧嫋嫋升起,“你以前不是問我,什麽時候能準備好嗎。真正山窮水盡的時候,哪有什麽可準備,隻有開始。”

魏無疆:“需要幫忙盡管開口。”

“我還真需要你幫忙。”方槍槍伸直手臂挺起腰,迎風笑道,“工作室辦起來肯定缺人手,你這個當妹夫的不來幫忙,誰來?”

“當然。”魏無疆也笑,“義不容辭。”

“幫忙打雜委屈你了,我老妹肯定也會這麽想。”方槍槍吸口煙,吞雲吐霧間臉上添了幾分談正事的嚴肅,“不妨考慮考慮和我們兩兄妹一起做動畫。你祖輩傳下來的好手藝,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看見。傳統技藝與現代技術相融合,才能煥發出新的活力。”

早在很久前,方槍槍就提過一嘴合作做黏土動畫。這個提議,如同一粒種子埋在魏無疆的心底,親身參與慢慢了解這個行業的過程,也是種子生根發芽的過程。魏無疆完全認同方槍槍的觀點,用現代技術賦予泥塑新的生命,讓它動起來活起來,當然令他心動。

他鄭重點頭:“我會認真考慮的。”

話剛講完,隻聽前麵“哎喲”一聲。

炫耀過頭的方戀戀樂極生悲,前車輪硌到塊石子,人仰馬翻。眼看要摔跤,她情急之下單手撐地,全身重量壓下來,整個胳膊肘被震得像筋脈俱斷,險些飆淚。

魏無疆嚇得夠嗆:“戀戀,摔哪兒了?”

平時很耐痛的方戀戀這會兒一點不能忍,一頭撲進他懷裏:“怕是手摔斷了。從此以後養家的重任隻能你一個人扛了。”

摔斷手還能抓他胳膊,證明傷情確實很嚴重,魏無疆捧高她哭唧唧的小臉,溫言軟語地哄:“好好好,養家養娃養你全我一個人來。”

“那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呀?”方戀戀順水推舟地問。

“隻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魏無疆答得也順溜。

確定手沒事,他翻起方戀戀的闊腿褲,仔細檢查容易挫傷的小腿膝蓋,沒磕沒碰。這姑娘轉眼就忘了痛,還惦記著騎車,催著旁邊望西洋鏡似的方槍槍把小黃車扶起來。

魏無疆攔她:“不想走路,我背你。”

“我的腿沒事呀。”身強體健的方戀戀跺著腳道。

“我知道你沒事。”魏無疆背過身屈膝,“我想背你,行不行?”

方戀戀多好說話:“行。”

輕車熟路地跳上魏無疆的後背,方戀戀趴在他肩膀上,忍不住抻長脖子偷親他臉頰。魏無疆早有預料,一扭頭,恰恰好嘴唇相碰。兩個人相視而笑,蜜裏調油般的甜,不約而同地想起寒假那段無憂無慮、世外桃源般的二人時光。

方槍槍背著手慢幾步跟在後麵,亦是往事浮心頭。想起以前為數不多背過妹妹的幾次,他不禁流露出老父親般欣慰的笑容。

這一晚的大馬路旁,三個年輕人啃著漢堡薯條,暢懷談笑。

看見了天邊第一縷晨曦,也聽見了初夏第一絲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