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把明天交給明天

1

孟夏時分的夜晚最是詩意,兩三信涼風,七八分圓月。

方戀戀宿舍老三的男朋友請吃飯,叫上了他的好哥們兒。男生席間各種向老大殷勤示好,無話找話,醉翁之意昭然若揭。老大似乎沒看對眼,話不多,回應冷淡。方戀戀全程吃瓜圍觀,杵著下巴頦就在想,這大概是個容易春心萌動、適合戀愛的季節。

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別等魏無疆給周頌介紹女朋友啦,老大聰明漂亮……

方戀戀想著,看去身旁老大的眼神就變了味,透著幾分好事將近的雀躍。

既然是好事,那麽事不宜遲,方戀戀隆重地邀請老大陪她一起上廁所。

離座沒多遠,她挽著老大的胳膊便問:“你對周頌印象如何?”

“他呀,”老大眼睛望天想了想,搖頭,“有異食癖愛吃狗糧,腦子估計不會太好使。”

“……”

不知其中典故,方戀戀一臉蒙:“沒聽說他愛吃狗糧啊。周頌人不錯的,天真爛漫,心地善良。以前玻璃心愛哭鼻子,現在已經改得差不多了,純爺們兒。”

老大張嘴話沒出口,方戀戀的手機響了。好巧不巧,周頌來電。

下午兩個人還因為工作發生爭執,方戀戀為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當著老大的麵,按下免提。

隻聽那頭周頌尖著嗓子叫喚:“戀戀,戀戀,你快來呀!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方戀戀:“……”

老大嘴角掛笑斜睨她,仿佛在問,這位到底是純爺們兒?還是純偽娘?

方戀戀也幹巴巴地笑,扭臉便衝手機那頭的周頌厲聲道:“好好說話,出什麽事了?”

“魏無疆喝醉了要打人,誰也攔不住他,你快過來!”

方戀戀心頭一凜:“你們在哪裏?”

那頭先是嘩啦巨響,像是什麽東西摔碎了,伴著周頌的一聲尖叫,他的聲音也開始打戰:“你們學校南門的小龍蝦店門口。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去勸架,你別問了,最快速度過來!”

掛斷電話,方戀戀有幾秒鍾大腦完全空白。被老大用力推了幾下,她才猛地意識到自己在發怔,丟下句“我先走”,衝出衛生間。

方戀戀吃飯的地方離學校一站地,距離不近不遠,她等不及公交車,一路狂奔。趕到的時候,架似乎已經打完了。

半截啤酒瓶躺在地上,周圍是另外半截的碎片。店門口,“山嘯”四子正對著幾個臉上掛彩的年輕人賠笑哈腰,像是道歉。不見魏無疆,方戀戀喘著大氣四處張望,視線投向馬路對麵,終於發現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坐在公交車站的長椅上,雙手交握,手肘抵著膝蓋,腦袋深埋兩臂之間,看不到臉。周頌站離得他不遠,但不敢靠近,目光觸及,也像火燎著似的迅速彈開。

被紅燈阻擋,方戀戀讀秒如年,綠燈閃亮的刹那,她飛快穿過斑馬線。

眼神示意周頌噤聲,方戀戀沒有坐到魏無疆身旁,而是蹲在了他麵前。她不發一語,伸出手一下一下輕輕摩挲他的短發。他似乎也知道是誰,一動不動,像隻失控後的大型犬類一樣,安安靜靜地接受主人無聲的撫慰。

魏無疆渾身酒氣濃重,方戀戀順著撫摸下來,用手背碰了碰他箍得發白的指節,冰冰涼涼。一碰才留意到,他右手背貼著創可貼,打架打豁大半邊,露出滲著血絲的傷口。

方戀戀擰著眉毛閉了閉眼,安撫的手未停,轉頭朝周頌比出喝酒的動作。

周頌很快會意,比了個數字“六”—什麽也沒吃,一口氣連灌六瓶啤酒,666啊。

感覺手被拉住,方戀戀忙收回視線,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仍舊深埋著頭,隻是將她的手更緊地攥在掌心之間,好像牢牢抓住的是生命中最後一點溫度。

良久—

“他賣了它,他賣了它,他賣了它……”

同樣的四個字他不停重複,嗓音沙啞幹澀,仿佛井底深處傳來的呼救,絕望而無助。

方戀戀很努力地想要試著聽懂,但聽到的始終是這句深奧至極的謎語。

謎底在魏無疆心裏,誰也進不去。

她不敢說話,站起身將他攬進懷中,又強行撐開他自己跟自己較勁的雙手,拽到身後環抱住她的腰。魏無疆弓著背,整張臉埋在她小腹,在她以為他幾乎快要窒息的時候,他抬起了頭。

方戀戀呼吸猝然一滯。

不過短短一天時間,他怎麽會變得如此憔悴,眼中爬滿殷紅血絲,臉和唇卻呈灰白,慘慘淡淡毫無血色。

魏無疆沒有醉,頭腦無比清醒,就是心裏很慌,怕一閉眼,最愛的人也會消失。

“戀戀,對不起,我喝多了。”他不敢眨眼,一緊再緊雙臂,“對不起,還和人打架。”

方戀戀忍著疼,摸他的頭哄孩子一般輕鬆道:“沒關係,重點是打贏沒有?”

“不知道。”

不過剛剛發生的激烈衝突,魏無疆已經記不清了,甚至不記得為什麽會失控先動手。再度將臉埋進女孩兒柔軟的身體,他逼自己回憶,卻隻想到昨天父親電話裏的那句話—

“買賣合同已經簽了,落筆無悔,你隻能出更高的價錢再買回來。”

錢錢錢,為什麽又是錢?它簡直是無孔不入的病毒,連父子間那點本就淡薄的情分也被惡意感染。魏無疆很挫敗,前所未有地看低自己,憎惡自己的無能。找酒喝的結果隻能是在清醒中失控,在失控後迷失自我。

他胃裏難受,夜風四起,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光心疼不是辦法,方戀戀往公交車站後麵望了一眼,果斷有了主意。

她撫著魏無疆的背,俯身附耳低語:“我陪你去‘渡渡鳥’坐坐。”然後抬手指引方向,對周頌道,“我們先過去,你等霍西洲他們。”

2

方戀戀攙扶著魏無疆走進咖啡店,大堂滿座。熟悉二人的店老板見狀,忙讓出自己的辦公室。裏麵有一張三人沙發,也有獨立衛生間。周到的店老板還送來薄毯和一杯解酒的蜂蜜水。

魏無疆沒喝幾口就衝進衛生間,把方戀戀關在門外,抱著馬桶幹嘔。胃裏沒鋪墊,什麽也吐不出來,倒是把本已不多的精氣神給吐了個幹幹淨淨。人像散了架,趔趔趄趄出來,殘存的那點意誌令他準確無誤地牽到方戀戀的手。他頭昏腦漲,勉強提起嘴角微笑,按她坐進沙發,自己緊跟著重重倒下,頭枕在她的大腿上。

仿佛倦鳥還巢,船歸港灣,然後再也沒有能力控製自己,魏無疆沉沉合攏眼皮。

這是酒精上頭真醉了,不說渾話,不發酒瘋,酒品很好。

方戀戀化身人肉枕頭,想起他第一次喝醉的場景,於是問:“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戀戀。”側臉蹭了蹭,他閉著眼囈語般嘟囔,“我的戀戀。”

喝醉了還挺會撩人。方戀戀受用,攤開薄被蓋好:“心情不好為什麽不告訴我?”

“不想你擔心。”

“把自己灌醉,我就不擔心了嗎?”

沒聲了,懷著歉意睡著了。

方戀戀靜坐三五分鍾,解不出謎語心仍懸著,也有點生氣。知道酒精作用他睡得熟,指腹輕輕劃過他的眉眼鼻梁,最後使勁頂鼻尖,拱成豬鼻子。可能覺得不舒服,他哼唧了一聲,又可愛又好笑。要不是手機被壓著不好拿,她肯定會拍照存底,隔三岔五拿出來戲弄他。

隻鬧了小會兒,她靠向座背,老老實實回歸人肉枕頭的本職工作。瞌睡蟲會傳染,迷迷瞪瞪將睡欲睡時,霍西洲和周頌推門而入,方戀戀條件反射一樣,趕忙比了個“噓”的手勢,打起精神。

周頌也忙點頭,一迭聲口型說好,轉頭找椅子。

霍西洲屁股往茶幾一坐,擺著臉色小聲道:“你們這吵架和好的速度也太快了,一點不給我留機會。”

“玩笑話適可而止。”方戀戀要能動彈,絕對跳起來抽他,想也不想便問,“是不是你攛掇他動手打人的?”

霍西洲叫苦不迭:“天地良心啊,我要有這本事,我早上天了。”

方戀戀奇怪:“挨打的人不是吉他社的?”

“當然不是。”霍西洲得意地豎起三根手指,“三十斤小龍蝦,三十瓶啤酒,我們已經化幹戈為玉帛。社長現在非要做我們專場的熱場嘉賓,你說氣不氣人。”

霍西洲沒本事照樣能上天,方戀戀懶得搭他話茬,看向輕手輕腳搬著椅子坐過來的周頌。

“到底怎麽回事?”她問。

“我也沒太弄明白。”周頌思忖著道,“吃完飯出來,有幾個人走我們前麵,喝了酒說話聲音吵架一樣。我好像聽見有個人嚷嚷了一句,‘老子什麽沒有就是有錢’,魏無疆就衝上去揍他了。”

一句臭顯擺的玩笑話而已,他想不通激怒魏無疆的點在哪裏,困惑地問為什麽。

“仇富唄。”霍西洲覷一眼熟睡的魏無疆,摸著下巴分析,“女朋友太會賺錢,他沒你掙的多,肯定是自卑了。”

“才不是。”方戀戀立刻反駁,“工業設計是朝陽產業。鄭師兄說過,以他的設計能力,再積累幾年工作經驗,很快會做到設計總監的位置,前途無量。”

“那就是遇到什麽經濟壓力了。”霍西洲左腿疊右腿蹺起二郎腿,“男人嘛,釋放壓力的方式不外乎那幾種,喝酒泡妞打架。你沒在場,他剛才那人鬼不吝的架勢,恨不能把人大卸八塊,我們不攔著絕對非死即傷。”

“好像沒那麽誇張吧。”周頌實誠,安慰方戀戀道,“一開始是挺嚇人的,後來我們一勸,他立刻停手了。”

霍西洲也看回方戀戀:“甭管誇不誇張,他喝完悶酒當街打人沒跑吧?可見壓力有多大。”

周頌挺愛操心:“等他酒醒了,你們好好聊聊。”

霍西洲點頭:“壓力嘛,放冰箱裏凍一凍,就變動力了。”

周頌:“是啊是啊,如果真是缺錢,我可以……可以……”

“你可以不看我,行嗎?”霍西洲接過話,“我一樂隊開專場還要給我爸打欠條的‘負二代’,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你的意思是讓我們綁架你,找你爸要贖金?”周頌問。

“可以。贖金對半分,如何?”

“我如果是你爸,我會主動要求撕票。”

“我如果是你兒子,我不會被綁架。”

兩個人說相聲似的你來我往,方戀戀若有所思一直靜靜地聽著,等他們告一段落,又和他們大眼瞪小眼半晌,依舊沉默不語。大腿上枕著個巨大壓力,她明顯沒心情搭理這二位。霍西洲和周頌也識相,無人喝彩收聲閉嘴,各回各家。

3

辦公室回歸寧靜,有利於思考問題。方戀戀是這麽打算的,無奈發力錯了方向。開篇思考沒幾分鍾,便向滔滔困意繳械投降,腦袋歪進沙發背,沉入夢鄉。睡到中途驚醒,以為魏無疆滾下沙發,睜大眼睛確定他好好的,方戀戀還是不放心,伸手揪緊他衣袖,才重新閉上眼睛。

雖然有心事,姿勢也不舒服,方戀戀這一覺竟睡得格外安穩,無夢到天亮。

辦公室的窗戶臨著A大小樹林,晨光篩過層層枝葉,斑斑點點照進房間,流金一般落在沙發裏一坐一臥的小情侶身上。魏無疆天不亮就醒了,宿醉後的腦袋昏昏沉沉,一時之間恍惚,忘記睡在哪裏。手一動感覺到阻力,他先看見牢牢抓著他衣袖的小手,而後發現熟睡的方戀戀,歪歪斜斜地折著身子。

即便在睡夢裏,仍惦記著護牢她愛的男人。

昨晚醉到理智渙散也沒紅過眼睛的魏無疆,此刻不禁眼泛潮意。小心翼翼換個姿勢,將方戀戀輕輕放置在自己腿上,魏無疆再沒合過眼,看不夠似的深深凝視著她,直至天亮,直至她醒來睜開雙眼。

方戀戀這姑娘腦子醒得慢,容易犯迷糊。從失焦到聚焦看清人,大腦啟動過快像冒了煙,下意識的主觀反應以為他要來個morning kiss。方戀戀下意識的反應的反應—捂緊嘴巴彈起來,嚴肅搖頭拒絕交換口氣。

魏無疆愣了愣,跟不上她腦筋轉彎飄移的速度,也下意識地蓋住嘴。

隔著手心手背的肉,方戀戀說:“咱們先進衛生間漱口吧。”

魏無疆秒懂:“好。”

衛生間裏沒有杯子,兩個人擠在洗麵台前,輪流用手接水漱口。魏無疆埋下頭順便洗了把臉,隻聽方戀戀哀號一聲。

她照鏡子哭喪著臉,道:“一晚上沒卸妝,又該長痘了。”昨晚的怨氣還沒發,小拳頭捶上身旁人的胳膊,“都是你都是你,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道理,你不懂啊。港片看多了,想上演喋血街頭嗎?既然這麽愛打架,你可以找我打啊。我從小打架打到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完了還管撿回家,上哪兒找這麽好的服務。”

魏無疆知道自己有錯,紋絲不動乖乖受著,從鏡子裏看她,愛深情濃。

等方戀戀打夠了,他才把人攬進懷裏,歉疚道:“對不起。”

“不原諒。”濕淋淋的英俊模樣太犯規,方戀戀穩住心神轉開頭,“告訴我為什麽。”

魏無疆沒吭聲,隻想親她。

“不準親。”方戀戀迅速躲開,板著臉嚴肅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昨晚絮絮叨叨一直在說‘他賣了它’。不解釋清楚,沒得親。”

魏無疆沉默片刻:“好,我說。”

他一開始不肯說,是覺得好像一言難盡,真講出口了,卻隻不過三五言語,換算成距離,也就是從辦公室到吧台的幾步路。兩個人本想和收留他們的老板道個謝,人不在,走之前還體貼叮囑早班的服務生,給他們準備早點。

牛奶三明治每人一份,魏無疆和方戀戀要付錢,服務生死活不收,說老板有交代。推推拒拒聊上話,他們才知道老板一貫古道熱腸,前幾天還成功勸服一個因為失戀尋死覓活的男生。

眾生多閑愁,夜深尤苦,天光大亮似乎也會隨之消隱。

“其實,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走出咖啡店,方戀戀挽著魏無疆,真誠地講出心中所感,“那位藏家能看中你爺爺最滿意的作品,證明他慧眼識珠哇。好的作品遇到真正懂它的藏家,就像是伯牙遇子期,你應該開心才對。”

似忽現滿目青山,魏無疆慢慢笑了:“對。”

看山是山,她通透;看山不是山,他囿於重重情感洪流。

還好她打撈及時,他頓悟也及時。

“還有啊,我哥說過一句話,過好今天才會有明天。”方戀戀停下腳步,牽他的手,眼神明亮,“我想你追逐的理想,你想給我的富足生活,都是屬於明天的東西。我們不想那麽多,腳踏實地過好今天,每一個今天,好不好?”

陽光下的道理簡單明了,魏無疆笑意愈濃:“好。”

“嗯,很聽話。”噙著梨窩的臉頰送上前,方戀戀閉上眼睛,“獎勵你,親我一下。”

一記落頰的輕吻,緊跟一記封唇的熱吻,魏無疆發現,原來幸福唾手可得。

懷裏人即是心上人,給予他滿身滿心的安寧,便是人間至福。